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08章 荒謬

蘇喆擔心了半夜,想破了腦袋也完全想不出有什麽破解之法。

人終有一死。

爹娘一死,當兒子的就得丁憂,哪怕是像鄭熹那樣貴為丞相的,也得老老實實回家呆著。就算今年不死,往後一年一年的,每年都像是非常危險的樣子。

蘇喆與祝大相處過不短的時間,這老頭兒雖然看起來不像是能夠生養出祝纓這樣的人物的樣子,但確實是祝纓的爹。

這是一個絕對不會讓她喜歡,但是又說不上厭惡的人。一想到他會死,還是有點傷感卻又不得不接受祝大已經七十多了比皇帝都能活的事實。

蘇喆擔心的不是丁憂,而是怎麽丁。是回南方還是留在京城?丁憂會在什麽時候到來?這不是由人力所能決定的。

半宿沒想出來個萬全之策,蘇喆在後半夜終於沉沉睡去。臨睡前想:阿翁會怎麽辦呢?

祝纓這一夜也是半宿沒睡,與蘇喆的輾轉反側不同,她忙了半夜。

信是加急給送過來的,蘇喆拿到的是蘇鳴鸞的家書,祝纓拿到的是花姐、祝青君等人寫的書信。當時匆匆一拆一讀,駱晟就來了,祝纓先把信收起,應付完了駱晟,吃完了晚飯、練了功,又見了幾位客人,天已經黑透了才回到書房裏細細地讀信。

花姐的信裏寫了祝大的情況,脈是她診的,又擔心自己醫術不夠,花重金從隔壁州的州城裏請了個大夫來診治。為了防止傳出謠言,他們沒有透露祝大的身份,隻托辭是梧州的一位老封翁病了。

梧州這十來年出了不少官員,大部分都是有爹的,外人也分不清是哪家的“老封翁”。

會診過後也隻得出一個“上了年紀了,年輕時傷了身子”的結論,且有一位杏林高手說“能活到現在,已是祖上積德了”。剩下的就是熬日子。

花姐寫信給祝纓,就是讓她早做準備。丁憂肯定是要丁的,一下就是三年。好在張仙姑情況尚可,依舊能吃能睡。但花姐也不敢掉以輕心,多派了兩個年輕的姑娘陪伴她。

隨信又寫了一點別業裏的其他事情,比如侯五的腿腳也不如先前了。他到祝家的時候,祝家給的許諾就是要養老,所以花姐與張仙姑商議,正好把侯五手裏的事務移給了祝青君。侯五生活的待遇不變,另配了兩個男仆照顧起居,日常吃飯跟著府裏的廚房吃,生病了府裏管。

花姐在信中隱諱地寫了“在府時給他單撥一處小院居住,沒在別業裏另給他房子,防務練兵,都由青君接管。青君也住在府裏,我也單給了她一處屋子住”。

是以祝青君代替侯五,漸漸減少侯五對外麵的影響。別業的兵,不能分裂,這是花姐的判斷。

祝纓注意到了,花姐在信中用的是“士卒”“兵”這樣的詞。

細細看完花姐的信,再看張仙姑,除了說祝大還活著,漸漸恢複之外,就是讓祝纓照顧好自己。相隔三千裏,許多話張仙姑都寧可爛在心裏也沒寫在信上。

祝纓又拆了祝青君的信,這封信前半截像家書、後半截像公文。前半段也寫一些祝大、張仙姑以及花姐等人的情況。後半截把別業、梧州的情況寫了個厚厚的匯報。其中包括“編練新軍”。

祝青君與侯五不同,她回去之前已經是有正式武官的官員了,所經所見,比侯五還要強些。侯五沒管過太多的人,祝青君在北地是漸漸掌管到了數百人。本領自然更強。

祝青君把梧州各縣的“兵力”挨個兒做了個評估,總結出普通人就是烏合之眾,各縣令寨子裏兵的也不能算作“精銳”比北地的胡兵戰力要差。別業的“兵”經侯五的訓練,比各縣寨子裏的兵略強一點。所以她打算按照一個縣的配置,訓練出幾百兵來。

別業現在是“抽丁”,祝青君請示,別業這邊與北地的兵製不同,是繼續抽丁,還是招募?她個人認為,兩樣都行。因為別業現在還不存在“兼並”,所以抽丁也能維持。如果是招募的話,她也請示過花姐了,幾百步兵、幾十騎兵的錢,也能拿得出來。

整個別業的財務,如今是花姐牽頭,項安、巫仁是實際掌管的人,項樂偶爾也幫個忙。

祝青君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把新梧州全境給踩了一遍,地圖也畫出來了。又把梧州邊境逛了一圈,認為別業應該立足自身,同時還得防著其他幾個縣。他們不至於攻打別業,但是像喜金、路果這樣的家夥,容易闖禍,說不定得別業救援。

她把各縣也給評估了一遍,最後小心地建議:雖然是羈縻,但是整個梧州也得有個主心骨不是?

祝纓歎氣,又把餘下的信統統看完,有項安的,說了些別業的情況,介紹了打算與祝青君配合,往更西、更北的部族那裏去。但是因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商旅恐怕不太安全,得有兵護送。

祝纓將這些一一看完,再次將張仙姑的信細讀一遍,提筆開始列重點。

張仙姑的情況、鹽場的情況、別業人口、練兵,最後重重寫了一條:梧州是不是已經與更西的部落接觸且發生了更多的衝突了?

離別業三千裏地,連祝大去年的病都沒人告訴她,如果說梧州發生過什麽摩擦而沒告訴她,也不是不可能。

祝纓這一夜就忙著列條目,但是沒有馬上動筆寫回信。

次日一早,蘇喆打著哈欠夢遊一般去吃早飯,跨過門檻的時候突然醒過來,小心地看一眼祝纓的臉色。

祝纓神色如常,昨晚那種奇怪的感覺也消失了。蘇喆又看了一眼林風,隻見他左眼烏青——怪不得昨天晚飯沒見著他。

所有人坐下,祝纓拿著一個包子問林風:“眼睛怎麽了?”

林風含糊地道:“與他們鬧著玩,不小心擦著了。”

祝纓聞到了藥油的味兒就不再多管他了,轉而問蘇喆:“今天幹什麽去?”

蘇喆道:“楊先生今天還有公幹呢,我先去會館,到晚上再去請教他。”

“唔,也行。”

大家吃飯,吃到一半祝纓突然發問:“家裏是不是與藝甘家又或者西卡家他們打起來了?”

林風嘴裏叼的一個羊肉餡兒的包子,正咬開了浸了兩唇的油,啪嗒一下,半個包子掉桌上,一跳,滾地上去了。蘇喆正伸著筷子往碟子裏挾一塊熏魚,叮一聲,筷子直接戳到了瓷盤上。

那就是有了。

祝纓一挑眉。

蘇喆忙道:“那個,阿媽信裏也沒寫,我聽他們會館的人偶然提到了兩句的,咱們也沒怎麽吃虧。且大家日子過得好好的,誰個沒事搭理他們呢?”

林風用力點頭:“就是就是!都是常見的事兒,您放心,都理會得!咱們現在已經打得很少了!您沒到梧州之前,哪季不打?”

他比蘇喆又大上幾歲,小時候聽的故事還記著呢。各家、各族之間,互相抓奴隸、抓人牲的事兒……是吧?

蘇喆道:“就是現在,也不常弄的。”

“對對!”林風伸手又去拿包子,半途有點心虛,又收回了手。

祝纓歎了口氣,道:“好吧,知道了。以後有梧州的事情,不許瞞我。”

“是!”蘇喆回答得很快,“那……別業那兒……太公……”

“已經好了,靜養罷了。”

“那接下來……”

祝纓道:“沒事。”

蘇喆不太明白,這個“沒事”是指祝大已經痊愈了,還是?但是讓她在早飯的時候直接問祝纓親爹死了怎麽辦,她還是沒這個膽子的,老實閉嘴,飯量都減了一半。

那邊林風更是大氣也不敢出,直到吃過了飯,祝纓去上朝,林風才跟著她往朝上去。作為前東宮的一員,在最後的時間裏蹭上了這輛車,林風混到了從五品,從此祝纓上朝也有了個尾巴。

今天的早朝上沒有吵架,林風熬完了朝會,打個哈欠,一旋身,撞到了一個人。兩人目光一碰,又齊齊“哼”了一聲。那人衝林風的臉頰看了一眼,發出一聲冷笑。林風回了兩聲冷哼,也把眼睛掃過那人破掉的唇角。

這位就是昨天跟林風打了一架的人了。

旁邊又有同僚怕他們惹事,將他們二人分開了,一個個低聲勸解。這邊說:“他就是嘴臭,沒有別的意思。”那邊說:“林風是蘇喆的舅舅,你當著人家舅舅麵說她,原是你失禮。”

卻是朝上從來沒有過女官站班,這兩天已經有了風聲,一是禮儀也不合,二是不知道怎麽對她。便有人認為,這麽麻煩的一件事兒,做了也沒什麽益處,不如不做。除了說蘇喆一個女人拋頭露麵失禮、蠻夷之風外,連帶說了祝纓之護短護到不可理喻,違背禮製了。

話趕話的,被林風聽到了,撲過去就是飽以老拳。打完了,林風又覺得沒意思,回府也沒跟祝纓告狀。所以,這個事情祝纓至今還不知內情。

官升得越來越高,管的事越來越多、知道的事越來越多,不知道的事情也越來越多。

此事,祝纓已經深有體會了。

她耐著性子,將戶部的事分派完再單獨叫來了趙蘇。

……

趙蘇最近過得非常的充裕,直接管他的上司是葉登,葉登本人不大喜歡管理細節,凡事都管個大概,將許多事務都交給他了。趙蘇越幹越起勁兒,從所管事務中又學到了不少東西。

聽祝纓叫他有事,趙蘇手上雖有不少的事務,仍是精神飽滿地答應一聲,快速趕到了祝纓麵前。

剛才晨會已經聽取了報告,祝纓就不再問差事的事,而是單刀直入:“梧州的消息,你知道多少?”

趙蘇張了張口:“呃,不太多。離得太遠了,消息不太靈便。福祿縣的事兒知道得更多一些,家父家母現在仍在福祿縣居住。”

祝纓點點頭,又問:“經咱們舉薦的南方士子,你知道多少?”

趙蘇忙說:“凡在義父家裏見過的,都能認得。他們外任上,遇到與戶部公文往來的,看到名字相熟,又或者所任地方有印象的,都會留意。”

祝纓道:“不是問這個,我是問他們的官聲、有無違法之事。”

趙蘇道:“知道一點兒,但不多。”

祝纓道:“以後這件事情,你要留意。咱們可不能像冼相公那樣,下麵的人幹什麽他不知道,還在維護著。等到揭出來,已是騎虎難下,糊又糊不好,改又改不掉。到時候自己的正事還要被耽誤。”

趙蘇嚴肅地道:“是!是我疏忽了。他確是前車之鑒!不過,義父,水至清則無魚,南士隻是籍貫相近,也不全是君子。薦他們的時候,是因為還算聽話能幹。世上還是普通人居多,這個要求……”

祝纓道:“你斟酌,我就一句話:不能明著犯法。”

“是。”

“去吧。”

打發走了趙蘇,祝纓開始寫信。她勉強算是把梧州、南士的情況又捋了一遍,可以一總寫信了。於父母、鹽場、別業之外,又特別叮囑祝青君練兵的事情。

寫完發出,隻等回信。

三千裏地,又是自己派人而不是驛站快馬,往來須得幾個月的等待。

好在朝上漸漸平靜下來了,先是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祝纓的哄騙起了作用,皇帝看起來安靜了許多。政事堂回報、朝廷奏事他都耐心地聽著,也不急著發表意見了。衛王、齊王等都被“優容”,但是一點實事也不讓他們管。問就是尊老愛幼。

冼敬奏上的召回一些經過地方曆練的官員任職中樞,皇帝同意了,但是沒問冼敬哪些“經過地方曆練的官員”值得召回。冼敬這一本,像是被準許了,又好像是被忽略了。

皇帝也對官員做了一些調,譬如,他調李彥慶做了禮部的侍郎,李彥慶,正經主動請命在地方磨了十年的人。

禮部尚書現在是姚臻,從吏部調到禮部像是降了,但皇帝又給他的子孫賜官,姚臻也算比較滿意。

真正召回的名單是陳萌給皇帝擬定的,陳萌的手裏也有一份陳巒留給他的名單,也是當年陳巒比較看好的、派往地方的曆練的官員。時至今日,能留下來的都不是一般人,隻不過這一批裏有一個祝纓太顯眼,才顯得他們不那麽耀眼。

實際上,與祝纓同批的有百多人,淘汰到現在也有幾十個,這些人加起來才是朝廷的中堅。

陳萌也不客氣與施鯤、祝纓分別見麵,整理了三十個人的名單,列給了皇帝。陳萌準備得極充分,將各人的履曆、政績都簡要羅列,一人一張紙,留給皇帝慢慢看。

皇帝也不著急,鄭、冼兩黨正在廝殺。他們互相攻訐正好,隻要證據確鑿,皇帝就把人拿下,以名單上的人代替。

換了三個人之後,冼、鄭二人都醒過味兒來,暫時暫停了這種毫無意義的舉動——皇帝居然變聰明了。

互相停戰之後,蘇喆任禮部郎中的事就很顯眼了。所謂顯眼,是因為一個女人,她堂而皇之地上朝了!哪天的朝她都能上,跟林風兩個像哼哈二將,每天騎著馬,一左一右跟在祝纓身後。

這就有點囂張了。

霍昱因而參了一本,請朝廷討論一下,這事兒不像話!

霍昱上第一本的時候,落到冼敬的手裏,冼敬把這一本給扣下了。霍昱久等不到回複他,便不再經政事堂,而是在朝上直接向皇帝接出了:“臣有本要奏!”

皇帝因問何事,霍昱當朝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蘇氏,受國之恩,授以官爵,為國守邊,母女相承,遵其舊俗則可。立於朝上,任職禮部,則不可。臣不知丞相為何有此議,實在荒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