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36章 虎兕

被祝纓回了一句之後,冼敬突然產生了一種懷疑,祝纓的神情太過平靜,全不似在說一件在石破天驚的大事。

這讓他有了“他開玩笑的”想法。

罵一個男人娘們兒兮兮的,會讓他生氣,但是如果自嘲、自憐、自喻,又或者是好友、熟人之間打趣玩鬧,他們什麽話都說得出來。別說以女子自喻,就是以婢妾、外室、妓-女自喻的狗屁詩文也沒少寫。祝纓這個人,行事常出人意表,拿這個事兒當個引子,又要勸諫什麽也說不定。

冼敬狐疑地看著祝纓,生出點警惕之心,也不生氣祝纓說“比你清醒”了,他倒要看看,祝纓又要作什麽夭。

大臣們心裏也有點慌,他們從來沒遇到一個丞相當朝拿出奏本來說,我有一件事要宣布,我是個女的。不知道怎麽應對。

那可是丞相!

不到禮樂崩壞的時候,正經的丞相就是百官之首,動他,是會引起朝局震**的。

在朝上說這個話,這是開玩笑的吧?還是要設個什麽套、整什麽人?

還是真的要發瘋?

他們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怎麽看,都看不出來她有什麽“女氣”,個頭高挑,除了白晳無須之外,祝纓的一舉一動隻有斯文沒有扭捏。大臣們有時候還會跟上司、跟皇帝撒個嬌,祝纓連這個都沒有。

魯尚書曾是祝纓的老上司,如今上下易位,過往仍在,他也解不透祝纓想幹什麽。他的想法與冼敬有了某種共鳴,略一猶豫,他問道:“相公這麽說,是有什麽深意麽?”

祝纓搖了搖頭:“隻是通知大家。”

此言一出,君臣全懵了。

魯尚書失聲,陳萌找回了聲音,卻是對皇帝說的:“陛下,事出突然,請先散朝吧。”

總不能當朝拌這個嘴,皇帝點點頭,陳萌趕緊又對群臣道:“統統不許議論!”他知道在這樣的消息麵前這話說了也是白說,因而色厲內苒。但場還是要先清的,留這麽些人幹嘛?當眾給丞相驗明正身?朝廷的臉還要不要了?

冼敬等人不受他的管,丞相們都留了下來。

所有人裏,隻有祝纓還原封不動地站著,其他的人眼神多少有些改變。皇帝撐著禦座起身,郝大方直到他站了起來,才想起來要扶一下。

郝大方也有點兒懵:祝相公是女的?那……會不會被問罪?那糖的抽成……

郝大方一時心慌意亂,不知是吉是凶。魂不守舍地摻著皇帝往下走,皇帝走下了禦座,繞著祝纓轉圈打量,祝纓也由他看。

皇帝的聲音有些嘶啞:“你,真是女子?”

“是。”祝纓點點頭。

皇帝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祝纓,想從她的臉上找出一丁點兒的心虛玩笑來,然而他失敗了。

祝纓對他點了點頭:“沒必要拿這個事開玩笑。”

皇帝感覺十分的不可思議,站在他麵前的是丞相,瘋了都比是個女人更讓他能夠接受一點:“女人?你……怎麽出仕的?”

祝纓好脾氣地解釋道:“考上的,當年考的明法科,那時候陛下還沒降生。”

冼敬道:“女人怎麽能夠科考?你怎麽作弊入場的?”

祝纓眉毛微挑,口氣裏帶了一點點的詫異:“你是說,獲得男人的身份是一種作弊嗎?”

冼敬氣道:“你不要避重就輕!我說的是男女有別,陰陽有道。你是女子,如何考試?”

“女人考試犯了哪條律法了?”祝纓問。

祝纓幾乎從來不與人辯經,水平如何不得而知,但是她精研律法,是個絕對的訟棍。冼敬及時止住了這個危險的辯論,突然之間他也沒有一個萬全的、能夠處置好眼前局麵的辦法。

陳萌覷著皇帝的臉色,想要說什麽,便見有通報:“陛下,鄭相公求見。”

……倒敘……

卻說,趙蘇等人看到了祝纓留下的奏本,起初也懷疑這是一個玩笑。誰會相信這個呢?

可是祝纓平時雖然和氣,也會說笑話,從來都是有分寸的,他們也不敢不理會。

蘇喆的心上,仿佛有人把鍾樓鼓樓都搬了進去用力地敲擊,一聲聲,鍾鼓齊鳴,震**心靈。她已然相信了八分,祝纓之前的許多行為也都有了解釋。為什麽願意支持她阿媽做頭人,為什麽願意讓女孩子上學、做官。

因為大多數男人不是“不願意”而是“想不到”,想到了,才輪到願不願意。

也隻有女子,會那麽對待朱大娘子。也隻有女子,才能解釋“潔身自好”。出入宮禁多了,見識的肮髒事也多。哪怕是宦官,都還做夢娶媳婦兒呢。

蘇喆心頭慌亂,人也不由自由地顫抖起來,往匣中一看,見裏麵還有幾張紙,抖著手拿起來。隻見上麵寫著囑咐:不要貿然進宮,留在外麵,相機而動,不行就南下,她自有安排。不過現在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顧同是受到打擊最大的一個,聲音變了調子:“這是什麽意思?老師怎麽是女人?她是戲弄我們,還是有什麽別的布局?一定是有用意!不會是騙咱們的,對不對?”

蘇喆用力地說:“就是你看到的!你現在再驚訝也沒用!照著做!既然寫在奏本上,八成已經在朝上奏明了!這是一件大事,後果難料,我現在就去準備!你們呢?在這兒等我的信兒,還是先離開這兒避一避?”她想起來了祝纓之前的安排,就要去執行。

趙蘇道:“且慢!”

蘇喆道:“舅舅,我知道這件事情太大,太……可是,咱們不能無動於衷。梧州各家承阿翁的情,但對咱們的好是真的!阿翁縱使有所隱瞞,必有苦衷。她安排好了一切,安排咱們離開危險。”

顧同道:“這……那誌向呢?他、她……當年,誌向……現在就都不要了?那麽多的南人,也唯她馬道是瞻,她這……置大家於何地?”

蘇喆認真地說:“你縱然想質問,也要她平安之後!我隻問你,你信不信她?”

顧同眼睛通紅:“你們竟沒有一絲的憤怒嗎?我要不信,當年何至於逃家投效?可現在……他竟不是她,你要我怎麽樣?”

趙蘇心中也有一絲疑問,但他仍然說:“那你要她怎麽樣?”

“我……”

趙蘇按住他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不知道,那就先動起來,要保她安全才好。我是獠女之子,這些年受的恩惠不是假的,無論有什麽,總要她好好地站在麵前,才能請教。二十年的教導提攜之恩,該給她一個回答的機會,更該給自己一個弄明白的機會。”

顧同冷靜了下來,道:“好!聽你的。府裏的隨從們知道了嗎?讓他們也準備起來吧。不錯,該問一問,該問一問。”

蘇喆道:“都別念叨了!快點兒!”

趙蘇道:“你們帶人出城,城外有準備好的院子,有幾處。這府裏不要留人,什麽金銀細軟都不用了,外麵備有金錢。晴天呢?前後門各留一人,留意萬一有人到府裏來。知會項漁他們一聲,讓他們別亂摻和。我想,義父應該會有別的手段應付此事。”

顧同問道:“你呢?”

趙蘇拿起了那份奏本:“我去鄭相公府上。義父出仕是他的手筆,他別想置身事外。”

一句話得到了所有人的讚同,他們背地裏對鄭熹早有微詞,現在又覺得,祝纓之前一直不與鄭熹疏遠,是真有先見之明。

蘇喆道:“那我讓人捎個信兒給藍德。”

“他?他能做什麽?皇後在這件事上也是無能為力的。”

蘇喆道:“阿翁手裏,有一份沈瑛、嚴歸簽字畫押的字據。對她會有用的。隻要阿翁無事,她就能得到。”

趙蘇道:“那趕緊吧。哎,再給沈瑛傳個信兒,告訴他,隻要義父,呃,沒事,他就能拿回字據。”

蘇喆道:“我會把舅母和弟弟們接走。”

趙蘇點了點頭。

於是,各人分頭行動,蘇喆與路丹青等人出城。路丹青還處在很奇妙的情緒裏,道:“義父,不,現在要怎麽稱呼大人了?他、她……真的……”

蘇喆臉上又是擔心又是想笑:“不管怎麽樣,做好咱們的事兒。對了,你上京來,身上帶印了嗎?”

“什麽印?”

“看來是沒給你,我上京的時候,阿媽給了好些空白的加蓋了印的紙。無論到什麽時候,咱們都要保住阿翁!呃……不叫阿翁叫什麽?”

她也有點迷糊了。

路丹青看了一眼身後,她們除了自己的隨從,又帶了一些祝府的隨從出來,路丹青有些擔心:“他們……”

祝銀道:“我們隻認主人,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又有什麽關係?讓我不用做奴隸的是她、讓我吃飽穿暖的是她,讓我識字的是她、教我本事的是她。”

蘇喆道:“好!走!”

趙蘇也在此時抵達了鄭府。

鄭府的人認識他,笑著將他迎了進去,很快,他就見到了鄭熹。鄭熹悠然自在地釣著魚,池塘已經化冰了,現在釣魚極容易。不多會兒就是一尾,都放到一個小桶裏,等桶裏擠了,再把整桶的魚倒回池塘。

今天不是休沐日日,鄭熹將竿子交給小廝,起身問道:“這是有什麽事?”

趙蘇道:“有一件事,這裏不方便說。”

鄭熹與他到了書房,趙蘇請鄭熹坐穩了,才將奏本拿給他看。鄭熹愀然變色:“什麽?”

他的腦子裏幾個“你是不會讓我失望的”黑字排成了一道線,又嗡嗡地轉成了一個圈。

趙蘇道:“不是玩笑。若是玩笑,不該玩得這麽大。她,今天去早朝了,讓我不要上朝,去府裏看這個。看完我就到這裏來了。相公,明人不說暗話,眼下,咱們都脫不了幹係。隻有她安然無恙,咱們才能繼續下去。”

“你早就知道了?”

“比您早半個時辰。請速決斷。”

“她還有什麽安排?”

趙蘇搖了搖頭。

鄭熹板著一張臉冷冷地看了一眼趙蘇,趙蘇不等鄭熹說話就搶先道:“相公放心,我這就回府,讓府裏的人不要輕舉妄動。”

鄭熹看著這隻小報喪鳥,又是一陣的糟心,他擺了擺手:“這會兒流留言恐怕已經從宮時往外傳了,你速回去,讓你們府裏的人都不要往外亂說。”

“是。”趙蘇一個長揖,步子輕輕地離開了,臨行還不忘揣走了奏本。

鄭熹看了一眼身上,回房換衣服,紫衣之外,再罩一層麻衣。

嶽妙君一邊看著侍女幫鄭熹穿衣服、重新梳頭、佩飾,一邊好奇地問:“出什麽事了?”

鄭熹招招手,嶽妙君走了過來,鄭熹對她附耳輕輕說了一句話,嶽妙君麵色大變。

鄭熹道:“還得我去收拾殘局!你也梳妝下,去公主府,請公主去求見太後。”

嶽妙君怔怔地站著,鄭熹道:“怎麽了?”

嶽妙君忽然對他行了個大禮,鄭熹衣服也顧不得的換了,扶起妻子的雙臂:“夫人,這是為何?”

嶽妙君道:“這件事可好可壞,也有受製於人的做法,也有反製的辦法,請相公一定要選聰明的辦法。”

“怎麽說?”

嶽妙君道:“請一定要保她周全。”

“我與她已勾連太深,冼敬又在旁虎視眈眈,當然不能讓人拿她做文章!”

嶽妙君卻搖頭:“死人不會說話,您可以把一切都推到她頭上,但那有什麽用?事情本來就擺在那裏。二十年來,她從未負人。這件事,想也怨不得她,她那樣的出身,想過得好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常常想,像她那樣一個人,樣樣周全,忠孝貞義,再無瑕疵,竟像個假人一樣令人害怕。

如今倒放下心來,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反而可以結交。她的見識、手段咱們都是知道的,相公,保全她比出賣她更合適。”

鄭熹道:“我理會得。”

嶽妙君誠懇地說:“相公,她身為女子隱瞞了您,您要處份她,是個不錯的理由。如此絕情終究不美,請您一定要幫她。就當是我的一個心願吧,我想這個人好好的,想您與她有始有終,是個善果。”

鄭熹的臉色變了幾變,終於說:“好,我答應你。”

……轉回……—

鄭熹匆匆入殿,先不拜見皇帝,而是死盯著祝纓:“這麽多年,我竟不知道,你是個女子。”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祝纓說。

鄭熹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什麽?”

祝纓好心地解釋了:“溺嬰。”

“哦。”陳萌與冼敬先想明白了。

陳萌急切地說:“你是從小被當成男孩兒養大的,是也不是?你起初不知道,一步錯、步步錯,後來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

大家夥兒見識過被定罪謀逆的丞相,見識過被皇帝針對的丞相,知道那樣要怎麽應付。自陳是女人的丞相,是真沒遇到過。陳萌自己也不知道祝纓會是個什麽下場,但祝纓現在處在困境之中是事實。

陳萌本能地想,至少得先把她保全下來,全須全尾的,不能讓她被扣個重罪的大帽子,至於以後怎麽算賬,那等這事兒過去了再說。

冼敬的心情有些複雜,溺嬰之殘酷,冼敬是知道的,祝家的起點,冼敬也是知道的。他隻是說:“老師在世的時候,曾對你寄予厚望!你怎麽忍心欺瞞了天下人這麽久?”

“我哪裏對不起天下人了?”祝纓問,“答應王相公的,我也都做到了,不是嗎?”

鄭熹道:“眼下最要緊的是如何處置才能不鬧笑話?”

皇帝怒道:“我已然是個笑話了!”

“我不明白你們在急什麽,我一根頭發絲都沒有變,隻是告訴你們我是女人,你們就當我不行了。我是拿不動刀了,還人變傻了?”

陳萌道:“你就少說兩句吧!”

祝纓笑笑:“已經答應陛下,要澄清天下了,接下來做的事很重要,所以我要提前解決所有的隱患。既然陛下以國事相托,我自然也要真誠以待。我答應王相公的,就會做到,答應陛下的,也是一樣。隻要陛下點頭,我接了的活,會做下去。”

皇帝急怒攻心:“你還想接著做丞相不成?荒唐!”

祝纓心中歎息,倒了也不失望,仍然從容地說:“我已經準備好了,南方引入種麥,可增產量,百姓不至餓餒太甚。戶部是個要緊的地方,姚辰英能幹可靠。胡人、番人都已平定,十年之內不會對朝廷有大威脅。西陲地方上,也有紮實的年輕人。舊年丞相們為國儲材,能幹之士也都得到了任用。楊靜功成身退,國子監也有樣子了,不會斷了人才的來路。”

鄭熹氣道:“你為什麽不瞞下去?”

祝纓依舊平靜地看著他,反問道:“然後呢?無論你們對我如何,我已做了能做的了。我做事,一樣買賣公平,對別人是,對自己也是。我做到了這些,自然要自己活得自在一些。”

鄭熹陰惻惻地說:“那你隱瞞身世的事,又要當如何回報?”

冼敬神奇地發現,祝纓沒再反駁鄭熹這句話,而說:“您要怎麽處置我呢?”

鄭熹對皇帝道:“陛下,祝纓該先下大理寺獄。”

皇帝已經被氣懵了,道:“準了!”

祝纓聽了,也不等人來押送,自己離開大殿,去大理寺獄裏報到去了,留下皇帝說:“無禮!荒唐!她這是不裝了嗎?”

鄭熹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她是丞相。丞相,可以罷黜、可以降職、可以流放,但都要給朝廷留一絲顏麵的。”

陳萌道:“要怎麽辦?她確實曾有功於國!她不是你府裏的門客,也不是隻能攀附裙帶的紈絝。朝廷,也要顧及到人心的。”

冼敬道:“便是不能顯戮,也不能姑息呀!”

陳萌道:“那就放逐,她已經四十三歲了,一個四十三歲的女人,還能做什麽呢?陛下!”

鄭熹道:“最好悄悄地辦。此事,臣亦有失察之過,幸而她這些年為官倒也勤謹。魯王之亂,也曾有功勞,請陛下赦其罪,以彰陛下聖德。臣去與她談談,最好是讓她做個隱逸。”

皇帝道:“她辜負了我!她辜負了我!就這樣縱容了?”

鄭熹道:“陛下,天子富有四海,也當容忍四海。”

皇帝道:“我要再想想。卿等且去。”

丞相們也離開了大殿,出了大殿,冼敬道:“這個事……”

陳萌冷冷地道:“做人要講良心的!她既是女人,就再也不能做什麽了,你還要趕盡殺絕嗎?未免過於心黑手狠了。”

“她亂了倫常。”

陳萌冷冷地道:“你隻管這樣說,看走在大街上會不會有人衝你背上吐唾沫!”

鄭熹道:“莫要爭吵了。她出仕三十年!一朝如此行事,你們該擔心,朝廷上會不會出亂子!咱們該彈壓住下麵的人,讓他們不要想著混水摸魚。”

陳萌率先離去,他想去找一下親家,商量一下對策。

……

鄭熹則去了大理寺獄,大理寺獄的氛圍很怪。幾乎整個大理寺的人都圍在了外麵,又有裴談在一間牢房的門外,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見到他來,才匆匆讓開。

鄭熹道:“讓我們說幾句話。”

裴談低低地叫了一聲:“相公。”

鄭熹擺了擺手,裴談沉默地走了。

鄭熹走進囚室,見祝纓正盤膝坐在**,居然像是沒事人一般。祝纓見他來了,倒也禮貌,從**下來了。床板吱呀作響,聽得鄭熹直皺眉。

“你不能是女子。”鄭熹說。

“我就是。”

“你閉嘴!你曾大病一場,已然喪命,遊於九泉之下,令堂篤信佛法,心誠感動了上天,菩薩顯靈渡化了你。起死回生有違天道,觀世音也是男轉女,你就轉了女身!”鄭熹說。

祝纓道:“您怎麽比我還會編呢?有誰會信呐?”

鄭熹咬牙切齒:“待到遇赦,我安排你到一所道觀裏居住!你,老老實實等著,不許再挑釁了!”

“相公是厚道人,我也絕不會刻薄的。”

“你最好是。”

鄭熹出了大理寺獄,冷冷道:“拿副鐐銬來。”

武相和崔佳成的臉色頓時煞白,崔佳成年事已高,臉上的皺紋突然之間顯得更深了。武相低下頭,低聲道:“相公,女監裏……”

“我說了。”鄭熹說。

最後從男監裏拿了一副來,鄭熹看著給祝纓上了鐐,自將鑰匙收了:“從現在起,她,比照當年龔逆,你們都不許單獨見她!隻許在外麵守著,飲食送進去也不許搭話,一個字也不許交談。誰也不許議論她。還不當值去?”

“是。”

眾人作鳥獸散,官員固不敢再來,獄卒們也麵麵相覷。男監才要說話,武相大聲道:“都議論什麽?沒聽到相公的吩咐嗎?”

周娓與付娘子提著兩個食盒進來,兩個人都不說話。祝纓抬起手來拿筷子,鐵鏈叮當作響,付娘子一聲抽泣。周娓道:“你既見不得,你到門口等著,我伺候大人用飯,收碗碟,咱們再一同回去複命。”

付小娘子低頭走到了門邊站著,周娓小聲說:“大人,您先吃。我、我,會救您出去的。鑰匙在鄭相公那裏,我能帶鋸進來。我再帶一身衣服……”

“哢嗒”,手拷開了,周娓目瞪口呆。看著祝纓從釘成排骨架子的竹床板上剝下一窄條竹片插進鑰匙孔,三兩下捅開了鐐銬。

一個四十三歲,失去了之前三十年奮鬥來的地位的女人,能做什麽?

越獄。

祝纓接著吃飯,邊吃邊說:“你也來點兒?”

周娓震驚了,半晌才說:“那、那您……”

祝纓吃完了飯,把小竹片從鑰匙孔抽了出去扔在地上,合了鐐銬扔到**。揉著手腕,對周娓笑笑:“衣服呢?”

“有、有的!”

付小娘子一邊抹眼淚,一邊從裙子裏摸出一個小包袱出來,裏麵是一套書吏衣服。

周娓道:“這個是吳娘子家的衣裳,她家裏,您知道的,都是幹這個的,這是小陶以前放在衙裏備用的。漿洗得幹淨,也沒上身過幾回。”

祝纓抖開了衣裳,周娓幫她換衣服。

周娓眼角已有了兩道細紋,眼睛仍然發亮,小聲說:“大人,您帶我走吧,總要有人跑腿的。至少讓我陪您出京城。”

祝纓看一眼鐐銬,道:“現在還不行,過一陣兒,你就知道到哪兒能找到我了。”

周娓又遞過來一塊腰牌:“這個您拿著。”

祝纓一看,是小陶的腰牌,問道:“我拿走了,他怎麽辦?”

周娓小聲說:“先前丟過一次,補了一個,後來找見了,這個也沒還回去,也沒人找他要,就留下來了。從西門出,那裏是新人,不認識小陶。”

付小娘子咳嗽一聲,周娓住了口。

又過一陣,武相過來了,說:“崔娘子絆住了那邊的人。”主著,又將一包錢交給了祝纓。

祝纓道:“錢我有,這個你們自己收著。我留下的衣服你們分了吧。”

武相微微低頭一禮。

是夜,女監裏一片紅光,大家敲鑼打鼓準備救火,當值的武相道:“壞了!是祝相公住的地方!”

眾人衝了過去,武相取鑰匙開了房門,裏麵哪裏有火?隻有一根蠟燭點著。**一副鐐銬,祝纓已經不見了。

……

祝纓一路從囚室往外走,女卒們有補衣服的,有從外麵收被子回來的,個個如同鬼打牆,好像看不到她一樣。

祝纓出了西門,微微駝背,抬手揉著後頸,驗了腰牌,一路往外。出了宮就加快了腳步,轉過街口,就見胡師姐與祝晴天坐在車轅上。

兩人已顧不上驚訝,祝纓跳進了車裏,祝晴天道:“大、大人,那個,衣服在那個包裏。”

祝纓打開包袱,是一套準備好的道袍。很快地換好了衣服,祝纓問道:“他們人呢?”

祝晴天道:“都出京了。”

“咱們與他們會合去。”

“是。”

趙蘇準備的地方頗為隱蔽,離京三十裏,在一座小山附近,是一處還算寬敞的小宅院,此時裏麵滿滿的都是人。

蘇喆看到祝纓從車上下來,跑過來,張了張口,猶豫了一陣,說出一個字:“姥。”又覺得將她叫老了。

祝纓笑笑:“走吧,進去說話。”

屋裏滿滿當當的,緊張而興奮的情緒淹沒了他們。

顧同一肚子的心事,仍是等趙蘇、蘇喆詢問了祝纓情況,祝纓告訴他們:“鄭、陳有意為我開脫。”

趙蘇道:“鄭相公也怕您手裏有他太多把柄吧?您的本事他最知道,把您逼急了,他是沒有好處的。可是,您……為什麽……”

祝纓道:“溺嬰。”

兩個人,不用再有其他的解釋,聽的人都聽懂了。蘇喆心道:太公果然……

顧同原本一腔的怨氣就要噴發出去,聽到這兩個字,活把怨氣咽了回去,將自己噎了個半死!他深呼吸了幾口氣,道:“也罷,這些身外之物,由您得到,由您失去,倒也,沒有遺憾了。”

祝纓驚訝地問:“為什麽這麽說?”

蘇喆悄悄地拉拉祝纓的衣角,她也看出來了,顧同是有怨的。他們雖因祝纓得到一切,眼下又可能要因為她而受到牽連,以後仕途不順,更有可能被問責問罪。顧同沒有鬧起來,已算不錯了。

“我沒打算失去。”祝纓說。

顧同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連連咳嗽。

蘇喆覺得,這位“姥”簡直渾身發光!她問道:“您要怎麽做呢?”

“不過是從頭來過。四十三歲的祝纓,可比十三歲的祝纓懂得多,學會的本領也更多。我可沒打算明天就死,日子,還長著呢。重新掙回來就是了,我的,也包括你們的。”

顧同吃驚地問:“什、什麽?”

祝纓問道:“我答允過你們的,什麽時候食言過?咱們先住下,你們幾個,該請的假接著請,避嫌嘛!小妹、丹青,你們就不要請假,報請歸鄉。這裏一下子住這麽多人,必會引人懷疑,分散來。半個月後,趙蘇,為我上一個奏本。”

趙蘇問道:“是什麽?”

祝纓道:“請敕縣令。”

“縣令?”

“嗯,祝縣。”祝纓說。

蘇喆眼睛一亮!旋即說:“您要回梧州?!!!”

“當然。我隻有離開京城,才能讓朝廷有所忌憚,他們才不會輕易動大家。所有人才能安全。梧州的地方很大,梧州以西,山外有山,直連西番。西番使者,可還沒走呢!霍昱,可還沒能回京呢。當年我放了奴隸,丹青、林風、金羽,你們的阿爸可都不忿呢。如今與梧州相鄰的頭人們是不是也鬧起來了?咱們也得回去鎮一鎮場子。不能說服,唯有一戰。就像對待索寧家。”

蘇喆道:“為什麽要做縣令?要做就做刺史!縣令份量太輕啦。”

祝纓道:“慢慢來。羈縻嘛。”

趙蘇與顧同也是精神一振!

顧同道:“若是這樣,您不離開京城也行。兩位相公要保您,何不當麵定下?”

“我為什麽要讓他們審判我?再等陛下一道旨意赦免?”祝纓笑問,“天恩浩**?憑什麽?這就想定我的罪了?”

趙蘇低頭良久,輕聲說:“義……呃……義父,我想辭官,隨您南歸。”

顧同道:“你?”

趙蘇點了點頭,道:“如今朝廷這個樣子,再往上也是千難萬難,不如歸去。”

祝纓輕聲道:“也好。天地廣闊,大有作為。”

顧同內心掙紮,一時沒有吱聲。

祝纓道:“好了,大家開始分散吧。”

顧同提醒道:“要不,您現在就南下吧。”

祝纓搖頭道:“現在一定有人南下搜尋我的,等他們搜索過了,咱們跟在他們的後麵,慢慢地走。對了,讓會館的人替我探望一下大理寺的女監。”

“是。”

……——

鄭熹自己編了胡話,卻不相信祝纓“憑空消失”,他與陳萌都知道祝纓的底細——全家都是神棍神婆。

他千算萬算,也沒想到祝纓能逃脫。但是整個女監都一口咬定,鐐銬是他讓上的,鑰匙也不在她們手裏,如何能放得出來?

另一邊,皇帝被三個女人連番勸慰,穆太後說得最有道理:“可也做了不少事。千金買馬骨,這樣的人能容,還有什麽不能容?”

皇帝還沒轉過彎兒來,王叔亮又來匯報,西番使者要求,不見到祝纓就不肯答應已經談得差不多的條件了。

朝廷裏人心浮動,也有冼黨開始彈劾,要翻她舊賬的。也有禦史指責她欺君的,甚至有要求連坐拷問抄家的。恨不能夷她三族。

祝纓哪來的三族?她家隻有三口。且沒一個在押的。

也有人為她說話,認為她的事情過於靈異“子不語”,不如就當她已經死了,追究下去沒意思。

朝廷一邊與西番使者磨牙,一麵派人搜捕祝纓,毫不意外地無功還未返。

半個月後,一本祝纓親筆寫的奏本被遞到政事堂。

陳萌焦急地打開來一看,上麵寫著給皇帝的話——

我是女人,感念您的大度,我回梧州去了。當年我在梧州幹得還可以,回去之後他們也沒拋棄我,有一些人願意跟我一起居住,我們找了塊地方開荒。我想,不歸朝廷管終究不好,我願意做一個縣令,請您承認這個地方是朝廷的。給我一個羈縻的名份就行,我會守好邊疆的,請您相信我也有這樣的本事。畢竟邊境開戰我幹過,一回生二回熟,眼下已經是第三回 了。

陳萌心頭一顆大石落地,接著猛然想起來:祝縣?一下子就設一個縣?沒有早做準備,誰信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生氣,可是,煙瘴之地,有人能經營也不錯。

他先與鄭熹商議,鄭熹怒道:“二十年前她就念叨過這個!還惦記著呢?!”

陳萌道:“也不失為你我外援。”

鄭熹看向他,陳萌的目光毫不避讓,輕輕地點了點頭。

鄭熹道:“你去找王叔亮,他恐怕也知道這件事,你們一同陳情。”

“好。”

陳萌與王叔亮商議良久,由陳萌先找到皇帝。朝廷裏留一下女丞相,皇帝是接受不了的,但是梧州多一個羈縻縣令,陳萌還是能讓皇帝聽進去一些話的。皇帝又召王叔亮,王叔亮此時正為西番頭疼,也言明當年確實有這樣的謀劃,隻是祝纓在那裏年載太長,被調了回來。

“況且,她年過四旬了。”

皇帝道:“一個老嫗,無兒無女,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