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5章 通信

獄卒往對門送東西或者送女人的時候,就跟祝纓聊一會兒天。

兩人聊了三天,越聊越投機,獄卒聊天上癮,也不到總柵外頭呆著了,得閑就進來,從裏麵把總柵的鐵鏈鎖上,再進單間裏來跟祝纓聊天。

有時候是罵罵同僚、罵罵鄰居,有時候是說些街麵上的趣聞,更多的還是說京兆府裏與他的事務相關的消息。

什麽少尹又從病榻上爬起來辦了什麽案子參了什麽人之類。京兆府現在沒有令尹,因為之前的令尹、也就是那位把祝纓弄到京兆獄裏關著的小公子他爹,高升了!

鍾宜是管刑部的,他自請去職避位,京兆尹就被調去接管刑部。

“唉,早不走晚不走這個時候走,整個京兆就聽這位少尹的折騰了,連著我們也不能過安生日子。”獄卒說話的時候很是沮喪。他開了牢房的門,弄了套桌凳進來,還帶了壺茶一點點心——都是從對門那裏順來的——來跟祝纓聊天。

祝纓給他倒茶,弄得鐐銬叮當作響,手腕落下時險些砸翻盤子。獄卒從腰間摸出鑰匙:“先給你解開,你自己機靈點兒,萬一上頭來查,就自己戴上,喏,這樣就戴上了。”示範完了,他把鐐銬給解了。

祝纓轉了轉手腕,已經磨破皮了。獄卒過來有好處,是消息靈,壞處就是得戴著鐐銬,鐐銬又重又粗糙,手腳都磨傷了。現在終於讓獄卒自己把鐐銬給她除了。

除了鐐銬,真是輕鬆多了,祝纓笑道:“放心,不給你惹麻煩。”

獄卒道:“你能給我惹什麽麻煩?能給我惹麻煩的都是上頭。”

祝纓道:“這就是上頭不懂事兒了。”

獄卒大起知己之感,也覺得上頭是不太懂事兒,不過不能附和,還要板著臉說:“胡說八道!”

祝纓道:“那好,我不說了,你說。”

“說什麽?”

祝纓道:“令尹走了,別的人呢?不是說刑部和大理寺都要換人?換了嗎?”

獄卒搖搖頭:“沒聽說呀。害!什麽時候來個正經的令尹吧!”

祝纓道:“少尹有那麽糟糕嗎?不是說他還挺正直的?”

“他正直他的,別拿我們作伐子就好!不過,”獄卒想了一下,說,“別說,街麵上真的好了不少,小娘子們也想在街上多逛一陣兒了,嘿嘿。”

祝纓道:“少尹現在把這些破事兒料理了,好的壞的都是他扛了,以後你也能跟著清閑一些了。”

“呸!”獄卒說,“這就不懂了吧?這裏犯人少了,我的孝敬哪裏來?”

祝纓道:“世上總有惡人,不會少的。”

獄卒搖了搖頭:“哎喲,你不懂,我看以後呐隻會越來越嚴的,我的好日子不多嘍。”

祝纓道:“過一天是一天,呐,眼前有一筆,賺不賺的?”

獄卒趴在桌子上看著他:“怎麽?想收買我?”

祝纓慢慢地吃著點心,道:“我的事兒你差不多也聽著了一點兒了吧?我又不是江洋大盜,收買你做什麽?越獄?”

獄卒爬了起來,點點頭:“也對,說吧,什麽事兒?”

祝纓道:“我一個人關在這裏太悶了,給我挪出去?”

“那不行!上頭有話,說不許叫你走失或是死了,也不許給你傳遞消息求救!”

祝纓道:“奇怪,才說京兆是少尹在管事兒,怎麽不見少尹給我主持公道呢?”

獄卒撇撇嘴:“你就老實在裏頭呆著吧!少尹且顧不上你呢!瞧見了嗎?外頭那些個,跟你一天進來的,那都是亡命之徒,當街鬥毆的,砍得血嗤呼拉的!他拿的人可多了,像老了的老胡,還有對門兒的這個,擱令尹手上都不能算大事兒。取保、贖買,又或者走個門路沒兩天就放了。偏他,要扣著嚴查了……這一認真不就得花功夫了麽?”

獄卒越說越上癮:“在這兒算是好的啦,三班差役忙得腳板都跑散掉了!”

祝纓心說:他們還是忙得少了,竟有功夫給個紈絝當狗,把我給拖了進來。你也是,還能給對門那個貨跑腿。

她順著獄卒的話說:“你已經夠辛苦的啦。”

“可說呢!”

祝纓又笑了:“不如這麽想,刑部、大理寺也不輕省,有人陪你一起受累呢。”

獄卒哈哈一笑,道:“也對,他們更慘!尤其刑部,就是從他們那裏出事兒的!哈哈哈哈!令尹也是,他原本在這裏的時候,雖然心裏有點數,可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現在他得忙起來啦!哈哈哈哈!”

祝纓又與他聊了一陣兒,確認鄭熹在京外還沒回來,而少尹現在有大案在忙,還在跟京城的權貴們對陣。京兆尹算是位高權重,管著整片地麵,剛強的京兆尹尚且時不時要與權貴們打官司,偶爾還要吃個虧。少尹是暫代京兆的副職,級別比京兆尹低、權柄比京兆尹小,通常聲望之類也不如正式的京兆,幹事更吃力。

且又入臘月,他還要維持京城的治安、準備新年等等。

祝纓也不知道鄭熹這是趟什麽差,要是照南下的那趟差使,路上來回都得倆月了。鄭熹在這個時候被她從名單裏剔了出去。

得怎麽想個辦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又不引起周遊等人的注意才行。

接下來,祝纓用心打聽少尹的事跡,尤其是他對權貴們的態度,沒見著人,不好說他是不是剛正不阿,但是至少不會是聽了她的事兒就把她再打一頓,然後向周遊等人告密。

那就行!

祝纓又跟獄卒聊天,引他聊一下前任令尹,以及那位小公子。聽了半天,發現這小公子就是個純種的紈絝,甚至不如周遊。

祝纓又與獄卒聊了幾天,漸漸的,把牢頭也給聊了來。牢頭比這個年輕的獄卒要老成年多也狡猾得多,祝纓在他麵前說話就少,隻問:“勞駕打聽一下,我的事兒,什麽時候能有下文啊?”

牢頭罵兩句:“小滑頭!”就說,“老實呆著吧!你這算好的啦!還有瞧不順眼扔進來就為了叫他挨兩頓的打的呢!”

祝纓摸摸臉:“我也不算沒挨打呀。”

牢頭又在她頭上敲了兩下:“你這就是打挨得少了的!回什麽嘴呢?小公子扔你進來,必是因為你這張嘴!”

祝纓嘟囔了一聲,也有眼色地給牢頭端茶倒水,又說:“你到對麵那屋裏坐著肯定更舒服呀。”

牢頭撇嘴冷笑:“屁!你等他出去,眼裏還能有誰?”

哦,也就是在這裏才不得不對你客氣些的,對吧?

年輕的獄卒此時也得了機會,低聲道:“跟他在一處,總覺不得勁兒,要不是有酒肉,我才不肯與他一處吃飯呢!”

祝纓問道:“那究竟是個什麽人呀?這麽厲害!”

牢頭道:“要不是少尹,他都進不來!別以為這牢裏稱王稱霸的就叫厲害了,真正稱王稱霸的人,不會落到獄裏來。”

祝纓喉嚨裏發癢,咳嗽了一聲。獄卒笑道:“戳你痛處啦?”

祝纓對他翻了個白眼,獄卒也不生氣,牢頭道:“才說他,你這嘴也是招打的!”

牢頭要教訓獄卒,獄卒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有點像鍾宜訓周遊了。

祝纓勸道:“你聽他的吧,不是跟你親,才不會跟你說這些呢!就算不愛聽,先記住了他說的,誰知道什麽時候能用得上呢?”

牢頭喜歡這句話,說:“對!有沒有用,你先記下了也不費你什麽力氣。”

因為同這兩個人聊得投機,祝纓又拿出個“算命”的本事,算出來牢頭無母無妻無女還沒有姐妹,牢頭大驚:“你有這個本事?”

祝纓道:“沒有,我什麽都不知道。”就牢頭這俸祿雖然不多也不能算是很少,一身的衣裳、鞋襪、頭巾、帽子,也不能說是很次的貨,他就能開線不縫、破了不補。言談間從來沒提到任何一個女性親屬。看他的年紀也不輕,總不至於有一個還不能拿針線的閨女。再跟年輕獄卒套兩句話,結論也就出來了。

無論牢頭怎麽問,祝纓都不肯再說,再問,就說:“誰能看透天機呢?看得透我還在這裏嗎?不過您嘛,最近小心些總是沒有壞處的。”

正說中了牢頭所想:少尹事兒多,我得小心些。

他待祝纓也好了一點。

祝纓也就趁機提出來,不讓你們放我出去,給我從單間裏挪出去也說不行,那能不能讓我透透氣?比如發飯的時候給分個碗,出去擔點水之類的?

牢頭道:“怎麽?居然想幹活了?”

祝纓道:“骨頭都要生鏽了。”

牢頭道:“罷了,你同他們一道分水、分飯吧。”

就這樣,對麵受優待是憑錢,祝纓能出門活動,靠的是一張嘴。

……

牢房裏白天兩餐飯,中間會再發一次水,平時都由擔飯、擔水的人分發,牢頭現在又把祝纓點去專職管分發。

她被關了單間,然後又能出來,還能與牢頭、獄卒們聊得很好。但凡有點眼色的囚犯都嘀咕,不知道她是個什麽來曆,也都不去惹她。

祝纓也不在乎這些,能從單間裏出來就好,她想。

研究了一番自己越獄的可能性之後,她還是決定暫時留在牢裏。因為與牢頭聊天,她才知道這處大獄是個什麽樣的存在,這大獄是在京城內的!不提它就挨著京兆府,也不說它的牆的厚度、高度,就說翻出牆之後,外麵就是京城的大街,街上不定什麽時候來個什麽人。

難度大,也不能說完全辦不到。

最終製約祝纓的問題是:越獄出去了怎麽辦?

雖然本就不該抓她,但是抓了她而她又擅自逃了,就是她的罪過了。如果沒有庇佑者,說不定周遊或者什麽別的紈絝想起來,她就得連著爹娘一塊兒倒黴了。

祝纓打定了主意——先在獄裏呆著等鄭熹回來,如果鄭熹過幾天還沒回來又或者有了別的事兒,她就設法引起少尹的注意,如果少尹真的是個正直的官員的話,將她放出來應該不成問題。不放,她就繼續呆著等鄭熹。等她出去了,就帶著爹娘去金良那裏住幾天,等到鄭熹回來也就好了。如果關得時間實在太長,長到留的錢不夠父母生活的了,她就越獄,帶著父母逃出京城。

主意定了,祝纓就又安心坐牢了。

她幹活又與之前這些人不一樣,分飯前,她先拿長柄勺子將雜菜豆子粥攪勻再一勺一勺發下去平均地發下去。發完一遍還有剩,就再發第二遍。唯一的偏心是路過以前的囚室的時候,給老馬和老穆多分一點。再看斯文男子半死不活地窩在角落裏,也沒有再特意去踩兩腳。

第一頓飯分完,她就對一桶粥能盛多少碗有了點數。

到第二頓飯的時候,她就能差不多給每個人分幾乎一樣數量的粥飯了。分水也是這般,幾乎能讓所有人都分到一樣份量的水。

單憑這一手,第三天她派飯的時候就沒人聒噪了。犯人也不用搶,撲到木柵邊早晚都分一樣的量,秩序好了許多,也不因為分飯吵鬧了。她也不慣著那些分飯時故意躺鋪上讓她等的人,說一聲“吃飯了”,不過來的就當那人不餓,這一頓就別想從她手裏拿到一片菜葉。

分飯、分水還有一樣好處,就是幹這個活的人可以先吃一點,不過分完水和飯之後要去洗桶、洗碗。他們洗碗洗桶也很隨意,打點水上來,隨便涮涮就得了。幹這個的時候是要有獄卒看著的。

年輕的獄卒對她一挑拇指:“行啊,小子。”

祝纓道:“都落到這裏來了,還有什麽行的?”

惹得獄卒一陣笑,等分完了飯,沒把祝纓重新關回牢裏,又喊她到自己的值房分了她一個餅,半碟鹹菜吃。入獄半個月,祝纓就與獄卒成了“朋友”。

牢頭看完祝纓分飯,就不再阻止獄卒與祝纓經常一處說話了,有一天甚至分了個雞蛋給祝纓吃。然後對年輕的獄卒說:“有空時,多與他說說話,那小子比你機靈呢。”

年輕的獄卒聽了就不樂意了:“他哪兒比我機靈了?”

牢頭道:“好吧,你跟他多說說話,等他出去了,你們還能做朋友。”

“啊?”

牢頭道:“他就算出去了,也是與咱們‘差不多’的人。多個朋友多條路,他不像他對門住的那位,一旦出去了咱們連人家的大門也進不去,也不像老馬那些人,那是混□□的,出去了不好交往。”

祝纓的來曆他自覺是知道的,是能與小公子等有一點聯係,或許是家仆又或許是什麽能解接觸到的普通人。

彼此所處的層級相仿,結個善緣就沒有什麽不好了。

牢頭心裏還神神叨叨的,覺得祝纓有點神異,相著點兒總沒壞處。所以,即便祝纓沒給他什麽錢,他也沒有就給祝纓臉子看。甚至覺得祝纓這樣會來事的人,以後混得不會差,這等“識於微末”的“貧賤之交”最值得相處。

祝纓在牢頭的默許之下,在大牢裏四處亂躥。因為分飯公平,犯人們也漸漸同她正常說話。祝纓記下了牢中眾人的情況,他們有兩個像老馬這樣為一點不大不小的事進來的,應該是為了躲街麵上的紛爭。大多數是像老胡等人那樣真的犯了案的,還有些是現抓的打架鬥毆打死人的之類。

牢裏不時有人犯被提了出去,有的是發配、有的是流放,還有是徒刑。得移到城外修路、礦場又或者別的什麽地方做苦役。又不時有新的犯人被抓了進來,這段日子以來,兩類人抓得多。

一是□□火拚,二是與豪門欺壓百姓有關。

這個少尹,倒像是真心想幹實事的人。

牢裏總少不了喊冤的人,斯文男子還會叫冤枉呢!他們自己說的話倒也算不得準。不過祝纓閑來無事,也把這些“冤枉”都問了一遍。有說自己不是賊,並沒有同夥去偷盜什麽王府的財物。還有說自己也沒有騙奸父妾,是那個女人冤枉自己的。也有說肯定是鄰居誣告了自己。

等等。

祝纓也不敢讓獄卒去聯係自己的父母,她還記得那句“不許你傳遞消息出去”,心道,這周遊和他的狐朋狗友是真的狠!

又想,鄭熹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臨近過年的時候,祝纓見對門那位居然回家了,問獄卒:“他的官司結了?”

獄卒低聲說:“沒結,不過他使了錢,回家過年,出了正月再回來。”

“你倒不怕他跑了?”

“害!跑了也有上頭頂著。”

祝纓更加驚訝了:“少尹居然答應了?”

獄卒懨懨地道:“少尹啊,他被參了。”

祝纓嚇了一跳:“怎麽了?”

獄卒道:“還能怎麽?查到太後娘家侵占民田,非讓國舅吐出來。太後跑到陛下麵前哭。”

然後少尹就被停職反醒了。

所以祝纓對門那個就出錢疏通了關係,現在可以回家了,而祝纓,因為下令的是別人,她也不是犯案進來的,還得在這兒關著。

祝纓試探著說:“快過年了,我在牢裏身無長物,這個年可怎麽過?總要叫家裏送些錢過來才好過年吧?”

獄卒道:“行吧,叫人送些衣物來也可以。你不能走,不能傳遞消息!”

祝纓道:“好。”央了獄卒去自己家,找祝大和張仙姑來見自己,如果家裏沒有,就請他去客棧留訊。

獄卒也答應了。

等到獄卒輪番休假的時候,先按地址去祝纓家,沒想到家裏沒人。隻好去了客棧,祝大正在客棧裏等著。獄卒留訊的時候他聽到了,跳起來說:“我就是祝大,有什麽消息?”

獄卒問他:“你大兒子叫什麽名字?”

祝大道:“他哪有名字?”

獄卒道:“是了,是你了。叫上你女人,帶些衣服、吃的,帶幾串錢,跟我去見你兒子吧!”

……

起初,祝大和張仙姑以為祝纓幾天就能回家了,哪知道等了十幾天,連片影子也沒見著。他們以為鄭熹會很快回來,到時候在客棧裏等著甘澤或者金良,也就能救出祝纓了,不想鄭熹現在也還沒回來!

兩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京城又毫無門路,隻好流輪在客棧裏等著,另一個人去各個衙門邊兒上亂躥。連打聽消息都不知道從哪裏打聽起。先說是半夜抓的人,京兆府門上還算親切,說,那天晚上他們沒有抓人回來。

兩人有點慌,明明是抓走了的!又想,難道什麽貴人給抓私牢裏去了?!可他們連周遊住哪兒都不知道,隻能滿京城地打聽。好歹算打聽到了周遊的住處,沒敢直接闖進去,就在門外周圍問,也說,並不曾帶人回來。

兩人沒了計較,眼見得一天天過去了,還有幾天就要過年了,街上行人個個喜氣洋洋,周圍鄰居家家張燈結彩,張仙姑白天跑到街上,晚上哭半夜。

終於!

聽了消息,兩口子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回家收拾了一個包袱。獄卒讓他們到自己的值房裏,再喚來了祝纓,至此,一家三口總算是見上麵了。

祝纓看張仙姑兩鬢添了許多白發,人黃瘦了許多,祝大的腰更彎了。兩人的衣服都有些髒破了,想是這些日子以來沒空打理。張仙姑兩口子看女兒,頭發也毛了髒了、身上囚服發汙,囚服裏麵的衣服也又髒又皺。人更是瘦了一圈兒。

張仙姑抱著女兒就要哭,祝大也忍不住落了淚,獄卒道:“小點聲!”

張仙姑趕緊擦了淚,看女兒這一身狼狽的樣兒,在她跟前的時候,她都把女兒收拾得幹幹淨淨的,現在倒好,這一身的味道……她說:“快,換上……”

祝纓道:“不急的!聽我說。幾件事兒,第一,金大哥家的住址,當時想著我帶你們去認門的,沒想到出了這件事兒。你們記下地址,等會兒找金大娘子去。也別逼她一個女人家就能幫我出去了,能傳個信兒就行。”

“好。”

“第二,你們自己也當心,別湊到周遊什麽眼前兒,這是他老家,街麵都是他的熟人。瞧見不對,就跑到金大哥家躲一躲,沒別的事兒就別往他們家去。”

“記著了。”

“第三,回去好好吃飯、好好睡覺,現在知道我在這裏了,就別太擔心了,養好自家身體。”

“哎。”

“得了我的信兒再來見,旁的時候別來,叫人看見了,都吃瓜落。”

“哎。”

“這些日子,京城街麵很亂,別亂跑,別看熱鬧。回家插好門。”

“哎。”

張仙姑帶來的衣服祝纓沒要,拿了幾貫錢和幾塊碎銀子,又叮囑:“沒我的信兒,別把錢給人。”

張仙姑也答應了。

祝纓從張仙姑那兒除了錢和一包吃的,沒接別的東西,就讓張仙姑他們回家了。張仙姑一步三回頭,被祝大硬拽了回去:“快去找那個金大娘子,好傳個信兒吧。”

兩口子趕緊回家,把包袱放下,洗了臉、梳了頭,又去金大娘子門上。金良跟著鄭熹出門,金大娘子也沒有回娘家去住,她正在家裏張羅著過年。聽門上說是祝纓的父母,她還樂嗬嗬地:“哎喲,他爹捎信來還說到三郎的呢!快,叫他們把豬蹄子燉上!”

金大娘子的笑容在見到祝大一臉的懊喪和張仙姑要哭不哭的模樣時就維持不住了:“這……您二位是?這是怎麽了?”

張仙姑吸吸鼻子,問道:“是金大娘子麽?”

“是、是啊?您找的不就是我麽?您是三郎的娘?”

“哎,是我。”

兩下對上了,張仙姑一張哭,一邊沒耽誤訴說,怎麽才安好了家,孩子才說要帶他們來見金大娘子:“飯桌上正說著這話呢,就來了鬼了!他們說,是得罪了什麽貴人,要拿我們老三。我打聽了這許多天,老三叫人送出消息來,關在了京兆府獄裏,就是那個姓周的將軍,一時看我們老三氣不順,叫人關她呀……我們招誰惹誰了?”

“周遊?”金大娘子了然,周遊在她們這兒可是個名人呢,金良娶她的時候,新婚夫婦沒話說就講周遊的笑話。金大娘子對這個人可是太熟悉了。

“就是他!您看,有什麽法子……呃,老三說,別給您添麻煩,您能給鄭大人傳個信兒麽?咱們是奔著鄭大人來的,到了京城他又辦差去了,咱們就無依無靠了。”

金大娘子想了一下,道:“行,我這就去托人捎信給我們那口子。你們再等一下,我給你們收拾點兒東西,給三郎打點也得要錢要物的。”

張仙姑忙說:“家裏還有點錢。”

金大娘子道:“你們不知道,那群鬼,見錢眼開的!有錢跟沒錢不一樣!你們在京城也沒個親戚,我想辦法打聽一下牢裏的事兒,問問哪個人識得牢頭,比你們打聽強。”

張仙姑與祝大一口氣鬆了半口,差點癱倒在椅子裏,千恩萬謝地回了家。

那一邊,金大娘子也不是吹牛,她真的問了些熟人,問到了些內情。雖然不是周遊的吩咐,卻是周遊的朋友幹的,那也差不多了,這筆賬記到周遊的頭上也是沒差的。她把事情探明了,就托了鄭侯府裏送信的渠道,將消息帶給了金良。

這渠道也不是單為金良開的,是鄭侯府裏與鄭熹通信的時候順捎的。金良知道了,鄭熹自然也就知道了。金良已經開罵了:“這群敗家子!不知道盡忠報圖,光耀門楣,成天作踐人!什麽時候都該拿下大獄,也好叫他們知道什麽是天理王法,知道畏懼!”

鄭熹擺了擺手。金良道:“這可怎麽是好?這就過年了,這信一來一回又得半個月了,可恨咱們還有些日子才能回去。三郎這年是在牢裏過了。三郎雖然機警,防不住有心人算計他。您看……”

鄭熹道:“周遊要是有心讓他死,他活不到現在。不過,他以後也應該會留意了,經此一難,對他未必是壞事。不要驚動別人,我寫封信去給鍾宜就行了。”他寫的信很簡單,托鍾宜去京兆獄接個人出來。

金良放心了:“這樣就好了。”又覺得祝纓實在是倒黴,又覺得他可憐,說了許多張仙姑和祝大的好話。鄭熹擺擺手,金良收聲,躬身退了出去,回臉就給老婆也捎了封信,告訴她放心,鄭熹已經知道了,並且做了安排。

金良的信與鄭熹的信都由信使帶回京,都由鄭侯府上轉遞,到鄭侯府的時候就已經是過年了。鄭侯府裏的主人們得進宮,回來看了信再吩咐轉遞已經到了初三。

這邊,金大娘子接到了金良的回信,派了來福去祝家送信。那邊,鍾宜的消息比金大娘還要晚一些——他辭了官,新年過得不太好,別人家熱鬧,他家冷清,他就跑到京郊的莊子上“隱居”過年了,鄭侯府裏分派信件的時候天色已晚,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派人去送信。送到京城的鍾府,城內鍾府隻當這是一封尋常的拜年帖子,沒有馬上送出。

城內鍾府攢夠了一撂拜年的帖子,一總打了個包,派了個人送出城去,已經過了初七了。他們也不急,因為鍾宜出城前已經備下了許多拜年帖,他人不在,家仆卻在新年的時候把帖子一投,並不需要收到別人的帖子看誰給他拜年了,他再回帖。

就晚了這一點時間,事情又起了點波折——初七一過,各衙陸續辦公,京兆府有了新的令尹,也不是別人,正是之前被大獄裏的人念叨了不下一千次的原少尹,王雲鶴。

他被停職小半個月之後,居然被皇帝欽點做了京兆,他升了!

帶著王雲鶴升職消息的邸報與鄭熹的親筆信一前一後到了鍾宜的手上,鍾宜先看鄭熹的信,上麵寫得很直白,我的人得罪了周賢弟,周賢弟就暗示把人關進了京兆獄裏,我想這樣對周賢弟不好,請您把人接回來。

鍾宜知道周遊的脾氣,先認定了是周遊不對,決定盡快把人接出來往鄭侯府上一送,再好好跟周遊談一談!

再看邸報,他就連生氣也沒力氣生了——王雲鶴他升了!

王雲鶴是少尹的時候,或許有管不到的,現在他是令尹了,從王雲鶴手裏摳人?鍾宜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可怎麽辦?

鄭熹寫信給他,已經是很給他麵子了,意思就是不想把事鬧大,否則一封奏疏參周遊公器私用、濫用職權,這裏麵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著倒黴,這也是給了周遊餘地。鍾宜很欣賞鄭熹的這種做法,也很樂意配合,把這事兒糊過去,把鄭熹的人接出來。

現在,接不出來了,找王雲鶴,立時就是一場大風波!

不找王雲鶴?鄭熹那裏恐怕不好交代,鄭熹那裏鬧起來,風波也不會小,那風還得是股陰風。

鍾宜試著給京中的舊友們寫信,打聽王雲鶴是怎麽升的,王雲鶴有無可以說動之處。第二天,他接到了回信:陛下為了王雲鶴與太後慪了氣。

原本皇帝是給了太後的麵子的,他讓王雲鶴先停職,讓國舅把侵占的民田還回來,這事兒就算了結了。等過了年,甭管新年大赦還是別的什麽,讓王雲鶴官複原職,再趁新年的借口多賞賜國舅家,兩下一糊,抹平了!

哪知太後這邊不依不饒,太後很講道理地說:“我活著,他們就敢這麽對你舅舅,我要死了,你舅舅怎麽辦呢?”國舅家既不肯歸還田產,太後還要王雲鶴登門給國舅賠禮道歉!

皇帝勸了三次,沒勸動,皇帝脾氣也上了!二十餘年天子,可不是個兒皇帝!

索性就把王雲鶴給扶正!大正月的就給王雲鶴做臉,並且撂下了狠話:“隻管放手去辦!”

鍾宜得到消息,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