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巡視
這些派往梧州的使者裏,李彥慶帶回來的消息最實用,但是他的話卻讓冼敬很不舒服。明知他說得有道理,冼敬還是說:“防人之心不可無,此人城府極深,三十年來身份上瞞過了所有人,二十年來經營梧州也是暗中施為。話不可說滿。”
鄭熹如今看祝纓,再沒有先前“手植喬木”的欣慰了,但冼敬不痛快了,他就沒有那麽不痛快了,道:“話不可說滿,也不妨礙實話實說。總比危言聳聽、擅開邊釁強。且侍郎說得有理有據,安撫地方本就是個慢功夫,以常理推測,她確實幹不別的。縱有心,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陳萌對李彥慶道:“侍郎不妨將見聞詳細寫來。”
李彥慶道:“我正有此意。”
鄭熹道:“著緊些。”
李彥慶應聲辭出,回去寫他的見聞錄。剩下三個丞相,個個有心事。
政事堂在如何對待祝纓上是有默契的,陳萌更傾向於懷柔和善,鄭熹也不願意將祝纓定位為“叛逆”,即使是冼敬也得承認,以朝廷現在的情況,不宜釋放敵意。三人都確認,與她兵戎相見是不合時宜的。
身為丞相,又不可能對這樣一股勢力不聞不問、不管不顧,三人各施手段,都想盡可能多地刺探到梧州的情況。
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召了不少南士詢問,也派人與梧州會館的人接觸過。得到的訊息都不能令人滿意,“南士”對梧州的了解也不深,許多人甚至一輩子都沒見過所謂獠人。顧同、趙振等人是福祿縣出身,但是兩人回話都是“深山閉塞,我們也不往山裏去。”話裏話外,一點訊息也不透。
會館那裏倒是蘇晴天等人主持,這些人在祝纓剛離京的時候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主事的是蘇晴天,在京城很久、在祝纓身邊的時間極長,也套不出什麽話來。問她就說,她們奉公守法,可是主動歸附朝廷的,丞相這樣懷疑她們,可真是讓人寒心。
因此,派人親自去梧州看一看就成了必要的選擇。也之所以,陳萌要派親兒子過去,別人也沒有很反對,鄭熹又接著送去了冷雲、邵俊,冼敬也把李彥慶派了過去。
現在人回來了,情況還算樂觀。冼敬口上說得嚴厲,心裏倒鬆了一口氣。
陳萌也算看出來,祝纓這是“施鯤休致——逃離苦海”,可以安心在梧州生活了,隻苦了他留下來要麵對這樣的朝廷。別的不說,就眼前這兩個貨,一旦梧州可能有的威脅解除,他們倆又會鬥起來。
哪知冼敬卻要下一盤大棋,他說:“既然梧州無反心,她又有心教化蠻夷,不妨賜予書籍。”
陳萌心道:你好歹毒!時日久了,受你教化,她怎麽辦?
鄭熹心道:傻貨!你送書過去,用不用都在她。真以為她還是福祿縣令,想著法兒從國子監求書嗎?
陳萌道:“一年沒到已經派了一撥使者,太隆重了。待秋賦入貢,讓他們回程的時候把書籍捎回去就是。”
鄭熹故意說:“二郎還沒回來,他這一年著實辛苦。”
陳萌道:“趁年輕,多見識見識,到了你我這個年紀,想動也動不了啦。”
二人輕輕巧巧,把話題給轉開了。陳萌是信任李彥慶的,心裏一麵罵兒子還是欠曆練、沒能看到李彥慶看到的東西,一麵又為祝纓的“克製”感到安心,想來兒子回京之後,短期內不用再跑腿了。
他嘴上與鄭熹閑扯,心裏已經在算陳枚的歸期了——四十天應該夠回來了,不知會帶來什麽樣的信呢?
……
陳枚在山城裏住得不錯,這裏並不繁華,卻有一股生機,讓人看了精神舒爽。陳枚準備回京的時候,甚至產生了一點點不舍。
邵俊又拉著一個通譯,去與人問話了。陳枚趁機再去見祝纓,詢問回信的事。
祝纓已知他們在收拾行李了,算著他們也快離開了,正吩咐準備些土儀讓他們帶回去。
祝青葉進來說:“大人,陳大人求見。那位邵大人沒有跟來。”
祝纓道:“帶他過來吧。”
陳枚與祝纓很熟了,進來之後少了拘謹,多了些恭敬:“叔父,我就要啟程回去了,特來辭行。”
祝纓道:“再晚,天氣就熱了,道上就不好走了,我就不多留你了。回去以後要當心了,朝堂會變得越來越惡劣。”
陳枚吃了一驚:“什麽?”
“規矩壞了,”祝纓說,“以往朝堂不是沒有爭鬥,爭鬥的人總算還有些腦子,還空出點兒良心裝著百姓。如今,滿口仁義道德,百姓卻隻是個借口,是畜產,看什麽都是棋子。一旦起了這樣的心,就不會好好對待百姓,麻煩就要來了。不過,這對你們父子倒不算太麻煩,回去告訴你父親,當心皇帝。”
陳枚心跳加速,上前一步,一揖到底:“還請您明示。”
祝纓道:“咱們這位陛下,他的麻煩也還在後麵。他性子急,也不英明,是個半瓶子的酸醋,偏偏天下係在這半瓶醋上。他是天子,他在哪兒,哪兒就有大義。聰明人固然看不上他本人,但不能忽視‘天子’。自齊桓公起,有多少人借了天子的光成就了自己?
你不理天子,自會有別人理他。冼、鄭二人,誰能得到天子的支持,誰就贏了。如今這位,他是還想著製衡之術,才有意留著雙方,連同你爹,政事堂幾個丞相不一心,他才能覺得安心。
不要因為他不夠聰明就當他不存在,你見他時,一定要認真、誠懇。”
陳枚飛快地記著,知道這些話是很難得的,隻恨不能掏出筆寫下來。
“他的年紀也不算小了,皇子會陸續的出生、長大,你們馬上就要麵臨著立儲。中宮無子,長子比他爹還差,人心浮動。必有一番爭鬥,讓你爹小心。縱有千般的麻煩事,隻要大事上站對了地方,就能立於不敗了。不過,我不看好沈瑛。”
陳枚請教道:“那,我接下來該怎麽辦呢?”
祝纓打量了他一下,看得陳枚緊張得渾身發麻,才說:“相府公子,人又不傻,脾氣也不討厭,唉……到地方上走一走,沉下去,紮實些。有些事,你不自己經曆,是沒有感覺的。鄭七就是吃了浮在天上的虧。”
“是。”陳枚又問,“不知叔父給我爹的回信?”
祝纓拉開抽屜,拿出一封很厚的信來放到了桌上,陳枚上前,又手捧接過,竟感受到了信的重量。
祝纓道:“以後再想通信就沒有這麽方便了,你也未必再有什麽機會過來啦。”
陳枚忽然覺得有點難過,他低聲說:“您保重。您……”
“嗯?”
陳枚道:“不識真神的時候,我們就為您擔心過,您又沒有宗族子嗣,南人學生不大靈光,很擔心您的晚年。如今,您是孤身在此,還請早為次來做打算。聽說,狼王老了,牙齒掉了,也會被狼群驅逐。請您一定要保重自己。如果您遇到危險,請一定要讓我知道,我願意奉養您。”
祝纓聽了哈哈一笑:“好啊。”
陳枚捧了信,恭敬地退了出去。出了門,將信揣好,陳枚回到客館去正式宣布要回京了,後日動身。又派人去找邵俊回來,卻並不告訴邵俊自己去見過祝纓的事:“明日咱們就去刺史府辭行。再晚,南方就很熱,路上太遭罪。”
邵俊不疑有他,讚同道:“好。反正能看的也就這些了,使君又不會將她府中案卷開了任我等查閱。”
陳枚道:“梧州本就是羈縻,哪怕刺史不是她,咱們也須客氣些。”
邵俊道:“我明白的。唉,這樣一個人……不過,總也算有個好下場了,留在京中,不定是個什麽模樣哩。”
陳枚有些不悅,反駁道:“你這樣說,倒似是小瞧了她。”
邵俊本是順口一說,聽陳枚的口氣,他也詫異了:“你這是?”
陳枚板著臉道:“咱們現在還在客館呢,慎言!”
“哦。”
兩人次日又正式去辭行,在府裏看到許多的箱籠,祝纓指著庭院中的物品道:“梧州荒僻,隻有這些土產。”
二人客氣了一番,也都收下了。以陳枚的經驗,什麽金銀珠寶是不想要有了,估計就是土儀。邵俊還有點期待,與陳枚領了東西回客館,他暗中清點了一下,是有點驚訝的——真的隻有土產,唯一稍貴的就是一點靈芝。
這不像是傳說中的祝纓能幹出來的事兒,邵俊長歎一口氣:看來,明天要到集市上采購一番,沿途還要再買些其他的東西了。
出這一趟差,家裏得捎點禮物,鄭府更是不能忘了,須備南方特色的厚禮……
陳枚倒是適應不錯,祝纓給的禮物裏有梧州特色的紙、布、糖之類,還有一些不貴但頗有特色的小飾品,他能應付家裏就行了。
兩個人,來的時候陳枚帶著點疲倦,回去的時候倒是平靜。邵俊出差,一腔豪情,回去的時候僅是人情世故就讓他頭大了一圈,一張年輕的臉看上去也滄桑了許多。
……——
祝纓親自將二人送出城,又派了項漁將二人送到吉遠府。項漁在吉遠府住了三天,第三天上,又與徐知府、龐司馬一起送二人上路,才轉回山上。
回到山城祝府,項漁向祝纓匯報了天使已經動身的消息,祝纓道:“好。趙蘇,我明日動身去甘縣,這裏的事務交給你了,項漁,你們要相幫趙蘇。邸報、文書,每日派人送到甘縣。”
“是。”
趙蘇又問:“您帶多少人走?什麽時候回來?”
祝纓道:“青君與我同行,我先到甘縣住一個月,如有變動,會派人通知你的。”
“是。”
祝纓這次出行,就不帶張仙姑了,花姐要隨行,小江、周娓等人就留在府裏陪著張仙姑。張仙姑萬分不舍,道:“既然都是自家地方,我與你同去又能怎地?咱們已經過了明路的,也不怕朝廷抓咱們。”
祝纓笑道:“路還沒修好哩。過兩年,路修好了,我陪娘到處逛逛去。我與大姐都離開了,咱這家裏,沒個人壓陣不行。您得在家好好的。”
張仙姑隻得無奈地說:“好吧,照顧好自己。”又要看祝纓的行李,嫌她衣服帶得少了,又要看她驅蚊的香包帶得夠不夠……
一直念叨到祝纓帶著花姐、祝青君等人消失在通往甘縣的路上,張仙姑才被祁小娘子、小江等人擁簇著回城。
那一邊,祝纓騎馬並不快,祝青君做前導,胡師姐陪在她們的身邊。祝青君向祝纓介紹著沿途:“再往前二十裏,就有一個小寨子了,裏麵的人還算溫和,去年分了地,都安順了下來。如今依舊留在甘縣的,極少有藝甘家的死黨,那樣的人,早在去年就跑了。”
途中,遇到了田地,祝纓又下馬去看,發現種得不是很好,問道:“派來的人沒有好好教麽?”
祝青君無奈地一攤手:“教了,也得學得會、學得好。一是語言不通,教得慢,二是原本他們也有經驗,未必肯信一個生人的話。有些陽奉陰違。我與項二郎商議,做出幾個樣子來,讓他們看著哪樣產量高。哦,就是前麵那塊地!”
祝纓點頭:“是個辦法。”
一路走走停停,相鄰的縣,祝纓走了三天才到了甘縣的縣城,即原本藝甘洞主的大寨。
項樂卻不在縣城,前來迎接的人是從山城派過去的,其中兩個還是祝纓原來的隨從,他們高興地上前:“大人!校尉!”
祝纓問道:“項樂呢?”
兩人對望一眼,忍不住餘光瞥到了祝青君的身上,趕緊端正了眼神,說:“昨天接到信兒,西卡家的那個討厭鬼又來挑釁了。校尉不在,項二郎隻好親自去交涉。”
祝青君的臉沉了下來,祝纓依舊不動聲色:“有什麽事,先進城再慢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