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471章 信任

“他們?這個時候?不是……”項樂向來是個有些主見的人,也頗機敏,聽到吉瑪家主動挑釁的消息除了驚訝一時也無法做出其他的反應。

這個事兒它就不應該發生!

他看向妹妹,兄妹倆連同項漁都在正堂裏站著——除了祝纓,也沒人坐得住——項安的臉上也帶著強裝的平靜,她點了點頭。所有人都被祝纓召了過來,那應該不是玩笑了。

項樂道:“他們瘋了?”

逐步西進的計劃是祝纓定的,大家全都認可這個計劃可行。既是因為定策的是祝纓,也是因為這個策略按照他們的常識、邏輯,是完全講得通的。凡讀過一點史書的人都知道“遠交近攻”,所以先打西卡就是共識嘛!同理,吉瑪家即使有什麽想法,難道不是應該先打鄰居?

連林風都說:“要不就是傻子,跑這麽遠來找揍呢?”

林風跟著祝纓,雖然學習上常偷懶,該讀的書硬是被摁著腦袋也讀進去了不少,且也曾隨軍出征,見識也是有的:“他糧草跟得上麽?這一路又要怎麽過來?”

項樂看了他一眼,發現林風說這個話的時候完全是無意識的,林風根本不知道他說了一句多麽重要的話——是啊,他是怎麽過來的?這一路上的頭人就都肯答應?他的補給怎麽解決的?

祝纓道:“問得好,這個可以慢慢去了解,現在先說眼下咱們要做的事。青君已經在布防了,咱們後續要跟上!時間雖然不太湊巧,卻也不得退讓了,將計就計吧。”

此時正是春天,春耕還沒有結束,並不是一個理想的進行戰征的時間。春耕和秋收,都是不宜耽誤的。在祝纓的計劃裏,至少要到今年的秋收之後再動手,到時候己方衣食充足、補給寬裕,攻下對方的城寨之後也能就食於敵。如果春天動手,不能夠快速推進到一個位置個帶的話,南方深山,夏季多雨,行路不方便,兵士也容易染疾。往西的深山,是比煙瘴之地還荒涼的地方。人在裏頭活著本就不容易。

如果是朝廷興兵,雖然也比較挑季節,但是家底厚,比祝纓現在的情況會好很多。

趙蘇問道:“統領掛帥自然是您了,不知要如何排布?”

祝纓道:“所有人依舊要擔負起舊有職司,甘縣舊有職司也要維持,此外你們各領一事。傳令祝煉,抽丁。項漁,你也是,本縣抽丁,巫仁,襄助項漁。春耕的事不能耽誤,都重擬計劃來。趙蘇兼起兵源、糧草補給的調度,項樂,你襄助,你們兩個,還要關切與山外的聯絡,所有消息,不得外傳。能瞞多久是多久。”

“是。”

接著,祝纓又令祝青君為前鋒——她在甘縣,這項任命由專人送至甘縣。再下令征兵,命林風、蘇晟、路丹青等人先暫各領五百人,往甘縣去馳援。

林風道:“咱們人馬是不是有點少?青君派來的人說,他們滿山滿穀的,有幾千人呢,後頭好像還有增援。留下足夠拱衛您的人馬,咱們隻帶一千五百人,是不是少了點兒?”

祝纓道:“他們幾千人,你們也幾千人,都擠一塊兒,這仗還怎麽打?扯不開架子,什麽本事你都使不出來。”

她手上能夠擠出的青壯土兵,能有一萬人。一是排陣根本排不開,就這地形,它就不適合像平原上那樣的大開大合。都擠一塊兒,那就是群毆。雖然山裏土兵的平均水平比群毆也強不了多少,但己方的優勢可不是群毆,而是配合作戰!

其次是輜重,趙蘇、項樂等人積聚是有兩把刷子的,但同樣的,一次性的供應這許多,整個梧州也沒幹過,也排布不開。還是陸續開拔,供應也能逐漸熟練。

祝纓特別對林風說:“去了,聽青君的安排,不許冒險前衝!梧州,是有軍法的!出征前,我要重申軍法!”

林風反射地縮了縮脖子:“哦……”

“我沒聽清。”

林風大聲說:“是!”

祝纓又對花姐道:“你的學生們,要辛苦了。”花姐更擅長婦科,不過在梧州這麽個地方,什麽病人都有,就很難不管其他的傷患,各科多少都沾點兒,花姐的學生們也是一樣。起死生、肉白骨是不可能,但及時清創裹傷,給配點兒防疾疫的藥還是能辦得到的。

兵士的致殘、致死,很大一部分是發生在受傷之後的。這是祝纓幾次出征之後的經驗。如果能夠得到及時的救治,很多人能夠健康地活下來,傷好之後,這樣的兵比新兵更寶貴、更好用。

花姐道:“是。這些年,我的學生們也有一二百,她們也有出師自己行醫帶徒弟的,總數好有三、四百人,除開日常行醫又或者有不便,能征用的我想也有上百人。”

“好。”

祝纓又認真地對二江、周娓等人說:“前麵打仗,後方絕不能亂!”

小江道:“大人放心!咱們必叫賊盜無所循形!好叫百姓安心。”

金羽忍不住道:“我呢?我呢?”

“你?率五百人,與我一同坐鎮幕府。”祝纓不打算馬上親赴甘縣,她還需要坐鎮祝縣,協調一些其他事務,譬如其餘五縣。

“啊?”金羽臉皮都快扭成麻花了,守衛上司絕對是心腹優差,但是不能建功又好像是虧了。

祝纓道:“以後你們幾人要輪流退下來修整。現在,你要帶人,把山下的營寨改建一下,分出一部作為屯兵之所。”

“是!”

“與山外的貿易,不能停,但不能讓商人再往前走了,要管製起來。想要交易西卡、吉瑪物產,項安,要經咱們的手。”

“是。”

祝纓一樣一樣地分派,同時給上次科考取中的二十人正式確定了崗位,各依其之前的實習表現放到合適的位置上。其中蔣婉、王九被派去了祝煉那裏,協助他征丁。四娘則被安排給巫仁,為她分擔工作。其餘人也各有職司。

分派完畢,眾人匆匆離開,各司其職,整個山城都沸騰了起來。這種聲勢又隨著信使,往整個祝縣的各個小寨中蔓延。

三日後,路丹青等三人各帶五百人,集合完畢,眾人在山城下的平穀地中列隊。地上搭起一座高台。

祝纓登台,道:“大家都知道了,甘縣已經被騷擾西卡人騷亂很久了,我都忍著。咱們沒惹他們,現在他們與吉瑪人卻要與咱們梧州為難。

地還沒種完,我心裏也惦記,大夥兒也要心疼家裏人要多幹活兒。可是,不得不打回去啦!要叫他們打了過來,田、糧、家都歸了人家,咱們就要過回以前給人做奴隸的日子啦!我是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的,你們呢?”

“不能!”林風等人帶頭鼓噪。

“成!咱們去,把他們趕得遠遠的,叫他們不能再禍害咱們!咱們還能好好地過日子!”

“好!”

祝纓接著宣布:“你們此去,吃的穿的,我供!你們隻管聽令!有受傷,我給治!有不幸戰死的,你們的妻兒我養!有功的,絕不埋沒!你們的校尉有不給你們報功的,可以來找我!”

“好!”

祝纓又重申了一遍軍法軍紀,不外令行禁止,不得逃亡,不得騷擾百姓之類,都是她慣熟的活計。申令完,下令開拔。

臨行前,祝纓給了路丹青一封信,讓她帶給祝青君和祝煉,路丹青鄭重地收了。

……

祝縣與甘縣相鄰,梧州境內驛路已修,沿途的小驛站雖然盛不了這股“大軍”,但是供給“軍官”休息的房屋還是有的。同時又有幹淨的水源,土兵出行攜帶了兩天的幹糧,就著清水倒也還算飽足。

隻是這些土兵平素沒有聚集過許多人,聚在一起的時候難免混亂。路丹青等人本在屋裏坐下吃口驛站做的熱飯的,聽到聲間越來越嘈雜,也不得不出來看。一看之下,大皺眉頭。

路丹青回屋叫起林風等人:“別吃了,出去看看吧,怎麽訓的時候挺好,這會兒這麽亂呢?咱們各自約束各自的人。吃個飯就亂了起來,打仗的時候可怎麽辦?”

林風出去一看,也說:“怪不得姥不讓一起頭就帶這麽些人。”

祝縣征兵也是現世常見的法子,照著戶籍來,同鄉、同裏、一個寨子的,湊一夥兒。在家鄉就是小頭目的,到了軍中仍然是個小頭目。等到打起仗來,再憑活得久、功勞大、夠狡猾等等出色特質,自然地重新篩選出各級小軍官。最終結成一個比較趁手的、一級一級比較合理的體係。

他們分批練兵的時候,從沒有一次搞一千五百人,偏偏這些人還是訓練過的,竟然記住了不能喧嘩,沒有炸營,卻活似半個山穀中都塞滿了蒼蠅,嗡嗡的。

三個人不得不深入其間,先薅過來百夫長罵一頓:“你怎麽帶的?”然後領著幾個百夫長依次往下罵下去,順便再給梳理次序。林風感慨道:“唉,朝廷官軍的秩序果然要好一些。”

他的一個百夫長忙說:“您也說朝廷官軍常打仗哩,人家熟!咱們弟兄又不是不好,隻是還沒熟呢!西卡人還不如咱們呢!”

這百夫長是林風的老下屬了,家裏原就是山雀家的,但是在自家大寨也沒什麽前途,就跟著林風混在梧州了,同林風能說得上話。林風被他圓了一回場,腳上又被他踩了一下:“哦哦,是這樣!可要上了戰場,別人可不管你生熟呢!以後不許這樣了!”

薅著百夫長又往下一伍去開罵。

三人維持好秩序,嗓子都喊啞了。到了晚間宿營,又是一陣的攘亂才紮下營寨。路丹青的手下還有二百女兵,她格外打起了精神,自己的帳篷搭在中間,把男營女營給分開。

如此走了兩日,他們才見到了祝青君與祝煉。

到了甘縣才知道,祝青君這兒也抽丁,也練了幾年的兵,且練兵比他們還早、抽丁比他們還順手,他們仨領一千五,祝青君自己手上就有一千五。

路丹青也樂了:怪不得姥隻口頭說一句讓林風聽青君的,甚至沒有做任何的保障措施,保證林風聽話。

就這實力,林風想不聽話恐怕也難。

祝青君開玩笑似地說:“你們來得可不夠快呀。”

路丹青臉上一紅,林風強嘴說:“人多麽!路又窄,紮營也費功夫,爬山全靠兩條腿,不然早就到了!”

祝煉道:“都辛苦了,先紮下營來吧,咱們合計合計,怎麽布防、如何調配補給。還有,軍紀……”

一行人湊到了一處,互相看看,又興奮,又有點不安,沒著沒落的。其中,祝青君、祝煉都是曾經獨擋一麵的,此時也與林風等人一樣,祝纓不在麵前,他們覺得沒有依靠,心底竟發虛了起來。

路丹青喃喃地說:“姥可把一小半兒的家底都放到咱們手上了。”

聽了這話,大家更緊張了。

路丹青道:“對了,有信!”

祝煉與祝青君接過,兩人湊在一起打開了信看。上麵祝纓寫得並不複雜,甚至可以說是直白。

起頭一句話:既然交給你們了,就“從權”,細節不用告訴我,隻要記得責任就行。

第二句:方略你們都知道了,大方向不變,如果有特殊情況,要盡早來報,不要拖成大病不治,我會親赴前線視實際情況調整的。

又對方略做了一點補充:所過之處的頭人,不留。不必你們親手誅殺,雖然他們主動挑釁,咱們殺回去沒有毛病,但是,允許與頭人有仇的奴隸訴苦、報仇。具體怎麽做,你們參詳著辦。

分地,到一處就分處,糧食、財製充公,同時要留一部分口糧給當地人撐到秋收。帶石匠、書吏過去,立識字碑、教歌訣,當地人可以對著識字碑去認地契上的字。保證這田真正分到人手裏。

可以在新占之地征兵、征向導,怎麽識別,你們自己看著辦。

然後是提出了幾點要求:第一,不能濫用民力。第二,嚴肅軍紀。如果有什麽補給、人員方麵的需求,可以向她提出,她來想辦法。

最後寫道,“吊民伐罪”的是咱們沒錯,但也不必非要去通過“解救”,讓“民”感恩戴德。

如果你是去解救的,就代表“民”是無知無能的,這是不對的。“民”如果“無知”,則誰都能利用,今天咱們能夠利用他們,明天別人也就能利用他們來對付咱們。

如果他們“有知”,並且在“有知”的情況下,選擇了與咱們站在一邊,就不會輕易被利用、裹挾。

一旦接受過被認真對待的善意,大部分人就不會再想去成為沒有尊嚴的牲口。這不需要很深奧的學問,知道冷暖知道好賴並不難。

我可以編造故事來獲得崇拜,但是仍然希望自己獲得的信任是基於感知、認知,而不是無知。做一群愚人的盲目的偶像,毫無價值。

兩人看完,將信又展示給其他三人。

路丹青看了“不留頭人”時也沒覺得有什麽,敵對家的,互相砍頭,頭人當人祭還是更好呢。但是看到允許奴隸報仇時,就有些微妙,心道:如此一來,頭人家哪怕有逃出去的親人,也與已經分到了好處的奴隸們結成了死仇,互相是再也不會有和解的一天了。也不用怕他們反水了。

不想後麵還有解釋,路丹青一時有些羞愧。

直到她看到了信的最後一句:如果真的無知到說不通,那就殺吧。

祝煉問道:“如何?”

林風嘬著牙花子:“講道理?”這個他不太在行。

祝煉道:“這個我來做,王九、蔣婉他們過來我這兒,就是為了接管下一處做準備的。”

林風道:“那行!咱們怎麽打?”

“聽青君的。”

“哦!”

祝煉從信封裏摸出了最後一張紙,上麵卻是一道加蓋了大印的正式命令——頒令,凡奴隸到了梧州,就是良民。除鎖鐐,不許殺傷。

“噝——”蘇晟說,“高啊!”

祝煉道:“王九,拿去讓人發抄。來,咱們說說布防、補給……”

幾人攤開了地圖,研究了起來。無論在哪兒打仗,一看地形就知道,可供通行的路是由天地決定的。布防、糧草的通道,各人到達地點之後紮寨、灑斥侯,再探敵情。

祝青君道:“我想先不急著占領城寨,還是以殺傷敵人為主,最好是集中兵力,先把對方的‘聯軍’給打散了。他們各家之間原本也不是相親相愛的,怎麽能夠協調一致呢?一散,就容易各個擊破了。咱們也就不用再大規模的征兵,可以從容照著之前的方略執行了。否則,整個梧州就要吃更大的苦頭了。”

路丹青等人想到自己帶著一千五百人上路都亂得有模有樣,對方肯定不如自己——對方如果真比自己強,何至於窩在山裏?

但是另一個問題也出現,蘇晟道:“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人太多,恐怕也不太好打。這個地形不好使。”他們之前見過的都是北地、西陲平原居多,西陲即使有山,地勢也比梧州平坦。現在的地形,是真不利於決戰。

祝青君道:“偷襲糧道、燒毀他們的糧倉,如何?”

祝煉道:“如此一來,接手的可就是一個爛攤子。咱們手裏的糧草,借給自己還夠,如何能夠接濟新占之地的百姓?”

路丹青笑了:“這您就不知道了吧?他們頭人可不是姥,他們與姥都是‘公私不分’,可這‘不分’與‘不分’也是不一樣的。姥肯拿出自己的家底辦公中的事,他們卻隻會將分公中財富往自家的糧倉裏放,隻要你拿下了寨子,他們的私庫裏必是滿的。您別是把這些寨子,當成山外的衙門了吧?朝廷官員雖然有貪的,倒也公私分明。”

祝煉一拍腦門兒:“是我拘泥了!來,咱們接著說。”

……———

這一頭說得興高采烈,那一頭,山城來了一個熟人——蘇喆。

她有些忐忑,祝縣抽丁瞞不了太多的人,當年是雙方分了索寧家的,祝縣與阿蘇縣本就接壤,春耕未完抽丁、運糧,蘇鳴鸞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母女二人商議過後,是有些吃不準現狀的,蘇喆當機立斷:“與其猜測,不如我去見姥!”

兩縣離得近,她率領十餘騎,一天就趕到了山城。路上還不覺得,到了山城,憑感覺就看出人少了一些,行人的表情、動作都帶了點焦急,口裏說的也是“你家某某也跟著校尉去西邊了吧?”“你家的也?”這與之前在北地等處感覺是很像的。

蘇喆品出味兒了:這仗不小!

與朝廷的出兵相比,規矩當然是小的,但對比梧州的人口,這種氛圍,它就不能是件小事。

蘇喆深吸一口氣:“快!我要見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