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2章 外人
祝青葉抻著脖子看那張信紙,這是早期祝縣府中隨從的一個惡習——沒大沒小——隨從與主官之間更像是家人。祝纓想看內容,也要隨從們老實遞上來才行。隨從們,尤其是住在祝家的女孩子們,時常會看到一些消息。
終於,在胡師姐目光的“放行”之下,祝青葉看到了信函。
可惜這信上寫的內容太多,趙蘇的楷書極好,字寫得很密,祝青葉隻看清了零星的幾個字,無法很快猜出全貌,更無法推理出接下來的行為。
祝纓則是將公文看得清楚,她微微皺眉。
這又幹係到“興兵”的安排了,凡“興兵”都與“征發勞役”是一個邏輯,當其興時,朝廷都要考慮到“農時”。隻要腦子裏還裝一點“百姓”,都要想法設法地避開“春耕、秋收”,以免對生計造成影響。至於戰爭拖得太久,經年累月、啥啥都耽誤的了,那也就隻能認了。但是凡興兵之初,都是不願意耽誤事情的。
誰家都是這樣。梧州西進,自春耕未完始,曆經數月,雖然有不小的進展,但是該考慮秋收的安排了。祝纓之前那個“遷徙”的安排,也要與農時相配合。因此希望祝纓考慮一下回來一趟,做一個全局的調整安排。
接著,趙蘇的信裏寫了顧同等人的現狀——官職是沒了,還頂著罷官的處分,看起來十分的狼狽。同時,趙蘇也在信裏不客氣地寫了自己的看法:咱們梧州又不是沒有人了,您有那個力氣,扶植一下忠於自己人,可比栽培顧同等人好太多了!
趙蘇的信寫得很長,中心思想祝纓是看明白了——咱們這梧州,不太好讓他們來插手吧?
祝纓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胡師姐近來神經繃得很緊,忙問:“大人,怎麽了?”
祝纓道:“看來我得回去一趟了。”
祝纓一句話說完,胡師姐突然沒了聲音,祝纓扭頭看向她,問道:“你覺得不合適?”
胡師姐的臉上現出一種奇怪的神色,道:“那……這裏,怎麽辦呢?都指望您呢。”說完,又看向了祝纓。
一眼,看得祝纓毛骨悚然!
都指望她?
要是她死了呢?那接下來呢?是不是就……
她可不願意讓梧州的這些人,變得像信中寫的顧同等人那樣,自己一離開,這些人就失了依據,將事業、人生弄得一團糟。顧同等人家中是士紳,回來依舊是“南士”,女孩子們,將來如何?
祝纓抖了抖身體,口上卻對胡師姐柔聲道:“沒事的,我都安排好了。”
胡師姐變得安心,祝纓的心思轉了好幾轉,然而等到她下令的時候又是一派的“穩如泰山”了。
趙蘇的建議有理,是該安排下一程的事了。同時,“南士”求見,是必要見的。
祝纓道:“出來許久,也是時候回家看一看了。”
她等到祝青君等人又有捷報傳出之時,掐準了秋收的點兒,下令祝青君等人“暫時收縮,以待豐收”,然後便匆匆趕回了山城。
……——
祝纓回到山城,城內的街道兩側不時有人與她打招呼,也有膽子大的人問道:“姥,我男人幾時回來?”
這個時間祝纓是無法保證的,她問了婦人丈夫的名字、服役的時間,給一個“過了年他們就輪回來了”的大致說法而已。
山城裏,居民似乎已經適應了緊張的生活,臉上的怨氣少了許多,焦慮的表情仍然有一些,卻也在“多分田地”的安排下減輕了。高興的情緒占了上風。
祝纓人未回府,已收獲了許多的問侯,人們說一句:“天幸姥平安健康”,下一句就要嘀咕:“接下來怎麽辦?”
祝纓道:“會讓大家過得比現在更好一些的。”
街上的人聽著,出於對祝纓過往的信任,都含笑目送她回府,跟在後麵的趙蘇聽了,暗中搖頭。
到得府裏,以趙蘇為首的官員來拜見。祝纓看眾人神情,便知情況尚可,簡要聽了匯報。秩序還在,但是數年來的積蓄也在不斷的消耗中。與山外的貿易仍然在繼續,隻不如以往方便了。府庫雖然還沒見底,卻也是進的沒有出的多。
趙蘇道:“今年秋收又至,可緩解一二。但經不住長年累月。”
項樂、項安則比較樂觀,認為:“原也做的支持三年的打算,以目前的情形,支撐五年問題不大。”
巫仁則另有看法:“不足五年,確實三年,仗越打越大,消耗得也快哩。”
他們的意見,祝纓都聽了,卻更在乎:“學生們都怎麽樣了?學校不能停。”又派林風等人去甘縣替了蘇喆等人回來,下令準備,她要出山一趟,等她回來,再安排接下來的事務。眾人看到她回來便覺安心,並無異議。
最後才回到家裏。張仙姑沒有迎出來,直到她拜見,張仙姑將頭往一旁一別,哼一聲:“還知道回來!”
祝纓笑吟吟地道:“我不回來,誰來氣您呢?”
將張仙姑氣了個半死,大喊:“別叫她跑了!拿過來非打一頓不可!”心中氣極,但見祝纓臉頰上的傷口,張仙姑也隻有將擔心放在心底,並不鬧到女兒麵上,強迫她有什麽保證。
祝纓也笑著與她鬧,張仙姑年老,玩了一會兒就跑不動了,祝纓隻消讓老太太累了歇了,便有充足的時間與山內山外籌劃事業,抽空往福祿縣再去一趟了。
祝纓要出行,最緊張的除了張仙姑就數趙蘇了——祝纓要去的地方正是他家祖傳的莊園。因為這裏更接近山中,且是趙家的地方,比之吉遠府的其他地方更能保證祝纓的安全。
趙蘇家在福祿縣,父母又都住在福祿縣,山下有什麽小道消息,傳遞的是他,被隱瞞的是他,同縣內隱約聽到風聲,湊過來央求借宿的還是他。趙蘇在京城做官時,家裏在縣裏好像與士紳融為一體了,如今又有了隔閡。然而父母還在福祿縣,祖墳也在,又不得不為顧翁等人操心。
重回梧州之後,趙蘇與福祿士紳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相敬如賓”。
一行人到得山下趙家,顧同等人已在趙家莊園外麵的路上等候。一見祝纓到來,一齊擁上前去拜見。祝纓垂眼看著他們,隻見他們先拜倒,再仰麵,臉上都帶著淚痕:“老師!不想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老師!我們日夜憂懼,就恐為奸人所害!”
趙蘇一向不大瞧得上這些“南士”故而作輕蔑狀:“當初選擇與奸人共事的時候,也該想到有今天。”
這態度絕稱不上好,顧同的臉漲得通紅,他心中原就有愧,又想一開始便撲到祝纓腳下,哪知趙蘇一直攔在身前,讓他無法展現自己的心意。此時見趙蘇又來搗亂,心中的不滿與委屈也是可想而知了。
欲待反唇相譏,祝纓已經下了馬,道:“進去再說。”她已經看到了趙蘇的父母在旁邊,過去與“阿姐”、“姐夫”問了好,請他們:“領他們去洗個臉,給我們安排個說話的地方吧。”
顧同等人灰頭土臉的外在是裝的,但憔悴的神色怕也是真的。
趙娘子道:“阿妹說什麽就是什麽。你還住原來的屋子,行不?”
“行。”
當下安排,顧同等人去收拾,祝纓與趙娘子說一些趙霽扛著一把長刀想西征的趣事,趙娘子笑道:“這就對了!比他阿爸有誌氣!”又說趙蘇小時候悶悶的,不可愛。趙蘇聽了把頭別到一邊。
祝纓的客房寬敞舒適,顧同等人梳洗過後便又過來求見。趙娘子好奇地看了看他們,給祝纓遞過一碗茶,道:“你們聊,我看看飯去。”
趙娘子一走,顧同等人又訴冤屈,先說:“並非我們故意給老師惹禍,實在是過得暗無天日!”
趙蘇道:“你們隻須做好本職,又何懼之有?姥給了你們保命的手段,你們偏要惹事生非!怪誰?”
祝纓到甘縣的這段時間,山城的事務都壓到趙蘇的身上,權利是真大、壓力更大!這其中最大的麻煩是江政封山,江政,正是顧同等人惹來的。
顧同不理他,隻看向祝纓,祝纓問道:“受委屈了?”
顧同當地一跪,放聲大哭。趙蘇嘴抽搐,兩天了,他們住在自己家裏與平日無二,姥下山來,他們竟然說哭就哭!
趙蘇不樂,道:“你有事便說,這般哭,不如回家哭個痛快再回來。”
話這頗為尖刻,但是同學都不哭了。顧同察覺出了趙蘇對自己等人頗為不滿,然而已無退路,先不管趙蘇,隻對祝纓說:“老師,不是我們不爭氣,是這朝廷實在令人寒心呐!”
祝纓隻發出了一個音節:“哦?”
顧同等人訴說:“他們欺人太甚!老師給我們自保的手段,我們沒能用好,是我們的過錯。可是,我們隻是愚蠢,他們卻是惡毒!”
顧同一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泣了倒黴的遭遇:“單隻當我們是死人也就罷了,日常也少不得借著三節五禮勒索我們,但凡少一點兒又或者不如意,便要敲打我們。自您南下,我們可就是誰都能踩兩腳的了。”
祝纓聽了,一陣無語。趙蘇沒好氣地道:“官場自來如此!誰是誰爹?誰又是誰的爺?你沒個靠山,還想一帆風順不成?難不成就為了這樣一件事,你就挑釁吏部去了?”
趙蘇最後兩句全是出於嘲弄,不想一看顧同的表情,他坐不住了:“你們不會真的因為這個事情犯傻去了吧?”
顧同臉上一紅,膝行向前,對祝纓道:“老師,他們欺人太甚啊!事情都是我們做的,一旦有了功勞,他們便要來分一杯羹……”
趙蘇發出了嘲弄的聲音,顧同的臉更紅了:“是,哪裏都有這樣的事情,可是他們,連請功的文書都要我們來寫!我一時沒忍住……”
顧同也是倒黴,自打出仕就沒受過氣,上頭有祝纓這樣的老師,老師升一級他就能跟著升一級,老師有差事比如出巡北地,他也能跟著攢資曆,隻要幹了實事,就不愁被埋沒。然而,一旦他的老師祝纓南下,以上就統統不成立了。事是他做的,功勞得跟別人分,這個也就罷了,討厭的是,什麽都沒幹就因為出身、站隊而蹭了他的功勞的人,連封文書都寫不好,請功的文書還得他抽空幫著寫!
自己手上還有差使沒做完,上司還要他為別人寫分自己功勞的文書,顧同能樂意才怪!於是也就有了接下來的糾葛。
顧同一把鼻涕一把淚:“老師,我自始至終,都是為了朝廷、為了大同世界,可是他們、可是他們……嗚嗚……”
趙蘇看著他這個樣子,心裏不免有些膩歪,道:“如今是朝廷不能容你,你來哭,又有什麽意思?”說話的時候,卻又分一分眼神瞥向祝纓。
祝纓微微點頭:“我知道了。”
顧同也不爬起來,依舊跪著,道:“老師,您要是不再警醒,隻怕他們下一個就是要對付您了呀!江政南下,他是什麽樣的人物?就放到這煙瘴之地來了?他就是劍指老師您的呀!如今西番北地都在休養生息,朝廷卻如此對待士人,隻怕天下沒有幾天安穩日子過了。您不能袖手旁觀呀!”
他們還心係天下了?趙蘇撇撇嘴,正要說話,祝纓已先開口了:“你們的意思我知道了。你們呐,以前出一分力結一分果,卻不知天下的事並沒有那麽多公道可言的。要是還這麽天真,即使讓你們官複原職,也是被人算計的料。下場不會比現在更好。
從今天起,你們各領一路會館,不許穿錦衣,隻準著布衫,從頭開始,將當地的民情一一查訪清楚,報來給我。
有多久沒有沉下心來做事了?且把耍心眼兒的事放下。我自有安排。”
此言一出,趙蘇心頭一鬆,祝纓沒有讓這些人到梧州來任職,而是給遠遠打發了,梧州就不是別人能夠染指的地方!顧同等就是“外人”!
趙蘇含笑道:“姥的安排,從來沒有白費的,不妨從頭開始,必有福報。”心中頗為得意。
祝纓看了他一眼,趙蘇將頭低下,心道:可是,梧州依舊缺人才呀!接下來要怎麽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