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備考
回金宅的路上,金良心中忐忑。
這兩口子看著不哼不哈的,竟能辦下這麽個事兒來?
他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肯說出為自己辯解的話。
到了家裏,正遇到郎中出門,金良與郎中拱了拱手,問道:“傷者怎麽樣了?”
郎中看他的衣著氣派也客氣地說:“沒大傷著筋骨,就是都不年輕了,男的還有點舊傷,得好好養著,天還涼,別受了寒。”
金良道了謝,金大娘子等到郎中走了,才將金良扯到一邊,說:“這都怎麽了?!錯眼不見的……”
祝纓道:“你們說話,我去看看我爹娘。”
金大娘子道:“郎中都看過了,藥也煎上了,別急,啊。”
祝纓道:“哎。”
金大娘子看著她瘦削的背影,歎著氣把丈夫揪到一邊:“這事兒不對啊,來福說,他們倆鬧了沈家、馮家兩家門上。”
金良道:“我都知道了。”
金大娘子又是歎氣又是驚訝:“這不是他們能幹出來的事兒呀!張大娘子嘴快些,祝大哥更是個不好說話的,他們怎麽會?”
金良舔了舔嘴唇:“害!這個事兒啊,你就別問了!”
“我怎麽能不問呢?這事兒處處透著蹊蹺,再說了,你看三郎那個樣子,他這麽小的年紀,自己才從牢裏出來,爹娘又傷著了,還說親事都退了!你常說沈家、馮家不做人,我看也是,孩子進了牢裏,他們連一根指頭都不肯伸出來幫忙。可現在這樣的退親法兒,我簡直說不出來‘恭喜’兩個字!你是沒見著,人都打成什麽樣子了……”
“囉嗦!”
金良發脾氣的時候金大娘子還是怵的,她聲如蚊蚋:“我得有個數,才好開解他們嘛。你不對我講,我問誰去?”
金良歎了口氣:“就是為那親事來的。你看三郎,好吧?”
“那是當然。我看那一家子,他才是有主見的人。”
“唉,開始瞧他滑頭,後來才發現他有苦衷,是個能扛事兒的人。咱們要有個閨女我都想送給他!”
“怎麽又說這個了?”
金良道:“七郎是我舊主家的少主人,對咱們也沒得說,你爹前番有事還是他出手相助。”
“那是。”
“這一個是故主,一個是朋友,我盼著他們兩個呢能好好的相處。本來也沒什麽,三郎盡有本事,七郎盡有眼光,處著處著總有能看對眼的時候。”
金大娘子道:“我看他們挺投緣兒的,不然不能叫你照看三郎一家。”
金良搖搖頭:“你也知道的,七郎有本事、有身份,想體貼周到的時候比別人周到一百倍,可你看看他怎麽安排的三郎?我雖不知道怎麽樣對三郎最好,但我知道他能為三郎籌劃得更好。你說,為什麽三郎還是寄住在咱們家?”
“嗯?三郎雖好,也是個外地小子,安排他住到咱們家、我好好的照顧著,還不夠好嗎?”
金良道:“我覺得還能更好,可是我笨,想不出來。要說讀書是正途呢,他讀的又不是那些個書。”
金大娘子問道:“那又怎樣?”
“唉——三郎的親事是個累贅。倒不是說他不能娶妻、不能與馮家女兒結婚,是他得向七郎表白了立場——他得做出來、不是說出來——才能得到七郎的信任。隻有七郎信任了,才會用心幫扶。沈瑛呢,又橫插一杠子,又想要、又不想要的,三郎呢,看著做事幹脆,又兒女情長了些。我今天就催他快刀斬亂麻。”
“那你也沒辦錯呀。”
金良道:“三郎答應了親自去退婚。我對七郎說了,七郎很歡喜,也不叫他現在就做吏當差了,要安排他從官兒做起。這兩樣的仕途可是天差地遠!”
“這是好事。”金大娘子京城人,當官的門道也能說出一二來,從吏開始做起再當官的,在官場上就容易受鄙視。起手就做官兒的,就比由吏做官要好。清流官出身,品級再低,前途也比別的光明。
“可是你看他的爹娘,就要為兒子操心,幹出這件事兒來了。我隻想他們說一說兒子,哪知他們自己幹了呢?”
金大娘子道:“這倒是了,他們說過不願意高攀馮家,也不至於使這等苦肉計吧?咱們看三郎好,兩家門第確實不般配,馮家還能賴上了不成?”
金良頭疼地道:“但願三郎別想岔了,隻要埋怨我就好。都走到這一步了,千萬別又遷怒七郎,那先前的功夫就白做啦。”
金大娘子也吃不準,說:“不、不能夠……吧?三郎脾氣挺好的一個孩子。”
金良道:“那小子主意大,又強,誰都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七郎等到現在也是因為這個。”
“啊?”
金良長籲短歎,想起了他不斷追問之後鄭熹的回答:“太有主見的人,難以令人放心。”
還好鄭熹是個有些自負的人,祝纓年紀又小,處得長了自然就能親近而令人放心了。
金良又焦慮了起來。
金大娘子見金良脾氣下去了,她的膽氣又上來了,道:“瞧你那個樣兒!等我去聽聽。”
“你別……”
金大娘子道:“你懂個屁!”打開衣櫥,拿了自己和金良各一套家常衣服,搭在衣架上。又翻了幾條幹淨的白布拿剪子隔一寸剪個小豁口,一條一條撕好。
將衣服搭在胳膊上,布條拿在手裏,金大娘子道:“小丫,打盆熱水端著,跟我到前邊兒去。”
……——
金大娘子帶著丫環去前院廂房,先往張仙姑房間去。不出所料的話,一家人應該都在這裏。
她沒猜錯。
張仙姑和祝大笑得臉都變形了,祝大右手拿著兩張紙,嘩嘩地打著左手的掌心:“怎麽樣?怎麽樣?辦成了!咱也不用去衙門了,不用怕別人翻咱們的底賬了!哈哈哈哈!”
他近一年來過得憋屈,終於以自己的力量辦成了一件大事,得意之情溢於言表。
張仙姑也捂著臉,樂嗬嗬地:“什麽夫人呐?那腦子沒你幹娘好使呢!跟個氣毬似的,一戳就跳老麽高!咱們還沒說話呢,她倒先要退親了。”
祝纓磨了磨牙,道:“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祝大道:“哎喲,是有點疼,我這肋巴上挨了一腳。”
張仙姑同時說:“沒事兒,沒事兒的。”
祝纓道:“以後幹這樣的事兒先跟我說一聲,不要白挨打。”
“這叫白挨打麽?”祝大又嘩嘩地抖著兩那張紙,“瞧瞧,瞧瞧,辦成了!”
祝纓道:“就算告上衙門也沒什麽的。”
祝大將兩張紙塞到祝纓手裏,他閑出兩隻手來比比劃劃的,說:“咱有新戶籍,你是要做官兒的人,得清清白白的!不能叫他們翻出舊案來!她馮家是個女兒,她比咱們更說不得!頂好她也忘了,咱們也忘了!都不提舊賬!她依舊做她的官家小姐,你呢,好好兒準備當你的官兒。行了,你收好這個,他們要再找你,你就拿這個出來!我看鬧出來是誰沒臉!”
張仙姑不笑了,說:“要說這花姐啊,人好,命不好。又攤上這樣的親娘,就算吃穿好點兒,隻怕一樣不省心呢。”
祝大道:“唉,也是。不過總好過跟著咱們。她以後缺不了婆家的。”
張仙姑心道,你哪裏知道女人的難處?!
祝纓往他們臉上看了一看,說:“這幾天都先別出去了,養養傷。”
“哎。那你呢?”張仙姑說。
祝纓道:“我外頭還有點事兒,才說到一半就回來了的。”
張仙姑正要說“天快黑了”,聽說她有說到一半的事兒,想起來她是去見的鄭熹,緊張地站了起來:“那快去快去,跟人家說點兒好聽的。”
祝纓心道,我這親都退了,就算說了難聽的,隻要不罵他八代祖宗,他都能聽得下去。
點點頭,祝纓道:“嗯,晚飯不用等我了。”
“哎。”
祝纓撩開簾子出來就看到了金大娘子,金大娘子看著她,很是慈祥地說:“郎中說了,沒傷著筋骨,別擔心,啊。”
“哎。大嫂,金大哥沒出去吧?”
“在後頭,你隻管去找他。”
“有勞大嫂了。我一個人顧不到兩處,給您添麻煩了。”
金大娘子笑眯眯地:“不麻煩不麻煩。去吧去吧。我看你爹娘去,水都快涼了。”
祝纓不像暴怒的樣子,又不是要出去找人拚命,金大娘子就不在祝纓身上多事,真的去看了張仙姑兩口子:“這一身灰土的,衣裳也破了,這是我跟我們家那口子的,新做的,沒過兩水,先換上。”又要小丫頭給他們熱敷、換藥。
張仙姑向她道謝,金大娘子道:“嘴角破了,先別說話,養好了傷我陪你聊天兒。三郎找我們孩子他爹去了。”
張仙姑道:“有金兄弟看著,我也放心了。”
……
金良自己都不知道張仙姑對他有這麽大的信心!
他站起來迎了祝纓,說:“怎麽樣?”
祝纓道:“皮肉傷。”
“哦哦,那就好。哎,我跟你說,京城不比鄉下地方,你整治個人、打殺個人就容易遮掩,新換的京兆知道嗎?是個認真的人,不好過關。沈瑛又是朝廷命官……”
祝纓道:“你說到哪裏去了?一家子神棍,挨的打罵會少?”
金良許多話都噎在了喉嚨裏。
祝纓覺得他這個樣子十分好玩,暗中欣賞了一下金良的囧相,很快就說:“我的事兒,我都不愁了,你愁的什麽呢?”
金良道:“兔崽子!怎麽又沒心沒肺起來了?為你犯愁你還不耐煩了!”
祝纓道:“你要真為我犯愁,就來點兒實在的。”
“你要幹嘛?別想著我幫你去行刺朝廷命官。”
祝纓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你以後遇到人,別瞎猜別人會幹什麽,你一準兒猜不對!就別浪費那個腦子了!”
金良生氣地瞪眼:“你再說!”
祝纓道:“還說什麽呀?你別胡鬧了,來,說正事兒。”
金良被她噎得直抻脖子,憋紅了腦袋才憋出來一句:“什麽事兒?”
祝纓道:“鄭大人明天還在府裏不?今天出來得匆忙,我沒從他那兒拿書出來看。離考試的時間不多了,得趕緊的。還有,以後怎麽從他那裏弄書出來,也得有個說法吧?我總得再見他一麵。他家那麽大一個府,想見他恐怕也不容易的,你要真擔心我出去找誰的麻煩,就給我點書,有事兒做了我就不出門了。”
說到這個事兒金良就來神兒了:“七郎還是有幾天假的,明天我帶你去府裏,他要在府裏呢,咱們就見縫插針把你的事兒說了。要是不在呢,我打聽一下他什麽時候在,或者就等在府裏,等他回來把事兒說了,府裏我熟,一準明天把你的事兒辦了。哎,就算拿回書來你這兩天也甭急著看,多陪陪你爹娘。”
祝纓道:“這有什麽好陪的?我也不與他們分開。說起來,一事不煩二主,我還得在你這兒多借住幾天,少則十日,多則半月,等他們傷好些了我就回我那兒去。現在回家,我娘肯定閑不下來肯定得搶著做家務之類,不利於養傷。”
她原本打算好了這兩天就搬回賃的地方認真溫書備考的,現在父母都受了傷,就決定先厚著臉皮在金良家借住半個月,蹭一蹭金家的生活方便。金家的人情已經欠下了,不必再去欠別的人情。
她還有另一樣擔心:親是退了,看父母傷的這個樣子,馮夫人的怒氣不小,養傷期間萬一越想越生氣地再來補一頓打,父母跑都跑不動。
金良大方地說:“客氣什麽?你就安心在我這裏住下!住到你授官為止!我這裏什麽都有,不比你那兒什麽都要自己動手強多了?等你授了官,有了俸祿,就去買個丫頭在家伺候著大嫂。”
祝纓道:“還沒想那麽遠。我房租都交了一年的了,房子白放著也可惜了,就這幾天,不然不像話。那明天,我來找你?”
金良道:“你就住在我家裏,還到哪裏‘找’我?明天一早,你要能起得來,咱們就趕個早,去府裏。”
“好。”
說話間,金大娘子已經回來了,笑吟吟地說:“你們坐著,我看看飯食去。三郎,你就與你大哥在這裏吃吧,你爹娘那兒吃飯不方便,我叫他們煮爛爛的肉糜粥端過去,你正在長個兒的時候光吃那個可不夠,就在這裏吃點兒幹的吧,別去饞你爹娘了。”
祝纓道:“好。”
祝纓吃飯也快,金良吃飯也快,兩人飯量比金大娘子和金彪大,正好三個大人吃完了,金彪還在含著碗沿兒吸一口粥又還回碗裏,再吸、再還。金大娘子倒提著筷子抽在桌麵上:“你給我好好吃飯!”
金彪道:“我不想吃了嘛!”
金大娘子道:“那就餓著,碗放下,不許玩兒飯,誰教的你?不像樣!”
金彪哼哼嘰嘰地放下碗筷。
金大娘子道:“叫三郎看笑話了。”
金良道:“這小子,就是欠揍!”
祝纓笑笑:“他能跟你們說‘不想吃了’就是好事兒,就怕把心事都憋著不說,以後你再說他都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
金良道:“我慣的他的臭毛病!”金大娘子卻說:“也對,孩子肯對我說話就是好事兒。”
祝纓起身道:“我回去了,金大哥,那就明天早上早些起了。”
金良道:“好!”
祝纓一出門,金大娘子就對金良說:“我瞧著三郎是個老成穩重的人,不會幹那沒不著調的事兒。我去的時候,他正好好地跟他爹娘說話呢。倒是他爹娘,開心得不像是退了親的人。”
金良道:“親家也瞧不起他,退了親,再娶房好妻,互相敬重著,不比這個好?”
金大娘子道:“倒也是。哎,人不可貌相,沒想到啊,這兩位這麽……”
金良咳嗽一聲:“不要說他們啦。”
兩口子心情都不錯,金大娘子問明金良,以後祝纓也算是“自己人”了,她就很開心,說:“以後更能互相照應了。”金良這些府內仆役叢裏的好友、軍中的袍澤之類,也有機靈的,但給她的感覺都不如祝纓可靠。她是真心想與一個可靠又聰明的人家長久相處下去的。
祝纓心情也不錯,她上京就是要自己當官兒的,選定了鄭熹這條路,親事也了結了,爹娘住在金家也安全了。就剩認真備考,等真的授了官,她能騰挪的餘地就大多了!
祝大兩口子更是做夢都能笑醒。
連遠在鄭府的鄭熹,今天的心情也不錯。
這些人開心了,沈瑛這一夜卻十分的難熬!
……——
鄭熹在家,是因為他出差回來有幾天假,沈瑛這天還得去衙門公幹,等他回到家裏,門上就急而怯地上前,說:“五郎,馮家娘子回來了。”
“哦?出什麽事了?”
“跟老夫人……正哭著呢。”
沈瑛不及換下官服,大步去了母親那裏,沒進門就聽到了姐姐的嗚咽聲。他做了個手勢,站在窗邊聽了一陣兒,沒聽裏麵說什麽內容,就隻聽到幾個女人的哭聲,裏麵隱約還有自己的妻子。妻子的哭聲他太熟悉了,一聽就腦仁兒疼。
掀開簾子走了進去,沈瑛問:“怎麽了?”
沈老夫人道:“你還說呢!你姐姐今天可受委屈了!”
沈瑛問道:“阿姐?怎麽了?誰惹到阿姐生氣了?我給阿姐出氣!”
馮夫人怒氣衝衝地抬起頭,她蒙麵的紗巾早哭得不見了蹤影,模樣十分可怖:“你還說呢!這是一門什麽親事?你對我說得好好的,冠群現在這個婆家,一家子本份人,孩子上進又識趣。現在呢?鬧到我門上啦!我不管,你給我想辦法,教訓他們一頓,把他們趕出京城去!叫他們永遠不許再提親事這回事兒!不然就打死他們!我的冠群,不能有那樣糟心的婆家!也不能叫人知道世上有這麽丟臉的人!”
哦?祝纓繃不住討饒了?先去找姐姐和外甥女,想從中轉圜?周遊都掛邸報上示眾了,沈瑛自然也知道了祝纓的遭遇。別人聽了“祝”字不上心,不在意這麽個小人物,沈瑛是與祝纓有點關係人,是不會錯過這個信息的。
受過搓磨就知道有靠山的好處了嗎?沈瑛感興趣地問道:“怎麽回事?”
馮夫人道:“今天,門上說兩個花子到了我門上說是親家,我本不想理的,可他們罵得實在難聽!我以為是騙子來訛人的,冠群說,就是他們!”
“咦?然後呢?”
“你還想有然後?”馮夫人忍不住拔尖了聲音,“當然要退親!我讓他畫押了!”
沈瑛失聲驚呼:“什麽?!!!”
馮夫人道:“你那是什麽樣子?!”
他的母親沈老夫人道:“你們兩個都好好說話!一個一個地說。”
有母親彈壓,沈瑛耐下性子與姐姐從頭捋了一下,又喝問了馮府的仆人,終於弄明白了一件事:“你打了他們?!”
“我打不得他們嗎?”
沈瑛眼前一黑,說:“姐姐先回去,這件事兒,我來收尾。”
馮夫人以為他是要代自己出氣,叮囑道:“千萬辦妥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不能讓一些流言四處傳播。”
沈瑛吞下了怒吼,說:“姐姐先回家吧。”他琢磨著這事兒不對,祝家一家三口都挺本份的,雖然有點慪氣,斷不至於鬧得如此難看。他打算問一問祝纓,把話挑明了,問清原委,而後再做決定。
馮夫人走了,沈老夫人道:“五郎,你好好的,換身衣裳,好生歇著。你姐姐的事兒,還指望你呢。害!這叫什麽事?”
沈瑛閉上眼睛靜立了一陣兒,說:“娘,一塊良田,拋荒了二十年,再拿回來它是不會自己長出糧食的。得有人種它!京城就是一塊良田,咱們離開了二十年,要重新耕耘的。我找人幫咱們一塊兒耕種,姐姐把人給趕跑了。”
“佃戶多的是,可自家人永遠是最親的,咱們都是一塊兒經過風浪走過來的。沒有人從中作梗,你妹妹、妹夫也快能回來了。你外甥也回來了。別急,咱們不缺這一個半個不知道成不成器的。”沈老夫人道。
沈瑛欲言又止,說:“我去休息了。”
沈老夫人讓兒媳婦不用在自己麵前侍侯,趕緊回去照顧兒子。
沈娘子跟著走了,回房就又嚶嚶地哭。沈瑛道:“你怎麽又開始了?”
沈娘子道:“郎君,你連外甥女婿都肯再給一次機會,就不肯幫一幫自己的嶽父家嗎?”
“這個事兒我說過很多次了,不要再提了。”
“你這麽心狠的麽?我嫁給你,為你生兒育女,可曾求過你什麽?如今求的,不過是我爹娘兄弟能夠回家!”
沈瑛道:“你爹是犯了案子流放的!”
“你都回來了,不能幫他也回來麽?”
沈瑛道:“我家是冤案,你爹是嗎?他是真憑實據的貪墨瀆職!”
“他縱貪墨,也是我的父親,也是他養育的我呀!貪墨瀆職的多了,不過是拿這個當個由頭罷了。”
這兩位也是門當戶對,沈瑛雖在流放也要娶個差不多知書達理的妻子,就在同是流放的官員家求娶了一門親事。現在一個回京了,另一個還在流放受苦。
沈娘子道:“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我嫁你,也不得救我娘家,外甥婿娶了冠群,也不得不挨打。”
“住口!”
沈娘子又幽幽地哭了起來。
沈瑛提腳就走,去書房睡了一宿,次日起床,出門前就派人去找祝纓。祝纓中間搬過兩次家,先找了客棧,掌櫃的告知了祝纓賃的房子的地址。結果人不在家,問了鄰居說好幾個月沒別回來了。
沈府仆人又去了京兆府的大牢裏打聽,從獄卒口中得知了:“哎喲,你們是親戚?怎麽現在來找來呀?他早去了金大娘子家了!”
仆人這回終於找對了地方,叩響了金宅的門環。
此時,祝纓已經和金良從鄭府裏出來了。
……
祝纓和金良一大早就到了鄭府,鄭熹剛用了早飯還沒有出門,金良恭恭敬敬站在一邊,祝纓和甘澤兩個人交換個眼色問好。
鄭熹道:“你們都吃過了嗎?”
金良道:“吃過了。”
鄭熹也放下筷子,問道:“家裏怎麽樣了?”
祝纓道:“大嫂已經給請過郎中看了,皮肉受了些苦。”
鄭熹道:“馮夫人這脾性越發的不可親近了,離了婚也不是件壞事。妻賢夫少禍,嶽母就更加難纏了。”
“哎。”
金良幫祝纓說:“我說他在家陪陪爹娘,他就坐不住,要來請示您,書怎麽讀、試怎麽考。”
鄭熹再次向祝纓確認:“真的不考明經、進士科?”
祝纓早已想明白了,說:“不考!”
鄭熹也有點無奈,說:“好吧。把那書篋拿給他。”
甘澤出去,喚了一個小廝,兩個人抬了一隻竹編的箱子來放在地下。鄭熹道:“你要的都在這裏了。國家雖重法度,明法科之類卻是不如明經、進士的,真的想好了?”
祝纓道:“趕遠路,得有雙好鞋子,備好了車馬才能走得更遠,路上頂好有個驛站還有食水。”
鄭熹一笑,點頭。
祝纓道:“這些我都沒有。您說能供我,我也不怕欠人情,不過這兩科要更難考些。天下才智之士都衝那個去了,一個字掰出八百個意思來,叫我把心思都用在那個上頭,不如叫我幹點兒實事,能看得見的正事。不是您,我爹得冤死在府城的大獄裏,不是王京兆,我得冤死在京兆獄裏。就這個吧!我跟明法科有緣份。”
“明經、進士才能走得更遠,”鄭熹說,“你真有此心,更應當聽我的,以後高官得做,才能平更多的冤獄。”
祝纓道:“不是還有您嗎?我就幹點兒零碎的得了。”
鄭熹歎了一口氣,說:“好吧。去讀書吧,今年明法科留給你的時間可不多了。”
“是。還有兩三個月。”
明法科不跟明經、進士擠一塊兒,要等正經讀書人的熱鬧過了,才輪到它與明算之類的一起再考一輪,比明經科要晚上一到兩個月。明法科與明算等科的考生加起來也沒明經科的考生多,湊合湊合用人家考完的屋子桌椅邊角料就夠安置他們的考場了。
祝纓本來也不大夠格考個明法科的,她無處上書三代,所以王雲鶴惋惜嗟歎。在鄭熹這樣“不拘小節”的人這兒就不算個事兒,他就能給安排了。
鄭熹見她心意已決,道:“七十五天,去吧去吧。”
祝纓要搬這書篋,試著有點沉、不大好搬,順手打開了蓋子一看,裏麵也沒有卷軸,是一本一本的書、一疊一疊的字紙。
甘澤低聲道:“昨天你們一走,七郎叫人去又多搜羅了些來!”
鄭熹道:“明法考律、令,律書你已經看過了,令是會隨時頒布,越積越多的。此外,為防萬一,你最好把一些常用的格、式也都看一看,雖不考,多少要知曉一些。”
祝纓舔了一下唇,這臨時加碼是她沒有想到了,她說:“好!”她粗粗估了一下,律書那些她都看過了也都記下了,這是考試的大頭。如果其他的書籍也與律書難易差不多的話,兩個月她倒是能把剩下的都通讀一遍。
考試隻要考律、令,其餘的且不著急,所以她還有十五天的時候再細背律、令。
行!就這樣!
甘澤道:“七郎,得動身了。”
鄭熹道:“你好好考,考過了我還有事要你做呢!”
祝纓高興地答應了,金良上前,將書篋扛在自己的肩上,顯得很輕鬆地說:“七郎,我們也回去了。”
祝纓認認真真給鄭熹作了個揖,鄭熹道:“去吧。”
甘澤湊在他身邊,小聲說:“三郎這樣兒,能考得過嗎?”就七十五天,雖然路上也習了一些律書,甘澤還是為這個小朋友擔心。
鄭熹不在意地說:“考不過?正好可以沉下心來讀經史,老老實實走正途。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
祝纓不知道,一個周到的東家已經做好她考試不過的安排了。金良扛著書篋,她就順手從街邊買了兩個胡餅,塞了一個到金良的嘴裏,自己也咬著一個吃。
兩人嘴邊帶著胡餅渣子回家,遇到沈家的仆人被來福送出巷口。
來福跑上來接過金良肩上的書篋,道:“這是沈大人家的人……”
金良眼睛一瞪:“他們來做什麽?”
沈家仆人尷尬地道:“誤會,都是誤會。將軍慢走,我們回去複命。”他們與祝大、張仙姑並不相識,來福開了門,祝大兩口子探頭探腦看了兩眼就縮回屋子裏了,金大娘子接待的他們。
金大娘子也沒好話,將祝大兩口子挨了三頓打的事說了,沈家仆人聽得全沒了主意——不是說隻是馮家打了一頓退婚了嗎?怎麽我們家還打了他們兩頓?
六神無主地辭了出來。
金良道:“三郎,咱們回家去!”
留下沈家仆人看著他們的背影不知所措,過了一陣兒,猛地拔退就跑回家報信!
沈瑛回到家裏,得到了一個比前一天更糟糕的消息,將門上仆人拿來拷問,估摸著日子——祝纓在牢裏的時候,祝家夫婦來登門求助,被打走了!
沈瑛腸子好險沒悔青!全家人都在看著他,他不能失了場麵,說:“來人,去陳府,請大郎過來說話。”他要讓陳萌做個說客,去探探祝纓的口風,親事是很難再繼續了,可也不要再結仇了!
在府城的時候,他看不上祝纓,到了京城還想拿捏一下,如今祝纓顯見是要跟著鄭熹了,以祝纓的機靈,混不上心腹也得是個幹將,就不能讓他有怨氣在鄭熹那裏給自己上眼藥。
陳萌聽了原委,也是無語,半晌方道:“事情怎麽都湊到一塊兒了?好,我去!”
他第二天就到了金良家,金良不跟著鄭熹出差的時候生活十分規律,他十天裏有一天休沐,其他時候都住在城郊大營裏。他的假期也快結束了,正在家裏收拾帶去營裏的包袱。
他將自己的一副弓箭留給了祝纓:“喏,說要帶你去選弓箭的,又耽誤了,這張弓不錯,你別總坐著看書,頭疼了。功夫還沒忘吧?”
祝纓笑著接了。
“我明天到府裏辭行就得走了,府裏的路你也認得了,門上的人也認得你了,有什麽事兒就去那裏求救。”
“好。”
兩人有說有笑的時候,陳萌登門。
金良很慌張,說:“我去見他,你別……”
祝纓道:“他是來見我的!你攔著,他反而要多想,疑你從中作梗。還是我去吧,總要把話說明白的。我不殺他。”
陳萌也是個斯文公子的模樣,祝纓再見他時,又與初到京城的那個下雪天不同了,陳萌顯得深沉了不少。
兩下見過禮,陳萌就說:“三郎,慚愧慚愧,我才知道你與姨母生出了些誤會。”
祝纓道:“昨天,家父家母在令舅令姨那兒各吃了一頓棍棒,令姨命家父簽了退婚書,兩下各執一份。白紙黑字,哪有什麽誤會?”
“誤會誤會,舅舅使我登門,向三郎致歉來了。”他又帶了仆人,攜了不少禮物。
祝纓道:“令舅慷慨,七、八天前還多賞了一頓棍棒,免得我們再打秋風。”
這事兒陳萌都知道,太陽穴上一抽一抽的疼,說:“都是這起子小人!狗眼看人低!”
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時家中的勢力眼仆人,越罵越狠。金良道:“大公子,你跑我家來罵誰呢?”
陳萌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說:“見笑了。實在是來道歉的。我要知道了,斷不會讓這些事情發生的。舅舅要是知道,也不會讓這件事情發生的。”
祝纓心道:我聽你鬼扯!周遊挨罰的事兒,你們在朝裏會不知道?他為什麽挨的罰,你們能不知道?我下獄的事兒,你們必然知道卻隻字不提,可見心地壞透了。
她也能猜到了陳萌的來意,但是不肯馬上鬆口,說:“你們讓不讓,這事兒都已經發生了,如今你我再無瓜葛。您也不必再來。那話怎麽說的來著?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從此橋歸橋、路歸路。”
“三郎!”
祝纓道:“大公子,你是聖人門徒,親生父母被人毆打了,子女可以原諒這個人嗎?”
陳萌啞然,道:“你這又是何必。”
祝纓道:“大公子,請吧。”
金良咳嗽了一聲,道:“你們兩個還是把話說明白。”他拚命要給祝纓使眼色,因為陳萌不止是沈瑛的外甥,他還是丞相的兒子,祝纓頂好不要現在就開罪陳萌。
祝纓道:“好,那就說明白。東西帶走,從此兩家不上門。我們小門小戶,高攀不上你們高門大戶,還請高抬貴手。”
金良道:“大公子,話說到這樣也該差不多了吧?姓馮的事兒,你們姓陳的、姓沈的摻和什麽呢?”
陳萌麵色微變,拱手道:“看來,我這說客做得並不好,竟覺得你們兩邊說的都有道理了。”
祝纓做了個“請”的手勢,陳萌也是好涵養,回了一禮,帶著人走了。
金良對祝纓道:“這些禮物呢?”
“還回去吧,一個子兒都不要他的。”祝纓說。
金良就讓來福雇個車,將東西送回了相府。祝纓道:“這事兒不必告訴我爹娘了。”
“行。”
陳萌來了這一回並沒有影響到祝纓和金良,祝纓還是去讀書練字,金良還是收拾行李。
第二天,金良去鄭府辭行,向鄭熹提到了陳萌。
鄭熹道:“他?他自家的家務事還沒弄明白,就幫著舅舅惹事生非去了?你回營吧,明天我見著了沈瑛,說他一句就是了。”
“哎!”
金良回家帶上行李,得意地對祝纓道:“七郎答應給你和馮家的事兒收尾啦!”
祝纓道:“你可真是……”
金良道:“知道你機靈,有些事兒不是機靈就能辦的。你就在我這裏住下,你大嫂有什麽事兒你幫著些。”
“好。”
從此,祝纓就在金宅足不出戶,一心讀書備考。一家三口的生活都是金大娘子在照應,張仙姑十分過意不去,跟祝纓商議了一下,取了錢交給金大娘子當做一家的開銷,兩個女人實在無聊,為這事兒推讓了一整天,金大娘子勉強收了兩貫錢。
此事一畢,又閑了下來,金大娘子開始數日子,數著金良什麽時候回來。
還沒數到金良回家的日子,這天五更,祝纓睡得正香,忽然聽到外麵一聲尖叫:“走水了!”
祝纓披衣而起,推開門,翻身躍上屋頂四下一看,竟是金宅的後院堆放柴禾木炭的地方失火了!丫環廚子早起燒熱水等著金大娘子起身時好用,一見失火就叫嚷起來。來福也醒了、金大娘子也醒了,抱著金彪指揮:“快!拿盆來,敲一敲!”
銅盆一響,就有早起或將醒的鄰居也被驚動了,又有人敲鑼,又有人說:“開門,來救火!”
鄰居家也有有水井的,正在打水,提著桶往這裏跑。
祝纓看祝大和張仙姑也起來觀看,跳下屋頂,說:“你們跟緊我,不要落單,這事兒不對!”
張仙姑問道:“怎麽?”
祝纓道:“火著得不對!”放火,她才是熟手,柴房本就是個禁煙火的地方,金大娘子管家清爽,柴房不可能有明火!火是怎麽燒起來的?上次見到柴房著火,還是知府家,沒人比她更清楚那次的火是怎麽起的了。
一家三口到了後院,拍開了門,金大娘子臉色蒼白:“三郎!大哥、大嫂!”
祝纓道:“大嫂,你帶孩子到人少的空曠地方去,不要被踩踏了!錢財不要管了!”她掃了一眼,金宅仆人一個沒少。再看來福開了後門,鄰居們倒也規矩,都提著水桶、臉盆來。
祝纓搶先衝到柴房裏,眯著眼睛掃了一下屋裏,抽了抽鼻子:她聞到了油的味道!
著火必有起火點,以祝纓的經驗,越易燃的就越好,否則就要添些引火助燃的東西。油、輕紗布料、幹草、枯枝是最好的。
鄰居們齊來滅火,祝纓也不搭把手,她抽了幾根幹柴,揮滅了上頭的火,提著幹柴走了出來。
張仙姑在外麵急得要命,幾次要進去都被金大娘子和祝大拽住了。看到女兒出來,張仙姑急得哭了:“這麽多人,你逞的什麽能?”
祝纓搖搖頭:“這事兒不對,你們聞聞。”
祝大道:“有油味兒。”
張仙姑第一個說:“有人放火?”
金大娘子道:“我們與人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祝纓護著他們往空地去,低聲說:“先滅火,總能查到痕跡的。”
火勢很快被控製住了,金大娘子先謝了鄰居,鄰居們都說:“以後小心些。”、“受驚了吧?快查點財物有無損失。”
突然有一個人說:“哎喲,這是什麽?!誰丟的東西麽?”
此時晨光初現,他挪開了腳,鄰居們勉強看到和著泥水的地上出現一個半個巴掌大的物事,硌到他的腳了!
在場的都說不是他們的,遞到金大娘子手上,金大娘子說:“怕是哪家的對牌吧。”
祝纓心中一動,說:“先留下來,等會兒點一點財物有無損失。”
金大娘子道:“好。”
鄰居們都說:“哎,派人給你當家的送信,叫他來看看吧。”
金大娘子也答應了。
鄰居們才要散去,又有了新發現,一個鄰居在牆根底下發現了一把短刀,揀了起來問道:“還有人掉東西了嗎?”
依舊是無人認領,所有人都覺得奇怪,今天怎麽回事?
金大娘子接過了短刀,拂去上麵的泥水,將它遞給了祝纓:“三郎,你看看,這是什麽字兒?”
短刀上鐫了一行小字:後學羅登敬獻大公子。
祝纓道:“勞煩諸位街坊再看一看,地上還有沒有丟失無主的東西?”
最後竟又找到了一根踩彎了的金簪子,事情太蹊蹺了,鄰居們都不急著回家了。
祝纓提著一根幹柴,在地上走了一圈,在人們看不太懂的幾個地方畫了些圈兒,又借了鄰居一架梯子,攀上牆頭看了一圈。接著出了後門,又在街上畫了幾個圈,圈子間隔開始有些亂,後來就很均勻地向外延伸,直到消失在大街邊的排水渠裏。有的圈子裏有腳印,有的圈子裏亂糟糟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祝纓道:“有賊,請諸位街坊不要踩到我畫的圈兒。大嫂,報官吧。”
鄰居們都看得很新奇,也想繼續看下文,都說:“不必大娘子自己去,我們去!”
祝纓道:“大嫂,咱們叫人去給金大哥報信,檢查門窗,清點財物,好應付官司。”
不多會兒,萬年縣的差役就到了,鄰居們又有自告奮勇幫忙看家的,也有要幫忙看著祝纓畫的圈兒的,也有要幫忙找人寫狀子的。十分熱鬧。
祝纓也被擁簇著一同到了萬年縣。
萬年縣近來被王雲鶴逼得很緊,很快接了狀子,又看了證物,道:“羅登?”
羅登是個官員,萬年縣知道他,派人請他過來協助,羅登派了個仆人拿著他的帖子過來應付官司。萬年縣問道:“你可認得此物?”
仆人倒也痛快:“我家官人孝敬陳相家大公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