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親臨
王九的褲腿紮得緊緊的,腳上一雙輕便的鞋子,拄著一支木杖,鬥笠的沿從正麵抬得挺高。他眯起眼睛,看向了遠處的城牆,普生頭人的纏頭上裝飾了鮮豔的鳥羽和閃亮的金銀,太陽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王九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再加把勁兒!叫姥看看咱們也是能成事的,鐮刀的用處也不比馬刀小。”
正在彎腰割稻的農夫農婦答應一聲,一個婦人的聲音從後麵說他:“大人,你閃開點兒,攔著我的路了。”
王九往一邊閃了閃,跳上了田埂,農婦的鐮刀很快就過來,邊揮著邊抱怨:“他們這怎麽種的?白瞎了這一片好地!”
普生頭人這片地真是讓喜愛土地的人心痛,這麽大的一片平地、離河還近,他們是怎麽種得這麽稀爛的?梧州、老梧州的土地都不算肥沃,產量隻有中原沃土的三分之二,哪怕經過改良也沒比得上朝廷財賦之地。可與普生頭人這一片比起來,就算好的了。
王九道:“他們不會種!瞧著前麵的了嗎?等把那個城拿下來,這一片地就歸咱們了,到時候咱們盡可以好好侍弄莊稼。”
“還有荒地哩。”另一個繞著稻草跟過來捆紮的人說了一句。
王九道:“開荒呀。”
一聲哨響——是普生頭人在城頭上實在看不下去了,派出騎兵打開城門衝了出來。
王九道:“快!收起來!撤了!”
從幾個不同的方向又各衝出一隊人馬,截在了普生家騎兵的前麵,雙方又是一陣廝殺!王九等人撤到了後方喝水,等到廝殺的聲音過去了,再重新開工。人們有條不紊地勞作,手腳快的趕著騾車將稻穀運往後方晾曬、脫粒。
今天又是豐收的一天呢。
路過染血的騎士,王九有點眼饞,又有像是關切地說:“你刀又砍壞了吧?別忘了換一把嘿!”
金羽並不計較他的口氣,也嘿嘿一笑:“忘不了!新到了一批刀,夠使的哩!”
祝纓新得了鐵礦,趙蘇那裏先前招募的鐵匠也陸續就位,兵器的補足上比普生頭人強了不少,可算能敞開了使了。反觀普生頭人,鍛造工藝不夠,兵器易損,如今又補充不上,這使得他的騎兵越來越沒了後勁兒。不似梧州方,在早期付出較大傷亡之後騎兵是越來越能戰了。
普生頭人遠遠地看著己方敗退,也隻得下令打開城門,放他們進來:“城上,彎弓、搭箭、接應!”他的兵馬也經不起損失了。
追兵追了一陣,撥開幾支從城頭射落的箭,撥馬回撤。
普生頭人一扭頭,腳步重重地踏在地上,一路踩回自己的大屋。
他的心情明顯地不好,從心腹管事往下,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多嘴。
大屋裏,還有一個比他的心情更不好的人——他的妻子。
這位藝甘家的漂亮女子活到現在,一半的日子順風順水、一半的日子糟心無比,不幸的是她是先甜後苦,顯得眼前的苦越發的難以忍受。望向鏡中依舊美好的顏色,她深吸了一口氣,問侍女:“頭人呢?”
“在城牆上。”
“看看去。”
一同長大的侍女欲言又止。
“怎麽了?”
“頭人這幾天好會生氣,你……”
“我更要與他站在一起。隻要這一仗贏了,就沒有過不去的事。走吧。”
主仆二人穿過中庭,便聽到有人說:“都怪那個藝甘家女人!藝甘家死人,與我們家有什麽關係?非要哥哥拿我家的人命去給她家出氣!我家原該與西邊結親,自從哥哥娶了她,就沒有好事!”
另一個聲音說:“小點聲。”
“有什麽好怕的?還惹怒了東邊的那個凶人!都說東邊的人凶,藝甘家的女人沒來之前,凶人也沒有找到我們的麻煩!”
侍女氣得上前要爭吵,踏上兩步又閉了口——抱怨的這個人是普生頭人的妹妹,也不是個好惹的主兒,日常與嫂子並不融洽。之前,做哥哥的會管一管妹妹,讓她對嫂嫂禮貌一些,再勸一勸妻子,讓她多擔待。
近來普生頭人自己焦頭爛額,哪有心情管這個?鬧起來就兩個都罵,誰在他麵前吵得凶他就再給誰多記一筆賬。老婆、妹妹隻是罵一罵,跟著的侍女就要倒大黴,雙方最能替主子出頭的都被普生頭人處決了。
“咱們走!”就在侍女遲疑的當口,她的主人發話了。
主仆二人目不斜視地從另一對主仆身邊經過,背後說人小話的卻絲毫沒有尷尬,反倒揚起下巴,大聲說:“咱們走~”
兩對主仆同時去迎接普生頭人回來,普生頭人一肚子的不高興,二人皆不敢造次,都好聲好氣地向他問好。普生頭人勉強點了點頭,道:“不要出門,外麵亂。”
出城的騎兵頭目又來匯報,普生頭人擺一擺手:“你們回後麵去吧。”
姑嫂二人對望一眼,分從兩邊離開,又都特意放慢了腳步,躲在柱子後麵想聽聽情況。騎兵頭目聲量不小,兩人都聽得清楚:“他們的奴隸都有兵保護,殺不退,他們也不怕。他們的兵也比先前更厲害了。”
普生頭人眉頭皺起,身旁的管事嗬道:“都說別人,怎麽不說說自己?”
騎兵頭目脾氣似也不小:“說什麽?說我們的刀已經卷了刃?說我們的馬掌還沒有更換?說我的弟兄們死了好多?他們本可以不死,上次是你們怕東邊的人追過來,不管他們還沒進來就讓關了城門!”
普生頭人道:“不要吵了!接著說。”
騎兵頭目怨氣更重了:“我還看到了那隻大公雞!他給東邊的人當狗了!”
管事與普生頭人對望了一眼,一旁偷聽的女人卻暗道不好。被稱作“大公雞”的正是她的陪嫁祝新樂,叫他公雞不是誇他,是因為他生得高壯,頭人夫婦常使他,又有一點因此而來的小傲氣,故而被人嘲諷。
普生頭人臉色更加陰沉,管事低聲道:“要不,向西邊求救吧?”
騎兵頭目僵硬地說:“那當然好啦。”
普生頭人道:“我再想想。”
說罷起身離開,聽壁腳的女人們也忙提起裙子、踮起腳尖小跑著先回了後宅。
普生頭人回到房中,女人跟著走了進來,普生頭人抬眼看了她一眼,點點頭:“我在想辦法。”
“要不,求助西番吧。他們早就想把女兒送給你做妻子,是我,壞了你家的事,小妹本也可以嫁過去,卻不得不留在家裏。”
普生頭人道:“不用說這個,我與西番是鄰居,我要死了,他也好不了。”
女人略略放心,切齒道:“東邊的凶人……”
……
“姥過來了?”金羽吃了一驚,“她老人家怎麽能到前線這麽近的地方呢?青葉青雪、江珍巫雙,都沒攔住嗎?胡師傅也不管管?”
王九道:“別那麽多話啦,快來搭把手,準備著吧!”
“凶人”祝纓再次向西遷移大營,已經臨近普生頭人的本家所在,也是祝纓前番相中的新城所在之地。這個地方離吉遠府更遠,就整個地理位置而言也不在正中,而是更偏西、靠近西番。
以金羽等人的想法,祝纓最好是等他們拿下了普生城池祝纓再遷過來,這樣穩妥。他們都很害怕祝纓再遇到危險。
但是容不得他細想,祝纓行動一向迅速,金羽隻得先投入到平整地麵、圈出曠野等活動中迎接祝纓的到來。很快,祝青君、路丹青等圍攻普生城的人也都到了,大家分一部監視普生城,其餘人也都忙碌起來。
不出數日,林風到了:“姥後日就到。”
祝青君等人與他快一年沒見了,時間再緊也抽了點空交流了一下信息。
寒暄過後,祝青君問道:“京城一行,如何?”
林風笑笑:“以前在京城常住的時候不覺得,這一次過去才發現,以前看到的全不是當年認為的那個意思。道理多是姥說的,她老人家看得明白、說得清楚,我就從耳朵邊過過。這次再去,字字句句竟都從心底泛了上來,一一吻合。”
祝青君道:“大家都常有此感,道理都教了,卻都不懂。等到懂了,又……來!看看還有什麽要準備的。”
兩人邊走邊聊,林風說話的語速、語調比之前微有不同,嗓音裏的跳脫幾乎不見了,很少拔高音調。祝青君也與上次見麵有些不同了,口氣是輕描淡定,聲音卻大了一點。
一人說著前線:“前年從家裏帶出來的兵,死的、傷的、輪換下去的,如今隻剩一半還在身邊了。”
一人說著京城:“沒讓他們知道咱們已經開戰了,政事堂的人,好弄權術,讓他們知道咱們或與西番接觸,怕不想著漁翁得利呢。就算想幫,離得又遠,他們也幫不上。不如等到大局定下,再告訴他們。皇帝還拿腔拿調的,真沒意思。我看西番人也快要給他們一個教訓了,西番的使節、商人,言談間都從容不少。”
又說朝中正在為立太子的事兒爭吵,順便告訴祝青君:“井鹽足供梧州,海鹽節餘就多,阿蘇家那幾個,分得一點,其餘與山外貿易,糧草還足。邵書新的差使算妥了,鄭相公又要大發利是了。”
祝青君指著一片曠野,道:“多好的地方!四麵又是山,攏共隻有向處隘口,西番想過來也隻有一條路可走。幕府遷到這裏,萬年基業。你回來得正是時候。”
“你們打得好快。”
祝青君道:“因為我們是女人呀。”說著,狡黠地一笑。
林風問道:“有故事?”
“想起那一個寨子,要管姥買我們,姥假意答應了,我們連夜離開的。丹青當時氣得要命,兩個月前,她領了兩千兵,直撲了過去,那人沒來得及如何,便被丹青抄了老巢。可惜,叫他本人逃了,如今正躲在普生家裏,丹青這幾天火氣很大。”
林風搖搖頭:“這人是真傻。仗已打到了現在,竟然還這麽不清不楚。”
“可惜後來消息傳了開來,他們有了防備了,就隻能硬啃了。”
兩人巡完營盤,等候祝纓率軍遷入,祝青君看著大車拖著許多巨木,心頭一喜。經驗告訴她,這是用來造攻城器械的。大型的器械,如果有工匠,在城池下麵現造更合適一些。普生頭人的城池比一般山寨結實得多,更像是一座正規的城,沒點兒準備很難打下來,這也是祝青君等人止步於此的原因。
有了器械,攻城方的傷亡就可以少許多。
大軍安頓下來,工匠也忙碌了起來,大致評估了城牆的高度、厚度等等,工匠先畫圖紙,再動工。不數日,已造出數架樓車,慢慢推近城牆,居高臨下地俯瞰全城。普生家的城池自建成起就沒有受到過這樣的威脅,城中一時人心惶惶。
西番的援軍尚未趕到,城外的莊稼已經被王九帶人收割完了,臨走前,出於“下一茬就是我們來種了,得先肥肥田”的心態,離開前又帶人將稻茬燒了一燒,才心滿意足地到帳聽聽令。
城內,普生頭人愈發焦躁,已有人提出:“不如投降。”抵抗的會被殺,投降總不至於。他的妹妹第一個讚成!雖有其他寨子逃過來的頭人、家眷力陳不可:“那些凶人,見人就殺,並不會放過大家的。”
普生頭人看了看妻子,這女人的脊背仍然挺得很直,她的臉上還帶著脂粉,這些日子私下裝可憐也裝過了、枕頭風也吹過了、利害關係也說過了,在人前,她仍是當年那個驕傲美麗的姑娘。
“大家都說是我帶來的災禍,那就將我獻出去,如果我死了可以解圍,不枉我與頭人好了這幾年。如果我死了,東邊的凶人還不肯走,你們就一定要幫著頭人,與凶人鬥到底!”
普生頭人斷喝一聲:“住口!我不會出賣自己的妻子。”
眾人飛瞟著主座旁邊的那個女人,嘟嘟囔囔地散了。
是夜,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垂繩溜下了城牆,被斥侯俘獲。他們不停地說:“我們有話帶過來。”
斥侯將他們帶到大營,當天值夜的是蘇喆,她連夜審訊了幾人,得到一個消息——城中有人不滿普生頭人回護妻子,想獻出這個女人以平息祝纓憤怒,換一個相安無事。
蘇喆被逗笑了:“哈?”
來人以為她這是同意了,便說:“我們本無仇怨,都是藝甘家來的那個女人害的!”
蘇喆笑著搖頭:“你們等著。”提著記錄的供詞去找祝纓。
祝纓還沒有睡,她正在手中的噩耗:喜金死了。
見蘇喆進來,祝纓不動聲色地放下信箋,問道:“怎麽回事?”
蘇喆道:“有幾個人,不知道是真傻還是陷阱。要將藝甘家的那個女人獻出來求和。”
“你怎麽看啊?”
“咱們已經到城下,死了這麽多的人,吊民伐罪,‘罪’還活得好好的就班師回去?不合適。這麽多的功臣等著犒賞,您的節帥幕府不該是露天席地,應該是一座雄城。不能現在就饒過他們。”
“還有呢?”
“讓他們做內應,怎麽樣?”
“那你就是給他們將功折罪的機會了。拿下城池之後,要怎麽處置他們?”
“朋友好心收留,他們卻出賣了朋友。就是他們的罪,有罪當罰。”蘇喆說。
說完不見祝纓接話,她有點忐忑,又接了一句:“我們就快贏了,這時節,活下來的將士個個都是寶,城堅難破,每天都在死人。不怕死在路上,死在家門口就太慘了。為了贏,為了少死些人,我寧願耍心眼兒。”
“就這些了?”
“是。是不是有不合適的地方?那您的意思呢?怎麽做更好?”
祝纓道:“明天,把這幾個人牽到城外,告訴城裏:普生頭人不是為了他的妻子才挑釁我,我就更不可能因為一個女人放棄消滅他。讓他收拾好家裏,與我堂堂正正打一場。”
蘇喆眼睛一亮:“妙!他們能互相猜忌死!”
祝纓道:“耍心眼兒?”
蘇喆不好意思地笑了。
……——
次日,破門車造好了。
蘇喆命人捆著昨日“投誠”之人走近城門,選取聲量大的土兵大聲叫陣,讓普生頭人領回他的叛徒。叫完陣,將幾個捆成蠶繭一般的人往地下一扔,便往後撤。
祝纓又命吉瑪人登上樓車,大聲叫:“你們為頭人賣命,能夠得到什麽?我們現在有米吃、有布穿,不戴枷、不挨打,隻要打開城門,你們不會被打殺!還會有自己的牲口、房子。”
城內人心浮動。
當天攻城,已有土兵能夠攀上城牆了——可惜又被壓製了下來。
普生頭人內心煎熬,忽地下了決心,命管事請各頭人來議事,卻又下令心腹趁夜將妻子、妹妹送往西番避難。兩個女人哭得淚人一般,妹妹邊哭邊揪打嫂嫂,場麵混亂極了。
普生頭人抬手給了妹妹一巴掌:“什麽時候了?還鬧?你們是一家人!西番人會接納你們的,你們到了他們那裏,他們以後想要奪取土地、生金、鐵、奴隸,你們就會成為他們出兵的理由。到那個時候,一定不要鬧脾氣,不要等他們要好處,你們要先許諾給他們好處,請求他們為我複仇。”
妹妹抽抽噎噎地,妻子抬起淚眼看向丈夫:“你呢?”
“你們先走,我行動會更自由。咱們到西番會合!”他說得咬牙切齒,實是恨毒了投奔他又想出賣他的人。
兩個女人不再猶豫,趁夜由一小隊人護送出城。
她們不敢叫苦,咬牙趕路。直到天蒙蒙亮,開路的土兵忽然站住了。
前麵,一大隊人馬黑壓壓地攔住了去路!
太陽升了起來,女人們眯起眼睛看著來人,才發現不是西番的援軍。領先一人她們都認識——祝新樂!
祝新樂抽出了刀,身後,土兵們也紛紛抽刀出鞘。
“殺!”
他們不由分說,一擁而上,先砍翻了打頭的護衛。
眼見自己不能免,女人們的勇氣也回來了,她們大聲詛咒祝新樂,詛咒他不得好死,詛咒他餘生淒慘、會被惡鬼纏繞、受盡酷刑。
淒厲的聲音讓一些土兵動作一頓。
祝新樂笑了,揮刀砍下!一顆紅顏綠鬢的腦袋骨碌碌在地上滾出幾丈遠,世界,清淨了。
他揪起那顆腦袋與自己的視線平齊:“我本來過得也沒比被你詛咒得好,挨不完的打、還不完的債,砍頭、挖心、剖腹、剪肉、火燒、鞭打……哪樣沒用在我們身上?
你們讓我們吃不飽、穿不暖、沒床睡、沒被蓋,現在吃飽穿暖了,你又出來了,還想把我們拖回以前,我是絕不能答應的!
沒有你,我們過得很好!
就算好不了太多,因為你對我們太壞,看到你倒黴,我也會開心的。”
說完,歪嘴笑了,掃視手下:“打掃幹淨,回!”
祝新樂提著人頭,越走越亮,繞著又轉了一周,沒有發現其他的潛逃者,留下一半人馬,自己將人頭係在馬頸邊,回大營複命去了。
營中對人頭已是見慣了,放他進了大帳。祝纓見過個漂亮的姑娘,那時候姑娘還是活的,祝纓盯著人頭看了一會兒,問道:“另一個是誰?”
“頭人的妹妹,也不是好人。”
“行。先放一邊兒吧。已經安排妻小潛逃,普生必有動作,傳令,各路小心警戒!圍城!”
“是!”
……——
城內的普生頭人尚不知妻、妹被殺,這幾日不時有人趁夜色逃出城,有人是投奔祝纓去了,有人則是趁機遠遁。
普生頭人在準備酒宴,邀請各位頭人小聚,以釋心結,同心協力、共度難關。他命管家取出珍藏的烈酒,又叮囑:“我的酒壺你來拿,裏麵要是清水。”
酒到一半,祝纓又來攻城,從樓車上射下許多箭矢,守城的土兵紛紛躲避,漸失鬥誌。
林風正在督陣,忽然後陣亂了起來,他扭頭一看,暗道不妙——西番騎兵!
西番的兵馬,來了。
在這最不該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