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511章 釋疑

信使沿著新修的驛路一路疾馳,直奔西州。起初是蜿蜒的盤山路,跑的時候需要小心,下山之後進入西州的平原,人和馬都精神了起來。

跑到幕府門前的時候剛過午,南國暮春,陽光已經很熱了,信使一抹汗,高興地叫道:“通通通了!橋通了!”

門上看了看他的號衣,給他遞了一碗茶水:“什麽橋通了?”

信使咕嘟了一大碗茶,道:“當然是北關往北的鐵索橋通啦!蘇校尉命來報信哩!”

門上將茶碗一收:“那你進去吧!小六子,帶他進去!”

幕府裏吃過了午飯,正是休息的閑暇時刻,祝纓本在後麵陪張仙姑說話,張仙姑念叨著:“趙家二小子也來念書了,他們哥兒倆歲數差得有點兒大呀,能說到一塊兒麽?”

祝纓道:“沒人比他親哥哥更合適帶他,親哥哥帶著先認認人兒,把地麵逛熟了,以後自然各有各有朋友。”

“那也行。哎喲,青葉你也派出去了,身邊得再添幾個幫手吧?自己年紀也不小了……”

念叨著念叨著,張仙姑又打起了瞌睡。祝纓衝蔣寡婦擺了擺手,輕手輕腳把張仙姑抱到**,理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再輕手輕腳走出來。蔣寡婦小聲道:“您也歇著去吧,我在這兒守著。”

“辛苦了。”

“沒事兒,我與杜大姐換班呢,也累不著我。”

祝纓從張仙姑處走出來就被祝青雪找到了:“姥!北邊蘇晟那兒有消息送到,信使在前麵等候了。”

祝纓本也沒打算午休,看祝青雪高興的樣子就知道應該是好消息了,也含笑道:“走,看看去。”

到了簽押房,信使很快上前:“姥!好消息!橋通了!”說著,奉上了蘇晟的公文。

上麵封著火漆,拆開了一看,蘇晟這公文寫得越發像樣了,不但寫了測試成功的情況,也寫了把橋板重新又抽了,就等祝纓下令。同時寫了自己的“防務”,如今這個關卡有多大、多少人,能夠同時監管多少人、貨等等。按照之前的安排,測試的時候也給對麵遞交了要求見麵的文書了。

最後,請示祝纓,對麵陳放那兒也遞過來一道公文要求在橋上見一麵,來不來?什麽時候過來?有沒有額外的準備要求?

祝纓道:“蘇晟也長大啦。”

蘇晟這幾年也算曆練出來了,即使放到外麵,也是一個比較合格的、上峰很難挑出錯處的水平了。

祝纓讓信使先去休息,對祝青雪道:“給趙蘇他們發文,知會一聲橋通了,讓他們盡快安排好各自州裏,七天之內,到幕府來碰個麵,咱們同去看看新路。順便告訴蘇喆她們一聲,讓她們也準備準備。回信蘇晟,告訴他,十日後我動身。”

祝青雪笑著答應了:“哎!”

“這麽高興?”

祝青雪道:“姥這麽看重這條路,它就是有用的,如今成了,就值得高興。”笑著跑去幹活了。

……——

當天下午,好消息就傳遍了幕府,並且在往外擴散。

這是一個好消息,雖然幕府上下知道通行並非全是好事,接下來也會麵臨朝廷的壓力,但是西州是整個安南的中樞,也是中西部的貿易樞鈕。路通了,就意味著西州的重要性增強了,甚至梧州的貨物想北上京師也是走西州更方便。也就意味著整個安南貨物北上也更便捷了。

這對安南是有利的。因為安南境內的路,較之以前好了太多,礦藏、鹽井的產出也更方便運輸了。隻要不是安南的主政者,聽到消息之後都會覺得開心。隻有主事的人,才會緊張。

蘇喆聽到消息之後卻有一點怔忡,這是一件喜憂摻半的事情,她一麵寫信給母親,一麵把路丹青、林風兩個如今在西州的夥伴請過來說話。

路、林二人現在幕府練兵。

兩人接到蘇喆的邀請,都猜她又要整出點什麽事兒了,到了蘇喆的家裏,果不其然,她又有主意了。

三人往屋裏一坐,路丹青先問:“才聽到好消息,就把我們叫過來,是有什麽安排?”

蘇喆嚴肅地道:“上回說的事兒,你們想明白了沒了?”

路丹青轉頭去看林風,“上回說的事兒”是指他們私下對安南未來的討論。蘇喆以為,安南雖然初具規模了,但是一旦與朝廷接觸太多,是需要一些“保障”的。之前有天險阻隔,就在安南的範圍內發展,也不用太考慮朝廷。現在,需要有點動作了。

林風道:“為姥請封,現在確實是個好機會。”

蘇喆問路丹青:“你說呢?”

路丹青道:“我當然是同意的,不過,你與趙大哥他們說了嗎?不好把他們撇下的。”

“他們過幾天就到,到時候咱們一同與他們講。”

林風道:“姥當然值得朝廷一個爵位,這個破朝廷也太不厚道了,冊封節度使的時候竟沒有主動給!開疆拓土之功,難道不值得公侯?”

蘇喆道:“還有一件,你們可別忘了,爵位可以世襲,官位不行。隻給官職,不給爵位,他們什麽意思呢?”

林風道:“咱們各自家裏,官位也是世襲的。”

蘇喆發出一聲不屑的冷笑:“那能一樣嗎?整個安南,也就隻有外五縣是這樣。別的,趙蘇、祝煉、祝重華,哪個不是一步一步升上來的?就是幕府裏這些人,你我,哦,青君也是從校尉升到將軍的呢。”

她說到“祝重華”的時候,路丹青看了她一眼,蘇喆也沒在意。路丹青道:“你話裏有話的。”

蘇喆輕聲道:“我也是在想我們,我們的子孫。”

她這話一出,另外兩人都露出了了然的神色,旋即林風也陷入了深思。路丹青暫時沒有這個困擾,她隻是問蘇喆:“你的意思是,大家都要有爵位?朝廷恐怕不會答應吧?安南也不是他們能管得到的。”

蘇喆道:“總要先提出來,再想怎麽辦。唉……”

另兩個人對望一眼,也都點了點頭。安南的設立,她們都是借勢而起的,如果沒有安南,蘇喆可以有一個阿蘇縣,另外兩個連自家寨子都得不到。如今三人都能夠在整個安南有影響,三人自然不肯放棄安南,必要維護。然而維護又遇到了一個問題——官位不可世襲。

三人有了個念頭,隻等趙蘇等人到來。多開一條驛路,影響是很大,幾州刺史連同祝青君都趕了回來。他們各有各的住處,也有住在幕府裏的,比如祝煉,也有在府外有宅子的,比如祝重華。

大家都知道了好消息,祝纓召集開會的時候,各人也都有了腹稿,刺史們想的挺多,都是如何利用這條路,譬如祝重華,率先提出來:“我想從北關直接回黛州,親自走一走,探探路。”

祝纓都同意了,卻也提出了要求:“各人回去之後,要嚴防境內鹽、鐵、糧、馬匹隨意外流,要篩查流入的書籍。開這條路,是為了警醒、學習、不坐井觀天,不是為了找死。”

雖然有關卡,但是走私這事兒隻要有利可圖就是止不住,故而從源頭開始就要防範。安南與朝廷不能說是“敵國”,但體量、繁榮程度是不在一個水平上的,安南是需要小心的那一個。

“是!”

會開完,祝纓讓各人回去準備,擇日一同動身,而她自己則去詢問張仙姑,是否願意到橋邊看一看。張仙姑年紀愈老,行動愈不如前,祝纓慶幸前兩年與她一同遊過了安南,如今隻看她自己的意願。

張仙姑也願意走動,隻是如今已經收拾行李已經不大利索了,事情都是花姐與杜大姐等人在打理。祝纓要幫忙,被蔣寡婦攔下了:“你們娘兒倆一處說話,我們幹就成啦!”

另一麵,蘇喆又請了趙蘇等人“小聚”。

趙蘇到了蘇喆家,一看來了不少人,笑著說:“你又要弄鬼了。”

蘇喆正色道:“不管弄神弄鬼,有用就行。”

待人聚齊,蘇喆也是當仁不讓,將想法都說了。其他幾人麵麵相覷,祝煉清了清嗓子,道:“這事兒,沒對老師說吧?”

蘇喆道:“不將事情想清楚就拿到姥麵前說嘴?那咱們這些年不是白活了?一點兒長進也沒有。你們隻管說,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道理是有的,因為頭人出身的蘇喆肯接受官職不世襲,已經算是受了熏陶了。將爵、與職分開,確乎是一種進步。祝煉道:“安南,沒有裂土分爵的餘地了吧?”蘇喆道:“朝廷分封,也沒有裂土臨民的呀。”

趙蘇道:“咱們講不清爽。”實則是他也沒弄得太清楚,眼前的形勢他是不怕的,不過說到將來的規劃,他也有憂慮。祝纓已經五十多了,他也五十多了,安南至今沒有一個明確的繼任者。這是很危險的。

可以借這個機會,暗示一下祝纓,試探一下她的意見。

趙蘇看了祝青君一眼,對蘇喆的提議表示了讚同:“無論如何,朝廷不該吝惜這個爵位。也不應低於侯爵。至於其他,何妨請教姥?你什麽時候見她想得比你少了?”

蘇喆道:“不過是我的一個傻念頭,也不獨是為了我們自己。科考的事兒,因考生不足,至今沒有做出成例。晉升之事,關係人心的。便是我們,自己運氣好、乘了姥的東風得有今日,兒孫呢?再沒這樣的好事了,須得有一個保障。幕府若沒有這個保障,各人私心,就會各自為兒孫尋求保障,一旦私念膨脹,我先說,我不知道我自己會幹出什麽事兒來。你們,恐怕也不能保證不為後代謀劃吧?

大同世界,誰不想要?可現做不到。姥當然比我高明,那就同去請教,我隻問在座的諸位的想法。別忘了,除了我們,安南上下的有品階的官員還有多少人,他們難道整天傻吃傻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麽都不想嗎?

姥立下規矩,我照聽、照辦。可要是姥把這規矩空下來,那就大家各動腦筋了,難道會是好事?”

祝青君緊繃的臉因她後半截的話轉晴了一點,輕輕地點了點頭。

各人相繼認同,約定次日晨會後向祝纓進言。

……——

祝煉還住在幕府裏,當晚便叩響了祝纓的房門。

次日一早,幕府晨會,多了祝纓出行之後的安排。

任務分派畢,蘇喆等人暫時散去,又重新聚集,一同往簽押房裏去尋祝纓。

祝纓看到些人一同前來,一挑眉:“你們這是有什麽事?坐,慢慢講。”

蘇喆鼓起勇氣開了個頭:“姥,這條路一旦通了,朝廷兵馬可以由此進入安南、包抄西番,開疆拓土之功,是坐實了吧?”

“對。”

“那……酬功任能,節度使是任能,現在該朝廷該酬功了。”說著,她看了趙蘇一眼。

趙蘇欠身,含蓄地說:“安南如今內外兵患已平,該定製度了。”

祝纓道:“倒也有理。你們呢?也是一樣的想法嗎?”

眾人精神一振,看祝纓表情平靜,才緩緩說了自己的想法,蘇喆說得比較多,她思考得最久。祝煉是比較願意像朝廷那樣,就開科取士,能者上、庸者下。祝青君之前沒有想那麽多,現在倒更讚成祝煉。趙蘇等人比較傾向蘇喆,因為蘇喆說的也有一定的道理。

祝纓點了點頭,道:“你們的意思,我清楚了。你們所擔憂的,我早已想過了。”

想讓出了力的人與別人待遇完全一樣,那也是不可能的。就像外五縣,到現在還能做“法外狂徒”,也是因為最初的配合羈縻。到得現在,不是不能強行並吞,或者玩弄權術,但那樣一來信譽就沒了。所以外五縣就是與新四州不一樣。

對眼前的這些人,也是一樣的道理,蘇喆等人是帶著背後家族的助力加入來的,哪怕路丹青,路果最初也給了點土兵讓她帶著。他們付出了多少,按照現世的“買賣公平”就得給他們多少。不但是眼前,還得顧及“以後”。祝纓隻給了他們官職,沒有分到更多的利益。整個安南,除外五縣,土地是統歸幕府,也就是祝纓名下的。

以前這些人都還年輕,沒有家室的拖累,有官職、可以參與一項事業就可以安撫下了。現在,他們更多的還要考慮到延續。

祝纓說:“像以前那樣,頭人洞主擁有一切,奴隸也沒見翻起浪來。但現在不可行了。說了一句,讓奴隸做人,我就有了安南。

即便沒有我,朝廷隻要有需要,攻城掠地、獲取山民,也是攔不住的。到時候家破人亡,端看朝廷有沒有這樣的決心。你們的祖上,都是經曆過慘事的。後來不過是朝廷打不動了,什麽時候它緩過氣來了,覺得有必要,依舊躲不過。祖輩的生活有危險,就換個活法,如今大夥比祖輩眼界更開闊了,是不是?”

蘇喆等人知道祝纓不會說廢話,都認真地聽著。

祝纓道:“兼並之禍,起自微末,人都有私欲,這很正常,而且隻要不受到限製就會一直膨脹下去。就算受到了限製,也會設法打破限製。人往高處走嘛!可是呢,兼並的道理不用我講你們都懂,兼並的後果,史不絕書。”

眾人認真地點頭。

“得讓別人活,自己才能活下去。曆朝曆代無不抑兼並,為了朝廷的賦稅,也是為了不要亂。亂起來,是要玉石俱焚的!

所以我一直在想,不要孩子死了再喂奶,從一開始就要防止兼並。才有了分地、取租。這也不是什麽新鮮招數,朝廷也在用。所以我加了一條——禁止買賣。否則,依舊禁止不了,還是要經過‘大破大立’,大浪淘沙之後,看誰能活下來再現風光。”

她慢慢地說了自己的想法,聽的人也都不覺詫異,因為她一向如此,不吝向下屬、晚輩傳授知識和想法。

祝纓漸漸說明了情況:“安南太小了,又是蠻夷,還有這些女子。人繁衍越來越多,而地方是有限的,想出安南,就會迎頭撞上山外的世界。無論蠻夷還是女子想像在安南這樣活,在外麵都是不受歡迎的。南士們已然晉升困難,何況蠻夷和女子?除非把外麵變成和安南一樣,否則要出外闖**,必然處處碰壁。

且出外闖**,安南人可以入朝為官,那朝廷是不是就可以派官員來管理安南?那就不是羈縻了,一應政令也不由安南人自己作主了。出外晉升又難,家鄉又要聽人安排,這個結果大家能承受得了嗎?

所以要守住安南,現在不適合讓外麵的手插進來。也不能讓那一套君臣父子倫理綱常侵蝕,信了那一套,就是自己跪著認主子了。後果,不好說。”

“這些糟糕的事情不會馬上發生,可能要五十年、一百年,但我既然看到了,就要做些什麽以防慘禍發生。

我第一件要做的,就是穩住種田養活整個安南的人,穩住安南。對你們,先予官職讓你們做事,其他的事,暫時往後放一放。現在,路也通了,也是時候做下一步了。”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

祝纓道:“你們的功勞,我都看著也都記得。但我也說了,一定要小心兼並。在慘禍發生之前,一定已經發生了許多慘事,我不想看到這些。所以不會直接給你們土地,咱們這個學一學朝廷,以賦稅分封。”

這是她深思熟慮過了的,不按朝廷的品級格式,而是很簡單的“百戶”、“千戶”,簡單直接。名稱就是能夠吃到多少額外的祿俸,可以世襲,一百戶、兩百戶……等等,最高絕收不過“千戶”,所有的分封,僅限現在有軍功的這些人。以後增封,也隻按功計。總量不能超過安南稅賦總戶口的一半。鹽鐵等官營,收入得養兵、補貼安南支出,不用將領自己養兵。

祝纓問道:“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紛紛表示了讚同。

“你們也都長大了,會考慮子孫大計了。我也老了,當然也要想一想自己身後的安排。我知道,許多人都在嘀咕。我這個年紀,都怕我死了不及安排後事,安南要亂。”祝纓又說。

所有人的心驟然提到了嗓子眼兒,眼睛都瞪得大大的,大氣也不敢喘,都等她的下一句。

祝纓的目光壓過每一個人,眾人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又舍不得移開目光。

祝纓緩緩地道:“安南節度使,不是長在誰身上、必須是誰的。既不是我的子孫,也不必非得是誰的子孫!這個位子給了誰,也不必非要傳給她的子孫。

誰的眼裏有整個安南、誰能維護整個安南,要把人當人,我才會把安南交給誰。以後誰要做我這個位子,必得從下做上來,要知道自己的斤兩,能安排春耕秋收,斷清爽案件爭執。要能服眾!

機會,我給每一個人,不問出身,不問我喜歡不喜歡,一步一步,走上來!

你們、你們的子孫都有了保障,這些保障都依賴安南,你們要維護安南,選出能做得到的人。約束她!誰都能換,隻要安南好好的。

安南設鎮才幾年?我在看你們的表現。差不多的時候,我會公布人選的,一定不會出乎大家的意料。”

室內一片沉默,忽然喘氣聲大了起來。

祝纓道:“好了,話,我都說完了,收拾收拾,咱們該動身啦。”

“是!”眾人應聲,聲音嘶啞得嚇了他們自己一跳。

祝纓擺了擺手,又拿起一份公文慢慢看了起來,眾人紛紛離開,路丹青靠門近些走在前麵。到廊下轉個彎,忽然站住了:“姑姑?”

花姐笑笑:“你們有事?說完了嗎?我來找她有事兒。”

趙蘇踱了出來:“我們正要回去收拾行裝,準備出行。”

“我也是來說行裝的事。既然你們說完了,我就進去了。”花姐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