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補充
趙霽嘴巴微張,不由自主露出一個帶點傻氣的笑,馬上努力壓住翹起的唇角,然後失敗了。
與他一起的還有幾個同學,他們的年紀都還沒滿二十,臉上都還帶著些稚氣,眼睛裏也透著興奮。無論男女,大部分都還沒到能夠掩蓋住內心想法的水平。祝纓很清楚地就能看到幾張年輕的臉綻開了笑容,青春、熱情,那特別用力的掩飾也顯得十分可愛了。
趙霽努力平複了一下心情,聲音微帶一點激動地問:“姥,我們還年輕,能成麽?”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沉著了,祝纓依舊含笑聽著他的小緊張,她反問道:“你覺得不成?”
“不不不!成的,成的。”趙霽馬上接口。
祝纓道:“那不得了?你們幾個,先到各曹輪番聽使,都輪一遍,一、二年後,再定你們的職司。”
趙霽道:“是!”
他算是這些人裏的頭兒,一則他的成績不壞,二則因其出身對幕府、官府的事務比較熟悉。同學們都標著他,看他應聲,同學們也跟著:“是。”
祝纓對祝青雪使了個眼色,祝青雪就拿起一疊紙來:“拿著這個,一人一份,上麵寫了你們的姓名、要去的地方。一會兒我帶你們去認人,這裏有各人的腰牌,憑這個進出幕府,哪裏該進、哪裏不該刺探,我路上同你們講。”說完,又拿起一把腰牌。
祝纓道:“現在就去吧,早點過去,認了門,明早就能來幹活啦!她們都等著人使呢。”
祝青雪含笑道:“是。跟我來吧。”
一行人穿行在幕府裏,趙霽對這裏是熟悉的,他的同學從後麵戳了戳他的背心:“趙大,這是去哪兒?”
趙霽道:“許是六曹……”
節度使以前不常設,到了祝纓才成為一個常設的官職,幕府職司的設置便也與先前有所差別。祝纓以“我開先例,我怎麽方便怎麽來”為由,將職司作了調整、增減。除了朝廷舊設的營田、轉運之外,其他的都比照著朝廷職司,又參考了一些地方官府的職司設置。
朝廷有六部,幕府便有六曹,吏戶禮兵刑工,朝廷有九寺,幕府就沒有這麽多了,對職司進行了合並,部分職能批出來放到六曹下麵。與朝廷一樣,兵事是比較特殊的,它也有個“分權”設定,且須有祝纓的批準才能調動。
同樣的,幕府也分“內”“外”,“內”是幕府之內,“外”指安南公務,財富也分內外,各走各的賬。
趙霽跟在祝青雪的身後,重新打量著幕府。之前雖然住在這裏,也會往各處躥,卻都沒像現在這樣看得仔細。
祝青雪聽到他們說話,回過頭來道:“有什麽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們一個大概,在這裏久了就會知道,姥是最喜歡看到好學的年輕人的。”
“哎!”年輕人們開始活躍。
趙霽問道:“姐姐,我們如今算什麽?”
祝青雪笑眯眯地道:“學徒。這一、二年你們用心學、用心做,才好給你們發教令、印鑒。再為你們向朝廷報備。”
趙霽之前所想就是“隻有一張紙,與家裏我爹的教令、告身全不一樣,也沒有印,不知是個什麽意思”,現在祝青雪都解釋清楚了,他再也沒別的好問的了。如果照著朝廷的規定,他爹是刺史,他入仕起手高低得有個官,不過在安南與朝廷不一樣,他也就安靜地聽著了。趙家的習慣、祁家的經驗,都沒被祝纓坑過,趙霽很沉得住氣。
他的同學們就更不懂這些了,他們皆不如趙霽的出身、對官場的熟悉,有兩個同學是祝縣、甘縣小官家的,也姓祝,其餘幾人都是梧州普通人家的孩子,對幕府的了解僅限於幕府的大門朝哪兒開、管自己學校的人是花姐。
他們你看我、我看你,也提出了一些問題,譬如“早上什麽時候到?”“還穿現在的衣裳麽?”“會被分到哪裏?”“都要幹些什麽?”之類。
祝青雪笑道:“這些一會兒我會一總講的。都不要擔心,是好事兒,不給你們一來就定了職銜,是為著考察你們的長項都在哪裏,以後才能一展身手。來,趙霽,你的地方到了。”
趙霽被分到了戶曹,這裏管事的是巫仁,巫仁帶著江珍等四個人,這五個人是有官職的,其餘又有十來個文吏。趙霽如今介於文吏與江珍等人之間。江珍比趙霽大不了幾歲,也是個年輕姑娘,如今已有了正式的官職了,趙霽暗下決心,自己可不能做得比她們差。
祝青雪帶人進來,巫仁一看來了一堆人,心裏先咯噔一聲,祝青雪說:“姥又給您人了。”
巫仁下意識一笑,笑容馬上消失:“這些都是?”
“可沒這麽好,就這一個,趙霽。”
巫仁鬆了一口氣,笑容真誠極了:“太好了。我總念叨缺人,說是要給我的,總不見,今天可算給我們了。當年祁老先生可是賬上的能人,趙霽定是不錯的。”
祝青雪道:“他可不一定在你這兒啊。”
“啥?還帶要回去的?”
祝青雪這才將“輪流”的事兒說了,巫仁道:“那也行,不過,人先留給我。”一旁江珍見巫仁雖然對熟人肯說話了,卻太軟和,忙添了一句:“要是在我們這兒幹得好了,可不許再要走了!”
祝青雪哭笑不得:“那要問姥,我可做不了主。你們也都見過巫大人,過陣子,你們也是要輪流過來的,都長點兒心,別隻盯著現在分人的地方,要輪替的呢,到時候可沒人再領你們再認一回門了。趙霽,你也跟我來人,把他們幾處也都重新認一認。”
江珍道:“這就帶走了?”
“明天讓趙霽自己過來找你們。”
江珍見巫仁也好奇,便說:“那我跟你們一同去,你們認完了門,我再把趙霽領回來,免教他到處亂撞。”
趙霽自打過來就住在幕府的,他還有一個更小的弟弟,趙家雖然在西州城裏有住處,兄弟倆現在還是住幕府裏。這個“亂撞”就說得虧心了,祝青雪知道她是找借口跟著,也不點破:“那你不能多說話。”
“行。”
一行人向巫仁告辭,又往下一處去,項安這裏是巫雙,路丹青在兵曹帶著郎睿,花姐是禮曹,但她現在在學校,禮曹留守的是江寶。
祝青雪帶人認完了路,道:“我帶你們認一認飯堂,管兩頓飯……”
又將幕府前院的布局給他們講了,後院自是不能進的。此外庫房、賬房等處,也不能隨便進。又指點了代步腳力的地方、值房、水井之類。最後才說:“好了,就是這樣了,各人的東西拿好,明天一早過來,辰時早會別遲到了。”
年輕人們帶著小小的緊張和興奮忙答應了,祝青雪歎了口氣,道:“時辰不早了,沒想到會花這麽長的功夫,各處陸續上鎖了,今天是來不及回去了,明天你們再各自到任的。遇有事,先同上司講,若講不明白,或有旁的事,也可來找我。”
轉身對身後拖著的江珍江寶巫雙等尾巴說:“你們來都來了,就幫我把他們領出去吧。明天一早,再去門口把他們領進來……”
三個女孩子含笑的臉凝固了一下,趙霽道:“明早我去門口接他們吧,姐姐們要準備晨會後向姥回事呢。”
祝青雪道:“晨會在前廳,你把他們帶過去,散會各曹領人走你,你也去戶曹。”
“是。”趙霽說,他看同學們好像有話要問,便說自己把同學帶出去就行,巫雙拍拍他的背,向他道了聲謝。
祝青雪與巫雙等人匆匆離開,趙霽道:“跟我來吧。”
同學們將他圍了起來:“趙大,姥可嚴肅不?”
“姥常在城裏走,你們沒遇到過麽?最好的一個人。”
“我們不是說那個,姥平素待人是一回事,公務可與日常處事不一樣,是嚴是寬?”
趙霽道:“好哥哥,我與你一樣,也是頭回當差呢。”
“你家裏不曾說過嗎?”
趙霽道:“我記事的時候姥給我爹派的事與現在咱們做的事,不是一回事了呀。”
好像也是!
各人又開始詢問自己的上司的性情,趙霽道:“她們人都不壞,性子有急有慢,做事卻都是認真的。不過我也與她們沒共過事,對了,這些人裏,姑、朱大娘子是一定要尊重的,那一邊那個小議事廳裏,還有一位蘇大人,姥現在命她管安南日常庶務,以後是要打交道的……”
說到門口,還沒說完,趙霽道:“堵在門口不好,你們先回去,我明早還在這兒接你們。”
同學們一步三回頭,離開幕府之後,便有人在路上就開始打腹稿,明天見到上司要怎麽說話,等等。
……——
趙霽轉頭回了府,打算先去見一見祝纓。他知道巫仁的性格,單獨找她,恐怕也說不了什麽。幕府他是很熟的,剛才發的腰牌進了不了後宅,但是他本人是能進的。直到後麵祝纓的書房外,他先咳嗽一聲,再央護衛:“姐姐,我來見姥。”
護衛也是祝縣出來的,看他親切,笑道:“蘇家小妹在裏麵,你稍等一下。”
“哎。”
裏麵祝纓的聲音:“誰呀?”
護衛道:“是趙大郎。”
“進來吧。”
趙霽進門,先拜祝纓,再對蘇喆拱手,叫一聲:“姐姐。”
蘇喆笑道:“人還是那個人,衣裳還是那身衣裳,一聽說你就要來當差了,猛然間看你象長大了一般。”
趙霽將頭微微低了一點,作出一個靦腆的樣子來。
蘇喆道:“姥,那我先回去了。”又對趙霽小聲說,有什麽不懂不會的可以來找自己。趙霽也小聲答應了。
蘇喆走後,祝纓一揚下巴:“有事坐下來慢慢講。”
趙霽乖乖地坐下,問道:“姥,我不太明白。”
“哪裏不明白了?”
“為什麽要這麽安排我們?我聽說過,姥帶學生並不隻讓學生一味讀書,也要做事,因此入仕之後為政一方頗為順利。現在的安排,與聽說的似乎不太一樣,也……好像沒有下鄉,也沒有分做某事。這樣會不會太虛浮?”
祝纓道:“覺得現在不是‘做實事’?想學‘真本領’?”
趙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隻是我沒有給你們分派事,你們的上司會派的。”祝纓說。
“哎!”趙霽笑了。
待要告辭,花姐帶著林戈、祝彤到了,趙霽忙站了起來,叫一聲:“姑婆。”目光在祝彤身上多停了一下,這個人是沒見過的。
祝彤整個人輕微地晃動著,雙手抓著袖口,她有點緊張。她的弟弟妹妹們也曾接過張仙姑給的糖,她也曾見過祝纓與人說話,十分的和氣,但不知為何,進了幕府、進了這間屋子,她後背的汗毛就豎了起來,本能地緊張。
花姐介紹了祝彤,祝纓道:“哦,青君說過的那個孩子,你的弟弟妹妹還好嗎?”
祝彤的聲音有點啞,咳嗽了兩聲變得正常了:“都好,在學堂。”起初,他們的年紀都小,祝青君本意是給他們找個人照顧著。戰後這是常有的,要麽到育嬰堂,要麽就是找個沒了孩子的人家收養。當時祝彤跟著祝青君帶路,弟弟妹妹不能帶在身邊,就寄養在祝縣。
戰事一結束,祝彤自己當時年紀也小,她自己都是個要當學徒或者學生住校的年紀,央了祝青君,才得了自己一個住處,接了弟弟妹妹來。因有功,又是孤兒,地雖然暫時沒分到,但幕府對他們這樣的人有補貼。小的拖著更小的,也就這麽過活了。
祝彤道:“都好的,吃得飽、穿得暖。”大家分著幹家務活,累是累點兒,勝在一家團圓。祝青君回西州也會來看一看,有時候也托青葉等人照顧看一下。
花姐道:“我都安排好了,她家弟妹住學裏、她到我那兒住,都有人照看。放假了就回家團聚。”這樣一來祝彤也就不會那麽累,還要照顧家裏。
祝纓道:“行,那你們去安置吧。去賬上取兩串錢,放到學堂裏應急,小孩子也難免會有些急用。找不著姐姐,豈不誤事?”
趙霽看到最後,心裏又有了疑問,默默地等著花姐帶人走了,才問:“家裏又要來新人了?是客嗎?”
祝纓道:“與你們差不多,過兩年,她們也要開始幹活了。”
趙霽狡黠地笑道:“那一定都是很聰明的姑娘,跟我們今天似的。”
祝纓道:“你爹娘都沒有你這麽油嘴滑舌。”
“嘿嘿。”
“去吧。”
“哎!”
胡師姐眼見人都走了,也問了一句:“大人,您自己身邊怎麽不留幾個孩子聽差呢?”
祝纓現在管事少了些,是不太忙,但胡師姐總覺得她一個主事人身邊的人還是太少了。在山外做官,先是許多學生圍著,到了京城又是蘇喆等等晚輩。如何到了安南,這些學生、晚輩都散出去了,她身邊反而乏人了?
之前還有一個青葉,也被派了事,如今唯有青雪奔波,其餘以書吏居多。剛才蘇喆過來,想要人到她那裏幫忙,胡師姐更覺得自己該多這一句嘴。
祝纓道:“快了快了。”林戈、祝彤隻是個開始,明天開始,花姐會陸續帶人過來見她的。沒帶過來,是因為幕府隔壁的宿舍還沒收拾出來。
胡師姐又說:“那……我能要幾個機靈的孩子麽?我想教幾個徒弟。”
“可以啊。”祝纓說。
胡師姐也笑了,她的家傳技藝與這些國家大事相比不值一提,但也不想埋沒了本領。以前她教過蘇喆等人一些拳腳功夫,然而漸漸的,她們也像雛鳥離巢一樣,心思並不在這上麵了。
胡師姐明白,大家的路不一樣,想要徒弟,得另找。她又擔心祝纓的安全,自己上了年紀了,不如年輕時靈便,是得找個好徒弟,將祝纓的安全托付了。
天色暗了下來,祝青雪帶著一個幫傭走了進來:“姥,要點燈麽?”幫傭手裏提著一個籃子,裏麵放著蠟燭,隻等一聲令下。
祝纓道:“不啦,今天有新人來,先吃飯。吃完飯再過來把燈點上,去把蘇晟也叫來。”
“哎。”
祝青雪在心裏將事重複了一遍,閃身給祝纓讓路,祝纓卻看向門外——一個穿著號衣的矮個男子疾步走入:“姥!京城急報!”
祝纓與祝青雪對望一眼,祝青雪上前接過了裝公文的皮筒,拿到案邊打開,掏出裏麵的公文,捧給了祝纓。
祝纓打開公文一看,不動聲色地問:“送信的人呢?”
“在門上休息。”
“帶進來,點燈吧。”
幫傭一個箭步躥到了燈座前。
蠟燭一根一根點了起來,送信的人也到了麵前,當地一跪:“節帥!”
祝纓問道:“知道你送的什麽公文嗎?”
“是軍務。”
“京裏有什麽說法?沿途有什麽動靜?”
“京裏風平浪靜,路上麽……在征發。”
祝纓擺了擺手,號衣男子將信使帶出去安置,祝青雪一直盯著祝纓,祝纓提筆寫了一份手令,道:“把林風也叫來一起吃飯,這個發給西關金羽。”
西番異動,政事堂詢問情況,讓祝纓迂回打探,並且準備“鉗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