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5章 正規
蘇喆與林風一路狂奔到了幕府,發現幕府裏麵也正在忙碌,趙霽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麵,斷斷續續地說:“人、人還沒到呢?”
蘇喆拉住一個抱著一疊白色布料的小護衛問:“這是要幹什麽?”
小護衛很實在地說:“準備把這些彩飾遮一遮。”
趙霽見縫插針:“不是劉相公過世麽?姥說,劉相公對整個安南都有恩情的,識字歌既是他所作,就算是這許多人的老師。下令換素服了,府裏正在準備祭桌,又讓巫大娘撥錢往寺觀裏做兩天道場。說,雖不大辦,禮數是要到的。要不是這樣,客人還沒到,我怎麽就能先知道的呢?”
蘇喆道:“姥在府裏還是廟裏?”
“府裏。”
蘇喆道:“我去找她!”
“你要幹什麽?”趙蘇的聲音冷不丁地從後麵冒了出來,在他的身後,祝煉等人也跟了過來人。這些人初入京師,祝纓也都曾設法讓他們見王、劉諸人以抬身價,好在京城過得稍稍舒適些,聽到噩耗,也都無心繼續議事,一窩蜂地跟了過來。
蘇喆道:“去迎一迎,我想,既然有人來,保不齊會有女眷呢?我去也方便。”
林風道:“我也去吧。”
祝煉道:“別堵在這裏了,同去。”
幾人一邊走,一邊把身上彩飾摘下來往袖子、腰包裏揣,趕到祝纓麵前的時候,已經比較素淨了。
祝纓正在書房,她已換了一身素服,頭上一根銀簪,一邊胡師姐腰間係了根白色的腰帶,她的兩個新徒弟則穿上了白色的布坎肩。
祝纓在看信,抬頭問道:“怎麽都過來了?剛才幹什麽去了?找不到人。”
趙蘇道:“我們分散各地,見麵不易,想在離開前聚一聚。不想又聽到噩耗,如今想多留兩天,見一見劉相公的後人再回去。相公天下文宗,家學想必也不差,若有脾氣相投的世兄世侄,也想請他到梧州講學呢。”
祝重華對劉鬆年了解不多,隻聽到說這家人能當老師便也搶著說:“我們那兒也是要的!”
祝纓道:“我還要人呢!”
劉家人還沒到,幕府裏已經爭上了。蘇喆覷了個空兒,對祝纓道:“姥,我想去迎一迎。”林風也說要去,祝煉道:“還有我!”
祝纓道:“來的是幾個姑娘,你們兩個湊什麽熱鬧?小妹,你去。”
“哎!”蘇喆高興裏透著點兒驚訝,劉鬆年把自家女眷送到安南,那男丁呢?為什麽是這樣的安排?
祝纓又指著祝煉說:“你不用去,讓你媳婦兒同小妹一起去。”
“是。”
林風要說話,祝纓道:“你媳婦兒家裏有孩子要照看,不必走遠,等人到了,先住到府,她再來與她們相見也不遲。重華也是,人家家裏才有喪事,在我這兒爭人吵鬧就罷了,她們過來,先不許吵到人家麵前。到了個生地方,得讓人緩一緩。小妹,多帶些人,她們了帶了不少東西。”
“是。”
“好啦,都去換身兒衣裳吧。”
“是。”
……
蘇喆先問了來的有多少人,再去點了人馬,再換一身衣服,然後去找何月明。
何月明已經換了一身月白衣裙,頭飾也除了,正在與杜大姐一起布置劉家姑娘的住所。祝纓沒讓人住客館,帶著孝,去哪兒都不方便。又有祭祀之類,還是在幕府裏方便,一應費用祝纓就給出了。
來的是三個姑娘,一個是劉鬆年的小孫女兒,另兩個是她的曾孫女。她們年紀相仿二十上下,湊在一起居住也互相有個照應。三人各帶一個丫鬟,又有一個婆子,此外又有一個男管家、一個女管家,六個男家丁。
何月明道:“到底是大戶人家。”
蘇喆道:“劉相公這在京城算節儉的啦。杜大姐,這兒得先交給你了,她得跟我一同去接人。”
杜大姐道:“放心,都交給我。”
蘇喆又讓何月明去收拾行李,何月明道:“從這兒到北關才幾天的路?再收拾行李,再出發,人都該到家門口啦,我去換身衣裳,咱們走就是了。”
兩人匆匆整束完畢,沿著驛路往前去迎接。她們也不擔心接不到人,馬跑了一天,天黑之後就在一處驛站裏遇到了剛剛住下的劉家姑娘。人很好認,戴孝,普遍比安南人略高一點,女孩子都很白皙,是嬌貴養大的閨秀模樣。
蘇喆一眼就看到她們周圍幾個穿著號衣的女兵——那就沒跑了!就是她們!
蘇喆在京城時也沒見過她們,但憑孝服以及女兵就能認個七七八八了。她先與女兵的什長相認,再由這什長向劉家姑娘們介紹她。
果然,來的就是劉家姑娘們。
為首的一個自稱叫劉遨,是另外兩個姑娘的小姑姑,另兩個姑娘一個叫劉昆,一個叫劉衍,是堂姐妹。劉遨初見女什長已微一驚,見到蘇喆,再聽說何月明也在州學裏做博士,眼睛變亮了一點,與兩個侄女對望了一眼。
蘇喆是她們祖父的“故吏”,也算是自己人,祝煉的名字她們也是知道的,說話也比在北關的時候輕鬆了一點。劉遨猶豫了一下,倒不好稱呼蘇喆為“世兄”,轉稱其為“阿姊”,請入房裏坐下。
蘇喆與她攜手進房,見裏麵竟堆放了不少箱籠,便說:“這也太狹窄了,我找人換間屋寬敞屋子。你帶的東西,我另找一處安全的庫房給你放置,再派兵守著,再不會丟的。”
劉遨道:“使不得!我這些箱籠,是阿翁讓我帶過來的書籍,無論我到哪兒,都是要放到自己房裏的。直到見到節帥。”
“哦!原來如此!”蘇喆聽到有新書籍,也有些興奮,“那好,就再委屈一晚,明天到了府裏就能安心了。府裏給大夥兒準備了兩處院子,都在幕府裏,一個給你們姑姪居住,旁邊一處是女仆居住、放行李、小廚房,男外另在外麵有住處,你看如何?有什麽要求現在就提,府裏連夜改。”
劉遨忙推辭道:“這樣就很好,實在是勞煩節帥了,我們姑姪並非挑剔之人,節帥肯收留,已是感激不盡。”
“都是自己人,何必這麽講呢?氣候還適應嗎?路上辛苦麽?”
劉遨道:“還好。”
她們姑姪講話也都斯斯文文的,劉遨最沉穩,先問了祝纓好,再詢問了一下幕府裏都有什麽人,祖父當年“故吏”們都過得如何之類。又說希望可以拜祭一下張仙姑和祝大。
劉昆聲音帶點軟糯,脾氣很好的樣子,細心地詢問在安南生活的細節。氣候,什麽季節穿什麽樣的衣服,常見的病症有哪些之類的。
劉衍話最少,隻問了一句:“可方便拜祭亡人不?”
蘇喆耐心地道:“那當然可以,從收到消息起,姥就換了素服了,闔府上下都穿素,整個安南,凡識字的人,都要悼念老相公的。又做道場,咱們回到幕府,法事恐怕沒做完哩。”
幾人又驚又喜,劉遨道:“這……有些超過啦。”
何月明道:“姥覺得對的,就會做,隻要她說做得,那就不算超過。我才隨父親到安南的時候,也常覺得這也有些超過,那也有些不妥。後來也就習慣啦,我們舍棄那麽多的東西來到安南,不就是因為它的‘超過’麽?”
劉昆好奇地問道:“夫人也是遷居安南的麽?”
“對呀?來了有幾年了。剛來的時候,生活上是有些不適應的地方,也會有些誤會。我會陪你們住幾天,有什麽困惑的事情隻管問我。”
劉遨心道:一個是故吏,一個是外鄉人,這二人的安排實是妥貼。怪道都說祝子璋做事周到。
劉衍還是揪著之前的問題:“不是阿翁,是我姐姐。”
劉遨與劉昆都往她身上看,劉衍又加了一句:“還沒完婚的,府裏忌諱這個不?”
“啊?”何月明說。未婚女子死了,是有各種忌諱的,具體要因地方而異。有些是不能入祖墳,有些是不會提。當然也有不大忌諱的,但是沒有直係的後代,總是會有低人一等的感覺。此外,一般也不在家裏擺靈牌,喪事辦完了,到了一定的時間,貴族之家有家廟,往那兒擺,普通人家把靈牌一燒就完事兒了,所以三代之後記不得祖宗名字也是正常的。
“咦?”蘇喆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哦!咱們這兒百無禁忌!府裏姑姑常年祭著她亡夫與故去的婆婆呢。”
劉衍舒了一口氣:“那我就沒別的事了。”
劉遨道:“那她與婆母相處得一定很好。”
“是啊。”
何月明問劉衍:“人……是怎麽沒的?祭品可有什麽講究不?有難處隻管說。”
劉遨歎了口氣:“哪有什麽講究?差不多就得,她活著的時候對這些也不挑剔的,我們帶她到這裏來,她也應該能夠安息了吧。”
見她們不願多說,何、蘇二人也不強問,叮囑她們早些休息便離開了。
原本預計著一天能回的,但是三個大家閨秀帶著許多的行李,細軟雖不多,書籍卻是重而嬌貴的,走得並不快。路上花了兩天時間才到西州,進西州城的時候日已偏西。
蘇喆湊近了馬車道:“現在正是豐收慶,明年這個時候你們就能看到有多麽熱鬧了。”
劉遨撩開簾子往外看,隻見雖是傍晚,街上的人仍然不少,這多人身上都帶點兒白。最常見的是腰裏係根白腰帶,也有往胳膊上紮條白手巾的,穿素色衣服的也有幾個。他們的服飾也各具特色,看得人眼花繚亂。
到了幕府,蘇喆、何月明先進去,裏麵很快又出來幾個穿號衣的雜役模樣的人。為首的一個婦人道:“請進吧。男仆請走那邊,女仆跟我來,行李我們有人接手。”
蘇喆又跑了出來,帶她們去見祝纓。
……——
姑姪三人打量著這處府邸,暗下了結論:好生氣派。
又看這府裏,往來有許多女子,男女雜處也都大大方方。一個小姑娘劈哩叭啦一套話,劉遨還沒聽清,對麵男子也回了一套話,兩人你來我往幾句,再交換公文,幹淨利落。
蘇喆道:“哎,他們倆是同族,講的是家鄉話,我們這兒官話說得好的人不太多。這邊來。”
劉遨更加留意,過往的人有穿白坎肩的,也有係白腰帶的,白衣之下他們的衣服也有區別,顏色、佩飾等,劉遨漸漸看出了其中等級不同,約摸也與朝廷相仿,黑、藍二色最低,青、綠次之,紅衣較少,紫衫她們暫時還沒看到。這些人有男有女,看到她們略問一聲:“這是劉相公家人?”
得肯定的答案之後,便正色對她們拱手作揖。劉遨幾人家教頗佳,現在也有點手忙腳亂——此間女子也對她們抱拳作揖,她們是該怎麽回?
又,她們早聽說安南是有女官的,但山高路遠,又恐以訛傳訛,怕不真實,又或者像獄丞、獄卒那樣的冷碟蘿卜雕花。到了幕府一看,才算放下心來——與傳說中的一樣,我們倒不用太怕到了安南生活受氣了。
祝纓在大廳裏正式見的她們,祝纓也沒見過她們,這三個姑娘沒一個長得像劉鬆年的,然而神態之間一點點矜持傲氣卻又出奇地像,不由莞爾。
三人也在看她,她們隻在傳聞中聽說過這位傳奇人物,中原大地至今還有書生拚了命的罵她胡來。但看起來這些酸話對她沒什麽影響,她依舊神采奕奕,鬢邊幾絲銀發沒有在別人身上那樣顯得淒涼滄桑,反而襯得她更加有氣勢了。
劉遨將祝纓看完,心道:與阿翁不同,但也不失宰相氣度。
劉昆則看著祝纓腰間的佩刀,心道:果然是出將入相的人物。
劉衍看祝纓身形頎長,沒怎麽發力就從椅子上彈起身,手住刀柄上一按,手指修長手背泛起青色的血管,心道:這才是有力的人啊!
蘇喆、何月明作了介紹,三人齊齊上前一福,口稱拜見“節帥”。祝纓扶了一下為首的劉遨,何、蘇二人一左一右扶起了兩姐妹。祝纓道:“都這麽大啦。劉先生在世的時候不大愛說家務事,我們也便不好多問,是他讓你們來的嗎?你們的父母也同意了嗎?”
劉遨道:“父兄雖有異議,我們都是阿翁安排的,否則沒有這順利。這是阿翁的信。”
這一路上她都沒有露出一丁點兒意思,現在卻拿出了一疊厚厚的信來,蘇喆心道:是個能幹事的人啊。
祝纓接信,劉遨又說:“奉命帶來一些書籍,這是單子。”
祝纓也接了,先不看信,說:“你們遠道而來,舉目無親,且在我這裏住下。有什麽事,等你們休息好了再說。讓她們帶你們去安置,你們的仆人我要見一見,聽一聽他們有沒有話要說。”
劉遨想了一下,道:“都聽您的安排。”
何月明和蘇喆便領她們去後院,一路介紹哪裏是前、哪裏是後,後院住什麽人。花姐等人在學校沒回來,祝彤、林戈有差事,後院安靜極了。
……
祝纓身邊也很安靜,她轉到簽押房去先召來了姑娘們帶的仆人頭兒,先問劉鬆年有無交代。
男管事道:“相公命我們護送小娘子來訪親,有手令,也有給門生的書信,走官道、住驛館,很安全。”
女管事道:“相公吩咐,到了安南聽祝相公的安排,別的不用管。”
祝纓道:“既然如此,你們就暫算我這府裏的人了,以後如果你們小娘子要分府,你們還依她們居住。眼下你們的月錢,都掛在幕府,與我府裏的人一樣。”
二人磕了頭,祝纓擺擺手,盯著二人離去的背影,嘀咕一聲:“老狐狸。”
摸出信來拆看。
劉鬆年的信寫得很厚,看字跡是他的親筆。開頭一句:你在安南事兒幹得挺大,我並不意外祝纓能做出這樣的事業,但你是個女子這個事,我是沒料到的。仔細想想,竟是我拘泥了,古往今來,多少出身寒微的人成就大業,既然奴隸可以、寒士可以,女人的智力又不低下,那當然也可以。
不過以女子之身做下這樣的事業,你的大業是有很大的缺陷的,最大的問題是生存和延續。如果你有資質像你的親生兒子,那當我沒說,如果沒有,就一定要小心了。需要慎重地選擇繼承人,否則,你就瞅瞅禦座上坐的那些蠢貨吧!
要選擇一個可以延續你的誌向和事業的人,不然,你死後沒多久,安南或許在,你的事業一定會變樣,你自己的身後名我估計你也不在乎,你身後會不會被人把墳給鏟了都不好說。這個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你現在是據守安南不出,即使通了驛路,我看你也是為了“偷師”而不是效忠朝廷。敢在大殿上直接說自己是女人,你必有別樣的反骨。但是安南的實力不足以支撐你現在去逐鹿天下,選擇守勢是對的。安南雖然偏僻貧瘠,但對你反而是件好事,它易守難攻,保你安全是沒問題的。
守,不止是因為兵馬糧草人口,還有禮儀製度,你應該也很頭疼吧?這是很正常的,因為自從製禮作樂開始,每一代人都會積累一點如何維係這套製度的經驗,日積月累,你要麵對的是千百年來經過實踐檢驗的可行的經驗。相反,反抗的經驗,有一點苗頭就會被打斷,很難積累。
你的那套允許女子做官的製度,很容易就會被千百年積累的潮水一個大浪打沒了。延續,你得從根子上開始,不要隻盯著“女戶”,朝廷也有女戶啊,可你看,她一旦有了兒子,戶主就變成她兒子了,沒用的。為什麽?因為製度鼓勵男子做戶主,女戶受歧視。
你得用一套新的,代替之前那套舊的。
血緣還是得講,但要從把女兒排斥在外,變成把有能力的女兒包含在內。你得定律,確定女兒如果能幹,就讓她繼承家業,生的孩子也算是這一家的,不能辛辛苦苦給外姓人養孩子。得把“這個家沒女兒的份兒”變成“這個家女兒有份”。讓她有機會與男人做一樣的事,受一樣的懲獎。到時候會變成有能力的留家裏,廢物點心去聯姻。但是我覺得問題不大。
所以,我看你還得把官民等級給立起來,不要想著拔苗助長,這個道理我想你是懂的,畢竟你是做了丞相才說自己是女人,沒有進考場的時候就說自己是女人還非要考試。
女子體力多半不如男子,田間勞作、服兵役等出力的還是男子,非要“勞力者”接受這個,在民間很難的,民間是生兒子多才不會受欺負。
但是“勞心者”拚腦子就不一樣了,我的兒孫就不如我的孫女們。讓他們幹同樣的事,孫子不如孫女。做出榜樣來,民間自有效仿的。
一味“龜縮不出”也不行,你開驛路想必也是有所體會的。出,不必一定是要你人出去,把你的法傳出去也行。想辦法,讓朝廷許可你的製度,讓它記下來,隻要落在文字上,以後自有人會在需要的時候引用它作為依據。
要學會留痕跡!
知道你缺書籍,安南那個地方,你想憑一己之力追趕中原百代文明,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讓我的孫女帶了些書籍給你。我這幾個孫女呢,是我的掌珠,既視若珍寶,就不想讓她落到別人手裏,磨成了粉配成了藥,強健了別家人的身體,最後也留不下什麽名字。
你要覺得你這個安南能解決好延續的問題,就把我的孫女們留下。也讓她們自在地活。
我看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她們也不是廢物,能夠幫到你,就打發給你了,你給她們安排個職位吧。不用特別照顧,你看她們能幹什麽,就讓她們幹什麽。
你要覺得安南前途未卜,書還是你的,人,你給我送回來,托給陳放就行,讓他給孩子帶回家來。以後是嫁人死了,還是直接死了,都算我努力過了。
不過你在安南那一套,我怕我活著的時候看著心煩,我死了你不妨做得更狠一點。
好了,就說到這裏吧,祝你有個好下場。估計你也不在意,害!我也不在意我自己的下場,倒開始囉嗦起別人來了。
祝纓又看了一眼書籍,很全,列了幾百種,其中種植、曆法、醫學等頗多,又有一些遊記,以及劉鬆年幾卷手稿。
“別扭家夥!貧富貴賤還用刻意分嗎?一不留神就兼並了。”祝纓將信收好,慢慢走到後麵,去看望劉遨等人。
……
大家都不在劉遨房裏,正在劉衍房裏尷尬著。
劉遨是長輩,就住在相房,兩個侄女一左一右兩個廂房,她們各有兩口箱子,算是行李比較少的大家閨秀了。幕府的房子比較寬敞,即使是在劉府,她們居住的也並不比這大多少——家裏人口多。
因為劉鬆年高壽,他這一家就沒有分家,論排序,劉遨在她這一輩已經排到了十七,故而號“十七娘”。劉昆、劉衍的非行更大。
劉衍對自己房間是很滿意的,因為裏麵連供桌都給她準備好了,素果香燭也有、蒲團也有。她小心地把姐姐的牌位拿出來放好,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幅肖像掛在了牆上,將牆上另一幅字給收了起來。
畫才掛好,何月明又拉著蘇喆來看她。都是外來人,何月明心理上先親近幾分。
蘇喆一看這幅畫不由皺一皺眉,一看這幅畫的是仕女裏有名的蔡文姬,蘇喆就要猜一猜這是什麽意思。文姬歸漢?那我們算什麽?
何月明初時不覺,遲了半拍才說:“這是?不能是令姐吧?”
這邊說話引來了劉遨等人,幾人麵麵相覷,蘇喆硬著頭皮說:“這個文姬,還要歸漢哈?”
劉遨道:“那是十二娘生前最喜歡的,你也帶了來呀?”
劉衍道:“那一幅給她帶下去了,這幅是我畫的。”
劉遨道:“十二娘是她胞姐,常說,女子未必不如男,譬如蔡邕弟子無數,隻有女兒才是傳其業者。世上哪有什麽樣的大事讓她做?她說,便是做個獄丞也行,家裏怎麽會讓她做?終不免要嫁人,婚禮前突然病重,然後就死了。我們這些人裏,阿翁最喜歡她,比孫子還喜歡,常說她最像自己。要我們過來,可能就是因為她死了吧。”
何月明心道:要是我,怕也是要抑鬱的。
蘇喆臉上一紅,有些懊悔自己剛才的疑心,也不說話了。東廂一片寂靜。
祝纓站在七步外看著她們,輕輕咳嗽一聲。眾女回過神來,七長八短地稱呼她。祝纓踱了進去,看著牆上掛著的畫像,說:“畫得不錯。”
蘇喆忙說:“是亡者喜歡的。”
祝纓看向那個靈位,上麵寫著一個名字,劉振羽。她往上點了香,輕輕地說:“來了就安心住下吧。”
劉遨不知道她是對自己說的,還是對故去的侄女說的,猶豫要不要接話,祝纓轉過身來,說:“你猜得沒錯。”
劉衍輕輕啜泣。祝纓拍拍她的肩膀,說:“你太翁雖然嘴硬,卻也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敢認,不像有的人,裝瞎。”
劉遨率先行動,先拿手絹把椅子撣了撣,再請祝纓坐下,姑姪三人親自忙碌。祝纓道:“劉先生把你們托付給我,我來看看你們,不用這麽客氣,日後就知道了,這府裏最不講這些的。你們先休息,明日咱們去廟裏。過幾日你們休息好了,咱們再來談談你們的安排。”
劉遨道:“謹遵命。”
祝纓又對何月明道:“你回去前,多與她們聊聊,水土、風物怎麽適應,消暑取涼之類。她們一應供應雖與府裏一樣,有些東西未必會用。”
何月明笑道:“是。”
祝纓道:“你們忙吧,一會一起吃個便飯。”說完,又袖著手踱了出去。
何月明與蘇喆借機告訴三人府裏生活的細節,比如仆人不多,往來的並非家奴之類。姑姪這才知道,祝纓自己用的仆人都很少,安南已廢奴,竟不是說說而已。安南的女人既然能做官,自然是能上桌的,一會兒吃飯的時候,姑姪就能跟幕府的男男女女見麵了。
何月明又告訴她們,在安南,許多“禮教”是不成立的,所以三人如果感覺受到了冒犯,可以暫時不要生氣,問一問府裏的正常人,是不是大家習慣不同。住一陣子之後就能全都明白了。
……
祝纓走到前麵就被趙蘇等人堵住了,他們都很想知道劉鬆年此舉的意思。論理,不把兒孫弄過來,隻有幾個女孩子,那就是糊弄。但那是劉鬆年,送了書籍來,這裏是安南,女孩子照樣用。
對著一張一張等答案的臉,祝纓道:“一會兒大家一起吃個便飯,你們也都認識認識。劉先生,把她們幾個托付過來。先讓她們緩緩,我與她們談過之後,再看你們是否會多幾個同僚。”
“哦!”趙蘇說。就是兩可之間,讓劉鬆年完全寄托在安南,也是不可能,但此老胸懷也確實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林風笑道:“那以後又要多些能幹的人了!”
祝重華道:“學校……”
祝纓道:“你們運氣好,有了這三個,我就不與你們搶別人了。”
就是這仨不給了?
祝纓笑笑:“接下來,趙霽他們要去各縣任職,不下鄉,算不得懂事。你們都回去準備,等著領人吧。”
大家重又高興起來。
晚飯很快開始了,為了歡迎幾位京城嬌客,晚飯比之前都更豐富些。姑姪被安排到祝纓下手坐著,三人十分推辭,花姐道:“你們現在是客,隻管坐。”
趙蘇等人又開始問劉家好不好,道路上辛苦,一個一個的自我介紹,都讓她們安心在安南生活。三人看這席麵,男女官員都有,也有相鄰坐的,也有同坐一席的,都神色坦然。也有借機互相討價還價的,趙蘇要管巫仁要倆人,巫仁不給,說到最後,巫仁埋頭裝死,一口氣吃了一盤炸藕夾。
劉遨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往上翹。
晚飯後,各自安歇。三人都有些睡不著,劉昆抱了個枕頭去敲另外兩人的門,三人都湊到了劉遨的**擠作一堆。隻覺得一切都像做夢一樣。
次日一早,幕府起得早,她們起得也都不晚。劉家也是“詩禮之族”,晚輩免不了晨昏定省,三人都習慣了。
早飯還是與祝纓一起吃,三人留意看著,祝纓也沒架子,飲食也不精致。吃完飯便去廟裏祭劉鬆年,法事果然沒做完,今天還有一天。
出了廟,劉遨向祝纓道:“還未拜祭太夫人。”
此後,劉遨等人就住在了幕府裏,祝煉、趙蘇、林風、蘇喆都邀他們出門,喪期不能說玩耍,散散心,見一見麵還是辦得到的。他們都不提正事,隻讓她們安心住下。
這裏的空氣很輕鬆,更輕鬆的是在與蘇喆等人的交談中,她們得知可以隨意出府——核對腰牌就行。可以逛街,注意安全就行,府裏還給配了個翻譯。她們的官話是不錯,架不住街上的官話不咋地。
新奇的日子過了幾天,劉遨便主動請纓,交割帶回來的書籍。祝纓說讓她們休息,幾天果然沒有催促。三人心中卻有事,蘇喆林風算故吏,祝纓可不是,她才是主政之人,豈有一直白住著的道理?
三人一合計,借著書籍的事兒與祝纓談上一談。
劉衍道:“這……我們還在孝中,說官職的事,未免失禮吧?”
劉昆道:“不說官職,也要說一說我們能做什麽吧?總不能這樣白住著,那與在家裏有什麽分別?換個大點的籠子。”
劉遨拍板:“這不是有書籍嗎?還有你,天地不也是座大囚籠嗎?又打什麽機鋒?走,求見節帥去。”
……——
祝纓估摸著她們也該來了,因為三人出門買小物件的花費一天比一天少,也不往賬上支錢了。回來吃飯的時候也漸像有了心事,晚上支領的油蠟也多了。
三人來求見,祝纓就在書房裏見了她們。劉遨先道歉,說:“我們年輕,這幾日昏頭轉向,竟到今日才發現書籍還未交給您。”
祝纓道:“這有什麽?是你們帶來的東西,你們自會有安排。哪有急著向客人要東西的?”
劉遨試探地問道:“若不是做客呢?祖父讓我們,盡力安家,不知您的意思是?”
祝纓反問:“你們有什麽想法嗎?”
三人對望一眼,還是劉遨先說:“我們,自是想做一番事業的!您隻管考我們,能做什麽,我們便做什麽,無論哪一科,我們都考得。”
她們也打聽過了,安南科考,什麽都不限製。隻要做官的人得把家搬過來,這個也好辦,劉昆已經想好了,她們仨,就互為家人。要不就先出一個人去考試,考中了,另兩個充作家人。條件就滿足了,然後另外兩個再考嘛!
劉衍又打了個補丁:“我們還在孝中,請您先考察我們做事。”
祝纓道:“孝中,確實。哦,咱們安南不太在乎這個,給喪假。朝廷也管不著安南的官員休致不休致。不過你們願意守孝,也是不錯的。書籍的事兒,一會與禮曹交割吧。來,我這兒正好有道公文要發給青君,你們擬來,我看一看。”
三人當場被考,頗為緊張,當時書就。祝纓發現劉遨最穩,劉昆不小心寫了兩個錯字,有塗改,劉衍寫得最快。
三人寫得都不錯,首先是格式,相當正規的朝廷公文格式,然後是書法,標準的楷書,最主要的是措詞,精確、簡明,劉昆還很生動。
祝纓最後認為是劉遨寫得最合適。
“十二娘寫得比我好多啦。”劉遨說。三人都是歎息。
祝纓又換了一件事考她們,讓她們再寫一篇關於豐收節的與民同樂,三人又寫完。接著,祝纓又考了她們算術題,以及兩道判案。
祝纓道:“你們比我這裏許多人的學問都好,我既不想埋沒你們的學問,更不想埋沒你們本人。所以。你們需要更忙更累才行。我需要有人著書立說,為我所用,也需要有人能做些書本之外的實務。可惜那樣你們就不能在幕府久留,也要像他們一樣到地方上曆練。
這些,你們都要想清楚。就先守一年孝,這一年,勘定書籍,幫我審核一下律條,擬一擬公文,熟悉上下,先不授官。一年之後,再給你們定職。”
劉昆問道:“不與別人一同考試了嗎?會不會被說不公平?”
舉薦蔭封之類是常有的,但她們總以為自己既然要做官,便要證明是有能力做這個官,不讓人明白看到,這出身就不夠“正”,是有些遺憾的。
祝纓笑道:“怎麽考呀?我還等著你們中有一個人能夠幫我出卷子考別人呢!安南草創,製度至今仍未完備,要靠大家的。給你們半個月,把書籍整理了,然後開始編寫蒙書。”
祝纓的算盤打得響,劉鬆年的家教,想必有不少啟蒙的,安南隻有一個識字歌,太單薄了。得從三人腦子裏摳出點兒東西來。
接下來就是讓她們幫忙,把自己擬的律條再看一看,主要是劉鬆年信裏提到的“延續”問題,怎麽樣用更容易讓士人理解、接受的詞句,把“女戶”的問題給解決掉,免得在這個時候刺激到朝廷,給自己惹事。
三人畢竟年輕,還以為祝纓體貼,既讓守孝,又不耽誤做事。她們姑姑姐妹一大堆,多半嫁為人婦,隻有她們三個運氣好,得到南下的機會,當然想做出一番事業來。當下卯足了勁兒,劉衍每天對著她姐牌位匯報今天又幹了什麽的時間都縮短了,交割完書籍就開始默寫自己開蒙時怎麽受教的。
匆匆半月過去,何月明等人早就離開了,三人也在幕府漸漸住得習慣了。
劉遨跟在祝纓身邊的時間越來越長,身後又添了兩個尾巴——祝彤、林戈,兩人也住在府裏,更喜歡讀兵書,常纏著劉遨給她們講解。劉遨不懂用兵,讀起書來卻是頭頭是道,三人湊在一處,也是其樂融融。
入冬後,府裏又發冬衣,三人也與府裏一樣,她們自己又與丫鬟動手,將樣式略修了一修,裁出腰身,更顯窈窕。做完之後,心底小有忐忑,恐人說她。哪知穿出去一回,也無人指責她們在孝期裏這般講究,不合禮數,江珍江寶還要拉著她們問怎麽改的。
劉昆小心地說:“我比在家瘦了一點,冬衣太寬覺得冷,就貼體修了一下。”然後才是告知方法。
當天晚上,廚房就給三人送了宵夜,讓她們多吃點,屯點膘。
劉衍把劉昆按在**直撓她的腰:“你不會說比在家裏更精幹了麽?明明是更胖了。”
笑鬧中,日子走到了春節。三人不合適太熱鬧,與祝纓一起在房頂上喝酒,看滿城煙火。到得次年出孝,祝纓將劉遨留在了身邊,將劉昆派到了禮曹,劉衍送到了法曹。
她們除了整理書籍,也開始著手協助祝纓重新核定安南律法製度。劉衍心極細,祝纓偶有不在意的地方,她都一一剔除出來,務必要將陰陽尊卑的內容悉數更改。尤其在意家庭的倫理“內外”。
第一批公布的主要是刑律,先定刑罰,其餘內容留待陸續公布。
安南諸項製度逐漸完備,學校書籍也豐富了起來。最讓人著急的,反而是印坊的速度跟不上。項安在祝纓的授意下,通過自己的關係,在山外高薪誘了幾個雕版師傅,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這一年,朝廷終於傳來了一個好消息——姚辰英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又在西陲多年經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之後,總算擊敗了西番。
但是據祝纓的線人回報,西番這次也搶了不少東西,不算大敗。
祝纓對劉遨道:“寫個賀表吧。對了,為了表示慶賀,我決定給咱們幕府也添幾個,你,先做祭酒,劉昆、劉衍就暫做個博士吧。”
劉遨心頭一喜,又說:“我們在安南有事做,領了圓章就好。朝廷的方印,隻怕要生出事端來。我們的父兄日後還要起複,怕要受牽累。”
祝纓道:“給你半天,再想一想。”
劉遨道:“我寫。”
很快寫完了,祝纓道:“再擬一文,告訴番將,已經議和了,讓他老實點,不然等昆達回來了,我隻與昆達赤交易。讓他自己掂量著辦。”
“是。”
次年春,安南與西番再次議和。祝纓下令讓祝青君回來休養,把林風派過去堅守。
而發到朝廷的賀表,政事堂也給批了下來。劉遨討了個巧,沒寫自己父祖三代,不然寫個劉鬆年,什麽就都不好說了。政事堂幾位也背不出劉鬆年所有孫女、曾孫女的名字,祝纓所請的女官,他們都是閉著眼睛批的,以免她給大家找麻煩。
印綬到日,劉衍將自己的衣服放到了靈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