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4章 舊例
“錯?”祝纓發出了疑問。
如果此時鄭熹還在,兩人轉寰的餘地還大些,如今鄭熹死了,兩人就必須說明白。什麽叫“錯”呢?
姚辰英道:“哦,是我說話欠妥,敢問您接下來要如何安排禁軍?我帶回來的這些人,有些可以發還,有些原就是禁軍出身。九死一生、袍澤死傷之後回來,犒賞也欠著,原本的官職也沒了,這不大好吧?
我在北地的時候接到邸報文書,可都扣下了沒對他們講。要是在前線的時候他們知道後麵的職位沒了,仗都打不下去啦。”
祝纓這才對他說了幾句實話:“你帶走的人,也有回不來的吧?”
“是。”姚辰英的聲音低沉了下去。戰爭是殘酷的,死亡是常有的。
“那不得了?二一添作五。”祝纓終於露出了直爽的本性。
姚辰英也隻能點頭,把祝纓給請回來收拾爛攤子,就得給她好處。王、施都付出了一定的代價,姚辰英自然也不便外。原本,禁軍是他們手裏的,王、施、冼等人都插不進手。如今隻好讓祝纓分一杯羹了。
祝纓調禁軍的時候,就已準備好了應對這種情況,禁軍的職位也一向不滿員,好歹將一部分人塞了進去,另一部分人又升職往他處去。
這一部分的內容隻要將結果知會一聲就行,王、施乃至皇帝都不熟悉。
祝纓道:“你回來了,戶部,你有什麽想法呢?”
姚辰英下意識地推脫:“您比我高明得多,能者多勞。”
把禁軍的事情談妥,姚辰英就放鬆了下來,戶部,是肥缺,但如果真想做些利國利民的事,此時的戶部就是個泥潭,一般人進去爬都爬不出來。抑兼並的事兒,是他不想幹麽?那不是幹不下去才收手的麽?
祝纓道:“那你做什麽?”
丞相也有分管的,原本姚辰英重點在戶部,現在也不能閑著。姚辰英道:“兵部吧。”
“太仆呢?還要不要?”
“兼也兼不了那麽多。”
“你薦人吧。”
“多謝您體諒。”
接下來,兩人三言兩語,就達成了共識。祝纓又告知了他近來朝中的事情,姚辰英的親友在京者眾多,消息還算靈通,但比起祝纓就在政事堂,可以提供的信息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祝纓提到了江政落馬受傷,上朝不得,日常的事務也受到了影響,會推薦一位少尹。這個少尹的來頭也不算小,是當年祝纓的上司魯刺史的孫子。
姚辰英也表示了理解。
兩人說話,都覺得比與王、施議事要輕鬆。王、施二人,尤其是王叔亮,總有一些放不開,端著點兒君子理想,甚至不如其父王雲鶴之變通機敏。姚辰英隻字不提什麽相府考試選取女官的事兒,祝纓愛幹就幹,幹得成、幹不成,都與他姚辰英沒有關係。
隻要兩人之間達成了默契,其他的人他是不愛管的。
除此之外,兩人比較關注的還有東宮。
姚辰英道:“東宮的師傅,就算咱們四個都上,也還差著吧?且國事繁忙,未必抽得開身。殿下日常還應該有侍講的師傅。”
祝纓道:“當然要有丞相領銜,日常的課業麽……王相公也在準備考試的事兒,到時候選出飽學之士日常教習就是。眼下,我已提請夫人先為東宮開蒙,嶽家的學問,靠得住。”
姚辰英反應過來“夫人”是指嶽妙君,再無反對的道理,又覺得祝纓對鄭氏,還是念及舊情的。提防之心稍減了兩分。
他比較關心的是皇後還沒立,又詢問為何不奏請立後?東宮立得倉促,可以理解。東宮確定了,中宮再慢現在也該有眉目了。“太子生母如果沒有皇後的名份,日後恐怕也會生變。”很簡單的,如果皇帝以後有個寵妃,又或者正式聘娶一個出身不錯的名門淑女,另立了皇後,太子的身份就容易尷尬。
祝纓道:“這倒不用太擔心,陛下是有意不立皇後了。怕兒子被母後轄製呢。”
姚辰英皺眉道:“宮變的時候……”
祝纓擺了擺手:“都過去了,別猜,猜出來能怎麽樣?”
姚辰英也點了點頭,表示理解。兩人又完成了一次勾兌。
次日,朝會之後,姚辰英安安靜靜地回政事堂應卯,不再與祝纓爭吵,祝纓卻又拉著他做事——各地刺史馬上就要入京了,他們得趕緊把來年的預算給做出來!
兩人忙了一整天,這天施季行值宿,祝纓回家,被祝青雪迎在門口:“大人,夫人來了。”
祝府裏,夫人就是指的嶽妙君。
……——
祝纓大步走入府內,王允直等人都回家吃飯了,嶽妙君正在燈下看書。祝纓進屋,嶽妙君便將書扣在桌上,起身道:“可算回來了。”
祝纓將帽子摘了遞給祝青雪,走過去問道:“有事?宮裏?”
嶽妙君道:“宮裏無論如何都是能夠應付的,我來是為另一件事——你開科錄女官的事,已經召告天下了?”
“是啊。”
嶽妙君歎了口氣:“今天早上,他們問我……”
嶽妙君出身嶽家,雖是鄭府的太夫人,實與仕林關係還算密切。嶽桓前兩年過世,侄子們與她的走動雖少了一點,卻仍未斷。今天,侄子到鄭府拜訪,詢問的就是這件事。仕林中是有非議的。
嶽妙君本人是很支持祝纓的,當時說:“相府的事,她一女子,這樣方便。且也未見她們府裏誤事,現在正是用人的時候,不拘一格也沒什麽。總好過把局麵做壞,似以往那般朝上亂七八糟,難道就好了?
你如今也是大臣了,該想的是國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朝廷先安寧下來,再瞎講究吧!”
當時把人給勸了回去,侄子雖然肚裏說,姑母嫁到鄭家之後,就有了點勳貴們不講究的毛病。嶽妙君所言也確實有理,半信半疑地回家了。
嶽妙君便跑來給祝纓透信兒。
嶽妙尹道:“這件事,對他們,比你自己做丞相還要可怕。用得著你時,管你是不是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他們也用。開科錄女官不一樣,獨個兒的女人,做再高的位子也可以。怕的是製度。一旦成了定製,綿延下去,想想數代之後的情狀,有些人能嚇死。鋌而走險,要攻訐謀害你也說不定。”
“我知道,”祝纓說,“劉先生也曾說過類似的話。可正因如此,我才要現在做。一個製度,隻有足夠長的時間裏實行了,它才算有用。
一個孩子,你把他帶到世間,也至少要長到七歲,才能自己活下去。太小了,他連討飯的話都不會說,隻能餓死。別人要打他,連跑都跑不掉。
我的時間不多了,能早些做就早些做。
至少要有兩到三次科考,讓京城的人熟悉這件事。哪怕我死後被廢止,以後有事有人能想起來還有這條路。至於推行天下,能辦就辦,不能辦就留給後來者。”
“不要說喪氣話。”
祝纓道:“並不是悲觀。我做事您是知道的,一向是要謀劃周全。否則不足以成事。所以,貴妃那裏,還請你多多費心。選她的兒子,其實是選的她。陛下一天好一天歹的……”
嶽妙君道:“知道。貴妃的名份,也是個麻煩,太後倒是名正言順。每日總要生事。”
祝纓道:“您家的公主……”
嶽妙君道:“我又不曾轄製太後,她就是心疼嫂子,賬也算不到婆婆頭上。齊王回來了,她們母女怕是心裏有鬼。”
“您心裏明白,那我就不多問了,有什麽要我做的,隻管說。”
“我才要說這樣的話,你眼下要做的事,有什麽用到我的,隻管說。”
“好,”祝纓一口答應,“正好,二十三娘也在準備試卷,您幫忙掌掌眼吧。王叔亮那裏,我看他不很樂意,為防他不願意幫我出卷子,我自己也準備一份的好。”
嶽妙君笑了。
……——
考取女官的事兒,京城也曾見過,因為大理寺、京兆、長安、萬年等不時會選補些女監裏的官吏。少見,但不是沒有。
不過那都是“特例”,是以男女大防為理由招錄的。像祝纓這樣,正式的官員,以前是完全沒有的。
沒兩天,祝纓就收到了彈劾,認為她做事有悖律法禮儀。哪怕你說是你開府的屬官,那也不行。因為禮和法裏都沒提到這個是對的。
非但如此,禦史還將王叔亮、施季行一並參了。姚辰英因為回來得晚,寫奏本的時候他還沒回京,因此逃過一劫。
三人被參,姚辰英還能為三人說句話,斥一句禦史:“大驚小怪,此事早有先例。”又目視祝纓,讓她說句話。
祝纓道:“這個事兒,我記得……哦,現在說是五十幾年前了吧,朝廷上議過。”
皇帝打起精神,問道:“果有此事?”
“有,”祝纓說,“當年參與的人都不在了,不過舊檔還在。當時,臣在大理寺,議設女監。王雲鶴、劉鬆年還幫忙了呢,鄭熹是支持的。王雲鶴是京兆尹,沒幾天,京兆尹也錄了女丞。鄭熹就是當時的大理寺卿,政事堂還是陳巒、施鯤做丞相,舊檔上麵有他們所有人的簽名。”
親爹牽涉其中,王、施二人被捆住了手腳。皇帝命人查檔。戶籍、田地的檔案十年一換,但是官員、文書類保存的時候就很長,還能找到。紙已經泛黃發脆了,字跡還很清楚。
當時也是爭辯過的,現在讓祝纓辯經,她也懶得從頭再來。此時倒有一個好處,“舊例”是可以拿來援引的。
然而禦史又說,這是“從權”的“特例”,與相府不相幹。祝纓要是為了做事,可以自己舉薦,但不該這樣公開的選拔。
禦史說得十分小心,避開了“女人不能上朝站班”這樣的話,畢竟祝纓還戳在那裏呢。
祝纓從善如流:“也罷,我自去選人。既然如此,要講究‘大防’,各地再增設司法、司法佐。陛下,臣當年在南方的時候,遇到過一件案子……”將當時府衙內司法佐管理女丞、女吏,趁機行不法的事也給說了出來。
由此提出:“讓男人管女人,也是容易傷風化的。設女官專管她們吧。”
禦史驚呆之餘,氣得頭臉都通紅了,又要爭辯:“豈有此理?丞相當為國家計,為何事事都要先講個男女?”
祝纓無辜地道:“那要不就一塊兒考?一遇到事就要分男女也確實煩人,索性就都不講了?”
王叔亮咳嗽一聲:“不是那個意思。”
祝纓雙手一攤:“那是哪個意思?我什麽時講究過?這不是先生們凡事必要我分個男女,倒不看事情做沒做好,先把人打量個透?這麽死盯著女人,是有什麽癖好麽?”
眼看這吵得仿佛之前的黨爭一樣熱鬧,施季行腦袋嗡嗡的,馬上站了出來,喝退了禦史:“無事生非,隻知添亂!”
姚辰英不反對,施季行又為了局麵不得不出麵,三位丞相同意,王叔亮也難反駁。更重要的是,皇帝已經倦了,禦史想力挽狂瀾的努力於焉失敗。
祝纓又拿出一個奏本,這是劉昆的手筆了,就是請各地設立女性的司法、司法佐、法曹之類,以及,官學裏的醫學生應該正式收一部分女學生——男女大防。你要講,則郎中與病人,夠親密了吧?
王叔亮目瞪口呆,如果說設女法官還是強詞奪理的話,醫學生這一條還真是有道理的。
施季行瞪向祝纓:你怎麽又來事了?
姚辰英道:“陛下?”
不同的皇帝會有不同的處理辦法,以前是讓相關的大臣商議,如今這位皇帝卻是說:“散朝,丞相留下。”
他還有一件事:如何處置齊王?
以皇帝的心意,殺了吧,斬草除根。但他不能自己講出來,這樣有損他的“聖名”。皇帝情願以比較簡單的,還有反悔餘地的“女官”換取丞相們一個處置齊王的主意。
四個丞相就湊到了皇帝的麵前。
皇帝先說了:“朝上這許多人爭吵不休,人多嘴雜爭不出什麽來,反倒誤事,齊王的事且不及提及。施相公,你看如何辦?”
施季行還分管著大理寺,齊王的案子就是他在查——他是從大理寺出來的,且一直在朝為官,上手更容易,而祝纓久在安南且在管著西陲、戶部所以這事不是祝纓在管。
施季行的效率頗高,自齊王出奔,他便在暗中準備了,近幾個月更是在處理齊王黨羽。此時也給了皇帝一個結論:“廢為庶人,流放。”
王叔亮也附議。
姚辰英卻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前線的時候就接到皇帝的手詔,讓他弄齊王。他又不傻,把齊王殺了,他也怕物議,所以絞盡腦汁弄了個活的來。當著皇帝的麵,他裝死。
皇帝道:“隻恐他賊心不死,如之奈何?”
祝纓一直不說話,直到皇帝點名。祝纓道:“國法如此。”
皇帝道:“諸位都這樣看麽?唉。”
丞相多少看出了一點皇帝的心意,更加無人肯擔這個離間骨肉的名頭了。施季行又提及其他的政事,其中一條就是祝纓開府選官。皇帝瞅了祝纓一眼,道:“這個,禦史無論有理無理,都是有人這麽想、這麽反對的,容我再想一想。”
待其他的事都說完了,皇帝又留下了祝纓,問她:“相公,必要女官?”
祝纓道:“他們都罵到我臉上了,男女大防,我就防給他們看!身邊沒姑娘,我不自在。”
皇帝苦笑道:“我若讓您自在了,您能讓我也自在麽?”
“陛下怎麽不自在了?齊王已然歸案,陛下的危機已除。”
“慶父不死……”
祝纓擺了擺手:“國法,國法。陛下為什麽要讓丞相循私呢?丞相、三法司依法而斷,這是國法。您家裏,沒有家法嗎?太後在宮裏頤養天年,沒點兒事做,不會無聊無趣麽?”
皇帝恍然大悟:“善!”
祝纓道:“那今天的奏本?”
“準了。”皇帝笑著說。
“齊王的案子,還依國法不?”
“依!”
“齊王案有施季行,我就與王叔亮去管科考了?”
“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