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公正
她跪在那裏,哭得淚人一樣,雙手抬得撐不住了,落在了身前。她抽噎著,左掌掌心向上,右手的手背不停地拍在左掌心上,“啪啪”地響。邊拍邊哭邊說道理,三樣都不耽誤:“我一注聘禮弄個人來,就為了弄死她尋開心麽?我不心疼人,我還心疼錢呢!”
“好吃懶做,能不教訓她嗎?”
“不教她幹活,怎麽養活這一大家子?誰家一大注聘禮不為聘個兒媳婦來孝敬公婆、操持家務、伺候男人,倒請個祖宗來供著了?”
這陳家婆婆雖是頭回見站王雲鶴這樣大的官兒、京兆府裏裏外外這樣大的排場,說起道理來是一點也不含糊的,她又是京兆人氏,口音也不重,雖小小有點嗑巴,周圍的人聽得清清楚楚。聽了她的這一番道理,已有圍觀的人暗暗點頭。
這些人並非不懂人情世故,家長裏短的,縱然自家沒有、鄰居家也有這樣“調-教”新媳婦的事兒。有人暗想:在娘家做閨女與在婆家做人兒媳婦,那是不能一樣的。誰家兒媳婦跟閨女似的疼,那日子簡直不要過了。
然而看著曹家人、尤其是甘澤的姨母哭得太慘,倒不太好把這心裏的話說得太大聲。
甘澤姨母抽噎間尖著嗓子哭了一句:“那就能弄死人了?”
當娘的人,一個姑娘養這麽大就死在了婆家,也是慘的。誰沒有父母妻兒呢?圍觀的人裏,不免低低起了點“嗡嗡”的討論之聲。
間或迸出一兩句:“都是命啊。”、“怕不是上輩子的冤家吧?”
張仙姑冷哼了一聲,屁的上輩子的冤家,她還跳大神的時候,凡遇到不好解釋的事兒,就拿個“上輩子的恩怨”來當借口,這真是個百試百靈的話術。祝大低聲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呀……”
這也是圍觀者的心聲,一家子的事兒,大多數時間裏是無法斷得黑白分明的,能把稀泥和好的,都算是好官兒了。
祝纓安靜地站著,清官隻是說在“清廉”一事上的品行,世人有時候太省事兒了,以為一個人隻要某項品行好了,就什麽都好,這是錯的。“清廉”與“能幹”並不是會固定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的好品質。
好在王雲鶴不但品行好,能力更是出眾,她對王雲鶴有著一種固執的信任。
王雲鶴也沒有讓她失望,他將驚堂木一拍,堂上衙役們便開始低喝著維持秩序,王雲鶴又問了甘澤姨母一些兩家相處之事。甘澤姨母記著外甥的提醒,隻提兩件事:一、自己愛女之情,女兒教養得極好、勤勞質樸,二、女兒死得冤枉。
王雲鶴也不聽陳家婆婆再說什麽“道理”,道理,他自己心裏都有,不但有道理,還有王法呢!他隻問案情,又將自己查知的情況與祝纓向他講過的兩下印證,心裏已有了數。
他命仵作、穩婆上前,將驗屍的結果報出,再一一說明。他隻關心一件事:查實曹家女兒的死因。
祝纓的耳朵動了一動,聽仵作說,這“頸間勒痕是死後所致”,暗想:仵作這行於命案可是太重要了,可惜各處都當仵作是忌諱,怎麽得想個法子將仵作的本事學全了才好,這樣日後幹事就更方便了。
又不由的想:不但百姓,連官員裏也是忌諱仵作這行的,也不見有多少人去學這個,這些人遇到了命案,連人的死因都不明白,他們是怎麽斷案的?全靠仵作回報?仵作再作假呢?
那一邊王雲鶴將證據一一擺出,當堂就斷了個“毆殺”,陳家又有瞞騙官府等小罪名若幹。祝纓見王雲鶴斷得清爽,並沒有被那些個“婆婆媽媽的道理”帶偏,心道:這才是幹大事的人呢!
一旁張仙姑也看得快意,對丈夫、女兒道:“怪道老三和他們街坊都說這個大人是個好的,真是個響快人!”她的臉上帶著點高興的笑,掃了不遠處甘澤的母親一眼,又斂了笑容,低低地、解恨地說:“這個大人響快,必不像縣衙、州府那樣歪纏,利落判個殺人償命,秋後我必來看殺頭!”
她在京城這些日子,倒也知道判刑殺人不是馬上就殺了,說:“這麽搓磨好人家兒女,好叫個畜牲也在牢裏吃那些惡人的苦頭才好!老三,你說是不是?”
祝纓卻微皺了眉頭:“別說話,看,沒那麽容易。”
“哎?怎麽會?”
母女倆幾句話的功夫,陳家又要喊冤,他們這回認了人是他們“一時氣憤不過,不合失手打死了”,陳家兒子強辯:“因這媳婦不賢,罵了我爹娘,自以為是侯府下人的親戚,就事事要占婆家的先,這也要教公婆丈夫、那也要公婆丈夫都照她的來。又挑剔我娘這也幹得不對、那也幹得不好,是土包子。我一時氣不過,才打了她兩下,哪知下手太寸,她竟死了。”
圍觀的人又一陣嗡嗡,張仙姑氣道:“放屁!掐尖兒好強的人,會跟了這窮鬼家?早攀別家高枝去了!”
她這聲音略有點大,周圍有人聽了,看了她一眼,又覺得她說得也是有一點道理的。
祝纓輕歎一聲,天子腳下的鄉下人見過的世麵都比別的地方多些,這陳家後生可真會找理由啊!
她又看了一眼王雲鶴,王雲鶴的臉色也微有不快。夫殺妻,減等,如果妻子有咒罵公婆的情況,丈夫再打死妻子,就更難治罪了。王雲鶴更知道,這“咒罵公婆”是真的很難找證據的,陳家聚族而居,誰不向著自己族人呢?心裏同情曹家姑娘的,也不會出頭作證的——他們還要在這村莊長長久久、世世代代的居住下去呢。
張仙姑緊張地攥著女兒的袖角:“老三啊,這是怎麽說的?”
一旁,甘澤也擠了過來,抽了抽麵皮,低聲問祝纓:“三郎,你看這事……”
祝纓抬頭看向堂上,王雲鶴安靜地看著堂下又漸起了爭議之聲,他心中已有了決斷,卻又一拍驚堂木,喝令退堂,到底是人命官司,雖然證據也全了、犯人也認了,他還是要與本府少尹等再議一議,才好下最終的判詞方顯得鄭重。
……——
一幹人犯、證人都被收押,甘澤拉著祝纓的另一隻袖子也不鬆手,對祝大道:“叔、嬸兒,我得借三郎說幾句話。”
張仙姑道:“都不是外人兒,不用避著咱們,有話就說。怎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還有什麽好說的?這大人又是個清官兒,響快人,還有什麽難處麽?”
甘澤隻看著祝纓,祝纓將他帶到一個避人的角落,低聲問道:“兩家打起來,那人動手了嗎?你姨父身上有傷嗎?”
甘澤道:“我去問問。”
祝纓道:“不要問,要說,你姨父挨了女婿的打。”
“嗯?”
“沒有傷,就現在把他拖到僻靜地方照背上來一棍。”祝纓冷靜地說。
“誰缺他家兩個藥錢?”
祝纓道:“不想你妹子屍身還埋他家祖墳裏,就照我說的做!”
甘澤聽她這麽說,倒也信任她,匆匆跑了過去。不多會兒,又過來,說:“當時人亂,肩膀上著了兩下,不知道是誰打的,傷倒還在。還用打麽?”
祝纓道:“夠了。”
甘澤還要再問,王雲鶴重新出來,再一拍驚堂木,一臉嚴肅地下了判罰:陳家後生打死妻子,依律當判徒刑。又說是因妻子咒罵父母,咒罵之事沒有證據,但也不能完全不信,所以將這徒刑的年限判去一半。兩家各有損傷,互相便不賠償了,但要陳家好生將曹氏安葬。
甘澤等人聽到陳家後生不用抵命,也是不憤,但都不敢爭辯,甘澤聽到“安葬”想起來祝纓說的“挨打”,忙把他姨父推了出去,說:“這小畜牲還打人呢!”
他雖然是個侯門的體麵仆人,書、律並不曾通讀,並不知道祝纓說這話的意思,隻以為:說這畜牲打人,叫他判重一些才好!
那邊,陳家也叫嚷起來:“他們也打我們了!”
祝纓臉上露出一絲笑來。
王雲鶴對左右道:“這個倒好判了。”
少尹等也說:“正是。雖然曹氏已亡,倒也合了‘義絕’。”
於是當堂判了陳家後生毆打嶽父,合了“夫毆妻之父母”一條,兩家義絕,曹氏理當歸還本家。就著她的父母領回她的屍身,回家安葬,再判了陳家賠五貫錢做燒埋之資。兩家各還聘禮、嫁妝。
甘澤大大出了一口氣,低聲對自家父母說:“虧得三郎教的這個話。”
三郎的臉上卻是一點開心的樣子也無,張仙姑一個勁兒扯著閨女問:“咋還叫他逃了一命呢?咋不殺了他呢?人家好好一個閨女就白死了?”
祝纓低聲道:“任誰來判,單隻這一個官司,他難逃罪,也難重罰。”
她的心裏是極失望的,她對王雲鶴抱了極大的期望,然而王雲鶴來判的案子,竟也隻與律書上寫的一樣,沒有一點旁的法子。
祝大對張仙姑道:“你少叨叨兩句吧!”
張仙姑聲音更小了,卻低舊挽回顏麵似的又說了一句:“老三啊,怎麽就不賠命了呢?你不是說這大人很公正的麽?你說,這判得公平麽?”
祝纓看了她一眼,別過頭去,靜靜地看著堂上堂下的一切。圍觀的人們見“女婿打了嶽父”倒都說是女婿的不對了,這判了義絕也是應該的。
那一邊,任憑陳家婆婆怎麽哭,該判的還是判了。兩族械鬥的起因是曹氏之死,如今人命官司已經判完了,械鬥的官司就更容易了。這個案子王雲鶴判得更快,連“家務事”的彎彎繞繞都沒有,依律而斷即可。王雲鶴此時更顯出人情味兒來,兩家凡參與毆鬥的人,五十歲以上的都不打本人——拿了他們的子侄過來替代挨打。
當時就拖了長凳過來,剝了人犯的衣服來打。陳家後生判的徒刑,也要拿過來打個四十大板,王雲鶴再給他加了四十板子“藐視官府”的罪過。不過這八十大板並非一次打完,而是分了兩天,今天打四十、過幾天再打四十,以防一次八十板子給他打死了。
堂前號聲一片,曹、陳兩家人一邊挨著打,一邊叫冤枉,直到打完。參與械鬥的先放走,陳家後生還押回牢裏,等著挨下一次的四十板子。他的父母也被交代了“回去收拾包袱送來,打完要押解他走哩!”
這個結果兩邊都不太滿意,又不能說完全不滿意,王雲鶴判得明明白白,看客仿佛學到了新的知識大半也都滿意了,也無人能挑出王雲鶴的錯處來。旁人猶可,祝纓卻是滿心的抑鬱,比起嘀嘀咕咕的張仙姑還要不開心。
張仙姑嘀咕了一會兒,說了一句:“這是什麽王法呢?竟不講道理的。”
祝纓怕她再說出別的什麽不好聽的來,忙說:“行了,過兩天還要打他的,你要不解恨,再來看。”
張仙姑說:“哎喲,甘大郎不定怎麽難過呢。”
祝大滿腹心事的樣子,看看女兒又看妻子還要生事的樣子,沒好氣地說:“你能得要上天了!管甘大他們家做甚?人家一家子攤上了這樣的事兒,哪有功夫應付你?”
張仙姑道:“你懂個屁!我看他們要領姑娘屍身走,咱們幫著念叨念叨、燒幾個紙錢也是好的。”
祝大忍了忍,終於點頭:“行!別給人家添亂就行。”
張仙姑道:“你才添亂呢!”
祝纓道:“我與你們同去。”
一家三口找到了甘澤,張仙姑說了來意,甘澤兩隻眼睛紅紅的,道:“叔、嬸,多謝二位有心了。”又要謝祝纓,甘澤家人也一同拱手給祝纓道辛苦。
祝纓道:“先把正事辦了吧。”
不多會兒,甘澤的姨家領了口薄皮棺材出來,一個衙役跟了出來,說:“大人心好,我們也不能刻薄了,這車先借你們用,你們要還回來的。”
甘澤拱手道:“放心。”又要給他幾百錢。衙役隻拎了一陌錢,說:“大人不許索賄,不過遇到人命官司、紅白事,倒可沾一點。天不早了,要宵禁了,快走吧。”
甘澤對祝纓道:“三郎,大恩不言謝……”
祝纓擺擺手:“不用說這些個客套話,今天要人念經燒紙不?”說話間,張仙姑已毛遂自薦了起來。
甘澤道:“叔、嬸今時不比以往,你們是官員的父母,可不敢再幹這個營生了,不然三郎倒要被人刁難了。我們今先回去,明天就請了和尚道士念經來。叔嬸有心了。”
張仙姑扼腕,又嘀咕了一句殺人償命。
祝纓突然道:“甘大哥,你今晚回府一趟吧,把這裏的事兒跟鄭大人說一聲,別添旁的話,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就說什麽。”
甘澤原本請了假來的,此時卻已服了祝纓,道:“好,就聽你的。”
祝纓道:“相逢就是有緣,二姨什麽時候回?明天我回來去上炷香。”
甘澤道:“看姨父怎麽說。”
張仙姑道:“你且忙你的去,我與你爹橫豎沒事兒,我們早起過去。”甘澤的父母也說:“不要耽誤了三郎的正事。”又打發甘澤趕緊回侯府,外麵的事情他們來辦。
兩下裏各自歸家。
回到家裏,張仙姑還是忿忿,晚上飯也不想吃了,隻打發了祝纓父女倆吃飯睡覺。
祝纓一覺醒來,平靜地又去大理寺當值了,她起得早、到得也早,然而鄭熹等人已經上朝麵聖去了。
在大理寺裏遇到了胡大人。胡大人問:“如何?”
祝纓道:“已經判完了。”將所見所聞都說了。胡大人訝然:“王京兆手腳這般快麽?!判得倒是公正。”又想:他已辦得妥貼了,樣樣都想到了,複核的時候我要怎麽寫?
他看了一眼祝纓,心道:可惜了,這小子要是再磨個幾年,倒好問一問他怎麽看的,可惜還太嫩,這個事兒可不是他的勾當。
查案、找證據、依律斷案,祝纓現在能做得過去了,但是複核寫結語是與查案完全不同的事情。
胡大人說:“你做得不錯,回去依舊做你的事吧。好好幹!”胡大人說這話的時候是真心的,他也願意結一個善緣。再看祝纓,麵不改色,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胡大人心中讚道:好!是個幹大事的好材料。
他哪裏知道,祝纓打昨天就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誠然是天下最質樸的道理。然而,一旦講了王法,就算再公正,也不能叫他殺人償命。
則要這公正何用?
要這“公正”何用?
她如今在這大理寺裏做官,與當日在老家跳大神,除了衣食住行好些,究其本質竟看不出有什麽大分別。更有甚者,以王雲鶴之德行,已是官員中最好的那一撥,盡其所能,也不能不維護一個殺人凶手。
袞袞諸公,並不比一個神婆質樸可愛、品性高貴。
離了胡大人案前,祝纓無聲地笑了。
諸公既無公正可言,我也便不必拘泥了。
回到自己案前,王評事等人又問她:“怎事?”
祝纓又說了,王評事等人道:“王京兆真是個認真的人。”他們都說,許多時候,這等“家務事”無不是和稀泥過去的,比較起來,倒是械鬥更嚴重一點。說起曹氏之死,也不過是“夙世的冤孽”幾個字。
正說著,鄭熹等人回來了,又有先前消息靈通的那一位隔壁的太常寺那位協律郎楊六又過來與他們閑話。他們便知道了今天早朝王雲鶴上了一本,講的就是昨天斷的案子,王雲鶴以為,不能婆家空口說這兒媳婦罵了公婆,就能白白打死兒媳婦,必得有證據。他建議,必得是先向官府告過兒媳婦忤逆,次後再打殺兒媳婦才能減免罪責,否則出了人命之後婆家再講兒媳婦忤逆,官府不必采信。
所有人都在讚歎王雲鶴之嚴謹,唯有祝纓想:“忤逆”的罪過也太容易得了!這麽個找補法,不過是聊勝於無。眼下這條命,我必得叫那小子賠出來!
……
心裏雖已定了主意,祝纓在大理寺混了一天,依舊與往日無異,這天也不是她當值,到了時候她把東西一收就跑了。左評事、王評事等都笑道:“到底是個孩子,怕是有什麽新鮮好玩的事了。”
祝纓哪有什麽新鮮好玩的事?
她一出宮門就遇到了甘澤,甘澤迎上了前,低低地說:“我昨天見了七郎,他說,京兆隻要秉公,就是這般判,換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我也知道,鄉下多有打死了老婆也就糊塗過去了的,隻是……”
祝纓點點頭。
甘澤切齒道:“姨父姨母回去了,臨行前叫我多謝你,不是你幫忙提醒,表妹怕也不能回來……”說著眼圈又紅了。
祝纓道:“過幾天那個人還要再挨上一頓板子。”
甘澤冷笑道:“我必要親眼看著,給他數著數兒!他家別想塞錢給差役免了這一頓!”
祝纓道:“你等鄭大人出來?”
“嗯。”
祝纓與他告別回了家,祝大、張仙姑都在。張仙姑說:“她爹娘先把閨女帶回家了,我們也替你上了香、燒了紙錢,好求她在天有靈也看在你出了力的份上保佑你以後都平安。你也不用過去了。”
祝纓道:“嗯。我換身衣裳,外頭還有點事兒。一會兒回來吃飯。”
張仙姑問道:“什麽事兒?”
“衙門的事兒。”
張仙姑就不細問了,說:“快去快回。”
祝纓換了衣服,拿了些錢,出門買了幾匣子點心,到了京兆府的牢房那裏。牢頭與獄卒見了她來都很高興,問道:“稀客,什麽風又把你吹來了?這個時辰,快宵禁了。”
祝纓道:“有事兒請大叔和大哥幫忙哩。”
兩人忙問何事,祝纓道:“其實是兩件事兒,都是從昨天那個官司上來的,我看了那個官司,就想,以後斷案少不得知道些驗屍驗痕的本事,我也不要什麽都學會了,就想略知道些,以後別出了紕漏,大理、刑部頭先才出了事兒,這你們是知道的。”
“那是。”
“我昨天看京兆的仵作本事就挺好,可惜我又與人家沒有交情,想打聽一下,二位能不能代為引薦?一應的茶果禮物我也會備下的,並不叫你們幹搭了人情在裏頭。”
獄卒年輕活潑,就催著牢頭:“我看行,不過說一說,又不是搶他的飯碗。”
牢頭矜持地,說:“小官人瞧得起我們,少不得,舍了這老臉,為小官人找一找他去。另一樣呢?”
祝纓就說了打板子的事兒:“又聽說,打板子也是有輕重的?想問問是哪個的差事?”
牢頭嚴肅地道:“小官人要做什麽?這可不行,告訴小官人一聲,別在這上頭動心思!王大人的眼,毒得很!”
祝纓笑道:“我並不是要賄賂人打他重了或者輕了的,也是想知道一些裏麵的差別,以後自己也好斟酌。”
牢頭搖搖頭,遲疑了一下,又點點頭,應道:“好吧。小官人,我是怕了你了。你是聰明人,我就拒了你,你也有別的法子能學到。不如咱們先有個君子協定——你可不能把我們搭進去。”
祝纓道:“一言為定!”便將茶果都送與了他們二人。
兩人便與祝纓約定,明天白天,他們代祝纓說項,祝纓明天從宮裏出來幾人碰個麵,成與不成,好與她回話。
第二天,祝纓往大理寺又混了一日,傍晚出來到了京兆大牢那裏,今天牢頭排了叫獄卒當值,自己對祝纓道:“小官人,小官人運氣真好,兩個都答應了。您看,您什麽時候有功夫?我為小官人引路。”
祝纓道:“必是您從中說了好話,我必有酬謝。”
牢頭連連擺手:“不敢當、不敢當。”
祝纓道:“要是不麻煩,今晚能見麽?”
牢頭道:“好。”
祝纓又去買了些禮物,與牢頭先去仵作家。仵作家住得偏僻,倒有一所小小的院子,比祝纓賃的住所要小些,但因世代在此,房子卻是自己的。他家裏倒是幹淨整潔,還有一股藥味兒、香燭味兒。
仵作已被牢頭說服,因牢頭說:“這小官人脾氣極好——隻要人不得罪他,他就極客氣,又會來事兒,主意又穩,本事又大,靠山也硬。”仵作便不因祝纓年輕禮貌而拿喬,客氣地說:“旁人都躲著我們,小官人倒好,還往這兒湊來。”
祝纓笑道:“我為什麽要躲著有本事的人?有什麽好忌諱的?是他們不曉事兒!他們哪裏知道,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些許禮物,不成敬意。”
牢頭道:“老楊頭可是這裏最好的仵作了!並不比大理寺的差。”說到這裏,才想起來,大理寺當也有仵作,不知祝纓為何要到京兆來尋人。
祝纓自有她的想法,並不與他們兩個說明。楊仵作也不敢當祝纓的正經師父,祝纓如今是官身,楊仵作並不敢以師父自居。兩下含糊過了,祝纓叫他“楊師傅”,楊仵作叫祝纓“小官人”。約定了以後尋他學習的日子。
離了仵作家,牢頭再引她去見相熟的衙役。牢頭認識的也不是一般的衙役,乃是一個班頭。這班頭與牢頭相熟,言語間十分客氣:“我們哪有什麽能告訴小官人的呢?”
祝纓笑笑:“什麽行當裏沒點子訣竅呢?我也不要搶你的飯碗,不過是為了我的飯碗,要多曉得一點事情。”
這話說得就很上道,也顯示了她不是個才做官就鼻孔朝天的小傻子。班頭還要說:“我們當差的,全是跟著上頭大人們走,大人們鬆些,我們就鬆些,大人們嚴些,我們就嚴些,並不敢自己有什麽主張。”
祝纓笑道:“那就是寬嚴都懂了,我是遇到寶啦!”又謝牢頭找對了人,又許必有謝禮。
班頭道:“不敢。不知小官人想知道些什麽?多的,小人也不好說,小人雖穿著號衣,也不過是討生活。”
祝纓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並不會叫人為難。今天叫你為難了,倒將大叔搭了進去,以後哪個還肯再幫我?我如今才幾歲?往後日子不過了麽?我新來這京城,怎麽能不與人共事呢?隻管放心,以後大家相處的日子還長著呢。”
牢頭又一力攛掇,班頭不便再拿喬,便說:“好!小官人說話中聽,辦事牢靠,就聽小官人的。”
當下又約定了,班頭這裏,既答應了,就不像仵作那樣還得有什麽準備才能說話,當下三個就聊起了昨天的案子。祝纓趁勢就說:“這打得輕重,有什麽個說法?”
班頭道:“那是得練的,有的是內傷,外頭看不出來,裏麵已經打壞了,有的是看著傷重嚇人,其實養幾天就好了。不過現在也不大敢在王大人麵前弄這些了。”
祝纓問道:“這要如何看?又如何得知?”
班頭順口給她講了一些:“其實,隻要大人們用心,都能明白的。現有的,打完了,看若幹天,若幹天裏死了,就算是打死的。大人們判案,也是這個道理的,譬如毆鬥的案子,有當場打死的,也有打完了兩天傷重不治死了的,就也算是他打殺的。別的大人不上心這個,過去也就過去了。王大人不一樣,他會查問的。擱以前,八十板子,一次打完就完了,隻有他,照著章程來,先打四十再打四十的。”
祝纓點點頭,說:“律法裏是有這麽一條。”
“害!有又怎麽樣?一直都有的,不照著辦……”班頭雙手一攤,一切盡在不言中,“就昨天那個,跟婆婆頂嘴打死了,也就打死了。要不是王大人細心,這女娘就白死啦。害!清官難斷家務事,尋常官兒也就不去斷個明白了,稀裏糊塗過去就得了。告訴小官人,要不是械鬥的事兒,單是這打死兒媳婦,好些個人家都不上衙門告的。告它做什麽?不過是個糊塗結果,又白費銀錢,還要挨板子。”
祝纓極會聊天,在班頭說到興頭的時候,又再虛心請教兩句,愈發勾起他的談興,倒又問出不少東西來。宵禁將至,班頭意猶未盡:“小官人,得閑再來啊!”
此後,不消兩天,祝纓就與仵作、班頭混熟了,到了陳家後生再打板子的這一天,祝纓頭天晚上就換了衣服又去找班頭。張仙姑道:“你每天總要再出去,宵禁了才回來,究竟什麽事兒?我與你爹都有話同你講,你總不著家!”
祝纓道:“有點事兒。”
張仙姑不放心,等她出門拉著祝大說:“走,咱們跟著瞧瞧她幹什麽去了!前兒從家裏拿了與米鋪子對賬的片子,回來少了幾石米呢!”祝大道:“你別多心!當官兒的哪有不應酬的?”張仙姑道:“你發昏!她與別人當官是一樣的嗎?不怕餡露兒嗎?”
……
夫婦二人跟著祝纓,祝纓走不幾步就察覺到了,一拐彎兒,三兩下甩開了他們。哪知這一天偏巧了,張仙姑與祝大胡亂追繞了幾條巷子,又叫他們撞上了祝纓。
祝纓無奈地道:“罷了,跟我來吧。聽了什麽,看了什麽都記在心裏,什麽話也別說。”
一家三口到了班頭家,祝纓低聲介紹了,張仙姑不明就裏,就當這班頭對女兒十分有用,隻把他當個同僚對待,言語間十分客氣。還說這班頭姓張,問了人家年紀,說:“我比你大兩歲,倒是本家哩!我家在這京裏也沒甚親人,要是不嫌棄,好叫你一聲大兄弟!”
班頭被弄得懵了,隻得含糊了一聲:“哎。”
張仙姑高高興興地又叫了一聲:“大兄弟!”
祝纓對張班頭道:“今天是有一件事兒相托,不想家父家母知道了,必要跟了來。倒也不必瞞著他們。”
張班頭問道:“什麽事?”
祝纓道:“明天,還有四十板子。”
張仙姑從二人的對話中聽明白了,很開心地說:“打死他?!這很好!”
“娘!”祝纓果斷打斷了她的話,誠懇地對班頭說:“不瞞您說,這個案子與我有點淵源,死了的姑娘我也見過,昨兒還夢到了。不為她出了這口氣,我心裏總過不去。”
張仙姑道:“哎喲,冤死的人托夢?你怎麽不早說?我給你燒點紙錢發送了她!哎喲,哎喲,回去就辦!這樣的鬼,厲害得很!”
祝纓對張班頭道:“不必您打死他吃瓜落,他要利落地死了,倒便宜他了。隻要重一點,叫他知道做著活計還要挨打的苦楚就行。”說著,遞給張班頭一小包青布包的銀子。
這個倒好辦,張班頭接過來,約摸有七、八兩重,隻是打的時候手上重一點,倒是很劃算了。他便隻當不知道“打重了,再打發去徒刑,進了牢裏,怕就不要給人治死了!不治死,拉去采石場或是別的什麽苦役地方也得累死。極好,極好!”
張仙姑登時來了精神,打開荷包開始數錢:“大兄弟,再打二十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