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生活
花姐的戶籍辦得稍有點麻煩,她的姓氏是現想的。
辦戶籍的文書問她:“姓甚名誰?”
如果是落在祝纓的戶上,姓祝就可以了。單立一戶,跟姓祝的又沒關係。她又不是馮家的人了,也不能跟著王婆婆姓王。緊急之下,她脫口了一個姓氏:“朱。”
再說名字,文書倒是不著急叫她想名字了,女人麽,名字可以有、也可以沒有。按照排行填一個就行了,花姐也不知道自己的排行,既然是單立戶了,就寫個“大娘”。
從此,戶籍上她就是朱大娘了。
另一件讓文書多看了她一眼的事兒是花姐沒有恒產,也就沒有個住址了。不過也沒什麽,窮人多得是,花姐是“育嬰堂”的孤兒了,京兆尹開口說給她立戶,那就立唄。
花姐鄭重收了自己的那一頁紙,祝纓就掏了點錢給文書等人,文書道:“可不興這樣啊。”祝纓道:“那你就當喜錢行不?”文書笑著收下了,對祝纓說:“官人抱著什麽?”祝纓抱著個骨灰罐子,怕嚇著人,上頭包了個包袱皮兒。
她笑笑:“你猜?”
文書也笑了:“我不猜。”
兩人說了兩句,祝纓就說:“要宵禁了,我們得走了。”
文書“哎喲”一聲:“都這個時候了,是得走了!”
祝纓抱著骨灰壇子,花姐揣著戶籍文書,兩人出了京兆府,花姐道:“我來抱著吧,你抱了一路了。”祝纓道:“不用。取了你的行李,咱們就回家。”
花姐聽到“回家”兩個字,心中一**,大聲說:“哎!”又讓祝纓把僧袍給除下了,她穿著尼姑的緇衣,祝纓穿著僧袍,這樣的搭襠挺惹人眼的。祝纓道:“不急,等取了行李再換下來也不遲,就是叫他們看著。回去以後,跟誰也別說你做過僧人的事,什麽都別提,就說是我才找到你的。”
她做事總是要留一手的,這樣才能讓許多人做證,是她穿著僧衣去逮著了一個尼姑,好坐實花姐之前的尼姑身份。
兩人取了行李,祝纓就把骨灰壇子給花姐抱了,自擔了行李。出了巷口的時候恰逢著一個鄰居出來潑洗菜水,看了他們嚇了一跳:“怎麽?又有誰要搬了來麽?小師父,做的什麽法事?”
祝纓道:“還沒,先來看看。”
鄰居道:“小師父,千萬小心呐!這裏的鬼,厲得很!也就這陣子不鬧了。隻怕一旦有人要住過來,又要鬧了。阿彌陀佛!”
祝纓道:“多謝提醒。”與花姐兩個緊趕慢趕的搶在關坊門店前跑進了坊裏才停下腳步。兩人都喘著氣,相視一笑,祝纓道:“好啦,可以慢慢地走了。”
花姐到過祝纓現在的房子,也不用引路,她也跑得累了,慢慢地走著、四下看著,說:“這地方很好的,跟咱們以前住的地方有點兒像。”
京城豪宅眾多,與小縣城全然不同。隻有一些坊裏,依稀有點小縣城的影子。於妙妙在縣城的院子跟這個有點像,不過比這裏的都大些。
祝纓道:“是有一點兒。”
坊裏此時還有人,大家都在坊裏也不急著回家,這一僧、一尼的搭配有點奇怪,有人上前問:“師父,你們是哪裏來的?”
祝纓把鬥笠一摘:“大娘,是我,我出去找我姐姐的。現找著了。”
“喲!小祝官人!這是……”
祝纓道:“我不是外頭赴京任職的麽?路上與姐姐走散了,現找著了。”
大家都說恭喜。祝纓道:“我們得趕緊回家了,好叫爹娘知道歡喜。”
街坊都催著快回去,也有看熱鬧的街坊、閑著的裏正之類圍隨著二人,又有熱心人說:“你們帶著行李太重啦,我們來幫忙。”
除了骨灰壇子不鬆手,旁的東西都被鄰居們一搶,送到了祝家。
張仙姑與祝大這天從落衙的點兒開始就擔心,一氣擔心到宵禁的時候,張仙姑正在巷口張望,一看一群人到來,嚇了一跳:“怎麽了?怎麽了?”
街坊們有說“恭喜”的,有說“咋沒聽你們說起過還有個閨女的呢?”有說“祝大娘子,你看看這是誰?”也有說“張大娘,兒女雙全啦。”
張仙姑先是沒聽懂,再看閨女穿了個僧袍,大驚:“你怎麽穿成這麽個怪樣子了?”
花姐抱著個骨灰壇子往前一拜:“幹娘。”
張仙姑看著個尼姑,說了一句:“你誰啊?”
祝纓把花姐的鬥笠一摘,張仙姑先看著光頭,又愣了一下,看到花姐的臉才一聲尖叫:“我的天!頭發呢?哎喲!快回家快回家!可算找著啦!”
街坊們都笑著說:“瞧這高興勁兒。”一道把行李給他們家送過去。祝大在門口,聽著動靜,說:“怎麽了?怎麽了?真找著啦?!”街坊們說:“怎麽,老官兒?”祝大掩飾道:“沒想到找著這麽快呀,快回家吧。在門口像什麽話?”
祝纓站在門口說:“多謝諸位,過兩天請大家吃酒,今天容我們自家先說說話。分別太久,爹娘話都說不利索啦。”張仙姑也跟幾個相熟的鄰居說:“過兩天再帶她跟大夥兒說話。”
…………
一家人關門進了院子,張仙姑拉著花姐的手一邊打量一邊說:“哎喲,花姐花姐啊!怎麽就成這個樣子了呢?來,先洗把臉,咱們先吃點兒東西!我早間才買的魚!哎!你現在能吃不?”
祝纓道:“大姐已還俗了。”
張仙姑高興:“那好!哎……衣裳……這兒沒你的衣裳……先穿我的行不?新做的,預備端午穿的,我還沒上身兒呢,過兩天咱們再做新的,還有你這頭發,我給你找個頭巾……”
祝大說:“你先叫她歇歇行不行?現在人都來了,你有多少話說不得?老三啊,東西都放下,你這一身,也不像話!”
祝纓道:“那我們去換衣服。”
拉著花姐到了自己的房間,門一關,三兩下把僧衣換了下來。那邊張仙姑急匆匆翻出了自己的衣服,她與花姐的身量不同,這些日子她吃得好,年紀也到了,略有點發福,花姐則比她略高一些。好在做衣裳有放量,兩下扯平,花姐穿著她的衣服倒也合身。
花姐卻有些推辭:“這不是家常衣裳,我在家不用穿這樣的。幹娘拿平常穿的給我就成。”
張仙姑道:“害!要有那些個合體的,我還用做新的嗎?我胖了,穿不了都扔了。”
祝纓道:“你先穿,明天找裁縫給你們倆都做新的,快著些吧,還有正事兒呢。”
張仙姑道:“我去給你們燒水、做飯。”跑去幹活,又覺得晚飯準備得不夠,要去坊裏再買點現成的餅子。
屋裏,祝纓把骨灰壇子放到書桌上,花姐道:“我還沒有拜見幹爹。”
祝纓道:“你先換衣服。”花姐沒有換衣服,說:“幹娘這衣裳,我還是不穿了吧,你有在家的穿的給我兩件舊的先穿兩天。別勸我,知道你們熱心,既不把我當外人,以後都要過日子的,不興這麽弄。”
祝纓就翻了一件自己的布袍子給她換下了緇衣,鞋子也沒有新的,花姐道:“這個不礙的,我自己也能做。既還了俗,我這頭發也得蓄起來了,正好在家把針線做起來。頭發長出來了,再弄別的。隻可惜去了不了生藥鋪子啦……”
祝纓道:“咱先安頓下來,那些個都不急,總會有辦法的。”
一時出去,張仙姑餅子也買來了、飯也擺正房堂屋裏了,祝大也轉過神來,清清嗓子,說:“吃啥?先去上個香。”
花姐有點茫然,張仙姑道:“是呢!應該的!”推花姐進了西屋,點了個燈,花姐看到許多牌位先吃一驚,就著燈光看時,依稀看到了上麵的名字,眼圈兒就紅了,轉身要說話,張仙姑把燈放到供桌上,道:“來。”
祝纓去把骨灰壇子也抱了過來,放在於妙妙牌位的旁邊,說:“這也受一炷香火吧。明天我拿去報恩寺裏,給點錢,叫他們給葬了。回來再弄個牌位。”
花姐看著邊的牌位是半新的,也有煙火熏燎的淺淺痕跡,知道不是新供,鄭重拜了。祝纓又把壇子搬回自己的屋裏,張仙姑道:“你拿的什麽?”祝纓道:“好東西。別問,洗手吃飯。”
花姐又拜了一回祝大,叫一聲:“義父。”
祝大捋著須,受了這一頭,心裏痛快了不少,說:“吃飯吧。吃完飯看怎麽安排你。”
祝纓道:“大姐已經落戶了,自落一戶。我預備著等休沐日,在家裏請些見證,叫大家知道大姐回來了。爹娘認她做幹女兒,也算有家了。”
祝大剛坐下拿起筷子,聞言飯也不吃了,道:“什麽?沒落咱家?”
張仙姑道:“也行!老三既然這麽幹,就有她的道理。”
祝纓道:“我有安排。”
祝大想問,被張仙姑桌子底下踩了一腳,閉嘴了。晚上吃完晚飯,花姐自然與祝纓住在一起,花姐先安放行李,她沒有帶鋪蓋,祝纓道:“沒事兒,用我的。我這兒鋪蓋也多的。”
又要籌劃新鋪蓋、衣服、新床之類。花姐道:“那太破費啦。”點了個燈在書桌上,要開始寫寫算算,看要花多少錢,又要置辦什麽東西。祝纓道:“這是必得辦的。我還打算把這三間廂房拿木板隔開,南一間我住、北一間你住,街坊鄰居來串門兒,看咱們倆住在一間,不定得有什麽風言風語,不好。”
花姐道:“不怕的。”
祝纓道:“那不行。過日子就要有過日子的樣子。我還預備請一些同僚、裏正之類,再有金大哥他們,一同來吃一席酒。將事情定下來,你就安心在這裏蓄發。你想學醫,咱們也有時間商量怎麽學。”
花姐道:“好。”
兩人這幾天經曆的事也挺多,很快同床睡了。祝纓睡得很快,花姐睡不著,她除了寫的那些個鋪蓋、衣服之類的花銷預備,又在盤算了一下自己還有的餘錢,也算好了等會兒要給張仙姑多少錢算作食宿費。也不能白吃白住,琢磨著自己能幫張仙姑做多少家務之類。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起得都很早,祝纓給祝大抓了一把錢,讓他去多買些早點。張仙姑就發現,祝纓今天的樣子格外精神,說:“噫!你今天更好看了!花姐找回來了,美的吧?”
祝纓笑道:“對啊!”
那是花姐早起,自己不用梳妝,就給祝纓理整了一回,細節之處比祝纓、張仙姑更精致。連衣服、腰帶的褶子都比別的好看。起身之後,她本來不管鋪蓋的,花姐抬手就給她疊好了。
祝大買了飯來,花姐見張仙姑又另準備了吃食,問道:“大理寺沒有會食?”祝大道:“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張仙姑道:“她趁錢養家,你還想餓她怎地?老三正長個兒,容易餓,加一頓。”
花姐就記下了。
祝纓心情不錯,抱著骨灰壇子揣著肉餅就出門,先去報恩寺,拿錢把骨灰壇子給寄存了,再去大理寺應卯。
……
大理寺今天議論最多的是一件事:龔案結了,有一波審判以及最後一波抄家。京兆府門前那破爛義仆的事兒提的人就很少了。
鮑評事小聲說:“這回結案,還能再記一回功麽?”
胡璉道:“已記一回、升一回啦,少。你們還是老實一點,最後抄家不要出錯才好。小祝,你可當心呐,放出去的短工、奴婢都要看清楚了,別再弄個沽名釣譽的‘義仆’出來。到時候再返回來看你的舊賬就不好了。”
祝纓道:“放心。我看仆人做甚?都是先點看了犯官家眷要緊人犯,再幹別的。”
大家對升官的事覺惋惜,但是抄家就能分一點錢,也是樂見其成的。有人開始說吃酒的事了,不明說發財,隻直接說:“此案一結,咱們可以輕鬆一下了,怎麽樣?一處吃個酒?”
祝纓就搶先說:“巧了,我家裏有一件喜事,也想請諸位做個見證。”
大家都問什麽事。祝纓道:“我是外鄉人,有個遠房的姐姐一道上京,不幸失散了,昨天終於找到啦!”
所有人都說恭喜。祝纓道:“她父母都死了,原本有丈夫婆婆的,不幸也亡故了,怕在家鄉受欺負才上京的。不幸路上又失散了。家父家母被嚇著了,說,不如收做義女,不能再叫她出事了。”
大家都說是好事,這個熱鬧是一定要湊的。
祝纓又說:“有一件事,見了她不許取笑——她上京之後為免麻煩,剃發為尼的,現才還的俗。”
左主簿“哦”了一聲,說:“怪不得總聽說你往尼庵裏跑!原來是為了這個!怎麽不早說?咱們也能幫你找一找,總比你京城熟!”
祝纓笑道:“當時都忙呢。如今大案要結了,咱們正好聚一聚?”
王司直道:“那得擇個吉日。”
祝纓道:“定了日子就請你們,就在我家,搭棚子,從外麵叫酒菜,你們喜歡的哪家?”
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十分熱鬧,直到鄭熹等回來。
鄭熹連夜把龔逆結詞整理了出來,朝上就向皇帝奏報了。皇帝下敕,經政事堂等處,正式昭告天下。現在文書還在政事堂,鄭熹回來就讓大理寺準備:“務必有始有終。”
不多會兒,政事堂就簽完了,還文書給大理寺,讓會同禁軍等做最後的執行。
龔劼夫婦二人是死罪,其餘同黨或死、或流、或罷職,也有抄家的,也有罰錢的。龔劼最終被定了大罪十條、小罪五十六條,羅列的罪名十分壯觀。按照慣例,龔劼的死刑執行的時候是“自盡”。
地點就放在大理寺獄,應該是大理寺、刑部、禦史台一同來監刑。皇帝偏偏讓文武百官都在大理寺獄外站著,等著,等著裏麵二人自裁,驗過屍首,抬出來。兩列官員排成長長的隊伍,幾個獄吏抬著兩具屍體從他們中間緩緩走這,慢慢送了出去,裝進一口薄皮小棺裏,也不知道葬到了哪裏。
在這之後,就是例行的抄家、罰沒、處置餘黨了。
祝纓又忙了好幾天,才算把分配給自己的活計辦完。這一回抄家依舊輪不到她來做賬,她現在也做不了這麽精細的賬。然而外快又撈了不少,粗粗算了一下,除了補貼家用、改建房屋、置辦衣物、請酒之類,還能再餘一筆私房錢。
她存私房錢是從小的習慣,又果斷給自己多留了一筆錢。並且想,自家名下置一份薄產,再以花姐的名義也置一份產業。
她先去尋了金良等熟人,向他們說了要認個姐姐請酒的事情。金良和金大娘子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金大娘子道:“三郎,我們固然知道你是個有成算的人,可這姐姐……沒聽說過呀!究竟怎麽回事兒?沒叫人給哄了吧?”
金良倒是想明白:“哦!是她!可她的來曆……不錯,也確實不宜再做你妻子,認做姐姐,也是看顧了她。”
祝纓正色道:“她是很好的人。她比我強時,我也是這個話,如今她落了難,我還是這個話。可沒打過個十年再娶個什麽名門千金的主意!”
金良道:“成!你拿定主意就好。”回去才跟金大娘子說了花姐的來曆。金大娘子想了一下,說:“這樣的來曆、這樣的波折,硬要說是患難夫妻也有些不妥,他能這樣照顧人家,已算是有良心啦。”
金良聽妻子這麽說自己兄弟又不樂意了,說:“他兩個也是半路夫妻!跟你說過了,本來是個寡婦,要叫族人給吃了,三郎這才幫忙的。你怎麽知道她心裏不是想著原來的丈夫,並不樂意跟三郎呢?”
金大娘子一想,點頭道:“也是。過兩天我先去看看,祝家大娘子可是個熱心腸,不能叫她吃虧了。”
祝纓又去找了木匠之類,拿木板把廂房給間開,兩邊都有門、裝了鎖,又打了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妝台、一個盆架,又把布置做了調整。兩間臥房就都滿滿當當的,兩人共用中間一間做書寫、誦讀之用。
祝大悄悄向張仙姑抱怨:“這是租的房子,這麽花力氣哩!”張仙姑道:“等賃著了新房子,都拆了帶走,你怕它怎的?萬一賃不到更合意的,咱們還住這裏呢。”祝大才不說話了。
張仙姑又去找祝纓商量:“那個王媽媽的牌兒,你該寫啦。”又問花姐:“那個王媽媽叫啥名哩?”
花姐道:“聽她說過,娘家姓夏。”
祝纓也就拖了個空白的牌位來寫,張仙姑道:“幸虧我去年買得多!花姐,你來瞧瞧,寫得還行不?花姐?”
花姐看著這母女二人,尤其是祝纓,問道:“三郎……王媽媽……不!我真是育嬰堂抱來的麽?幹娘?”
她本沒往這上麵想的,祝纓說的她也沒有懷疑。至於坊間傳言就精彩了一點,甚至也有女人說,這王婆子為個抱來搪塞丈夫的孤兒做到這一步,實在不至於,保不齊是親生的,但是沒有證據。花姐就疑心上了,但是出於不給祝纓找麻煩的心理,也隻能先爛在心裏。
給恩人立牌位是應該的,放在於妙妙一處供奉、還特意保留骨灰之類,就稍稍有點過了。以她對祝纓的了解,這姑娘心地不壞,但是所有的周到都是對“自己人”的,王媽媽離“自己人”還差了一點。除非……
祝纓道:“別問她,她也不知道。我也不確定,沒有證據的。連珍珠也是,都是自述。縱她不是親生,對你也是恩同再造的,你拜一拜她也不為過。”
花姐認真地看著祝纓,道:“三郎,我不聰明,但也知道些人理世情。”
祝纓道:“我也很好奇,但是知道真相的人已經死了。我不會對王媽媽講是不是已經找著你了,她自然也不會對我說你究竟是不是她親生,我隻想保住你行蹤的秘密,她隻想我繼續找你,我與她從來沒有互相坦誠過。”
花姐低聲道:“是啊,是不是親生的,又有什麽要緊?生下我與抱養我,差別也不是很大的。養恩大過生恩。”
於是將夏氏的牌位也給供上了。
……
木工活做得挺快,做完的這一天,剛好是端午節,祝纓今年的端午也沒有一個熟人的表妹出事,官也升了、端午節的賞賜也拿得多了些,一家人在一處煮粽子吃。
張仙姑就不再拿自己那些鮮亮衣服給花姐,花姐裁了兩身素色的衣裳,自己做了鞋子,又包著頭巾。有鄰居問起時,就說自己原是寡居的,不合穿鮮亮的衣衫。鄰居們都扼腕:“好好的小娘子。”肚裏還有一句話,改嫁也不算什麽,可惜看起來是想青春守寡了。
吃過粽子,祝纓就張羅請客的事情了,就在院子裏,擺上四、五桌酒,請些同僚、朋友、裏正等及家眷這樣的頭麵人物,並左鄰右舍張仙姑的朋友們。外麵擺兩張桌子,放些糖果之類,供街坊家小孩子自取,告訴大家,祝家小官人多了個寡姐。
女眷們見花姐斯文有禮,待人接物也有分寸,聽說針線也自己做,都說:“祝大娘子,你有個好女兒了。”
金大娘子見了花姐,心道:怪可惜的,要不是身上還有那個官司來曆,倒是三郎的賢內助。對花姐也熱絡起來。張仙姑見金大娘子也喜歡花姐,喜道:“大妹子,以後多多看顧我們花兒姐啊!她人好的!花姐,這金大娘子又熱情又周到。”
祝纓的同僚們也有帶家眷來的,都勸張仙姑:“你們家三郎這般能幹,不買個新房子嗎?”大家都在龔案裏發了一筆外財,據說祝纓這財發得尤其的多,買個新房怎麽了?都掇攛。
張仙姑為難地道:“還得跟她商議呢。先賃個好屋子住著,旁的,再看。好房子現在賃得起了,卻又買不起。”
女人們七嘴八舌,也有推薦,也有說,趁早換個大些的,還要買兩個侍奉的人,否則是真的不像個仕途極好的官員的家。
外麵,所有人都不敢叫祝纓喝酒,隻管敬祝大一回,很快把祝大喝高了,金良、甘澤幫祝纓把人扶到屋裏放著,才回來接著喝。吃完了酒,祝纓又準備了些糕餅、糖果之類,給諸人帶回家去,這才算給花姐把身份給砸實了。
這些人裏,隻有金良之類跟著上京的才算知道花姐來曆,其他人都隻道是個立誌守節的“寡姐”,心裏記下有這麽個人,也不懷疑了。
送走了客人,祝纓雇了輛車,親自提著一個大禮盒,揀上等的糕點之類裝了一大盒子,又一大盒散裝的糕點,往鄭侯府上,給鄭熹送禮。上等的給鄭熹,管他吃不吃,散裝的味兒也不差,請仆人們吃。
她這頭忙著,回到家裏,花姐就勸她:“別這麽張揚,叫那邊府裏知道了也不美。你雖仕途極好,沈大人也是高官,毀人容易捧人難,他要惱了立意與你作對,也是耽誤了你的事兒。我也不委屈,這樣就夠啦。”
祝纓道:“他?他先忙完他自己家的事兒再說吧。哎,咱們置點田吧。”
花姐道:“你買就是了。”
祝纓道:“我是說,咱們都買些,我如今也有點錢了,拿你的名義也買一些,我的名義也買一些,以備不測。”
“不測?”
“嗯。”
“那好,我代你操持。”花姐就不拒絕了,隻是咬定是代祝纓管理的。這也是許多官員常做的事兒,常見於經商。花姐比祝纓更熟這些套路,她先給祝纓寫一張欠條,自己按了手印,然後才答應祝纓去買田。又教祝纓一些官宦人家的做法,比金大娘子又更高明一點。
祝纓也就聽著,其實,她抄家的時候,見識的比這個更多一些,都是看上頭追的緊不緊。比如龔劼家,三個管家都有許多良田,也都讓她給抄了。此外還有什麽用當票躲抄家的。也都讓她給抄完了。
不過她們家底子薄,置個幾十畝的薄田,抄家的人都嫌牙磣。她也就收了這個欠條。
花姐道:“你預備怎麽買?”
“有老王啊!”
祝纓又告訴了花姐王司直的事兒,說:“他快要休致了,我教他為兒孫置點田產,咱們就順著他買。”
花姐道:“這樣也行。”又說,對休致的前輩,也頂好準備一份不輕不重的禮,送一送。
祝纓就拿出錢來,請她代為操辦。
……——
龔案抄家的財物上繳完、大理寺也分潤完,鄭熹就給王司直又提了一提,散官上給他升到了將將可以領休致俸祿的品級,王司直也十分識趣,諸事料理妥當,便也寫一封休致的奏疏遞了上去。
又等了小半月,他這奏疏才批了下來。王司直終於鬆了一口氣,歡歡喜喜地向上官、同僚辭別。
鄭熹等人隻說些場麵話,什麽辛苦了,回去頤養天年,祝他長壽之類。同僚們就很實在了,一色的:“恭喜恭喜。”
王司直老淚縱橫:“我來大理寺的時候,可沒想到有今天呀!我那時候是什麽?從八品的評事呀!多虧了鄭大人提攜,我才有今天啊!”又請大家去他家吃酒。
大家也都答應了。
祝纓比別人更早與王司直聯絡,她提了花姐準備好的禮物,先去王司直家拜訪。王司直才把家裏埋怨他“怎地不再接著做下去,還能再升呢!你的官運興許就從七十歲開始”的老婆狠罵了一通,將家裏給鎮壓了下去。
收了禮物,氣得不讓別人陪,自己與祝纓說話。祝纓是為買田的事來的,一老一小兩個合計了一回,王司直有兩個兒子,得準備好兩份產業,還有自己的棺材本兒,再給老妻一點傍身銀子。
“虧得遇著了龔案,最後能沾一點兒光,否則是真不夠呀!”王司直感慨。
他肯與祝纓一同商議買田的事,乃是覺得祝纓前途不差,不至於惦記上自己這點家底,想請她做個見證人,以免自己死後兩個兒子爭產鬧得敗家。祝纓答允道:“隻要我在。”
王司直將自己買的田契拿給祝纓看,又寫了一張文字寫明如何分配財產,蓋上自己的印,按上手印,交祝纓保管。再三拜托,並且將自己新置的腰帶送給了祝纓。
祝纓出了王家,回去就與花姐商議,花姐道:“他既信任你,又送了禮物,你就收著。明天我就與幹娘去找他尋過的中人問問,那中人為了應付他,必有準備,咱們看看他沒買的那些個。”
花姐有主意,像買房、買地不似旁的花銷,沒買的不一定是不好,還有可能是太好。譬如王司直準備買兩塊地,如果一塊太大了,他就不會去買。又譬如,如果他的錢不足,有一塊合適的地他也就買不下來。
祝纓就將這些事情都交給花姐去操持,心道:等田地置下來,安排好了,可再安排一間城外的農舍了。咱們都有個退路,也能專心幹事了。花姐學醫的事兒,還是繼續下去的好。藥鋪不收女弟子,就問問有什麽醫藥好的尼庵之類,反正現在身份光明正大的。
到了六月裏,祝纓去吃了王司直休致的酒,又吃左主簿晉升司直的酒,大理寺複核舊案的事兒也收尾了。鄭熹向皇帝報了複核的情況,重封了案卷,大理寺終於又回歸了日常。
祝纓反而有些不習慣了——她一來就是複核舊案,那個時候鄭熹也在辦龔案,後來連龔案都讓她參與了,更是忙。
現在兩件大事突然沒了,她出奇地閑,難過得要命,不好說盼著有點什麽事發生,隻得每天上午打算盤,下午背書,仿佛是一個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