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89章 方向

小龍頭雇車也給錢,但是給得比較隨心所欲,有時候照價給,有時候多給,有時候不給。今天祝纓在場,小龍頭知道祝纓場麵事做得一向比較好,也就照實給了價。

果然,他講定價錢,幫忙把鶯鶯一條被子裹了裝上車,祝纓就給了他錢。

小龍頭說:“哪能要您老的錢呢?”兩個指頭往外推,三個指頭往裏勾,終究還是接了這個錢,笑眯眯一看,還賺了點差價,樂嗬嗬地把人給送走了。回頭對小江說:“這房子你收拾收拾,準備另租吧。你算是賺著啦,白饒這幾天房租。”

租房一般三月起,人都被官府帶走了,眼看回不來了,房錢不退,繼續租下一個,白得仨月房錢。小龍頭對小江恭喜了一回。小江板著臉,對拿了鞋回來的小黑丫頭說:“拿回去,一會兒過來給她把包袱收拾了,有人來找包袱就給他們。”

小龍頭也不生氣,又多往小江身上瞄了兩眼,笑嘻嘻地走了。

小江抿緊了唇,鞋也沒換,大步走了回去。

小黑丫頭把幹淨的鞋子揣進懷裏,開始收拾屋子,很快就打包了兩個大包,拖出來放到門口,進去把被子疊了鎖進櫃子裏,反身把房門扣上。又扛著大包回小院兒,把包袱放到雜物間裏。回頭一看,小江已經換了新的衣服鞋襪,小黑丫頭抱了換下來的去洗。

……——

那一邊,祝纓坐在車轅上,冷著個臉,車夫不敢搭話,飛快地把車趕到了京兆府門前。跳下車來,恭恭敬敬地說:“小官人,京兆府衙到了。”要去搬凳子給祝纓踩著下來。祝纓微一用力,跳下車來,對門上的李班頭說:“叫幾個人來,接人了!”

李班頭道:“什麽人要您親自送了來?”

祝纓道:“你要不接,我可找別人了。”

李班頭還要與她糾纏兩句,忽然想起來一件事:“阿也!人找到了嗎?!”

祝纓道:“八成是,找個人報給京兆和我們少卿。”

李班頭踢了兩個衙役:“聽著了嗎?快去!”

“拿個單架抬進去,再叫他們準備一間靜室吧,人不太好。”

“哎哎!”李班頭答應著,親自上前,“小祝大人,厲害了呀。”

祝纓道:“碰巧罷了。”

那邊跑出來一堆人,七手八腳的,單架一時不湊手,索性拿了條長凳,把人放長凳上晃晃悠悠地抬了進去。祝纓抬腿跟著他們進了府衙,裏麵不少人聞訊來圍觀,李班頭挺腰凹肚地:“看什麽看?看什麽看?都幹正事兒去!”

裴清正與範紹基下棋,聽了消息之後緩緩落下一子,道:“承德,瞧瞧去?”

範紹基道:“大理寺人才輩出呀。”

裴清矜持地道:“小孩子嘛,腿腳利索罷了。”

兩人邊走邊問來稟報的衙役:“怎麽找著的?”

“不知道,小祝大人把人帶回來的,看樣子不大好,是抬進來的。叫找個郎中。”

範紹基道:“那還不快去?!”

等兩人到了安放鶯鶯的房門外,何京已經然趕到了,拱手說:“二位大人,郎中已然去請了。”

裴清拍拍祝纓的肩膀,大聲表揚:“幹得不錯,不可驕傲。”

“是。”

兩人站在門口往裏看了看。這是個間單,從門口一眼就能看到底,一張小床,上麵一個一動不動的人。裴清問道:“她這是怎麽了?”

祝纓道:“當日就有傷,是小番安置的她,後來小番被抓了,沒什麽人照顧她,就這樣了。正在發燒,所以要找個郎中。”

又一會兒,郎中來了,摸一把脈就說:“怎麽到現在才瞧病?這般天氣,還要捂著傷口!簡直胡鬧!”又是開湯藥,又是開膏藥,又要把傷口清洗了再重新裹傷。最後膽子還挺大地說李班頭:“京兆府不是已經不動酷刑了嗎?還對個小娘子動手?”

李班頭沒好氣地道:“你看那像是我們弄的嗎?”

“哦哦,下手這人可真是沒個輕重啊,可別再叫他動手了。”這郎中不是吳記那樣的藥鋪出來的,還以為是什麽家庭糾紛。娘家、婆家搶人之類。

李班頭道:“他已經死了,您就放心吧。”

把郎中給嚇了一跳,憋著氣去開方子了。

裴清等人看一眼也都退了開去,讓郎中不要多禮趕緊醫治病人。

何京跟著看了一眼,就低聲吩咐:“去,提幾個人來認一認,是不是鶯鶯。”

裴、範二人本要離開又都停了一下,等到提來了五娘、玲玲等人,她們見了一口咬定:“就是鶯鶯。”五娘更是哭罵:“小賤人,你跑了,害得全家受苦!”何京一擺手,又把她們帶走。次後兩個強壯的衙役押著小番過來。

李班頭道:“你看看,這是誰?!”

小番原本死氣沉沉,站在門口第一眼看到**躺著的人沒有認出來,前行兩步才看到身形便激動了起來。兩個衙役死死壓住了他。

何京一擺手:“帶走!”

裴清和範紹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眾人一同去見王雲鶴,將找到鶯鶯、五娘等人辨認、小番的表現等都匯報了。

王雲鶴先對裴清說:“大理寺裏果然有人才。”裴清謙遜了兩句,道:“那咱們先審那個小番?至於鶯鶯,還是讓她將養幾天,能說話下地再問話吧。”

鶯鶯還活著,就必然是關鍵人物,但情況不對,先養著也沒什麽。小番的反應顯示他至少是有關聯的,先審著更是正常。至於養幾天、審幾天,就聽天由命了,反正出去搜尋“仇家”的人還沒找夠周、馬二人的不法證據。而兩府有個“找到鶯鶯”的進展,明天見皇帝的時候也算有個交待了。

王雲鶴是個世情通達的人,問祝纓:“就隻找到她一個人?她的處境如何?”

祝纓道:“在臨河一處屋子裏租了個單間兒,小番租的。”

王雲鶴又問:“隨身還有什麽東西?”

祝纓道:“就一間簡陋的屋子。”

王雲鶴道:“叫人去,把她的東西都搜羅了帶來,許有物證。”

裴清笑道:“還是京兆仔細。小祝,你到底是經驗少,學著些。”心想,小祝不是這麽不仔細的人,為何不把行李一同帶了來?

那邊李班頭向祝纓討了地址,帶了人去取東西不提,這邊開始提審小番。

由於何京是個老手,審訊的事就交給他來負責,祝纓、鮑評事陪同。裴清讓祝纓:“多學著點兒。”

何京老到之處在於,他敢打。先打一頓,然後再問。小番咬死了:“那是小人家,哪裏都去得。也認得鶯鶯,見到她自然激動。”

何京心裏認定是他,隻是苦無進一步的證據,他看了祝纓一眼,心道:你要是找到鶯鶯的時候順便能從她那邊找到一些物證就好啦!

何京卻也有另一個突破口:“燕燕呢?!”

是的,鶯鶯活著,燕燕呢?燕燕還活著的時候就被綁到了床柱上!小番賣屍體的錢卻交給了五娘!再有,房子還是小番租的呢!

小番道:“的的不知道!小的確是賣了錢,把錢交給娘了!那一日,小的掛心鶯鶯,就借著準備東西潛了進去,並沒有離開,後來,看到裏麵聲音停了,實在擔心就悄悄趴到窗戶底下,往裏一看,馬將軍已經死了。小的就走了進去,把鶯鶯救了出去,後來的事兒,小的就不知道了。”

何京聽這小番一回一個花樣,就知道他這回恐怕也沒有說實話,心道:你等著,看我怎麽治你!

他看了一眼祝纓和鮑評事,當時沒有發作,隻是讓人把口供給記下來。又問小番,買屍體的人長的什麽樣子。小番說:“是個老頭兒,給他兒子買的。旁的就不知道了,是周圍的口音。”

再審下去,就是“打死我,我也說不出來,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

何京真就又把他打了一頓,兩條腿都打破了,小番隻是咬牙死扛。鮑評事低聲道:“參軍,看來這賊嘴硬得很,打是打不服的,恐怕還要另尋他法。”何京也就住手,命人把小番押了下去,再拿供詞上報。

這一回的供詞就比之前合理了許多。但是祝纓讀著,總覺得哪裏不對。隻有王雲鶴說:“不要再審了!”

範紹基問道:“這又是為何?”

王雲鶴道:“一回給他一點兒消息,他的謊就要編圓了!”他下令,一是醫治鶯鶯,從女人身上容易打開缺口,二是繼續找鐵證。

裴清道:“燕燕……”

祝纓道:“問過了五娘家的人,燕燕等死那陣兒身邊也沒個人,沒人能證實他是屍體拿出去賣了,又或者是活人被他藏了起來。”

王雲鶴也不急,說:“繼續查。”

所有人心裏幾乎已經認定是小番做的了,他認不認倒也問題不大。偷梁換柱這事一旦做下,小番和鶯鶯就是現成的犯人了。隻差他們自己的供詞。然而正可借這個理由拖一拖,繼續查老馬和周遊。

兩府的人各要再領一事時,李班頭那裏又從小江處取來了包袱。小江給鶯鶯把包袱準備好,是預備著鶯鶯案子了結後能用得上,沒料到卻被當成了物證被京兆府帶走了。非但如此,李班頭還帶人把那一間屋子裏外都搜了個幹淨,連半個銅板都沒找到,也隻得感歎一聲:“這裏是真的幹淨。”

包袱拿到了京兆府,一樣一樣地攤開,裏麵有鶯鶯一身衣服,小番一身衣服,另隻有一把碎銀和幾串銅錢。他們仔細地研究著這些,裴清對祝纓道:“仔細看,這回不要再漏下什麽了。”

祝纓答應一聲,等別人把東西都搜過了,扒拉了一下裝錢的袋子,算了一下錢數,說:“不對呀,他們就這麽點東西?”

何京道:“他得賠一具女屍的錢。”

裴清搖搖頭:“連替死鬼都準備好了,錢能不準備?路引能不準備?除非另有其人,否則該有別的準備的。還是再找一找妥當。”

王雲鶴道:“再查!查他賃的房子!查五娘家!”

裴清對祝纓道:“你也去。這回一定要仔細。”又低聲囑咐:“先查,怎麽往上報,再說。”

祝纓苦笑。

……——

此時已是後半晌了,眾人兵分兩路,祝纓又去了五娘家。五娘家整個貼了封條,周圍已開始熱鬧,隻此一處一片死寂。揭了封條,祝纓與何京等人走了進去,先從大堂裏開始搜起。祝纓道:“先莫亂踩亂翻。”

衙役們道:“放心吧,明白的!”他們也學著祝纓之前的樣子,盡量不碰東西,拿手杖一點一點地撥弄。

鮑評事笑著搖頭:“徒具其形。”他自有一番門道,仔細搜尋一番,從好幾間房子的床底下的地磚下麵找到了不少私房錢,又從一些妝台上找到了妓-女們與恩客的書信往來。其中不乏一些京中有名望的人物,又或者世家子弟。有文雅、有粗俗,看得眾人擠眉弄眼。

衙役們一樣一樣給登記了,都說:“這群婊-子倒是會藏。小祝大人說得對,鶯鶯帶的錢是少了些。”

祝纓心裏有點不是滋味。

她幹脆去了五娘的院子,又將五娘的家底給翻了出來。小番住在五娘院子的廂房裏,自己住三間,比起妓-女的房間,他這裏竟顯得十分的簡樸。祝纓搜起小番來就沒有那麽猶豫了,她在小番的房裏搜出了若幹銀錢,不多,又從床柱子裏掏出兩錠金子,這就比較多了。

衙役們也有樣學樣,竟讓他們從緊貼著抽屜的桌麵底下又搜出一個紙袋,摸下來,打開一看,裏麵是兩套男女的身份、路引之類!

祝纓對張班頭:“可以呀!”

張班頭得意地說漏了嘴:“可不是,背著婆娘藏私房錢那不得……”

嗡,起哄起響了起來。

眾人滿載而歸。

再次回到京兆府,一天又過去了。王雲鶴對今天的收獲十分滿意,道:“看來是早有預謀。則偷竊周某佩刀嫁禍,也是早有謀劃的了。”

祝纓道:“本是為了脫身,何必牽扯周某?”

範紹基笑道:“哪有天衣無縫的犯人?”

王雲鶴道:“待鶯鶯能夠問話,再審。誰也不許去與小番講話,將小番單獨看押。”

裴清出了京兆府,又是帶著兩個人去鄭府。鄭熹這幾天一邊要設法應付皇帝的垂問,一麵要應對鍾宜等人的催促,回到家還要給自己親娘一個交待,見到裴清就問:“如何?”

裴清笑道:“小祝立功,找到了鶯鶯。這小子可以,又故意漏了點給京兆的人揀便宜。”

鄭熹道:“還是不要托大。”

祝纓老老實實地說:“是。”又說今天鮑評事在五娘家也翻到不少東西。鮑評事就說祝纓找到的更重要。

互相吹捧一回,鄭熹道:“沒幾天了,要快,要辦成鐵案。”

祝纓道:“要證據也就差不多了,隻是不知道二人誰是主使。燕燕一條命,小番得抵命。馬某的案子,即使他不招,也沒什麽。”

鄭熹道:“那隻是捎帶。要給陛下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

祝纓平平板板地說:“如果凶手不是周遊,隻怕有許多人會有……”

鄭熹截口道:“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安排。”

祝纓不說話了。

裴清道:“已查著一些周遊的劣跡了,京兆府那邊更重視查周遊,這位周將軍呐……”他有種深深的遺憾,周遊有那樣一個父親,未免就讓人對他多了一點期待,誰想子不類父。虎父犬子,連看客都覺得可惜。

鄭熹道:“知道了。再辛苦這幾日。”

他沒有告訴這些人,他已與王雲鶴有了默契,這件事兒,大家心裏如今都有了底,凶手差不多就是小番了,也許還要加上一個鶯鶯。但是如何結案,讓所有人心中服氣,就是另一門藝術了。

王雲鶴要趁機再整頓京師風氣,這個鄭熹也讚成,從周遊開刀,當然也可以。把周遊的爛事翻一翻,亦可。然而馬某也不是白璧無瑕,頂好在結案前做出一個“狗咬狗”、“誰都不是好東西”的物議出來。最後爆出來凶手是小番的時候,物議才不會說“拿個小番來頂周遊的罪”,在心理上形成比較大的反差。

無論對上還是對下都有所交待了。至於平級,主要是周遊的親朋,給他脫了罪,也就糊弄了大半。鄭熹在心裏挑挑揀揀,決定到時候扣下幾件周遊旁的劣案拿給他們看,當作是自己的人情。

而馬某那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輕,同樣要扣一點,這個就讓祝纓去交給金良,也是全了南軍的臉麵。至於禁軍,他也有法子對付。

於是他吩咐道:“你們要不動聲色地透出幾件事情……”

……

祝纓頭天領了鄭熹的吩咐,總覺得有心事。先是這花街的光鮮亮麗之下的各種汙穢,又是臨河小街的貧苦。她出身既卑且貧,早已看慣了世間的愁苦,然而自從做官以來,滿眼是越來越溫柔繁華,竟差點忘了世間之苦就在身邊,忘了自己的來處。一時之間各種回憶又湧了回來。

暗想:我怎麽快要變成周遊那樣的人了?真當自己是無憂無慮能拿著錢讀書玩耍的公子哥兒了?

又想這案子。以她之見,小番固然是害了燕燕的性命,周、馬二人也全不無辜,尤其是馬,看鶯鶯的樣子,也離身死不遠了。然而她又知道,哪怕真的死了,馬某也不用為鶯鶯抵命。

沒一個好人,這案查完了,也不過是像甘澤的表妹曹氏一樣,案情清楚了,人情卻越發糊塗了。

她第二天起得特別早,全家都還沒起來,她飯也不吃了,說了一聲就先跑了。張仙姑在後麵追著:“你忙的什麽呀?時辰還沒到呢!這是他們大人們上朝,不是你的時辰!”

祝纓早跑沒影了!

她堪堪趕在了王雲鶴上朝之前,堵住了王雲鶴。王雲鶴一大早的正準備路上打個瞌睡,冷不丁被祝纓躥了出來,把他給嚇醒了。看清是祝纓,才說:“是你?怎麽?有事嗎?”

祝纓內心十分的困惑,道:“有件事想請教。”

王雲鶴看看祝纓,像是有事不想當著別人問。看看時辰,快馬加鞭還來得及,就說:“你說。”

“那個案子。馬、周二人……”

王雲鶴聽個開頭就猜到了她要問什麽,他對祝纓寬容,乃是因為他也是這麽過來的。誰年輕的時候不想弄個丁是丁、卯是卯呢?再長大一點,就有現實告訴你,要和光同塵,可是你又不能全然和進去,因為一點良心竟然還在,還讓你不能隨波逐流,這就很痛苦了。越聰明的人,接觸到的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就越多!最後哪怕掙紮了出來,有些事情還要絞盡腦汁才能糊個差不多,從夾縫裏掏出一點自己想要的“公正”。

他說:“他們該有自己的報應,但不該是為自己沒做過的事。”

祝纓道:“隻怕報應也……大人,總要依法而斷,如果法是惡法呢?”

“那就變法。”

祝纓怔了一下,王雲鶴拍拍她的肩膀,說:“好啦,我該上朝去啦。你倒不急的。來,招待三郎去吃早飯,吃完了再去大理寺。”

祝纓塞了一肚皮京兆府的夥食,臨走順手拿油紙又包了一包油煎肉包子帶走,把京兆府內的人看得目瞪口呆。斯文的隻好說一句:“是真名士自風流啊!”仆人們則直白得多:“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不是外人”吃飽喝足還順了人家的油煎包子走,到底是年輕,吃得飽了精神也就回來了。祝纓把事情又捋了一遍,心道:管它呢!凡事總要事實清楚了才好說下一篇,我可以睜一眼、閉一眼,但不能叫犯人說我是傻子好糊弄。我隻管把事兒弄清楚,先看誰是凶手,再看你們斷案的是人是鬼!怕你們不成?

今天,她的任務依舊是跟著裴清辦案子,時間已經非常緊了,皇帝那裏已經開始倒計時,鄭熹倒還是一派從容,裴清也輕鬆不少。裴清也算是方正之人,同時也看不慣周遊這紈絝作派,他願意配合鄭熹的安排。

那一邊,王雲鶴竟沒有對衙役下禁口令,他們查的一些劣跡也同時被宣揚了出去。無論鄭熹還是王雲鶴,風評上雖有細微的差異,卻都是官場上的人精,兩人默契地操作下來,京城的風向兩天內就漸漸地變了。

早上還是同情馬某的,晚上就說“沒想到啊,那樣的女兒竟有那樣一個爹,他死不打緊,丟下家裏人怎麽過活呢?”

頭一天還說“打小沒爹教的孩子,能長成那樣就不錯啦”,第二天就說“成日裏呼朋引伴、眠花宿柳,與一群狐朋狗友不學好,也是該吃個教訓,看能不能成個人!”

祝纓也照著鄭熹的安排,向金良透了一些馬某的劣跡。反正這事兒跟她查真凶也不衝突不是?

鄭熹自己則將一頁供詞拿給母親那位手帕交看,好死不死,正是周遊自訴“順手從妝台上拿的”頭麵送給玲玲的事,把這位嶽母大人氣得當時差點順不過氣來。她本意是來問鄭熹,怎麽會有不好的話流出來的,鄭熹道:“我已盡力把更不好看的扣下了。”然後把供詞給收了起來,就怕被這位阿姨把供詞給搶去扯碎了。

祝纓又去了一次五娘家,在那裏耗了一整天,把五娘家重新翻了個底朝天。身邊沒了同僚、衙役們,她的心更靜,竟讓她在後院小池塘邊的假山裏發現了一間小屋子。這小屋子十分隱秘,上麵一把銅鎖,祝纓起手給它捅開了。

點了盞油燈進去,卻發現裏麵雖有點潮濕,卻是有床、有桌、有椅、有妝匣、有被褥,牆上掛著幾幅**的畫兒,想來也是五娘家一處有情趣的地方。假山小室外的小路被打掃過了,裏麵地上的腳印十分的清晰,一個是小番的,另一個是燕燕的,另有一個是鶯鶯的。三人竟同時在這裏出現過!並且腳印還不算太久。

她在裏麵搜了一番,很滿意地搜到了燕燕留下的痕跡。不錯不錯,她就是懷疑,既然燕燕起初沒有死,必是要藏上一藏的,藏身之處在哪裏?現在,她找到了。

她將所有東西都仔細包好,吹了油燈,把小室依舊鎖上,出了五娘家,飛奔到了大理寺。

……

那一邊,鶯鶯的病情終於穩定了下來,人也清醒了。

主審依然是何京。

他先不問鶯鶯,而是把鶯鶯送回牢裏關著,讓衙役帶著鶯鶯在五娘家眾人麵前晃了一圈,尤其囑咐,要讓她與小番“遠遠地”互相看上一眼,不可走得太近,以免他們有什麽暗號串通。

接著便是審鶯鶯。

鶯鶯仍然很虛弱,眼睛有點呆,聽了何京問話,反應遲緩地苦笑了一下:“大人,妾這樣子,您都看到了。馬將軍……馬將軍他做過什麽,妾也隱瞞不得。妾也許是前生做惡,今生罰來受這般苦。什麽時候死了,什麽時候就是罪孽贖完了,下輩子也好清清白白地做人了。僥幸活了下來,有朝一日能脫籍,就苟延殘喘著罷了。實不敢有非份之想。至於小番,妾實不曾與他合謀。”

她實在太虛弱,夾棍一上,人就昏了,竟是什麽也問不出來。

何京命把人潑醒,道:“燕燕替你死了。”

鶯鶯的臉上一片慘白,話也說不利索了:“她?她不是……已經……死了麽……”

何京心頭忽地一動,看到鶯鶯的表情,他又改了說辭,道:“你猜,我們怎麽找到的你?”

鶯鶯的臉色又是一變,何京心裏猜著了七、八分。他吸取了教訓,命把鶯鶯先帶出去。一個老蒼頭過來帶鶯鶯走,路上搖頭歎息:“小娘子,你見過幾個可信的男人?”

鶯鶯心中一慟。

何京接著提審小番。

小番又改了一番說詞道:“其實我是看著凶手的!凶手是個青麵的鬼!長頭發、青色衣裳!是個女鬼!我不敢說!是她!是她殺了馬將軍!我認得她,她是隔壁七姑家的阿樂!伺候馬將軍沒幾天,就死了!就死了!我就說,阿樂,別害我們,我們也是一般受害的!她倒放了我走!我就帶著鶯鶯走了!後麵的事兒,我就不知道了!怕說出來她找我,我就沒敢說!”

何京被氣笑了,他家裏老母、妻子都拜佛,他也信點鬼神報應之說。然而案子審得多了,犯人口中的鬼神之說在他這裏已經沒什麽信譽可言了。他有時候審案,自己也裝神弄鬼來著。且祝纓從假山小室裏搜出的東西,足以證明小番在編鬼故事。

他又把小番打了頓,並恨京兆府不許用一些特色刑罰。

打完了,先把搜來的路引摔到堂下:“若非早有預謀,怎會有這些東西?”

小番道:“是想與鶯鶯私奔,可不曾想過謀害人命!”

何京又扔一件,是祝纓從假山小室裏搜到的繡著燕燕名字的手帕,上麵還有點點血痕。小番的麵皮終於動了一動,還說不知。何京再扔一件,卻是與女屍頭上相仿的絹花,這是燕燕原本配戴的。小番的呼吸急促了起來。

何京最後又展示了半幅白絹裙子,這裙子上用眉筆寫著禱詞,乃是燕燕祈求這次能夠逃出生天,並且發了宏願,如果能夠活命,一定吃長齋,並且為小番立長生牌位。

便在這時,班頭走了進來,說:“那女的,招了。”

小番臉上忽然平靜了下來,甚至露出了一點不屑的冷笑。何京也不在意,道:“招什麽了?”

“這男的,案發那天,把她帶到假山那裏藏著,帶了原本藏在那裏的人走……”

小番的唇抖了一下,嘶啞著聲音道:“是我一個人幹的。”

何京輕蔑地笑了。

衙役們一齊喝道:“從實招來。”

小番舔了一下唇說:“姓馬的總折磨人,我沒撒謊,阿樂就是他折磨死的。娘卻總說他出手大方,大方,嘿!他又看上了鶯鶯,燕燕快要死了,我就想,拿燕燕換了鶯鶯,我想好久了,都準備好了。周遊?那也不是個好東西,他不作大惡不過是因為他沒那個本事罷了。反正,他殺人放火都有人保著,那就讓他背鍋麽!”

何京皺眉:“說你自己!”

“那天,姓馬的又來了,還跟姓周的打了起來,狗咬狗。當晚我就想,得動手了。姓周的喝醉了,我就去偷他的刀出來。姓馬的正在發瘋,沒人敢靠近,更沒留意我從後門過去。我殺了他,帶走了鶯鶯。娘先前叫我處理了燕燕,我把她藏在假山那頭的小屋裏,後來你們都知道了。我殺了姓馬的,把鶯鶯帶去假山,換了燕燕,把她倆衣裳換了。”

“燕燕是你殺的?”

小番“嗯”了一聲。

何京拿了供狀,讓小番畫了押,將供狀拿去給王雲鶴看。

王雲鶴道:“請大理同來過堂吧。”差不多了,十三天了,是時候給個結果了。鮑評事受命回去請鄭熹,等鄭熹的時候,何京還感慨燕燕:“竟是位知恩圖報的女子,可惜了淪落風塵,一片真心錯付給了豺狼。”

鄭熹那裏也正等著消息,很快,他也便到了京兆府。

兩府高坐堂上,互相謙讓一番並肩而坐,其餘官員各在下麵擺了椅子坐著,差役們兩行排行。

升堂了!

先把小番提上來,命小番重新招供一遍。一回也是大同小異,隻添了一個細節,交給五娘的錢,竟是燕燕的私房錢。五娘讓他收拾燕燕的“身後事”,他私扣了一些,拿燕燕的私房錢當賣燕燕屍體的錢交給的五娘。

鄭熹道:“周遊與你何冤何仇,竟要陷他於牢獄?”

小番直勾勾看著鄭熹,道:“你喜歡聽狗叫嗎?他喜歡聽,聽不到,就叫我學。嘿!這小畜牲,喜歡看人學畜牲!他上輩子準是個畜牲,這輩子畜牲皮脫了,骨子裏還是畜牲。”

王雲鶴一拍醒木:“休得胡亂攀扯!女犯鶯鶯是否同謀?”

小番搖搖頭:“她不知道。”

清了清嗓子,命把鶯鶯帶上來。

小番聽到鶯鶯進來,人僵了一下,一路看著鶯鶯跪到了堂下。

鶯鶯一直在隔壁候著,一時沒想明白為什麽,跪下的時候才想清楚,她這是被人給詐了!小番根本沒有出賣她,也不會出賣她,竟還有一個男人是可信的!

她仰頭看著上麵這一排,或整肅、整儒雅、整幹練、整俊俏的官員,想控訴他們,又不知道該說什麽。終究是二十餘年來的“認命”占了上風:“是我昏了頭,看他拿燕燕替了我,竟以為自己能逃出那個地方。你們當我是共犯吧,死就死了吧,我是熬不到脫籍那一天了。”

王雲鶴聲音低沉地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你們連同類都要戧害!”

小番仰著臉說:“我連你們的同類也害了一個呢!”

張班頭當場翻臉,險些沒有聽令就要動手打他。

王雲鶴與鄭熹對望一眼,都說:“肅靜!”

命二人畫了押,王雲鶴又要審給小番辦路引假證的事兒,鄭熹就去琢磨怎麽上報這件事了。

到第十四日上,兩人就開始結案了。小番與燕燕同是賤籍,這回倒是叫他殺人償命了。老馬是小番所害,更是該斬。周遊是無罪開釋。

五娘涉嫌買賣屍體,被王雲鶴一筆勾了她執掌的權限,命另選“守法”之人掌管她原來的“女兒”們。鶯鶯是出逃,但是追索了回來。抄的這些妓-女的私房都歸還了她們。

另,在辦案時又偵得馬某、周遊不法事若幹。馬某雖死,僅沒收其非法侵占的財物發還苦主。王雲鶴另起一本,專門彈劾周遊,指他治家不嚴,使手下管家行不法事,侵奪民田,又有買賣官司等事,彈到必要把周遊流放。直罵周遊“不肖”。並且說,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是看周遊這個缺德的樣子,恐怕絕他父親的血食。皇帝如果真的看重他,就該讓他長進些,而不是護短。得給他個教訓了!

大理寺、京兆府兩府都瞧周遊不順眼,兩家下了力氣去找周遊的“不法事”。鄭熹是個了解自己皇帝舅舅的人,悄悄給舅舅進言:“要念著他父親的功勞,讓他足衣豐食即可。北軍是守護禁中的,這麽散漫,帶壞了風氣,臣擔心禁中的安全。這是拿他的時候抄的單子,您過目。連禁軍的腰牌他都帶去了娼家,這可不好呀!能偷佩刀就能偷腰牌,拿了腰牌的人會幹什麽,臣不敢想。”

王雲鶴則向皇帝進言:“南軍、北軍,太過和睦了不好。真起了衝突,有了嫌隙,也是不好的。現不如給他們一點事做,讓他們都操練起來,免得再為了風月場上的衝突去圍京兆府。”

兩個人都說到了皇帝很在意的事——自己的安全。

皇帝於是又奪了周遊的實職,讓他“閉門思過”,把周遊的管家們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家眷都沒為了奴婢。同時命南軍、北軍加緊操練,免得他們無事生事。一時之間,南、北二軍哀號不斷,什麽意氣之爭都先放到一邊,一邊練,一邊罵周遊與馬某。

皇帝的麵子算保住了,心情終究不美,對大理寺、京兆府兩家不賞不罰,事情就這麽過去了。

祝纓重新回到大理寺,鄭熹還是讓她讀書,一如往昔。她的心中隻覺得可笑:周遊身上還有蔭爵,照常拿著俸祿,還有那麽大個府邸住著。這不跟她這兩年的日子一樣麽?讀書,有錢拿,輕鬆極了!

我累成條死狗把你從牢裏撈出來,你好吃好喝好闖禍,弄了半天,咱倆一樣?哦,不你品級還比我高!

然而,她翻遍了律條都沒有能夠讓周遊受到更多懲罰的條目,一時氣得坐在地上起不來。

她想了一下,抱著律條去問鄭熹:“大人,這些條目,能改麽?”

鄭熹一看她指著八議的條目就笑了:“不要說胡話!這怎麽能改呢?不要再想周遊啦,他不過是癬疥之疾。你該學做詩了。”

祝纓定定地看了他兩眼,垂下眼瞼:“哦……”想起來了,鄭熹一開始考她的時候,考的就是十惡、八議。

鄭熹笑著搖搖頭:“要會容人。”

“他也算人?”

“嗯?”

“哦……”祝纓心想,這什麽破法?竟不能改?那要怎麽辦?!等周遊造反嗎?!

她心裏不忿,想了想,又想跑去問王雲鶴。才走到京兆府,就見一群人從裏麵出來,嘰嘰喳喳——是五娘家的女兒們,她們被開釋了。

祝纓遠遠地看著她們,心道:這又算什麽呢?

一個女孩子說:“鶯鶯,你怎麽啦?咱們雇個車吧,我的錢拿回來了。”

祝纓招招手,找了幾輛車,付了錢,銅錢叮叮當當地落在車夫粗糙的手掌中,祝纓猛然想:我這是付錢把她們送去哪兒了呀?!

車夫一個勁兒地道謝,趕著車去接女孩子們,女孩子們嘰嘰喳喳與車夫說話,車夫往這邊指了一下,她們都看過來,又是一陣嘰嘰喳喳,聲音十分好聽。

祝纓站著看了她們一陣兒,她們竟在車上撩開了簾子向她揮手。

忽然,一個人走近了,祝纓警覺地看過去,竟是陳萌,他們許久未見了。

陳萌道:“才看到像,沒想到真的是你。”

祝纓指著他腰間的白帶,陳萌道:“就為這事,姨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