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95章 巧合

祝纓回到家的時候夜已經深了,蟲鳴聲顯得更響了一些。祝纓沒敲門,依舊是翻牆上屋回來,貓一樣的落在院子裏。

西廂的窗子上透著橘黃的燈光,花姐還在西廂裏等她。祝纓推開西廂的門,花姐道:“回來了?”

“嗯。”祝纓一邊回答,一邊洗手。

花姐見她回來了也就放心了。她素來相信祝纓,一夜睡得極安穩。京城的另外兩處,卻有三個人睡得一點也不好。

……

付小娘子哪能睡得安穩?本就迷迷糊糊,一驚就醒了。她是個識字的女人,拿了字條匆匆點著燈一看,上麵寫著幾行字,是道指令。上麵告訴她,如果想要擺脫丈夫,明天下午某時某刻到某處,見到一對老夫婦之後,就把自己的遭遇告訴他們。閱後即焚。後麵附了個暗號:當歸。

另一邊,花街後街上,牛晉將紙團攤開,上麵也是幾行字,寫著指令。告訴他們夫婦二人,如果想要討回女兒,明天下午某時某刻到某處,見到一個年輕婦人之後,把自己的遭遇告訴她。閱後即焚。後麵附了個暗號:梨。

付小娘子拿到紙條,心道:莫非佛祖顯靈,叫我去見貴人?好幫我脫離苦海?

牛晉夫婦拿到紙條,心道:莫非心到神知,叫我去見貴人?好叫我兒跳出火坑?

兩邊人的睡意都消了。

付小娘子坐在桌前,看著字條發呆,她用力記住上麵的地址和暗號,然後看著閱後即焚幾個字躇躊了。燒了,就什麽憑據也沒有了,怕有意外。不燒,又恐怕不知蹤跡的什麽飛賊神鬼不再幫她了。這一趟,去是不去呢?不去,眼見的掉進火坑。去,能有用嗎?

牛晉夫婦亦是如此,花街此時雖然有人已就寢,不少燈還亮著。他們夫婦守的這一家因為被攪了局,隻能罵罵咧咧地先關門睡覺了。夫婦二人在院外站了一陣兒,更夫路過也搖頭歎息,勸他們:“總這麽守著也受不了呀!今天已是這樣了,她也接不了客,你們回去休息吧。”

夫婦二人很快決定回家去商議對策。牛大娘子道:“就去看一看,孩子等不得了。”牛晉道:“萬一是個騙子呢?”牛大娘子道:“沒管咱們要錢,咱們就去看看。萬一呢?”兩人也是猶豫不決。

到鍾樓上的鍾響起來,牛晉做出了決定:“那就去瞧瞧!”

那一邊,付小娘子也被鍾聲驚醒:我去了又怎樣?不去,能熬過今天,還能熬得過明天?

紙條上的時辰是下午,他們兩處內心煎熬,惶惶不安,將紙條上的時間、地點看了又看。

付小娘子心想:我先到,在附近守著,看有沒有人進去,看他是人是鬼。

牛晉夫婦商議:“先到一陣兒,看看是什麽人弄的鬼!”

付小娘子胡亂吃了點早飯就將兒子托付給尼師:“我出去一趟,看能不能央告人再借點錢搪塞了他。我現在不能走,我走了,他是不會養孩子的。”

尼師道:“阿彌陀佛,你去吧,我去對他說。記得你還有個孩子在這裏就好。”

付小娘子出了山門,人來人往之間,她大聲對丈夫說:“我去借錢!孩子還在這裏,你要真是個人,就別鬧孩子!”她丈夫本是要捉她走的,想她去借錢,倒也不是不行,道:“我就在這裏等,你不回來,我就著落在這一窩子賊禿身上要人!”

付小娘子轉身進了尼姑,大哭一場,扶著頭,從後門出去了。

她到了指定的地點,是一處荒廢的破院子,季節的原因,四處長滿了荒草,藏身倒是很好藏身的。她站在外麵想要找個合適的隱蔽點,不想那一邊來了兩個人,她要躲起來,頭上傷還沒好,行動疾了,眼前一黑,一跤跌坐在了地上。

付小娘子的動靜引來牛晉夫婦的注意,他們倆也是提前到了的。牛晉夫婦聽到響動,牛晉在前、牛大娘子在後,兩人踮腳走了過來,問道:“小娘子,你為何孤身在此?”

付小娘子扶著頭看向這兩個人,答道:“妾路過……”

兩下都愣住了,付小娘子看,這一處荒廢的破房子,一對夫婦。牛晉夫婦看,一個小娘子。兩個心裏都起了疑,又都有點吃不準。牛晉夫婦衣服雖不華貴卻也幹淨整潔沒有補丁,說是貴人家的管事也不算離譜。但付小娘子一身布衣,袖口、肘上都是補丁,還包著頭,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個能解決牛晉問題的人。

然而兩下一對眼,又都覺得好像就是這個人。雙方又都不敢認,牛大娘子扶起付小娘子,付小娘子道了謝,雙方各自胡亂選了個方向,走了。又不走遠,不遠不近地標著那個破院子,直等到過了約定的時刻,心裏都想:難道?

牛大娘子推著牛晉,付小娘子扶著頭,都小心地往破房子走去。到了破房子外麵又都站住了。

牛大娘子伸手指了指房子:“你也是?”

付小娘子道:“你們也?”

兩下竟在院子外見了麵。

付小娘子說:“當歸。”

牛晉說:“梨。”

暗號合上了,他們需得找一個能說話的地方,雙方都拖不起時間,最終隻得相互扶持進了落子。

院門“吱”一聲在他們身後關了。

他們到了院子裏的正房,隻見裏麵積了厚厚的灰,完全不像是有人的樣子。三人也來不及講究了,互相說了自己的遭遇。付小娘子一聽,牛晉夫婦連養女也救不了,她也隻能罵兩句:“身上掉下來的肉,不要也就算了,怎麽還要害她?能有機會叫她好好做人,為什麽偏要她當鬼?”

說著,想起了自己的兒子,自己也是跑了,然而那是無奈,且以為兒子能在宗族看顧下有口飯吃。她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為什麽親娘要這麽對女兒!要能帶走兒子,她當然就帶走了!付小娘子忍不住落淚。

牛大娘子想起養女,花了如許心血,眼見無能為力,也哭了。

牛晉對付小娘子的丈夫也頗不以為然:“染上惡習本已不該,敗光家業的時候就該知道悔改!浪子回頭未為不可!竟還毆打稚子脅迫妻子,虎毒不食子,真是禽獸不如!”

牛晉心頭忽地一動,說:“我兒當歸。你當與夫離。”

付小娘子道:“那可就太好了!”

牛大娘子道:“還是合計合計怎麽辦吧!孩子們都在受苦呢。”

一語提醒了其他兩個人,他們的紙條上都沒有寫下一步怎麽麵,總不能他們碰了麵,這事兒就了結了吧?雙方各掏出了自己的字條,驚奇地發現上麵的字跡變淺了,心中都是一突。牛大娘子道:“壞了!別是因為我們沒有燒了字條,他就不幫咱們了吧?”

牛晉道:“莫慌。我們現燒也來得及!快!”

付小娘子指著桌子說:“看!”

那張桌子上一層灰,隻有一張紙上放著一副打火的家什是新的,他們拿起火鐮、火絨,牛晉打火燒字條,付小娘子也拿出自己的那張一並引著了火。牛大娘子卻又有新發現,她拿著那張墊在下麵的紙,說:“這上頭也有字。”

三人湊上去一看,上麵寫著——互助除害。

三人心頭一跳,接著往下看,寫得簡單明了。付小娘子的丈夫隻要在,就能禍害她一輩子,不止是她,還有她兒子,她也不能真不管兒子,所以,得那個男人死。牛晉的養女也是,親生母親是他們自己都確認的了,也沒辦法說不是原來的那個孩子,老妓鐵了心要回閨女,那是誰都攔不住的。她也得死。

但是讓你們自己下手,肯定不行,所以,你們交換,“互助”一下。如果願意,去屋後樹下拿一個盒子,裏麵有兩封信,告訴你們方法,如果不願意,閱後即焚,你們雙方橋歸橋路歸路,各自倒黴各自的去。提醒一下,指望惡人幡然悔悟是做夢,就算他悔悟了,你們的罪也受了,等他們悔悟的時候,兩個女人不定被賣了幾回、轉了多少遍手了。你們要不在乎這樣,也隨便。反正跟別人也沒關係。

雙方的心都撲通直跳。

彼此心裏都充滿著驚駭、猶疑、恐懼,以及一絲絲的……這也可以嗎?

他們想走,腳步卻又挪不開。

付小娘子想著自己,想著兒子,想著丈夫已然帶了買主來拿自己,買主是個比自己故去父親還要年老的人,買主的大娘子厲害得緊!年輕時,諸妾侍婢有敢親切者,輕的賣走,重的毀傷,所以至今無子。

牛晉夫婦在花街站了好幾天了,看著浪**子弟,看著種種老中青年,種種奇形怪狀之人來來去去。願不願意呢?

付小娘子挪了挪腳步,牛大娘子也跟著動了動,牛晉借著把這張紙條也“閱後即焚”,思忖主著。紙燒完了,他拿起打火的家什,說:“先看看是什麽樣的信,再說。”

……

牛晉夫婦回到了家中,鄰居們關切地問:“牛老爹,怎麽樣?有眉目了嗎?不如真去官府告一告?”

牛晉苦笑道:“那是她親娘。”

“我今天聽到一件事,興許能幫著你。”

“什麽事?!”牛大娘子急切地問。

鄰居道:“昨天,萬年縣也有個案子,那家小官人說,人帶走行,先付一百貫……”

牛晉道:“人家是個小官人,隻有那樣的身份才能做那樣的事。我養這個孩子,她要真個拿出錢來,我難道真個把閨女賣還給她?往高裏算價,我們這樣的小康人家養個孩子能花幾個錢?”

鄰居扼腕:“那怎麽辦呀?”

牛晉想起自己那個信封裏說的,道:“既然不能講道理,要打官司也不能隨便就打了,我去找個專會打官司的人吧。”

鄰居道:“京城地麵上哪還有好的訟師?能出手段的訟棍都死的死、逃的逃了。”

牛晉道:“總要試一試的。”

“今天已經晚了。”

“時辰緊,我今天先打聽人去,先約上了,明天再詳談也不遲。老婆子,快些!”

鄰居在後麵歎息:“好好的女孩兒啊!”鄰居也是看著牛家養女長大的,回去給家中小佛像供了炷香:“菩薩菩薩你睜睜眼,好叫那老虔婆今晚就橫死!”

牛晉夫婦往外找了一圈,照著指示找著了一個住在小單間的落魄文人模樣的訟師。訟師聽到有生意上門,先是一喜,道:“請進請進,無論爭產、毆鬥、婚姻官司,包您贏!”又是一驚:“不會有什麽非法的勾當吧?”

牛晉道:“那倒沒有,是小女的事兒。今天來得急,沒來得及備禮物,明天,”他打量了一下訟師局促的居住環境,道,“明天,明天一早,小老兒請先生到那邊茶樓裏詳談。”

訟師不好意思地說:“好!”

牛晉夫婦回到家裏,這一夜依舊睡得不踏實,第二天早早地就爬了起來,也沒心吃飯。牛大娘子往女兒的房裏坐著,暗自垂淚,哭也哭得不安心。牛晉往外買了早點回來,牛大娘子道:“一會兒還要請客,我這會兒也吃不下,等會兒一塊兒吃兩口吧。”

兩人趕到了茶樓,大早上的,有營生的在忙碌,沒營生的閑逛也沒有這麽早,就隻有這一桌客人掌櫃夥計眼裏看不到他們也得看得到了。

訟師與牛晉夫婦互相致禮,牛晉招呼上茶果點心,早點還有肉菜盤子。訟師塞了個半飽,才問:“老先生,究竟是何事?”牛大娘子一開口就帶著哭腔:“為的小女。”

“大娘子莫急,慢慢說來。”

接著由牛晉說,牛大娘子則在一邊啜泣,一個說、一個哭,引得正閑的掌櫃和夥計都來聽。訟師好容易把事兒弄明白了,張口第一句就很懂:“那娼婦,官的私的?”

牛晉道:“是私娼。”

訟師嘴比腦子快,問完了一句又後悔了,這是好長時間沒有大官司了,他有點急了,不該這麽沉不住氣的。他清清嗓子,說:“論說,以前有過例子,養恩大於生恩,然而那是雙方身份相當。你們這個,一方是賤籍,一方是良民,混淆良賤,先就不合禮法,她把人要回去,你也是白養。她又隻有這一個女兒,要回來供養自己,於情於理都是合的。想來老先生自己心裏也是明白的,否則不至於往那私娼窠子裏站崗。”

牛晉道:“先生隻管說怎麽辦,我必重謝的。”

訟師慢條廝理又吃了一塊五花肉,抹抹嘴,才說:“這私的,倒比官的好辦些。若是官的,我勸你們趁早死心。私的麽,還有轉圜的餘地,不過要……”他比了個數錢的手勢。

牛晉道:“隻要官司能打成。”

兩人又是一番的講價,牛晉道:“走得匆忙,身上沒帶錢,先生放心,你我可寫下文書……”

“哎哎哎,那個可不好這麽弄!”訟師說。官府不喜歡訟師,他還寫文書?找打不是?

牛晉道:“容我先去籌錢,您後半晌到我家裏來拿。”

訟師道:“好!小可這就回去寫訴狀,您的事情,可耽誤不起啊!”牛晉讓掌櫃的給訟師打包吃食回家,訟師也沒有拒絕,提著紙包走了。掌櫃的卻是個熱心腸,往牛晉對麵一坐,道:“老先生,你可信不得這個人呀!有這個錢,不如雇兩個人,把你家小娘子搶回來一藏。都比找他可靠!”

牛大娘子其實已經動了個“既然官司能贏,為什麽還要殺人?人是好殺的麽?”的想法,見掌櫃的這麽說,忙問:“怎麽?”

“凡大包大攬的,沒有能成的!且京城地麵的訟棍,有名的、有本事的,不是刺配就是逃走。這一個,您見著他那衣著打扮了嗎?吃東西跟餓死鬼投胎似的,他像是個有本事的人嗎?別閨女沒救回來,倒被他把養老錢給騙了。有那錢呀,跟那鴇子好好講講價,把閨女買回來都行!”

牛晉夫婦聽了一耳朵掌櫃的說辭,猶豫著回到家裏,半真半假籌了些錢。下午訟師來的時候,牛晉道:“還差五貫。”訟師道:“老先生可真是……要講價,上午就該講定,我憶寫好了狀子帶來,你……我隻好把後半截撕了,給你前半截了,您現在出的,就是前半截的價。”

兩下正在講著,忽然來了一個鄰居:“牛老爹!大喜!菩薩顯靈了!”

牛晉站了起來:“我還喜呢?”

“哎~那個老鴇子,今晨被人發現淹死在了井裏啦!她家門口還有一隻跌破了的酒壺,喝醉失足!哎喲喲!你趕緊接女兒去呀!別叫他們搶了先!”

牛晉夫婦大喜,對訟師道:“勞先生白跑一趟,早間飯食算我請的,這裏有五百錢,先生拿去雇車回家。”

訟師還要理論:“她的身份已然被人知道,你不要打官司追回嗎?”

鄰居先說話了:“你這人好生無禮!孩子親娘沒了,不就輪到養父母了嗎?又不是官的,私的,花些錢就贖了來!牛老爹,錢省著些,你還要拿一筆錢接女兒呢!”

牛晉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道:“對對,老婆子,錢收起來,接女兒。”

……

清晨的河麵上籠著一層輕霧,極薄。整個花街都在沉睡,勞累了半宿,她們還要再等一小會兒才能起來,送客,準備一天的生活。付小娘子緊張極了,她的那封信裏,讓她這個時候過來,說,從某個門裏會有一個女人出來,手裏拿著一封信。這個女人會站在河岸不遠處的一口井邊,她隻要輕輕一推,就可以了。

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已經為她安排好了一切。

真的能行嗎?

付小娘子躲在一株柳樹後麵,看到那個小門裏真的走出來一個穿著大紅紗裙的女子,步子有一點不那麽良家,體態卻還保持著一點風韻。這個女人走到了井邊,到了她藏身的柳樹前麵,手裏果然拿著一封信。

付小娘子耐心地等著,幾次伸出手去,又縮回了樹後。女子的耐心似乎也耗盡了,對著河麵罵罵咧咧:“什麽玩藝兒?倒要老娘等,莫不是戲弄老娘?”她又拿出那封信看了一看,喃喃地說:“三百貫,三百貫……還是少了,我要找他要五百貫……再要彩緞十,不二十匹。”

付小娘子不再猶豫!

猛地一用力!撲通一聲,女子掉進了井裏,付小娘子扯住了那封信搶了過來,又躲回了柳樹後,周圍是沉睡的花街。終於,井裏沒有任何聲音了。

付小娘子的心噗噗直跳。

她殺人了!

不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隻是那麽輕輕的一推。

紙被攥得皺了,她理平信紙讀出了信的內容:想買這女人的女兒,但是因為她的事情鬧得太大,所以不願意到她家裏去,也不想叫別人知道,如果有意,就清晨沒有人的時候,帶著信到外麵井邊麵談。出價三百貫,當然,可以還價。

付小娘子把信團成一團,揣了起來。

一口氣跑到了庵堂,付小娘子坐在地上倚著後門,緊張得手腳都在發抖,完全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麽跑回來的。好像過了很久,一個小尼姑走了進來,說:“小娘子,你怎麽在這裏?”

付小娘子抱著頭,說:“我想早些出去,看能不能乞著錢,沒吃早飯,頭有點暈,坐這兒緩一緩。”

小尼姑把她攙了起來,說:“咱們先回去,再慢慢想辦法吧。”

付小娘子進了屋裏,說:“我好些了,先去廚下幫忙,再給孩子盛碗粥。”

“師父說,你再拿一個雞蛋給小郎。”

“哎……哎!”

盛粥的時候,她順手把紙團扔到了灶下,看著那裏的火先一暗,接著亮起來,慢慢把紙團燒成了灰燼。

看著灶火,她想:我的事兒,怎麽辦呢?他們會失信嗎?

廚房裏的人多了起來,付小娘子幫忙把粥盛進大桶裏,看尼姑們擔出去吃早飯,自己也盛了鍋底兩碗粥,拿了一個白煮蛋,回房剝開了,在粥裏壓碎了,摻著喂兒子吃。小孩子被打得很重,搖醒了又咳血,張口吃了一口,對著母親笑笑,說:“娘,不哭。”

付小娘子一點胃口也沒有了,說:“娘沒哭,你吃。”

小孩子盡力吃了半碗就吃不動了,付小娘子小心地把孩子放平,她聽尼師說,這裏治兒科不是很擅長,但是能看出來,恐怕傷著了內髒,不是很容易治好。付小娘子走的時候狠心,再讓她見著小孩子,眼前曙光又現,她就又舍不得孩子了,想著讓小孩子好好的。

粥放得涼了的時候,花姐來了,問道:“怎麽了?”

花姐心裏惦記著庵堂,今天過來時想祝纓已經出手了,應該事情就妥了,不想在山門外卻看到了付小娘子的丈夫還在那裏,她就來問問付小娘子有什麽變化。

付小娘子道:“他,吃不下東西。”

花姐道:“你先吃飯,我給你看一會兒孩子。”心中很奇怪:怎麽回事呢?

付小娘子吃了兩口,忽然問:“那個畜牲還在外麵嗎?”

花姐點點頭。付小娘子心裏一則以愁,一則以恨,愁此人不走,恨此人不死。連帶的,將那個策劃的神秘人也怨上了:我已動了手,那個畜牲怎麽還活著呢?

屋子裏十分安靜,一旁的杜大姐說:“我去幫尼師。”她在這裏住了兩年,熟門熟路,找到了尼師之後拿出一份契書,說:“師傅,我有一件難事。”

尼師道:“你的劫數不是已經過了嗎?”

杜大姐說:“這個,我拿著覺得不得勁兒。又不知道怎麽辦好。”

尼師將契書一看,道:“哦,你欠主人家的。他們還給你了?”

杜大姐說:“我沒欠錢。”

尼師一聲歎息:“這是在救你的命啊,沒有這些錢,你就要被帶走了。”

“我知道的。可是這……”

尼師道:“這個東西,在你的手上是沒有用的。”

“那我……”

尼師慈愛地撫著她的頭,說:“自己想,什麽時候都不遲。”

“師傅,我是個笨人。”

尼師道:“你把這個交給他,以後就再無反悔的餘地了。不交給他,以後你有事,他未必再保你。”

杜大姐臉上現出難過的神情來,尼師道:“日子長著呢,慢慢想。”

“哎。師傅,我回去幫忙了。”

杜大姐雖然一直話不多,花姐還是察覺出了不對來,問道:“杜大姐,有什麽難事麽?”

杜大姐脫口而出:“想付小娘子哩。”

主仆二人歎息了一回,看看付小娘子,人也呆呆地坐著。主仆二人都為她發愁:能借著兒子的病拖個一天兩天、三天五天,久了,可怎麽辦呢?那個男人的早飯,都是庵裏給他拿了兩個饅頭,他還嫌棄沒有酒肉,要帶了妻兒回去呢。

付小娘子隻管想:我的事呢?他們辦了沒有?

忽然又想起來:對了,我還有事沒辦!

她跑了出去找到尼師。尼師正在算賬,小尼姑把她攔在了屋子外麵。尼師放下賬本,走出來問道:“什麽事?”付小娘子哭著說:“孩子,孩子咳血了。”尼師道:“你先去,我這就來。”

往孩子病榻前看了一回,說:“隻好盡人事聽天命了。”

付小娘子又哭了起來,忽然說:“能、能求求別的大夫麽?”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十分不好意思。

尼師很憐惜她,說:“你也可試試,有合適的,可以請過來瞧。我隻這孩子不宜挪動。再者,他父親還在外麵……”

付小娘子當即起身:“我從後門走。”

她這一天走了許多個藥鋪討藥,好些人都在街上看到了她。第二天,她依舊避開了丈夫出門。等她晚間回來的時候,卻聽小尼姑說:“那個人沒在山門前了。你要小心呀。”

付小娘子知道,她給這庵堂帶了許多麻煩來,好些個小尼姑被那個男人下三路地罵。她低聲說:“實在不行,我就走,不能再給你們添麻煩啦。”

小尼姑心裏有點不快,但付小娘子這麽說,她又不好意思了起來,說:“都是苦命人,能護一時是一時,你要能逃走,不如就逃。逃得遠遠的才好,不然要被找到的。”

付小娘子一聲慘笑:“能逃到哪裏呢?”

兩個正說著話,外麵跑進來另一個尼姑,說:“小娘子,你快去看看,是不是你男人。”

付小娘子道:“他?他又幹什麽了?”

“死了,就在前麵走兩個街口的一條巷子裏……”

付小娘子跳得彈了起來:“什麽?死、死、死、了?”“神了。”她非常小聲地說。

“小娘子?”

“我……我去看看。”

那個男人倒在路邊,腦袋上老大一個血口子,腦袋邊是一塊石頭,顯然是被這塊石頭打的。他的腳邊掉著一隻已經開了線的布袋,上麵繡著漂亮的仙鶴,四下散著幾枚骰子。巷子裏地上散著一堆竹竿。

付小娘子看了,連連後退,按著胸口,心想:這就解脫了嗎?

她呆呆地看著,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道:“這是哪裏來的小娘子?嚇著了?快回家吧。”

付小娘子大大地喘了一口氣,說:“是我的丈夫。”

圍觀的人都露出同情的神色來,有人嘀咕:年紀輕輕死了丈夫,以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呢?

不多會兒,衙役也來了,一邊排開眾人一邊問:“出什麽事了?”

圍觀的人同情付小娘子,七嘴八舌代她說了:“她丈夫,走路上就死了。”

衙役們問:“怎麽死的?哪裏人氏?為何在此?有何仇人?與我們去萬年縣走一趟吧!”

死的人不是權貴,疑凶也不是周遊,驚動不了許多大人物,在哪個地界上出事就歸誰管了。萬年縣先把人、屍都帶走,衙役們還問:“小娘子你頭上也有傷,也是仇人所害麽?”

付小娘子道:“不是,我不能跟你們走,我兒子還病著呢!”

衙役都同情她,說:“你男人這是橫死,得先去講明,你才好領屍回去安葬。不然,為了兒子叫丈夫屍身晾著也不像個事兒。”

任憑她怎麽叫兒子,付小娘子也被一同帶到了萬年縣衙。

……

縣衙越來越近,付小娘子心裏越怕,腦袋裏也嗡嗡地響了起來。她咬牙堅持著。

萬年縣衙門口,恍惚間看到一個著綠衣的少年含笑著從裏麵出來,邊走邊對裏麵的人說說:“留步留步,勿送勿送!”

衙役們忙上來見禮:“小祝大人。”

“小祝大人”道:“這是……有官司?柳令,我能也看一看麽?隻看,什麽都不幹。”

萬年縣令從裏麵走了出來,道:“祝丞還是這麽個脾氣呀。”

衙役們慌亂拜見縣令。

萬年縣令不太怕小案子,小案子容結,一看抬著個屍首過來,他的心也提了起來,問道:“怎麽回事?”

衙役道:“裏長報說巷子裏發現一具男屍,我們趕到的時候又看到這個小娘子在旁邊,說是她的丈夫,就一起帶過來了。”

萬年縣令命連人帶屍都帶進去,然後讓仵作來驗屍。付小娘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隻見那個小祝大人看看自己,看看屍體,很猶豫的樣子。萬年縣令道:“三郎是大理寺丞,莫非……”

大理寺的?姓祝?小……小祝大人?等等,那不是朱大娘的兄弟嗎?!!!

付小娘子仿佛抓著了救命稻草一般,撲了過去:“小祝大人?你可認得朱大娘麽?我是寄居在慈惠寺的……求你,托朱大娘幫我照看我兒子!”

“小祝大人”驚訝了:“你是付小娘子?”

“是!”

萬年縣令與祝纓就是個麵子情,他也不喜歡大理寺的人幹預他的案子。今天祝纓過來是謝一謝他給解決了一份麻煩的,也沒多少謝禮,一份帖子,親自過來,也是個情份不是?

現遇到了這樣的事,萬年縣令一則不願意祝纓插手,二又怕案斷得不好被追查,便把祝纓當成個“證人”,來牽涉其中。問道:“祝丞識得此女?”

祝纓上前,小聲對他和主簿說了小付娘子的遭遇。說:“家姐提過,為了躲丈夫,頭都撞破了。這幾天舍下也遇到了些煩惱事,故而沒有多留意。還以為她的丈夫知道羞恥走了呢,怎麽會突然死了?我還以為先出事的會是她的兒子,三歲的孩子,被個大男人下死手打,就為了逼出孩子的母親,嘖嘖!”

她又壓低了聲音,說:“我的一點小心思,還是該問一問這小娘子這兩天都在幹什麽,是否與她有關。畢竟,這丈夫不仁不義在先,妻子有點什麽想法也不奇怪。”

這話說到萬年縣令心頭去了,他將醒木一拍,先審付小娘子。

付小娘子心道:神了!

便將自己這幾天的事都說了:“想著先借些錢搪塞了過去,再求尼師治我兒子。沒想到兒子吐血了,就出去求有沒有好的兒科……”

她是人證也有,物證也有,孩子的傷也是真的。

萬年縣令一拍醒木,問:“現場可有凶嫌?”

衙役道:“隻有圍觀的人。”

又問現場還有什麽東西。衙役將一塊石頭拿了出來,此時仵作也到了。萬年縣的仵作比京兆府的幹活糙一些,將石頭與頭上的傷口一比,說:“凶器正是此物!”

祝纓看看石頭,又看看付小娘子,萬年縣令問道:“怎麽?”

祝纓道:“我想看看現場,行麽?”

萬年縣令想起他的本事,心道:也罷,就叫你看上一看。

那邊主簿則懷疑上了,他問:“小娘子,你怎麽不傷心呢?”

付小娘子跪坐在地上,仰臉瞪著他。祝纓搖搖頭:“她不笑就不錯了。”話音才落,付小娘子真的笑了起來,祝纓也噎住了。

萬年縣令咳嗽一聲,道:“看來不是這個婦人了。”

他與祝纓去看了現場,現場早就一塌糊塗了,什麽人都有。祝纓並非真心想找出“真凶”,看了一圈,說:“我不便多言。這事兒到了我手上我再說,到不了大理寺,就不用說啦。”

萬年縣令仍然客氣了一回,說:“祝丞話裏有話,你我如今還需打機鋒麽?”祝纓也就指著竹竿散落的地方說:“這裏有擦痕,是失腳滑落的痕跡。”

萬年縣令也仔細看了一圈,點點頭,說:“唔,踩到竹竿上,頭撞到了石頭所致。”看到這裏,他已有心把這案子當作意外來結了。轄內發生了命案,他得破案不說,還說明他的治安不好。如果有刀傷之類明顯的謀殺,那是怎麽也得找個凶手結案的。這個案子麽……意外的結果是他能夠接受的。

祝纓蹲了下來,又看了一看,忽然問道:“屍體是仰麵還是俯臥?傷口在哪一麵?跌倒後有無旋轉?”

萬年縣令一麵有點惱她多事,一麵想:大理寺出來的,真有點本領。眼下雖然討厭,不過真有疑難的時候,可以請教他。於是也就不得罪她,問衙役。衙役道:“小人們看時,是仰麵,腦後有傷。”

萬年縣令道:“那就是踩著竹竿滑倒,掙紮的時候旋了個身兒,腦袋磕著了。”他於是命衙役們現場演示一下:“你們兩個,在這邊等著接他。你,去那邊,跌一個。”

被選中的衙役暗叫倒黴,隻得裝模作樣地跌了一回,位置也是剛剛好。萬年縣令點點頭:“不錯,應該就是意外了。”又向祝纓道了謝。祝纓道:“不嫌棄我多事就好了。我剛才是見獵心喜,覺得事情有點巧,才多嘴了。”

兩人互相客氣客氣。祝纓顯得十分不好意思,聽萬年縣要仵作填屍格,讓付小娘子把屍體領回去。就說:“看她也可憐,我出幾百錢,雇個車吧,不然,叫她怎麽運回去?”

萬年縣令笑道:“三郎真是心軟。”

“柳令取笑了,我要不這麽做,回家是要落埋怨的。”

出了錢,祝纓頭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再去管付小娘子怎麽樣了。

……

付小娘子拿著錢,把屍體領了回去,央了尼師:“幫忙給他燒了。”

尼師道:“你這些錢怕是不夠的。”幾百錢買來的柴,夠把屍體燒焦,恐怕不夠燒成灰。焦屍,怪嚇人的。

付小娘子歎氣道:“那也隻好隨便雇幾個人找塊地埋了。我是再也沒錢管他了。孩子……”

尼師道:“睡了。”

尼師不問,小尼姑們沒這個定力,下了晚課還有人過來問付小娘子:“出了什麽事了?”

付小娘子說:“死鬼踩了竹竿子跌倒,頭撞到石頭上撞死了。唉,萬年縣叫我領回來安葬。我也沒那個錢,車錢還是小祝大人賞的。就是朱大娘常提起的那個兄弟,也來到咱們這裏的。”

尼姑們嘰嘰喳喳:“原來是他!他是個好人呢……”

付小娘子道:“是啊,好人。”雖然隻是有點溫,不過比起幫自己籌劃的那個神秘人確實更讓人安心。另一個隱在暗處的人,總是讓人害怕的,生怕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冒出來,又要讓自己做什麽事。

不知道,牛氏夫婦怎麽樣了……

……

牛氏夫婦領回了養女,一家三口抱頭痛哭。不同於死了一個良民,又是血糊糊的現場。花街河邊的井裏淹死一個妓-女,過於平淡,竟沒有人想過去追究。有屍體,有井,還是淹死的。

仵作也不願意去仔細扒拉一個年老色衰的妓-女的屍體,屍格一填,就是一個失足落水。

牛氏夫婦搶先遞了狀子,花了錢把養女贖了出來。理由也是老無所依。也肯認當年抱養孩子的事做錯了,也肯受罰。他們的狀子遞上去,反而引起長安縣的懷疑了,然而牛晉當時正在茶樓準備打官司,此事有一整個茶樓的證人。

判他案子的是長安縣,與萬年縣也不在一處,長安縣也算是查過了,寫了個看得過去的結語,草草將此案了結。

牛晉一家三口也絕不願意去爭那老妓的遺產,由長安縣將此處無主的宅子收了發賣,被另一個老妓買了下來,依舊做著原來的營生。牛晉一家也不再打聽此事,輾轉換了個地方,索性招贅一個女婿,立意與這段往事不再有任何的牽扯,從此與付小娘子如兩條遊魚相忘於江湖。

他們與付小娘子一樣,試圖忘記這件事,將往事深深埋在了心底。牛晉總是告訴自己:他信上說,不履約便要當心脫不了籍,如今我兒已然脫籍,我再不用擔心被威脅了。

他卻不知,策劃整個事件的人並不想威脅他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