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二十九章 怒發衝冠

酉時的太陽慢慢沒入海水之中,如血的殘陽把海水染得通紅,泛起一層層紅暈。江天一色紅透,怒濤似血奔流。誰曉得抹上鉛華一般風光無限的海麵,到底埋葬多少冤魂?

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迎著斜陽在沙灘上自由奔跑,追逐偶落沙灘啄食魚蝦的海鷗。象他這種年紀,別說追風逐鳥,就算和海龜賽跑,他也未必跑得贏海龜。小孩顯然是不在意自己是否能追到海鷗,他在追逐快樂,並在追逐過程中得到自我滿足。這種快樂感覺隻有他自己才能體會。旁人看來,逐鳥的小孩是如此愚蠢,忙得氣喘籲籲,連一根鳥的羽毛也沒撿到,居然還笑得如此開心,真是不可思議啊!

“小徐,回來,別跑那麽遠。不聽話,娘打你屁股。”小孩子的母親順娘也在海邊撿拾貝殼。順娘今年才二十一二歲,他是徐惟學的小妾,很得徐惟學的寵愛。徐惟學這次從倭國回來,說起日出之國的人事風物,讓順娘羨慕不已,悠然神往。便在枕頭上使勁懇求徐惟學帶她母子出海,到日本九州遊玩一回。徐惟學耳根一軟,尋思海上旅途寂寞,也希望有個女人伴他出海。同時他想順便把順娘母子帶到九州去安家,這樣他往來大明與倭國之間就更有勁頭了。這是當時徽商比較流行的通病,許多往來東洋、西洋的徽商也是兩頭都有家室的,有一奶二奶三奶……幾個家庭,不在話下。順娘母子就這樣來到捉鱔島上,在這裏等候徐惟學籌齊諸般貨物,就揚帆東渡日本。與她同行的還有十幾個徽商家屬親眷,都是拖家帶口,冒險到異國去謀生定居。

順娘見他兒子不聽她規勸,擔心兒子掉到海水中,就丟掉貝殼,撩起裙擺,艱難地邁開三寸金蓮小腳,扭扭歪歪追趕她兒子。一邊追,一邊漲紅臉膛罵道:“兔崽子,別跑,小心惡鬼夜叉從海裏出來把你吃了。快停下,再跑,娘今晚不給飯你吃……”

小孩神情興奮莫明,這是他第一在沙灘跌打滾爬。小孩最喜歡的兩樣東西,無非嬉水和玩沙。他對母親責罵恍若不聞,在沙灘上越跑越遠,直向大海深處跑去……

王婆留站在船頭,再次出海,聞到熟識的海風鹹味,有一種兩世為人的感覺。前一次被倭寇捕擄出海,以囚犯之身踏浪逐波,心情喪沮低落,對前途灰心失望,好似赴死一樣走向惘然不可知的深淵,若問他那次出海有什麽感覺?隻能說有一種說不清道不出的絕望和恐懼;這一次出海,他以自由戰士之身,登臨深藍水世界,看著碧空如洗,海天空闊,潮生萬裏,心中也湧起無限壯誌豪情!我重生了,象魚一樣在白沫裏衝浪,象飛鳥一樣在九天振翅高翔。這種感覺不錯,身在倭營的時候,他是不可能有這種無拘無束的感受體會的,看來加入民團組織是個正確的選擇。

麵對滔滔如沸的汪洋,宛如百龍翻滾的凶濤,王婆留沒有畏懼,反而有種張開雙臂擁抱、親吻這大海母親的衝動,他是大海的兒子,傳入耳中的山崩地泣之聲,對他來說,就象催促弄潮兒與浪濤戰鬥的進行曲。

戰場是個變幻莫測的生死地,王婆留永遠不知道這次隨民兵出海去將會遇到什麽事,黨忠貞隻告訴他去殺倭寇,讓他準備好殺倭寇,如此而已。王婆留見慣倭寇燒殺擄掠,殺倭寇他應該沒有什麽心理障礙,至少目前他認為是這樣。

船隊在捉鱔島灣泊,拋下鐵錨、搭板。眾民兵便紛紛下船,呐喊一聲,殺上岸來。

其時太陽常留一線餘輝,天色尚未全黑,岸上“倭人”麵目依稀可辨。這些“倭人”突然看見民兵從天而降,男的抄家夥抵抗,女的關門走避。王婆留發現這夥男女隻有幾個真倭,且是船工、舵手裝束。其餘人多是大明百姓服飾打扮,呼爹喚娘的恐怖叫聲也是他耳熟能詳的徽州方言。這夥“倭人”壯年男子較少,多是婦女和孩子。

黨忠貞一馬當先,跳上岸來就一手把順娘揪住,嘴角上撇,冷笑道:“倭婆子,看老子收拾你們!”手起刀落,一刀便砍下順娘的頭,對順娘用中土語言呼喊救命的叫聲恍若不聞。

“殺!”劉雲峰堅決果斷把手一揮,對兩百多名蕩寇營民兵下達殺戮指令。“無論做什麽事都有代價的,強盜們必須為自己殺人放火的行為負責,並為此付出代價。強盜們,你們別得意,不要高興過頭,丫的,我殺不了你們,可以殺你們妻子兒女。”

隻有十多個“倭人”能進行有效抵抗,其餘婦孺差不多是被民兵一刀一個,幹脆利索砍了。一時間,隻聽幾艘倭寇商船的貨倉內,哭聲震天,不少婦孺慘遭屠戮,民兵看見這些“倭人”,不問情由,遇上就痛下殺手。”他們如勤奮的螞蟻戰士,穿梭幾艘商船之間,起勁追尋獵殺“倭人”。

王婆留看見“倭人”婦孺血肉橫飛,掩麵暗暗叫苦。他拿著倭刀混在民兵之中,隻能幹叫幾聲助威而已,叫他殺這毫無還手之力的婦孺,他還真下不了手。現在他才明白民兵跟倭寇同樣嗜血樂殺,血腥殘忍,殺人不眨眼。

黨忠貞又抓住順娘的孩子小徐,冷笑一聲,道:“小倭種,去死吧!”也不管小孩啼哭求饒,舉刀照頂門砍下。

王婆留一個箭步搶到黨忠貞身邊,架住他的刀,驚慌失措地睜大雙眼向他搖手道:“放過孩子──”

黨忠貞大喝道:“放過他?你養他麽?養大他找我們報仇?孽種,饒不得,給他一個全屍吧!”把那小孩子舉過頭頂,使勃一甩,扔了出去。那小孩子在半空駭叫一聲,一頭住十幾米外的海灣栽去。

王婆留還想救那小孩性命,向前衝出幾步,不料一腳踏著滑溜溜的岩石,腳兒打滑不住,吱溜一下滾入波濤之中。等他嗆了幾口海水,從水麵浮起頭顱張望的時候,那小孩已不見蹤影了。他終於明白這些自命俠義的人,表麵大義凜然,濫用暴力的時候跟倭寇並沒有什麽不一樣,甚至比倭寇還過份。他最害怕看到這樣的場麵,但這些人還是肆無忌憚做給他看。

眾民兵很快便把捉鱔島的倭寇全殲,劉雲峰檢點民兵傷亡,死了十多個民兵,還有二三十人掛彩。唐為明這邊也折損幾個武師。得到的卻是幾船貨物,價近十萬。以當時物價,養一個民兵,年費不過十兩;死一個民兵,給一二百兩銀子撫恤金就可以打發了。這是一筆包賺不賠,一本萬利的生意,至少劉雲峰是這麽想,唐為明也是這麽想,大家都悶聲發大財,心照不宣。

不多時,一彎銀鉤殘月,象鬼眼一樣掛在蒼涼寂寞的夜空中,冷眼看著這出慘絕人寰的人間悲劇,殺戮爭鬥。誰是誰非,誰對誰錯?殘月無情,殘月無聲。

歸途中,王婆留躺在船頭,身子仰臥在船板上,盯著黑色天幕裏閃爍的星光怔怔出神。戰爭是如此殘酷,玉石俱焚,老少俱無辨,賢愚同所歸。對抗倭民兵來說,隻要是倭寇,管你是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好的壞的,一律殺無赦!

此時徽州海商頭目徐惟學,還在杭州張羅籌貨,為多賺幾錢跟客戶拚命講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商船被劫,妻兒被殺。這家夥也夠倒黴了,被自己的客戶暗算了還蒙在鼓中,一無所知。

從捉鱔島折回南塘劉家集,不過五十餘裏。到天明,蕩寇營的船隊沿著運河水道返回劉家集營中。劉雲峰指揮民兵將船中的箱籠,盡數搬運上岸,打開看了,與唐伯康、唐為明父子按約定分割了貨物。當日,蕩寇營殺了幾頭豬,上香燒紙,祭拜神福,大排慶賀筵席。眾民兵大酒大肉,開懷痛飲,直吃到日頭下岡。

凡是出勤的民兵,無論有沒有殺傷倭寇,一律有獎。王婆留也分得十兩銀子,他拿著沾滿“倭人”婦孺鮮血的作孽錢,心情很複雜,沒有一點驚喜。席間,一些民兵拍拍鼓脹起來的腰囊,不少人吹噓說今晚要到南塘鎮棲鳳閣去找個姐兒消遣。王婆留這才猛然想起他姐姐小玉蘭,發覺他回到南塘鎮這麽久,居然沒有去看望一下小玉蘭,也太無情無義了。王婆留倒不是故意回避不見小玉蘭,他有他的難處,混得豬狗不如,那有顏麵去見小玉蘭呀!

吃完晚飯,王婆留就急不及待換上一件新做的衣服,一路小跑,大步流星往南塘鎮棲鳳閣趕去。

當王婆留趕到棲鳳閣門口的時候,心裏又萌生退意,畏畏縮縮在棲鳳閣門前的街道中徘徊,既想立即衝入棲鳳閣去見小玉蘭,訴說別後離愁別緒;又擔心自己窮困落魂,沒臉見人。買什麽禮物去拜訪小玉蘭呢?衣服不合適吧!糖果又太輕簿,沉吟良久,買了一麵銅鏡,放下心中糾結的恐怖妄想,一步一停,慢慢捱到棲鳳閣門前。

忽見棲鳳閣門前布滿守衛,來客經過身份驗證才允許入內。王婆留不認識這些人,直接闖門恐怕引起爭執衝突。他隻能向旁邊一家茶館的茶博士打聽守在棲鳳閣門口警衛是什麽人。

茶博士看見王婆留穿著一身體麵的新衣,以為王婆留是個尋歡作樂的公子哥兒,隨口笑道:“這些人都是唐家三公子的保鏢護衛,聽人說唐三的父親唐伯康發了大財,唐少爺今日便包下這棲鳳閣。宴請他幾個同窗、朋友,一起找這棲鳳閣的娘們消遣。今日這棲鳳閣被唐家三公子包場了!你找姐兒恐怕得排隊等候了。”

王婆留向茶博士道聲謝了,大步流星,一口氣跑到棲鳳閣樓下廚房中,他知道哪裏還有一條通道上樓。棲鳳閣門前走廊上,有幾個保鏢模樣的粗壯漢子,象鬼魂一樣遊蕩在棲鳳閣門外,不時伸長脖子瞄一瞄棲鳳閣的大門,然後嘴裏冒出幾句畜生聽了也覺得難堪的粗口。主子尋歡作樂,奴才象條狗一樣在門口站著吃西北風,也難怪他們罵娘。

大門不通,王婆留繞路而行,從廚房樓梯走上棲鳳閣二樓。隻聽得男人肆無忌憚欺負女人的吆喝聲此起彼落,女人委曲求全的呻吟聲不絕於耳,混成一片,使這棲鳳閣仿佛是個殺豬的屠宰場一般恐怖。這不是一個心理健全或者說神經正常的人該來的地方。那些男人的粗口和女人啼哭聲,對王婆留這個在私塾待過幾年的識字人來說,無疑是一種精神折磨。

王婆留躲藏在一個角落裏,從懷中取出一片手帕蒙上臉孔。明知這棲鳳閣幹這種欺男霸女的勾當,他又無力把這棲鳳閣掀翻,實在太窩囊了,真的沒臉子見人。這一刻,他心裏也非常矛盾,暗罵自己是一隻怪物,一隻冷酷無情的怪物。

有一個在二樓棲鳳閣門口徘徊的保鏢,隻覺得眼前一花,看見一條黑影從身旁掠過。他們還以為是那個不守規矩的同僚搶撥頭籌去找姐兒,正要出言斥責叫罵,忽覺太陽穴一痛,搖搖晃晃站立不穩,於是一頭撲倒走廊,納頭便睡。

王婆留憑記憶找到小玉蘭的閨房,一腳踢開大門,隻見房間裏一片狼籍,桌椅板凳東倒西歪,茶水食物灑了一地。一個身形與他相仿的小夥子正象在戰場騎馬衝鋒陷陣一樣,騎著一個雪白的躺體上忽高忽低搖晃………

那個小夥子看見王婆留一聲不發闖進來,立即不舉,憤然而起,向王婆留厲聲質問:“大膽,你是那個,沒點規矩,竟敢騷擾本小爺辦事……”王婆留不等他罵完,立即一拳擊向這小夥子的腦袋,正中印堂。小夥子印堂立即發黑,四仰八叉,轟然倒地,昏了過去。王婆留定神看那小夥子,赫然是唐三。

“啊!”王婆留渾身寒毛直豎,怒發衝冠。象條受傷的豺狼一樣發出淒厲的嗥叫,盡管他早有預感這件事必然發生,一旦這個殘酷無情的現實擺在他麵前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