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三章 商道難行

事後,徐昌分別對倪翁、荊大剛作揖致謝,許諾出脫貨物之後,一定給予兩人重獎。大家俱各歡喜,撐船的撐船,拉纜的拉纜,一齊動手出力撐船前行。船隻緩緩駛出富春江,進入錢塘江並轉上餘杭大運河。

“但願這一路順風順水,不要再起波折,河神保佑!”自從在富春江遇上賊人,徐昌也感到有些害怕了。船隻轉入餘杭大運河的時候,不免在船頭擺了一些香燭,請求河神庇佑,保佑他們一路平安,順順當當到達京師。

天公若肯從人願,大海還應作西流。

徐昌的貨船慢慢駛入王江涇的時候,隻見河道裏黑壓壓的都是商船,首尾望不到頭,如蟻聚蜂湧,密密麻麻,成群紮堆如亂麻一團,擁擠至極。

徐昌這些走慣海路的商人,哪裏見識過運河這種擁擠堵塞狀況,都被這景況鎮住了,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以前他們走慣海路,大海天高海闊,無遮無擋,那曉得內陸河道行船如此艱難,這些貨船如蝌蚪擠挨在渴澤般的狼狽窘境,確是走慣海路的徽商們頭一次遭遇上。大家見此堵塞情形,俱感慨搖頭,歎息不已。

這些南來北往貨船為甚不走寬闊的海路,卻偏偏往這潭死水裏駛進來?一則朝廷實行海禁,片板不許下海。貨船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隻能往運河上集中;二則走海路風險極大,這錢塘江與東海汪洋交匯處,幾百平方公裏水域風急浪高。東海龍王敖廣先生每年都大派請柬,邀請一批涉險闖入他疆域的商旅漁船到水晶宮作客。且這年頭倭寇猖獗,倚仗他有巨大的海船和高人一籌的弄潮本領,稱霸東南,縱橫海上。眾商家沒有大海船(明朝海禁罷市,不準商人建造多帆海船),撐個單帆船入海,怎麽跟倭寇的大海船爭競賽跑?若是時運不濟,晦氣碰上倭寇,傾家蕩產,甚至陪上性命,也是比較常見的事。如此一來,那腦袋不缺根弦的正常人便有千萬個理由不走海路,吃盡苦頭也要往運河中湧來。

這運河行船雖然慢騰騰的叫人看著心焦氣盛,但大夥兒聚在一起,聲勢浩大,倒也不必擔心尋常小毛賊前來搗亂,一路上可以安生了。然而運河畢竟是官府的稅賦走廊,南方那些漕糧漕銀都打從此河上京,官府對這運河防範甚嚴,沿路都設有崗哨據點駐兵把守。那些官兵倚仗手中的職權,常常對過往普通商船敲詐勒索,吃喝卡拿。而地方土豪劣紳、流民地痞猛見這一行有利可圖,都來趟這一場混水,編出許多籍囗鬼話,攔路做起那收取買路錢的生意,對那些過境的商船,也不問大小弱寡,堵在一旁,漫天要價,若不讓他們稱心遂意,休想脫身。

那些商旅為圖路上安穩,一般不敢招惹麻煩,隻要地頭蛇索取的金銀數額不大,一般都不敢違拗這些路霸的尊意,乖乖掏錢上貢,這叫花錢消災。

盡管走運河一路上需要破費些須銀兩,更無端招受許多窩囊氣,畢竟沒有性命之虞。那南來北往的客商還是對這水道趨之若騖。不過近日這段河道也不複安寧了,倭寇看見這條河舟楫往來,熱鬧無比。也時不時化妝成尋常客商模樣,前來搗亂,出其不意,時常得手。

那日,徐昌把貨船駛進王江涇水道,看看商船堵得水泄不通。隻得把貨船靠岸,打樁停泊在一旁。一連待上整整一個月時間,滿河船隻分毫不動。

徐昌想把貨船掉頭回走,不料後邊還有船隻不深淺拚命劃過來。徐昌眼見自家的貨船困在運河中間,前塞後堵,仿佛困在鐵桶裏頭,輾轉不靈,徒呼奈何。

徐昌閑極無聊,上岸沽了一壺濁酒,幾包糖果餅子,趕到鄰船一個王姓的客商船倉裏拉扯家常,討教這運河船隻堵塞的緣故。那王姓客商道:“起初我也不曉得這堵船的緣由,不免向張三李四討教打聽一下是什麽原因。大家眾口一詞,都說是官府作業惹下的禍根。本來大家在運河行船幾百年,形成一些規矩。例如南下的靠左,北上的靠右。大道朝天,各走一邊。大家若遵守這個規矩,應該沒啥亂子。偏那官府說他們的漕糧漕銀幹係極大,優先通過,其他船隻閑人都要回避,隻等這些漕糧漕銀官船過去之後,才允許其他客船駛過。那些設卡收買路錢的差役又同時折騰,把商船堵在一旁漫天要價,若不滿足他們,休想過關。這官府的話就是王法了,誰敢跟他們講理?那些漕糧漕銀船隻仗著官府替他們撐腰,橫行霸道,要走便走,想停就停。這邊叫嚷吆喝,哪邊打踢驅趕,威風八麵,好象神仙也擋不住他們一樣。他們倒是掙足麵子,出足風頭,卻把一條好端端的河道搞得亂七八糟。而那些倭寇也籍此契機,出來添亂,河道便因此亂套了。大家看見官府先破壞規矩,也不講禮儀謙讓了,人人隻顧自己方便,個個爭先恐後要拔頭籌,結果損人不利己,倒把這條河道堵得如鐵桶一般,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會暢通。”

徐昌聽了王姓客商的話,拍案而起,歎息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大家辦事都如做買賣一樣嚴守規矩,守諾重信,童叟無欺,公平交易,該你賺多少就賺多少,不能獅子口大開,蛇心吞象,抱著這樣的心態行事做人,秩序肯定不會亂成一團。若你抱著占盡天下便宜的念頭行事做人,誰敢跟你打交道?到頭來,你不僅賺不到錢,隻怕連本錢也會折騰精光。這種事便如今日這河上爭路一樣,大家都想壞規矩,要多占便宜,結果大家都沒占到便宜,反招煩惱,豈不可笑?可恨哪些愚夫俗子們,死不開竅,無端弄出這許多損人不利己的壞事來,他們自作自受也罷,卻連累我等陪著受罪。”

王客商道:“徐員外所言不差,若人人都守規矩,天下也就太平了,這世間便沒有甚麽可爭吵了。偏偏有人隻想著為自己謀私奪利,不管別人死活。這世上能占盡天下便宜者,莫非官府。可這些做官的人占了大夥兒的便宜,卻又不替我等平民百姓謀求福利,實在令人齒冷心寒。象這運河堵船的亂子,本來是那些官差貪圖自己方便招惹討來的,他們是這件事的始作俑者,可恨他們給別人添亂後卻撒手佯長而去,他們憑地不擔待些事體?”

徐昌唉聲歎氣道:“這官府是個麻煩的貨色,他們倚憑手中的特權謀私爭利,自古及今,占盡天下便宜。民眾與官府搏奕,向來都是輸家。有時即使被迫改朝換代,而易姓之後,那些做官的家夥同樣是一路的貨色。究其根本,不是哪個朝代好壞的事,而是人的本性如此,大家都是自私鬼、可憐蟲。《三字經》卷首語有雲‘人之初,性本善!’依我看,人之初,性本惡。唯有多立規矩方圓,束縛官員的手腳,天下方才太平。”

王客商道:“然則壞規矩的就是立規矩的人?天道如此,我等平民百姓無權無勇,拿他們幹瞪眼沒轍,隻能逆來順受。”正數落起勁,忽然一陣吵鬧聲從鄰船傳來,叫喚得有些異樣,那王客商已聽出弦外之音,攤手無可奈何地道:“你看,這些可惡的家夥又來生事了。”

徐昌側耳仔細一聽,聽見自家貨船這邊也有些動靜,當時不敢耽擱,連忙起來向王客商告辭轉回自家貨船之中。早見幾個當地人打扮模樣的惡漢正在他的貨船上吆喝,這些人後邊還跟著兩個拿著鐵尺哨棒的差役,來勢洶洶,不象什麽善良之輩,一看就知道這些家夥不好招惹。

強龍難壓地頭蛇。徐昌連忙向這些家夥打拱作揖陪笑道:“某便是這條貨船的東主,諸位有何見教?”

這幫惡漢內中一人挺身而出,向著徐昌伸出一隻大手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承惠十兩銀子。”

徐昌吃了一驚,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愕然問道:“你憑什麽問我要錢,可有個名堂?”

那惡漢道:“名堂多著哪,這河道前年淤積好多泥沙,若不是我幾個兄弟帶頭教人疏通,你們能過得這兒嗎?這件事官府也有公文告示傳諭四方,著我們幾個在此向過往的商船收回一些雇人的工錢。識趣的趕緊繳納,否則抓你到牢裏坐監。”

徐昌不依不饒,也向那惡漢伸出左手道:“那公文批示呢,拿來讓我看看。”

那惡漢捋腕握拳,佯怒吼道:“你走百裏長途到府裏去看一看就曉得是怎麽回事,我沒空陪你多講廢話,我回頭還要向其他船主催繳這錢哩。你別想裝瘋賣傻,拖欠延捱。”

那惡漢身後一個官差也急吼吼叫嚷道:“俺便是巡捕營的番役,守護地方,捉刁賊,拿奸細,抵擋倭寇,沒幾個辛苦錢誰肯幹我這一行?你這船泊在這兒得交泊船費,趕緊交錢,萬事大吉,要不一把火燒了你這鳥船。”

徐昌勃然大怒,厲聲喝道:“你們攔路搶劫,敲詐勒索,眼裏可有王法……”

那官差聞言不屑一顧,大言不慚地道:“公幹收費,別人哼也沒哼一聲便交錢了,偏你多嘴,竟敢跟老子講理,有膽子隨我去衙門走一趟,看看誰吃虧?到時可不是十兩銀子了,見官興訟,沒有一百幾十兩銀子使費,你休想脫身,我勸你莫因小失大,免得噬臍莫及,誰希罕你十兩銀子哩。”

徐昌還想爭辯,倪翁怕那事情鬧僵,動起拳腳來就麻煩了。這有身家的人怎能跟無賴光棍爭閑氣?穿鞋的人當然怕光腳的家夥。於是便把徐昌拉到一邊,勸阻道:“老爺含忍罷了,這風水地麵,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這一路進京去,如此這般令人生氣的混賬事隻怕不隻這一件。”

那些人聞言頗為得色,冷笑道:“正是,正是,還是這位老先生見多識廣,懂得世故人情。”

徐昌隻得忍氣吞聲,低頭繳納了這塊銀子。那幾個家夥拿了銀子,也不多謝一聲,竟是雄赳赳,氣昂昂,精神抖擻也揚長去了。

當晚,徐昌坐在船倉裏盤算賬目,忽聽得前頭劈劈啪啪傳來一陣類似鞭炮炸響的燃燒聲。出倉看時,隻見前邊一兩裏的河道裏火光照亮半個天空,人們吆喝奔走,聲震天地。

徐昌曉得那貨船是木頭製作的,雖然泡在水裏,但貨船吃水線以上的風帆、篷蓋、窗欞、日用家什及貨物都是易燃品,一著火就借風發威,火勢蔓延燒開,即便請來龍王從天上降一場潑水大雨也未必能澆滅那種衝天大火,到頭來隻能救人而不能救船。徐昌不敢托大,連忙把兒子從**拉起,扯著便往岸上跑去。一邊跑,一邊扯開嗓子大叫大喊,呼喚眾人起來救火。

徐鳳儀睡夢方酣,被他父親突然弄醒,也不曉得是什麽緣故,渾渾噩噩隨他父親跑到高埠處站定,睜眼定神打量眼前景觀,隻見半江一條火龍正在上下撲騰,波心上下通紅,這奇異景觀是他平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覺看呆了。

徐昌截住一個從前頭跑過來的商人詢問那失火的原因,那商人叫苦道:“不知從哪兒竄出一股倭寇,窮洶極惡,劫財後殺人,同時還放火燒船,這把火就是哪批畜生點燃的。客官沒事就別在這裏耽擱了,趕緊逃命去吧。這鬼地方,待久了就難說,說不定會出事呀。”徐昌聞言愣住當場,跑吧,貨船擱在這兒撐不動;不跑,又怕有災禍從天而降。進退兩難,叫人無所適從。

倪翁當時也站在徐昌身邊,聽了商人這話有些不以為然,安撫徐昌道:“老爺且莫驚慌,倭寇既放火燒船,攪個混局趁火打劫,他們肯定是人少不敢久留。當務之急,隻須防住這火勢蔓延過來,其他事見一步行一步,便宜處置。”

徐昌沉吟片刻,認為倪翁說得有理,於是放下一條肚腸。望著遠處的火光既生氣又無奈地歎息道:“你看這官府到底幹什麽吃的,向我等商販要錢要物的時候,何等威風呀!如今倭寇來了,他們卻學烏龜忘八模樣,把頭一縮,不知躲藏到哪裏去了,真叫人幹瞪眼沒脾氣,拿他們沒辦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