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三十四章 官匪搏弈

就在王婆留受箭傷昏睡這幾日,江蘇境內發生一樁漕銀劫案,據說從南京官庫押送到抗倭前線的一批漕銀被強盜劫去了。這批漕銀價值二十萬兩銀子,本是給在江蘇追捕倭賊的數萬官兵作這個月的餉糧以及賞金的,不料押送漕銀的官船到達太湖一帶,突然失去蹤影。押送漕銀的官兵死的死,失蹤的失蹤,一個也找不到。稍後,江湖風傳漕銀被強盜劫去了,漕銀到底給什麽強盜劫去了?江湖至少流行三個丟失漕銀的版本。

版本一:蒙臉人劫掠漕銀

押送漕銀的官船行至太湖一帶,時當傍晚,船泊東山碼頭。此夜煙水籠岸,十步視物不清。遠山幽深如鬼域,近處農舍寂靜無聲。這是一個的千篇一律的尋常日子,沒有什麽特別,一切如常。

官船除了幾個值班看守的士兵之外,其他人都在船倉中猜拳喝酒,或擲骰子賭博,或蒙頭睡覺。

就在這時,“嗷,嗷,汪,汪汪……”附近農舍的看門狗一陣猛吠,咆哮震天。一隊蒙臉怪人急速朝官船撲來。守崗的士兵大聲慘叫,有人聞聲推開艙門一看,守崗的士兵依然持槍站立,不過他已變成無頭死屍了。發覺情況不妙的官兵急忙引頸長嘯,大叫道:“抓賊咯,抓賊咯,有賊劫銀啦!”

漕銀官船所泊之處遠離碼頭,離岸約有三丈,距地麵也有二丈餘高。那些從蒙臉人從地麵急速掠至,一下子就竄躍至船頭上。身手之敏捷,山中的猿猴也未必有這樣的能耐,隻能用形如鬼魅形容這夥蒙臉怪人出類拔萃的身手。

眾官兵都看傻眼了。就在這電石火光之間,一條灰影躍至,揮刀把一個官兵劈成兩斷,踢到湖中。眾官兵紛紛抄起兵器衝出船倉與蒙臉人拚命。

蒙臉人武功極高,眾官兵毫無還手之力。但官兵還是奮不顧身,拚死抵抗。數十個蒙臉人先後縱身躍上官船,合力對付眾官兵。這些蒙臉人動作迅捷,將官兵困在核心,刀劍並舉,殺得官兵潰不成軍。有些官兵在抵抗中被殺,有些官兵在跳水逃命中被淹死……

船上局促,眾官兵手中多是槍矛之類的長兵器,在狹窄空間施展不開,難以對蒙臉人造成傷害。而蒙臉人多帶短兵,還配備匕首,暗器,優勢十分明顯。

漕銀運官據說是武舉出身,身手不錯,當時運起十分力氣,惡狠狠挺劍刺向領頭的蒙臉人。蒙臉人竟然是空手入白刃,格開運官的劍,伸手朝運官前胸抓來。那運官雖然力大無窮,窮盡全身之力,亦無法撼動蒙臉人半步。蒙臉人一腳踏入當中,抓小兒般輕飄飄提起運官的身體,撲通一下投入湖中,再也不見浮上頭來。眾官兵心下駭然,亂成一團。見領頭蒙臉人來勢凶猛,抵擋不住,很多人無法奈何遁水潛逃。

忠於職守的官兵仍然凝神戒備,至死不退,與蒙臉人對峙。蒙臉人拔出一把倭刀,在火光映照下,精光四射,熠熠生輝,仿佛一麵巨大的鏡子。刀光如惡魔張著血盤大口,無情吞噬官兵的生命。不一會兒,船周的湖水染成殷紅色,但見船頭堆著無數官兵的頭骨殘肢………滿載漕銀的官船落在蒙臉人手中。

版本二:失火沉船

押送漕銀的官船行至太湖一帶,漕船到達碼頭,少不得燒些神福,禱求神靈保佑,大吉大利。押送漕銀的運官依例賞踢旗甲們酒肉,大家嚎呼暢飲,盡都吃得酩酊大醉,不料喝醉了的人,忘記吹燈,燈火直燒著船篷。

直等到火借風勢,劈裏啪啦的前後都燒著了,官兵才驚醒起來。這艘押送漕銀的官船,不隻押送漕銀,還押送一批火藥、甲鎧,這些都是易燃之物,一旦著火,幾乎沒有辦法滅火。

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官兵,看見大火及身,連忙翻身跳起,抓起隨身衣物便跳水逃命。漕銀官船重滯,急切間不能開動,隻救得人上岸已算萬幸了,哪裏還能撈救那些物資?

那押送漕銀的運官和旗甲們失火燒了漕船,害怕被官府拘捕承擔責任,一哄而散,亡命天涯去了………

版本三:倭賊王婆留劫掠漕銀

押送漕銀的官船行至太湖一帶,時當初秋,一鉤新月掛在當空,好個清風徐來的明月夜。

眾官兵吃完晚餐,移步船頭賞月:“這裏是什麽地方?岸上那座山峰到底叫什麽名字?”

“當地人稱此山為穹窿山,也是一個山明水秀的所在,得空兒上山去看看吧。”一個官兵隨口應聲說道。

“穹窿?這不是大蒼穹,大黑洞意思嗎?送漕銀的官船落入黑洞中,不吉利,不妙呀。”那押送漕銀的運官若有所思,還念念有詞。別人都擠在船頭仰望穹窿山的時候,他正眼都沒瞧穹窿山一眼,反而望著一湖幽深的湖水暗暗憂心。

一個官兵笑哈哈對那運官說:“老大,別介了,太迷信不好。那老皇曆說,這天不宜出行,那天不宜會友,你信這一套啥事也辦不了。管他這裏是什麽地方,咱們稍停就走,要是怕出事,咱們連夜開拔吧。”官兵說著,側頭看那運官。運官皺眉戚目,神態十分焦慮。

運官擔心絕非多餘,他分明看見岸上有一團黑影疾竄過來。運官厲聲吆喝:“什麽人,止步,否則格殺勿論!”

陡聽,砰的一聲巨響,也不知是誰放了一槍,運官一頭栽下湖裏去了。這下子官兵們徹底慌了,他們雖不太明白發生什麽事?但都見到這火槍的威力,來者顯而易見不好招惹。

官兵們大嘩,急忙拿起武器迎敵。但聞砰砰之聲不絕於耳,在船頭的七八個官兵紛紛中槍落水。一個手舞倭刀的少年一招手,那些跟隨他而來的倭賊,快如電閃衝上船來。

使倭刀的少年一個箭步,躍上風帆之上。但聽得認識這倭酋的官兵一聲驚呼:“倭酋王婆留!”官兵聞聲一齊抬頭望向風帆,但見這倭酋王婆留身法很快,詭異萬狀。他附在桅幹上仿佛一團黑霧冉冉升起,嫋嫋不絕。黑霧散盡,露出王婆留殺氣騰騰的惡魔臉目。他口中喝道:“我要借船出海,各位不可輕舉妄動,否則殺無赦!”

官兵們一時也沒了主意,不甘心漕銀被劫,唯有拚死抵抗。不料倭子的武功十分了得,百多官兵支撐不到一盞茶工夫,就被倭子屠戮幹淨。

倭酋王婆留奪船後慌不擇路,向南奔逃。為官兵水軍所阻,逃回洞庭西山停住,把漕銀藏入湖畔山洞之中,然後他們棄船上岸,不知逃至何處?………

………官兵漕銀被劫,蘇鬆提督曹邦輔自是怒不可遏,他需要這些漕銀安撫軍心,被強盜一鼓擄去,那還了得?他限令南京刑廳三日破案,給數萬戰鬥在抗倭前線的軍民一個說法和交待!若地方巡捕抓賊不力,他將對承辦本案的差人番捕追比懲罰。南京刑廳提刑官周全功被曹邦輔指定負責偵察此案,限日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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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婆留在陽澄湖碼頭崗哨前被胡誼手下抓了起來,胡誼咪著雙眼對王婆留左右上下打量片刻,眼見王婆留身上衣不蔽體,傷痕累累,憑經驗他可以作出大慨判斷,這是一個蹲過大獄的逃犯?或者是作案在逃的汪洋大盜?於是,他疾言厲色向王婆留發作道:“小子,別裝灰孫子了。你是一個逃犯吧?落在我手裏,還不趕緊把你所作的案件一件一件給老子從實招來,讓我備案送到刑廳領賞。”

如果撂在平時,王婆留壓根兒不會把這幾個小兵小卒放在眼內,憑拳頭就闖過這個關卡。但此刻他身中箭毒,無法調動內息,一成功夫也使不出來。難道說就這樣束手就擒?怎麽辦?怎麽辦?王婆留急出一身冷汗。

“我認出你來了,你就是朝庭通緝的頭號欽犯──王婆留。你這個搶劫漕銀的大盜,想不到居然落在我手上,看來我要發財了,哈哈哈!我要發財了,哈哈哈!哈哈哈!………”頭腦靈活性一向很高的胡誼,想起幾日前在城門下看到南京刑廳緝賊的公榜,覺得眼前的王婆留跟公榜上的畫像對上號了,不由得心花怒放,一種立功發財的喜悅感讓他高興得幾乎發瘋。

王婆留看見胡誼得意忘形的模樣,心念一動,馬上想到一個脫身的計較。他鎮定自若地對胡誼坦誠招認,說:“不錯,我是一個逃犯,朝庭通緝的頭號欽犯!南京刑廳的長官說我是搶劫漕銀的大盜,你不會就信以為真吧?”

胡誼作為一個慣玩誣人為盜的骨灰級玩家,他豈會不明白南京刑廳捉弄犯人搪塞上司的慣用手段?大明官府刑廳有些貌似做得滴水不漏的鐵案其實往往經不起推敲和質疑,犯人一翻供就得從頭來過。所以南京刑廳發布公告說王婆留是搶劫漕銀的大盜,別人也許就信以為真,但胡誼這個人精卻未必肯相信這個說法。可他仍舊不以為然,冷笑道:“誰管你是真是假,把你送到有關部門,我就等著數銀子了,嗬嗬!數銀子了。”

“哦!嗬嗬!發財了?笨蛋。”王婆留笑了,笑得很詭異,似乎對胡誼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持完全否定的態度。

王婆留的笑聲讓胡誼渾身綻起了雞皮疙瘩,感到這事透著古怪,不能按著情理尋思。他認為他有必要問清楚王婆留為什麽嘲笑他?“你笑什麽?你都落在我手上了,還笑?”

“你真認為把我送到南京刑廳,你就可以升官發財了?”

“難道不是這樣嗎?”

“首先他們認定我是搶劫漕銀的大盜,但他們就算把我逮捕,也無法追繳被賊劫去的漕銀歸庫,於是故意把我放走。對上麵說,被我脫獄跑掉了,現在正設法抓我歸案哩!其實他們也不想抓我,因為他們心裏很清楚,無法從我身上起出所謂的贓物,讓我消失是最好的選擇。”王婆留說著半真半假的謊言,從容替胡誼分析利弊,忽悠他道:“我本來不是什麽搶劫漕銀的大盜,他們逼我交出二十萬兩漕銀,我又不是神仙,你叫我怎麽樣才能交出二十萬兩漕銀?我沒有辦法了,隻好逃跑。你把我這個燙手山芋抓住,是禍是福,很難說清楚。弄不好,你會惹禍上身。”

胡誼呼吸顯得有些急促,摸著下巴沉吟片刻,冷笑道:“我把你逮捕歸案,他們自會問你要錢,我領取賞金就完了。還會節外生枝?我不信。”

王婆留搖頭說:“你這麽想就大錯特錯了,世事如些簡單,就沒有悲劇了。現在你把我抓起來,送到南京刑廳,南京刑廳向我追討所謂贓物,我交不出東西,他們對我大刑伺候。到時我隻有屈攀你了,我會誣陷你也是我的同夥,漕銀被你轉移了。這樣我活不成,而你也會死得更慘。”

胡誼聞言嚇了一跳,覺得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幹冒大險去換取一丁點兒的不靠譜獎賞。他是個人情練達的人精,豈有不懂趨利避害的道理?麵對可能出現的潛在危機,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絕對不能讓自己陷入無法自拔的困境。他一本正經拍拍王婆留的肩頭,老老實實說:“兄弟,你說的是實話呀,你放心走吧!我不為難你了。哥守著這個崗哨,也能吃飽了,俺不能吃飽了撐,無事找事幹,到頭來便宜沒占到,卻惹一身燥。”

這場官匪搏弈,王婆留贏了。王婆留抓住人性趨吉避凶的弱點,向胡誼提出一個假設的困境,使對方陷入與他一樣無法全身而退的困境,並說明這個困境可能成立,那樣,他就可以迫使擁有拿走他一切的優勢對手跟他合作,作出理性的決策。當然這種計策隻能對胡誼起作用,他就認這一套。換個一根弦的老實人,未免會怕這種恐嚇。這就是胡誼跟一般人的區別,膽大心細。他認為可以拿的絕不手軟,他認為不能不拿的,絕對不拿。他把守的崗哨,換個不懂變通的木瓜頭愣子兵駐守,不僅賺不了錢,隻怕歲歲年年向上麵打報告要餉糧也未必能撐下去。而胡誼卻把這個崗哨經營得有聲有色,隻能說這種事跟他的性格有關。

王婆留看見胡誼居然被他三言兩語打動了,而且放了他。逐向胡誼道謝一聲:“哥們!你是個明白人,謝謝哦!後會有期。”大模大樣走出這個貌似戒備森嚴的崗哨,繼續上路。

王婆留氣喘籲籲走出數裏,來陽澄湖南的陸遜鎮。時正當晌午,王婆留身上除了揣著數千兩銀票之外,兜囊中尚有十幾兩碎銀傍身。他在鎮上賣了一套道袍,脫下那套農夫裝束,換上新裝,打扮成一個富家公子模樣。裝扮停當,便向鎮上的君山酒樓走去。

君山酒樓的食客走了一撥又來了一撥,不停地轉換著。王婆留在二樓雅座揀了臨窗的位置坐下,點了幾個菜,輕斟慢飲,慢慢地吃著。他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來這裏為吃飯而吃飯,而是到此打發時間而已。如果沒有什麽意外,王婆留打算在此吃完飯後,順便在此間酒樓客棧落腳,租個客房休息幾天,待風頭稍過後再去柘林。

王婆留正在大快朵頤,忽然聽見樓梯口傳來一陣急速的腳步聲,接著走上一個麵容倨傲的少年公子。王婆留一見那個少年,頓時慌了手腳,急忙把頭垂下,若此時樓板有個裂縫,他隻怕要鑽下去了。原來那個到樓上吃飯的少年,卻是唐三。真是冤家路窄,才脫虎口,又入狼窩。

王婆留把手撫腮,半遮著臉龐,偷偷向唐三落腳處望去。又見唐三身後幾個仆從抬著一個檀木箱子上來。仆從卸下箱子時,樓板時產生少許震動,看得箱子有些分量,少說有幾百斤,難怪這些人走上樓梯時腳步顯得如些沉重。王婆留心裏有些驚詫,這小子幹巴巴的扛著這箱子來吃飯,眼中又帶些須警惕和急躁,這箱子裝什麽東西呢?難道說是銀子?王婆留懷疑這檀木箱子裏邊裝著銀子,又不禁想到官兵的漕銀劫案,不覺手心出汗。如果檀木箱子裝的是銀子,難道說太湖漕銀劫案與這些人有關?

唐三忙著點菜吃飯,也沒注意王婆留隱藏在這酒樓之中。

又聽得樓梯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上一個唐裝打扮的青年人和三個巡捕衣著的差人,青年人正是南京新上任的提刑官周全功。三個官差,其中一個王婆留認識,正是他啟蒙老師邵仲文孫子邵竹君。另外兩個差人王婆留不認識,卻是周全功的得力助手錢威和王猛。

王婆留見到這些人以後,麵色大變,暗暗叫苦──真是晦氣,不是冤家不聚頭,撞上南牆,遇上死對頭了。

一會兒,又有幾十個差人趕來,堵在酒樓出口。酒樓的老板見到這個陣仗,趕緊從櫃台跑了出來,對周全功點頭哈腰,陪笑道:“官爺,你這是怎麽了?有什麽事啊!小店的稅銀可是早就交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