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四十一章 金尼佚事

徐鳳儀甩了甩頭,象是想把煩惱和憤慨甩開一樣,他也曾經對這個濃黑的非人間表示無法容忍,也曾有過反抗的念頭。此時此刻他才明白有些反抗是如此悲慘和微不足道,對抗有時隻能換來更大的痛苦和無法承受的屈辱。在這地底下,徐鳳儀看到了,也看清楚了。強權和暴政用它石頭一樣堅硬的意誌,殘酷無情地把反抗他們的人民鎮壓在這地底下,幽禁他們的青春,吞噬他們的力氣,直至他們熾熱的鬥爭意誌冷卻、動搖並消磨貽盡,變成老弱無能,奄奄一息。最後迎來死亡、腐朽,變成垃圾。才掃地出門,扔到亂葬岡讓狐鴉銷繳。

“你,哪來的走狗鷹犬,又想誘導我供出同夥來是不是?你作夢,我死也不說!”卜老實昂首挺胸對徐鳳儀吼叫道,他仍然認為徐鳳儀是朝廷派來套他口實的鷹犬。

徐鳳儀自始至終保持著微笑,展示出一付和藹可親的表情。他把帶來的酒肴在卜老實麵前一列鋪開,說道:“我學文不成,變成一介武夫,也患上一點路見不平多管閑事的毛病。偶然路過此間,聽到諸位好漢們的故事,頓生興趣,冒險前來獵奇探秘,跟幾位探討一下這個問題。幾位好漢若真有什麽冤情,不妨告訴在下一聲,我也認識幾個朝中廉明的大官,可以把你們的冤情向上麵反映一下。諸位若是信任我,有話盡管說。好,現成酒菜,咱們邊吃邊談吧!且用一箸,請飲一杯。”說著把酒菜分開,每個囚徒都給了一點。

卜老實滿腹狐疑地打量著徐鳳儀,對徐鳳儀的話似信非信。

“你不是擔心我的飯菜有毒吧?那我也吃一點,先敬你一杯。”徐鳳儀言畢,挾菜飲酒,做了個表率。

“我是不怕死的,終日坐牢,悶也悶死人了。拿酒來,有毒更好,讓我死個痛快吧!”

徐鳳儀連忙斟酒遞將過去,卜老實吱溜吱溜喝了三杯。幾杯燒酒下肚,酒勁湧上頭來,話就多了。

“雖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宜用鬥量。壞人好人很難從個人的外表及言行舉止看出來,但以我的江湖閱曆、經驗判斷,我感覺到你的善意,我相信你是一個──笨蛋!”卜老實雙目圓睜,盯著徐鳳儀毫不客氣地說。

“嗬嗬!”徐鳳儀也隻能傻乎乎陪笑,他還以為卜老實說他是好人哩,沒料到自己在對方眼中竟然是笨蛋。

“嗬嗬!”卜老實也大笑,“隻可惜你這種笨蛋太少了些,若多幾個,我們也許不用坐穿獄底了。傻子,有什麽問題,盡管問,凡是我知道的,盡量告訴你就是。”

“哪好!”徐鳳儀吞了口唾液,慢吞吞說。“我想,我想向你打聽一個問題,這金尼是怎樣跟唐三結怨的?”

“哦,沒料到你這個傻子居然為這件事找我瞎嗑,這幾乎是路人皆知的事,你還蒙在鼓裏呢。”

“聞達有先知,恕我孤陋寡聞,消息不靈通,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你既是知情人,何妨轉告一二。”

“對於金菩薩個人的隱私,作為她的手下,我卜老實本來不宜置喙。但我若不多嘴說幾句公道話,官府隻手遮天,清流批抹粉擦,眾口鑠金,難免白的變成黑的,真的變成假的,真相隻能永遠禁錮在地底下。可恨官府操縱輿論導向,隨心所欲,說人家鬼就是鬼,魔就是魔,打入地獄,讓人家永世不得翻身。”

徐鳳儀不免蹲下身子,袖手斂容,洗耳恭聽。

卜老實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若說金菩薩跟唐三結怨的故事,說來話長。這金菩薩原名叫金豔梅,本是留都南京人氏,家住南京水西門郊外。父親金鵬,守著祖宗遺傳下來的幾畝薄田,本來也能成個過活,不料在嘉靖二十四年,當朝首輔嚴嵩得勢,遣使其子嚴世蕃到南京征置田產。恰巧金鵬的幾畝薄田並宅基地,都被嚴世蕃手下幾個奴才相中,說要在這風水地麵籌建嚴家的田莊,所有原住民都得拆遷。那些家夥軟硬兼施,說好說歹,隻給金鵬幾兩銀子,便把金鵬一家打發出門。金鵬等人的田產雖然被人家巧取豪奪去了,但見嚴家勢焰赫赫,投訴無門,隻能忍氣吞聲,攜家帶口,逃亡他鄉。

“當時被地主豪強兼並土地失去田產的農民不計其數,這些失去田地、破產的農民居無定所,象逃荒、躲避天災的落難人一樣到處流浪。主要流向蘇杭沿海的城鎮市集,比如說鎮江、魏塘、杭州等城市,替當地織布的大機戶做機工、繡娘謀生。金鵬一家流落到南塘,聽說南塘鎮雍和山莊園主唐伯康廣招機工,便應聘到唐伯康家做長工。金鵬做了裁縫,妻子金氏和女兒金豔梅俱為織女。由於金鵬失去田地,需要借重唐伯康提供地方落腳,一家人便跟唐伯康簽下賣身契,吃住唐家,每年工錢約定為三兩,雇期為十年。文書合同有效期間,金鵬一家不準跳槽另投別家財主幹活,否則告官追究責任。做這機工、織女錢少責任大,契約條件甚是苛刻。很多人都忍受不了這樣的下賤的工作。不過金鵬一家沒有選擇,誰叫你無田無地呢?不幹這一行就沒飯吃。

“起初,金鵬全家一心一意替唐伯康幹活,他們能混口飯吃就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有什麽上竄下跳的心情?誰料世事無常,禍從天降。唐家因為接到一單大主顧的生意,貨期催得很緊,定下期限要那些機工把貨趕出來。金鵬一家老小自是沒日沒夜趕貨幹活。也許是金家時乖運蹇,活該倒黴;也許是活兒多趕不及,忙中出錯。金鵬連續做壞幾件衣裳。這下可惹毛了一向吝嗇貪財的唐伯康,逮著金鵬過錯不放過,又打又罵,並要金鵬賠償損失。金鵬自受雇唐家幹這長工活,雖說已有一些時日,但唐伯康實際沒給他一分錢,哄人說十年雇期滿後一次結清。金鵬無錢可賠,唐伯康便把金鵬送入大牢,追比要債。

“照理,這唐伯康富可敵國,金鵬做壞幾件衣裳值幾個錢?他隻要把手略略一抬就放這金鵬過去了,有什麽值得如此大動幹戈,非要把人往死裏整?原來這老惡霸看上金鵬的女兒金豔梅,想把金豔梅弄到手,又沒個籍口,就借這件事發作,折騰金鵬一番,迫金鵬就範。若唐伯康用正常的人情禮節,向金鵬說明納他女兒做妾。金鵬高攀一個大財主作親家,又有什麽不歡喜的理由?而唐伯康私下的算盤卻不是這樣,他家有個極厲害的雌老虎,虎視眈眈地盯著這老惡霸的脊梁,豈肯放任這唐伯康率性胡來?而唐伯康其實也沒有納金豔梅作妾的意思,依他愚意,隻不過是想用陰謀秘計把金豔梅的良民戶口轉換為奴婢戶口。這樣他一文不花便白白得到一個奴隸,這種空手套白狼的好事他豈能放過?然後糟蹋一番,滿足私欲之後,再把金豔梅送到他家開設的青樓妓寨做花魁行首,替他賺大錢而已。老惡霸正是抱著這樣肮髒的想法對金鵬使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

“可憐金鵬蒙在鼓裏,還以為拚著老命捱打,便免了這賠;哪知老惡霸把金鵬折磨拷打了依舊要賠,這便迫得金鵬沒辦法了,隻能順從唐伯康意思,看看唐伯康的底牌是什麽。這唐伯康便將計就計,逼金鵬出賣女兒為娼抵債。金鵬叫天不應入地無門之際,沒奈何隻好順從唐伯康尊意。

“當時金豔梅才十五六歲,己曉人事,情竇初開。她愛上一個跟她同齡的機工,兩個少年男女情投意合,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聽到父親把她賣給唐伯康並遣送妓家接客的消息,簡直如晴天遇上霹靂,被震懵了。起初,金豔梅拿出女人鬧事的手段,一哭二鬧三上吊,但這種威脅對已喪盡天良的唐伯康根本無濟於事。唐伯康抓住金豔梅對父母孝順的弱點,隻在金豔梅父親金鵬身上動手腳,脅迫金豔梅就範。為了搭救父親,金豔梅隻能含垢忍辱,同意唐伯康的無恥要求。

“唐伯康把金豔梅睡了幾個月,便把她遣到南塘鎮的棲鳳閣接客,替他賺錢。就這樣一個似花如玉的弱女子被人算計,墮落風塵,受盡摧殘。而金豔梅的惡運並沒有就此結束。唯利是圖的唐伯康並沒有完全放過金鵬,金鵬最終還是死在獄中,母親金氏因這些事受了點刺激,染上風寒,一命嗚呼。可憐金豔梅還不知道父母去世的消息,還老老實實在棲鳳閣倚門賣笑,替唐伯康賺錢抵償債務。

“後來唐伯康的兒子唐三接管他老子在南塘鎮開設的勾欄瓦肆之後,也看上金豔梅,想占這金豔梅的便宜,叫金豔梅陪他睡覺。金豔梅恨透唐家父子,發出狠話,說則使與狗共寢也不陪侍這唐家父子。老子動得兒子動不得?唐三氣急敗壞,還真弄來一條狗叫金豔梅睡給他看看。

“金豔梅此時已得到父母的死訊,她的情人也因四處托關係搭救她父女而被唐家父子暗殺了。金豔梅對這人世不免萬念俱灰,隻求速死。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頸纏白綾,意欲懸梁自盡。後來被她同室姊妹王翠翹救下,在王翠翹幫助下逃出南塘。唐三發出江湖追殺令,聲明誰敢收留金豔梅者,將殺無赧。金豔梅不得已削發為尼,托跡空門。指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可以躲過這煞星唐三的騷擾。那知即使她遁入空門,唐三還是不肯放過她。唐三始終認為金豔梅已是他的奴婢,是他的私有財產,一朝轉入他名下,就是永遠屬於他了。自己的‘私物’,我喜歡怎麽樣擺弄就怎麽樣擺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