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4

。而身為王族,他們本該做到。在我的理解裏,王族與社稷一體,倘若國破,王族沒有理由不殉國。

冬月初七,那日,天空有蒼白的陰影。

陳國軍隊圍城三日不到,父王已選擇投降,再沒有哪個國家能像衛國,亡得這樣平靜。書中那些關於亡國的記載,比如君主自焚,臣屬上吊,王子公主潛逃,全然沒有遇到。隻是女眷們有過暫時的騷亂,因亡國之後,她們便再不能過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但趁亂逃出王宮,除非流落風塵,否則基本無法生存,況且王宮根本沒有亂,一切都井井有條,完全沒有逃出去的條件。她們思考再三,最終決定淡定對待。

在內監傳來最新消息後,我穿上自己平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衣裳。傳說這件衣裳以八十一隻白鷺羽絨撚出的羽線織成,潔白無暇,唯一缺點就在於太像喪服,平時很難得有機會穿上身。

午時三刻,城樓上白色的降旗在風中獵獵招搖,天有小雨。

衛國幹旱多時,幹旱是亡國的引子,亡國之時卻有落雨送葬。

我登上城牆,並未遇到阻擋,城中三萬將士解甲倒戈,兵器的顏色看上去都要比陳軍的暗淡幾分。兵刃是士氣的延伸,國破家亡,卻不能拚死一戰,將士們全半死不活,而兵刃全死了。這城牆修得這樣高。修建城牆的國主認為,高聳的城牆給人以堅不可摧的印象,高大即是力量。但如此具象的力量,敵不過一句話,敵不過這一代的衛國國主說:“我們投降罷。”

放眼望去,衛國的版圖看不到頭,地平線上有滾滾烏雲襲來,細雨被風吹得飄搖,絲線一樣落在臉上,黑壓壓一片的陳國軍隊,肅穆列在城樓之下。最後一眼看這腳下的國土,它本該是一片沃野,大衛國的子民在其上安居樂業。

身後踉蹌腳步聲至,父王嘶聲道:“蓁兒,你在做什麽?”

一夕間,他的容顏更見蒼老。他上了歲數,本就蒼老,但保養得宜,此前我們一直假裝認可他還很年輕,但此時,已到了假裝都假裝不下去的地步。

我其實無話可說,但事已至此,說一說也無妨,他被內監攙扶著,搖搖欲墜,我在心裏組織了會兒語言,開口道:“父王可還記得清言宗宗主,我的師父惠一先生?”

他緩緩點頭。

風吹得衣袍朔朔,稍不留神便將聲音扯得破碎,不得不提大音量,三軍皆是肅穆,我裹緊衣袍,鄭重道:“師父教導葉蓁王族大義,常訓誡王族是社稷的尊嚴,王族之尊便是社稷之尊,半點踐踏不得。可父王在遞上降書之時,有否將自己看做社稷的尊嚴?倘若葉蓁是一國之君,斷不會不戰而降,令社稷受此大辱。父王自可說此舉是令衛國子民免受戰禍,可今日陳國列兵於王都之下,自端水之濱至王都,一路上皆踏的是我大衛國子民的骸骨,城中三萬將士齊齊解甲,又如何對得起為家國而死的衛國子民?今日在此的皆不是我衛國的好男兒,衛國有血性的好男兒俱已先一步赴了黃泉,葬身陰司。葉蓁雖從小長在山野,既流的是王族的血,便是社稷的尊嚴,父王你領著宗室降了陳國,葉蓁卻萬萬不能。倘若葉蓁隻是一介平民,今日屈服於陳國的鐵蹄之下無話可說,可葉蓁是一國公主,”雷聲大作,大雨傾盆而下,我轉身瞧見城樓下,不知何時立了個身著華服的公子,身姿仿佛慕言,一眨眼,又似消失在茫茫雨幕之間。

父王急道:“你是個公主又怎麽,你先下來……”

這一場雨真是澆得透徹,若半年前也有這麽一場雨,衛國可還會如此神速地亡國?可見冥冥自有天意。我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抬頭望高高的天幕,一時之間湧起萬千感慨,可以用一句話總結:“社稷死,葉蓁死,這本該,是一個公主的信仰。”

我從城樓跌落而下,想師父一直忐忑怕把我培養成一個哲學家,真是怕什麽來什麽,我終於還是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走進自己給自己設的圈,最終以死作結。此生唯一遺憾是不能再見慕言一麵。那個夜晚,星光璀璨,他抱起我,衣袖間有淡淡梅香。

他說:“好厲害的丫頭,我救了你,你倒恩將仇報。”

他說:“所謂葵水,就是指有規律的、周期性的子宮出血……”

他說:“你還是個小姑娘,隻要是個男人就不能對你見死不救。”

他說:“這畫的是什麽?像是一隻猴子跳起來到桃樹上摘桃,又像是一頭窈窕的狗熊試圖直立起來掏蜂窩……”

也許他早已忘了我,妻妾成群,孩子都生了幾打,不知道有個小姑娘一直在找他,臨死前都還惦記著他。

風裏傳來將士們的嗚咽之聲,和著劈啪的雨滴,我聽到戍邊的兵士們常唱的一首軍歌,深沉的調子,悲涼的大雨裏更顯悲涼。

我躺在地上,睜不開眼睛,感覺生命正在流逝,有腳步聲停在身旁,一隻手撫上我的臉頰,鼻間似有清冷梅花香,但已很難辨別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掙紮開口道:“哥……哥。”臉頰上的手顫了一顫。

我不能像一位公主那樣長大,卻像一位公主那樣死去。

我死在這一天,辛巳年冬月初七,伴隨著衛國哀歌,“星沉月朗,家在遠方,何日梅花落,送我歸鄉……”

浮生盡之第二章

【他問我,你想醒過來麽?我想的。】

我死後,據說陳世子蘇譽下令將我厚葬,入殮出殯皆按的公主禮製。

父王母妃原本第二天就要被押往陳都昊城,因我的葬禮耽擱,推延一日。

出殯之時,宗室王族均被要求前來瞻仰,回頭須寫一篇心得體會,誰都不敢缺席。而王都裏殘存的百姓們也紛紛自發圍觀,以至於王宮到王陵的一段路在這一天發生了百年難得一遇的交通堵塞,路兩旁的住戶想穿過大街到對麵吃個麵都不可得,大家普遍感到無奈。

當然這些我通通不知道,都是君師父後來告訴我。他在衛國被圍城時得到消息,帶著君瑋趕來帶我離開,卻沒料到我以死殉國,自陳國千裏迢迢來到衛王都,正遇上我出殯。那時我躺在一口烏木棺材裏,是個已死之人,棺材後聲聲嗩呐淒涼,陰沉沉的天幕下撒了大把雪白的冥紙。

君師父說:“衛國分封八十六載,我是頭一回看到一個公主下葬擺出如此盛大的排場。”

但我想,那不是我的排場,那是國殤的排場,而一國之死,怎樣的排場它都是受得起的。

君師父是個世外高人,憑他隱居在雁回山這麽多年也沒被任何野生動物吃掉,我們就可以看出這一點。雁回山是整個大胤公認的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經常會有匪夷所思的動物出沒傷害人命。

我自認識君師父以來,隻是將他當作一個普通的高人,沒有想過他高得可以令斷氣之人起死回生。這是歪門邪道,違背自然規律,試想你好不容易殺死一個敵人,結果對方居然還可以活過來讓你再殺一次,叫你情何以堪。但這件神奇的事歸根結底發生在我的身上,隻好將他另當別論,因否定它就是否定我自己。

我起死回生的這一日,感覺自己沉睡很久,在一個模糊的冬夜睜眼醒來。

從窗戶望出去,月亮掛在枝頭,隻是一個淡黃色光輪,四周靜寂無聲,偶爾能聽見兩聲鳥叫。我回憶起自己此前從城牆上跌下,那麽高,想這樣還能被救活,當今醫術實在昌明。君師父坐在對麵翻一卷古書,君瑋趴在桌子上打盹,燈火如豆,他們都沒有注意到我。

抬眼就看到床帳上的白蓮花,我說:“我還活著?”

有一瞬間的死寂,君師父猛然放下書,落在案上,啪的一聲:“阿蓁,是你在說話?”君瑋被驚醒,抬手揉眼睛。

我張了張嘴,發出一個單音節:“嗯。”

君瑋保持抬手的姿態,愣愣看著我,半晌,道:“阿蓁?”

我無暇理他,因君師父已兩步走到近前,伸出手指探了探我的鼻息,又扣住我的脈門細細查看。

良久,他感歎:“那鮫珠果然是無上的神物,阿蓁,你痛不痛?”

我搖頭:“不痛。”

他苦笑一聲:“傷得這麽重也不痛,是我讓你回來,可你已經死了,你再也不會痛,我自作主張,你想醒來麽?”

我看著他,緩緩攢出一個笑來,點頭道:“想的。”

這不是起死回生,葉蓁已經死了。

萬事皆有因果,這就是我的因果。

人死後靈魂離體,無根的靈魂在天地遊蕩,終而灰飛湮滅,這是九州的傳說。我從前也不過以為它是傳說,直到自己親自死一次,才曉得傳說也有可信的。

下葬三日後,君師父趁夜潛入王陵,將我從棺材裏扒出來運回君禹山。那時,新死的靈魂還盤踞在身體中未能離開,他將教中聖物縫入我殘破不堪的身體,那是一顆明亮的鮫珠,用以吸納靈魂,好叫它永不能離開宿主。基本上,這不過是改變一種死亡狀態,除了能動能思考,我和死人已沒什麽分別。這個身體將再不能成長,我沒有呼吸,沒有嗅覺和味覺,不需要靠吃東西活下去,也沒有任何疼痛感。在左胸的這個位置,跳動的不是一顆熱乎乎的心髒,隻是一顆珠子,靜靜地躺在那兒,有明亮光澤,卻像冰塊一樣冷,令我特別畏寒。但能再次睜開眼睛看看這世間,總是好的麽。我再不是什麽公主,肩上已沒有任何負擔。君師父重新給我起了個名字,叫君拂。意思是我這一生,輕若塵埃,一拂即逝。我想,這是一個多麽淒慘而寓意深刻的名字啊。

此次殉國,我付出巨大代價,把命賠上也就罷了,關鍵是顱骨摔破,體內髒器也移位的移位,碎裂的碎裂,大出血的大出血。這就意味著此後這幅身體必然弱不禁風,雖我已沒有任何痛感,但經常吐血也不是件好事,手帕都懶得洗。君師父用鮫綃修補了我的容顏,被他這麽一補,在原來的基礎上好看很多,隻是顱骨上那道裂痕實在摔得太狠,絞綃也沒有辦法修整,從眉間繞過額頭到左耳處,留下一道長長的疤痕。君瑋初次看我的臉,久久不能言語,半天,道:“太妖孽了,這個樣子太妖孽了,從前那個清清淡淡的模樣不好麽?”我說:“我仔細研究過了,五官還是沒怎麽變的,就是比從前稍微邪魅狷狂一點兒,沒事兒,就當整容失敗吧。”

但那道疤痕畢竟是礙眼的,君師父用銀箔打了個麵具,遮住我的半張臉。本來我提議用人皮麵具,這樣看起來就更加自然,但考慮到人皮麵具透氣性能著實很差,最終作罷。

我以為自此以後,便能瀟灑度日,其實並非如此,隻是當時沒想明白,以為人死了便可無憂無慮,但憂慮由神思而來,神思尚在,豈能無憂。君師父花費如此心血讓我醒來,自有他的考量。他想要做成一件事,這件事的難度僅次於讓君瑋給我生個孩子。

他想要我去刺陳,刺殺陳侯。

他將鮫珠縫入我心中,將我的靈魂從虛無之境喚回。鮫珠中封印了上古秘術華胥引,這秘術隨著珠子植入我的身體。倘若有人飲下我的血,沾染上體中鮫珠的氣息,哪怕隻一滴,都能讓我立刻看出最適合他的華胥調。奏出這調子,便能為他織一個幻境。這幻境是過去的重現,能不能從幻境中出來,端看這個人逃不逃得過自己的心魔。但世人能逃過心魔者,真是少之又少。

君師父想要我這樣殺掉陳侯。

站在個人的角度,即便是陳國滅掉衛國,我對陳侯也並無怨恨,在這個人如草芥命如飛蓬的時代,成王敗寇,本是理所當然。但陳侯一條命換我在人間逍遙半世,我認為是很值得的。我要去殺他,不因我曾是衛國公主,隻因我還留戀人世。

君師父說:“刺陳之事不用著急,華胥引植入你體內不久,運用還不熟練,你且先適應一陣子吧。”

我想這樁事,我還真是不急。

君師父看我神色,大約猜出我心中所想,又補充道:“但你也不能一點都不著急,陳侯身體不好,歸天也就是近兩三年的事了,你還是要抓緊時間,不然不等你去刺殺,他就自己先死了,這樣多不好。”

我說:“這樣挺好呀。”

他看著遠山,神色難辨:“不好,那樣的話,我的複仇就失去意義了。”

我其實很想提醒他,萬一陳侯正被病痛折磨得辛苦,急需誰來給他一刀痛快了結,我去刺他搞不好助他一臂之力,這樣就更沒有意義了。但轉念一想,樂於助人嘛,也是幫君師父積德,便忍住什麽也沒說。

半個月後,君師父帶著君瑋下山,尋找一種藥材,幫我修補身上的傷痕。臨走時君瑋安慰我:“你變成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