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39

它,別讓它的咆哮引來其他猛獸。

匕首如願紮進雲豹喉嚨時,血色噴薄而出,似一場紅櫻的怒雨,灑在我胸口,沿著紋路蔓開,一片刺目的殷紅。高闊的天,一望無際的雨夜,匕首搖搖欲墜跌落地上,血珠浸入泥濘土壤。隻能聽見雨滴墜落,而我連呼吸聲都不能發出,四圍再沒有一個活物。恐懼終於沿著腳底緩慢爬上心頭。君瑋一向覺得我膽子很大,什麽也不害怕,那是小時候,慢慢長大後,覺得很多東西不能失去,膽子越來越小,那些英勇無畏隻是裝出來在他麵前逞強而已。用手蒙住眼睛,我想起一個月前,有一個遇狼的月夜,那夜有無邊星光,耀得璧山遍地銀輝,有個人站在我麵前似笑非笑:“你該不會一直沒發現背後跟了頭狼吧?”拍著我的背安慰我:“別怕,不是已經被我殺掉了麽?你在怕什麽?”明知道眼淚無用,卻不能克製,終於,在這寂寥雨夜裏失聲痛哭。淚水漫進指縫,我想著他:“慕言,你在哪裏,你在哪裏,我很害怕。”

我很害怕。

也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卻無一絲轉小之勢,打得密林沙沙作響。

隱約聽到前方傳來咆哮之聲,像是一頭猛虎。

費力地從泥水裏爬起來,想著以卵擊石會有多大勝算,結果是沒有。以綿薄之力殺死一隻未成年雲豹已是老天打瞌睡,還能殺死一隻成年猛虎,隻能寄希望於老天長睡不起了。顯然不能抱有這種僥幸態度。不知鮫珠被老虎吞下會有什麽後果。君師父說這顆封印了華胥引的珠子神秘莫測,僅以自身之力便能支撐一個死人足足活夠三年。我不曉得它能支撐一頭猛獸多活多少年。最壞的境地是,今晚以後世上將產生一頭長生不老的老虎,而它還不是小黃,這對於大自然食物鏈及生態係統平衡的打擊真是不可估量……向著虎嘯聲相反的方向拚命奔跑,其實,怎麽樣都好了,我沒什麽本事,可能已活不過今晚,可就算不能活著走出這片密林,也不能貽害蒼生。雖然有點怕,還是緊緊握住手中被雨水衝刷得幹幹淨淨的匕首,顫抖地對準胸口的地方比了比。如果被那頭畜生發現,就將匕首狠狠紮進胸口吧,必須得毀了這顆鮫珠。

緊張地等待著,虎嘯聲卻沒有響起。雨滴砸進泥窪裏,濺起朵朵散落水花,隨落雨而至的淩亂腳步聲定在身後。這樣大的雨,卻能聽到急促呼吸,“阿拂”。沙啞得都不像他的聲音。我怔怔站在那裏,像等待千年萬年,卻沒有回頭的勇氣。眼角處看到他右手持劍,劍柄的寶石發出幽藍光澤,映得衣袖處一抹顯眼的紅,似暈開一朵胭脂,風雅到極致。這是他。能感到他的手緩緩搭在我肩上,頓了一下,越過肩膀橫在胸前,一把將我攬進懷中。大雨滂沱,可我聽不到任何聲音,隻覺得天荒地老,滄海化劫灰。他嘴唇貼在我耳畔,聽見漸漸平複的呼吸,良久,極輕的一聲:“你嚇死我了。”這是他。明明什麽也聞不到,卻感到清冷梅香牢牢裹住自己,兩隻手顫抖地抱住他手臂,仿似看到茫茫冰原裏萬梅齊放的盛景。這是他。我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身體被更緊地摟住,卻小心避開左肩處被雲豹抓出的傷痕,冰冷手指撫上我眼睛。前一刻還覺得活不過今夜,而此時此刻,慕言他就在這裏,所有令人不安的東西都羽化灰飛,可更大的悲傷卻漫溢上來。本來想做出一副無謂模樣,好叫他不能看到我的懦弱與悲傷。卻不能。眼淚湧上來,抽噎地哭泣著,越哭越不能自已。他靜靜抱住我,手指貼住麵具,一點一點揩拭掉雨水和淚痕。可這樣做根本是徒勞。半晌,他的臉頰貼住我額頭,啞聲道:“你哭得我沒有辦法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想著,假如我有一個心上人,我要把我的愉悅和快樂全部彈給他聽,把我的悲傷和難過全部哭給他聽。我的心上人,此時,他在這裏。

看不清他的模樣,隻能感到身體被慢慢轉過來。冰涼手指撫過鬢發,仍貼在我眼角:“能自己走麽?”我點點頭,頓了一下,搖搖頭。身體淩空而起,嗓音響在耳側:“不知道你哪裏還有傷,痛要講給我聽,嗯?”我搖搖頭,頓了一下,點點頭。他一定覺得我很可憐,那種悲憫一隻被頑皮孩童射中翅膀的黃雀的感情,多麽希望會是愛。我知道自己是妄想,可哪怕是妄想,就讓我再妄想一會兒,就一小會兒。

被慕言抱回客棧,一路無話。大雨未有一刻緩勢。

客棧門前,闊別已久的執夙撐著傘等候在那裏。不知她為何突然出現,能想到的是,也許這一路慕言的護衛們都跟著,平時假裝自己不存在,卻密切關注主人的一舉一動,等到主人遇險時紛紛從天而降,好似很拉風,但我真是好奇這和****狂有什麽區別。

執夙收好傘欲將我從慕言懷裏接過,正猶豫著是不是要下來,卻感到摟住腰背和腿彎的手緊了緊。借著燈籠的一點暗淡光影,抬頭時看清慕言抿得緊緊的唇,被雨水淋得透濕的發,蒼白的臉色。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冰冷神情,就像嚴冬裏一潭凍結的深水。我試著伸出手想攀住他肩膀,手指剛觸到衣領,踩上樓板的腳步就停下來:“傷口疼?”雨水順著他頰邊發絲滴落,一陣狂風吹得執夙手中的燈籠搖搖欲墜,終於熄滅。我在黑暗裏小心翼翼摟住他的脖子,感到沒有什麽反抗,輕聲回答:“不疼。”想了想問他:“我很重吧,你是不很辛苦?”我已經知道他會怎樣回答,一定是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調侃我:“這時候才想起來我會辛苦?”可這一次,他卻沒有這樣說。有東西在額頭上微微停頓了一下,吐息溫熱。我想到那是什麽,臉騰一下燒起來。

走廊上留下一串木質地板喑啞的呻吟。房門打開,看到紫鳶花的落地屏風後隱隱顯出一隻浴桶,有蒸騰水汽將青銅燭台上的三枝高燭籠得影影綽綽。慕言將我放在地上,借著燈光查看我身上的傷勢,發現隻有肩膀上有些抓痕,喚了執夙一件一件囑咐。而後似要離開,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衣袖:“你要去哪裏?”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我隻是去換個衣服,等你沐浴完就來看你。”

柸中雪之第一章(3)

盡管聽說執夙在包紮傷口方麵素質過硬,也隻能對她的主動幫忙婉言相拒,隨便找了個借口搪塞,她將信將疑,可考慮到我們這種一身秘術的人哪個不是一身秘密的人,還是退出房間容我自行處理。幸好臨走時君師父放在我身上那種治傷的膏糊還剩一小瓶,在雨地裏泡過一回也隻是有點點進水。草草處理完肩上的抓傷,換上幹爽衣物,慕言的敲門聲已經響起,仍是那種不長不短不緊不慢的調子,三下。

門被推開,站在門口的慕言一身黑衣,領口衣袖處滾銀線刺繡,手中端了碗驅寒的薑湯。我等著他來,沐浴的時候想過他會過來幹什麽,想了半天,後來覺得,他來幹什麽都不重要,一切隻是和他相處,多處一刻是一刻,哪怕他隻是來灌我薑湯的。結果他果然是過來灌我薑湯的。第一反應是我真傻啊,剛才為什麽不假設他是過來和我表白的呢。

咕咚咕咚喝完薑湯,他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坐在床邊怔怔看我舔掉最後一滴湯汁,半晌,道:“我十二歲的時候,第一次隨父親出征。”這是個絕好的睡前故事開頭,我將空碗放到床前的小幾上,把被子拉上來一點,靠在床頭聽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年少氣盛,中了敵人的誘兵之計,被困在茫茫深山裏。也是個雨夜,手下的一百精兵全部折損,屍體遍布在山道上,他們好不容易保下我,將我藏在一個山洞裏。我在洞裏聽到不遠的地方響起猛獸爭食的怒吼,我知道它們爭搶的全是我部下的屍骸。那時,我身上也中了箭,就算一聲不吭藏在洞裏,血腥味也早晚引來這些野獸成為他們腹中一頓美餐。可若是點燃驅獸的篝火,又勢必引來追捕我的敵人。兩條路都是死路。”

他微微撐著額頭,似在思索,認真模樣和我一向所見大不相同。

看來他不常和妹妹講故事,睡前故事哪有這樣跌宕起伏的,我握住他的衣袖催促:“那後來呢?”

他抬眼看我,映著燭光,眸子深海似的黑:“我長到這麽大,遇到的最難纏的境況不過如此,可那時,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我點點頭:“嗯,你很勇敢的,可,可後來呢?你是怎麽逃出來的?”

他答非所問地拎起一隻茶杯,放在手中把玩:“本來以為,連這樣的事情我也沒什麽可怕的感覺,大約這一生也不會再有什麽害怕之感。包括那時讓秦紫煙刺中。”看到我驚詫模樣,他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仍漫不經心把玩那隻粗瓷的茶杯:“我算得分毫不差,用那樣的姿勢,她會刺中我什麽地方,我會受多重的傷,需要休養多久,有多少時間留給我親弟弟讓他趁機反我作亂。雖然知道她的刀子稍微偏一分,我就沒命了,可直到刀子在意料之中刺下去,順著看不見的刀鋒調整身形承受時,也沒有感到任何諸如恐懼害怕之類的情緒。”他抬頭看著我:“我從不相信那一分的偏差會在我掌握之中失控。”

可我已震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想到秦紫煙,想到他,最後能出口的句子隻有四個字:“可,萬一呢?”他的那些周密算計,他和秦紫煙是真是假,好像本能地都可以不去在意,唯一擔心的還是,萬一呢?萬一他那時被秦紫煙一刀刺死,死在我的麵前,我找了他一生,看到他鮮血淋淋躺在我身邊,卻不知道他是誰。我籲了一口氣,幸好老天爺沒有讓這種荒謬的事情發生。

茶杯扣在桌上,燭火晃了晃,他低低重複那兩個字,萬一,良久,輕笑了一聲:“不會有什麽萬一。就像解數術題,有一萬個步驟,每個步驟都精確無誤,就是一萬之一萬,結果也不可能產生什麽萬分之一的失誤……”

我打斷他的話:“可世間的事,又不是每道都是數術題,人有情緒,會害怕,就一定會有萬一。”

他手指撐著額頭:“那你告訴我,阿拂,為什麽人會害怕呢?”

這種問題完全不需要思考:“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啊。”

他含笑看著我:“那你是說我今夜這樣害怕,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

我不知道話題怎麽突然就轉到這裏,腦袋沒反應過來,半晌,愣愣地:“你說你從來不會害怕的……”

他極輕地搖了搖頭,握住我的手:“今天晚上,我很害怕。”我覺得整個身子都僵硬了,微微掙開來,可他還在繼續說:“我不該把你一個人丟在客棧裏。進入到那條密道,發現裏麵全是瘴氣,而我找不到你。我怕得發抖,人為什麽會害怕呢,你說得對,阿拂,是因為有想要守護的東西。你這麽笨,我不在你身邊,你該怎麽辦呢?”

我呆呆地抓住被子,覺得一定是在做夢,可自從死掉之後,明明再也沒做過夢的。閉上眼睛,很久不敢睜開。四圍靜寂,隻聽到窗外雨聲漸微。不是經常聽說這樣的故事嗎,誰誰自以為天上掉餡餅遭遇到什麽好事,滿心歡喜,誰知雞啼之時才發現不過黃粱一夢,沮喪萬分。手在發抖,這樣好聽的話,這樣好的事情,一定隻能在夢中才會發生,假如我當真的話,夢醒時還怎麽能有勇氣和慕言大方說分手呢。可還是希望它是真的。我想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

窗欞啪地響了一聲,我驚得跳起來,毫無心理準備地睜開眼,看到一隻渾身濕透的麻雀闖進來,胡亂在地上撲騰。緊張地將眼風一點一點掃到床前,首先入目的是一雙鞋,再一點一點移上來,慕言哭笑不得地看著我:“我在等你的回答,你閉上眼睛裝睡是什麽意思?”

竟是真的。

我咬著舌頭結結巴巴的問:“什、什麽回答?”

他將我的手從被子上掰開,握在手裏,臉上是一貫神情,微微含著笑,看進我的眼睛:“我喜歡你,阿拂,你是不是也喜歡我?”

我茫然地看著他,腦袋一下子空白,聽到自己的聲音鎮定響起:“你說的喜歡,是像喜歡你妹妹那樣的喜歡嗎?如果是那樣的喜歡,我也像喜歡哥哥一樣地喜歡你。”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將我拽出被子來一點,微微低了頭,這樣就能夠目光相對了。他看著我,難得嚴肅的,一字一頓的:“你想我對你抱有什麽樣的感情?阿拂,我從前說過,嫁給我會有很多好處。我承諾給你聽的事情,一定會做到。我一生隻會娶你一人,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我看見白梅的冷香漸盛,織成一幅白色的紗幔,在這冰冷雨夜裏漸漸升起,朦朧整個鬥室。其實都是幻覺。但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我初次見到他,就像看到二月嶺上,漫山遍野的白梅綻放。他嘴角掛著那樣的笑容,安安靜靜看著我。冷風從被麻雀撞開的窗欞處灌進來,窗外的紫薇花樹搖曳滿樹花枝,紫色的花瓣在夜色裏發出幽暗的光。上天能讓我們再次相遇,已經是最大的福祉,我在心底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