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40

想過他會喜歡我,但從來沒有覺得這會是真的,從來也沒有。他問我願不願意,怎麽會不願意呢。可我,可我連個人都算不上。

這樣的我很想抱住他,卻不敢。

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本無可能,隻是我太執著。這是我在世間最喜歡的人,我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著他,想要保護他,從來不希望傷害他。點頭是最容易的事,可倘若有一天,讓他明白眼前這姑娘是個死人,他該怎麽辦呢?我該怎麽辦呢?

就像過了一輩子,我鼓起勇氣握住他的手指,顫抖地放到鼻端。他的神色有些莫名,我卻不敢看他接下來會有的表情,良久,忍著心中的酸楚顫聲道:“感覺到了……嗎?慕言,我沒有呼吸。”鼻尖的手指頓了一下。而說出那句話,好像一切都能坦誠地說出來:“你是不是驚訝很多時候我都不怕疼。”我咬住嘴唇,費力壓下就要破喉而出的哽咽:“因為我根本感覺不到疼,也聞不到所謂馥鬱花香,也嚐不到酒樓裏被人稱讚的那些珍饈美味。我表現得好像很喜歡吃翡翠水晶蝦仁餃,其實吃起來如同嚼蠟,隻是從前,從前喜歡吃罷了。”抬頭用雙手蒙住眼睛,眼淚又開始往下掉,一切都完了。牢牢靠著床幃,就像一望無垠的大海裏靠住唯一的一根浮木:“你說你想娶我,我願意得不得了,可這樣的我,你敢娶麽?”

許久,他冰涼手指停頓在我耳廓處,貼著銀箔的麵具緩緩攀上額頭。我用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等待他將掩著我眉目的銀箔揭下。麵具揭下之時,卻不敢睜開眼睛。他一定看到我死氣沉沉的蒼白容顏,一定看到我額頭上那道長長的疤痕。這個難看的,遊離於生者死者邊緣的姑娘,他會怎麽想我?

曾經聽說過一個故事,講一隻木偶愛上了自己的主人,因緣巧合之下被秘術師施術變成人類女子的模樣,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可秘術終有失效的一日,魔法消失後主人被木偶的原型嚇得昏死過去,而這隻殘存著意識的木偶,在昏倒的主人身邊,用一把鋒利的刀子肢解了自己。此時的我就像那隻肢解掉自己的木偶,她的主人看到她感到害怕,卻不知她比他更害怕一萬倍。

半晌,撫上眉間的手緩慢繞過額頭,行至左耳,正是那道疤痕生長的地方。我最不想他注意到的地方。可他的手堪堪停在那裏,阻擋了我最後一點破釜沉舟的勇氣,說不出“你我緣盡於此今生再不相見”之類在君瑋小說裏常見的狠話。良久,鬢發被拂開。窗欞的劈啪聲中,他輕聲道:“阿拂,睜開眼睛,看著我。”我緊張地握住衣袖,一邊覺得不能拒絕他這個提議,一邊又害怕睜開眼會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終究情感戰勝理智,惶然睜眼,晃眼過去,慕言臉上的神色前所未見,卻並不像是什麽厭惡恐懼,更像是麵臨一場沒有把握的戰爭,肅然得近乎嚴謹。

我呆呆望著他。

他微皺的眉舒展開,將我拉得更近一些:“這些事情,你能自己告訴我,我很高興。”

我抬起左手捂住額上的疤痕:“你,你不害怕?”

他搖搖頭,像是聽到什麽好笑的事:“為什麽要害怕?”

怎麽可能不害怕,有時午夜夢回,想到活死人一樣的自己,常常忍不住感覺恐怖,連我自己都如此,他竟然就這樣平靜地接受。

對麵銅鏡裏映出小姑娘捂住額頭的滑稽模樣,我將身體往陰影處藏了藏,苦澀道:“我同真正活著的人完全不一樣,而且,你看到了,我是個醜八怪。”

他將我從陰影裏拉出來,果然認真地打量我,目光所過之處,像被火焰灼燒之後又浸入寒潭冷凍。我在冰火兩重天裏將頭扭向一邊,他側過身子,拿下我捂住額頭的胳膊握在手中:“為什麽覺得自己是個醜八怪,若是連名動天下的……”說到此處,低頭輕笑了一聲,似在自言自語:“我原本想過會是……卻沒想到果真如此。”抬頭時右手撫上額頭處醜陋的疤痕:“若那時我能預知我們此時……”卻終歸沒有將這些話講出來。我不知他想要說什麽,隻隱約地明白,那是我不能也不需要去了解的東西。他的手停在我臉頰上:“開心一點,這道小小的傷疤無損你的美貌,你是我見到過的最好看的姑娘。”拇指掃過眼下淚漬,認真地看著我:“那些事有我在,你隻需要在我找到辦法之前努力活著就好了,告訴我,你能辦到麽?”除了點頭,都不能做出多餘的動作。如果這是個夢,那最好一輩子不要醒來。

就在我一個勁兒點頭的時候,一隻勾雲紋的玉佩被係在頸上。羊脂白玉在胸前發出瑩潤飽滿的光,他端詳我胸前的傑作,嘴角勾起好看的笑:“這是聘禮,我給了你我母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你要給我什麽?”

我不知道該給他什麽,找遍全身,將所有東西全部翻出來,有還剩的半瓶治傷膏藥,有從他那裏要來的那隻玉雕小老虎,有背地裏偷偷畫的他的半幅小像,還有那隻專門買給他卻一直沒能送出去的透雕白玉簪。

他好奇地看著我:“這是……”

我將這些東西往他麵前推一點:“你,你隨便選。”我沒有錢,買不起什麽貴重的好東西,隻希望拿得出來的這些小玩意裏,哪怕有一樣是他會喜歡的。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撿起那隻白玉簪:“你畫那副畫,就是為買這支簪子給我?”

我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有點尷尬地和他解釋:“聽說這個玉是古玉來著,做出來的簪子有兩百年的曆史了,雕工也好,說是一個什麽什麽名匠做的,老板一定要三百金銖……”話還沒說完,看到燭火微暗,他傾身而來,毫無征兆地吻住我嘴唇。能感到頰邊溫熱的吐息。我呆呆看著他,不知道像這樣的時刻所有女孩子都會閉上眼睛。近在咫尺的這個人,他有長長的睫毛,眼角暗含笑意。我這麽沒用,連接吻也不會,他卻耐心周旋,誘導著我微微張開嘴唇,容他溫柔地吮吸舔噬。想到這一路的峰回路轉,眼角一酸,眼淚又忍不住下掉。

他抵著我的額頭,伸手抹幹不斷湧出的眼淚,輕聲地笑:“愛哭鬼。”

我跪在他身前,摟住他的脖子抽泣著辯駁:“我才不是愛哭鬼。”

他的手揉亂我頭發:“哦?又有什麽大道理,說來聽聽?”

我離開他一點:“好吧,我是愛哭鬼。可是,愛哭不是什麽羞恥的事。我覺得淚水是世間最不需要強忍的東西,有時候我也想忍住,讓別人覺得我很堅強,但忍不住的時候我就不會忍,因為後來我明白堅強隻是一種內心,愛哭不是不堅強,哭過之後還能站起來,能清醒地明白該走什麽樣的路,做什麽樣的事,我要做的是這樣的人。你想,要是連哭都不能哭,我的那些恐懼和擔憂要用什麽來證明呢,我還活著這件事,又該怎麽來證明呢。”

燭火映出慕言深海似的眸色,似有星光落入,而窗外風雨無聲。

良久,他將我攬入懷中:“阿拂,以後可以盡情地哭給我聽。”

我趴在他的肩頭,像步入一個巨大幻夢,那是我心之向往,是我的華胥之境。他漆黑的發絲拂過我臉頰,有一棵小樹從心底長起來,開出一樹閃閃發光的花,相擁的陰影投上素色床幔,盈滿我眼簾。

柸中雪之第二章(1)

這天早上,我們終於收到君瑋來信,得知他和百裏瑨在一起,說真的我已經快要將這位白衣公子忘記,而信中寫道,他們此時正在柸中著手一項有關幻術的研究,這研究是,如何利用藥物精確控製凶受在人形和獸形之間的無差別轉換。乍看其實沒搞懂凶受是個什麽東西,想了半天,可能是凶 獸。秘術之流君瑋完全搞不懂,跑腿什麽的他倒是很在行,估計是在不知道怎麽偶遇之後被百裏瑨拉去做免費苦力了。信中透露出此時這研究正處於初級階段,首先,需要找出一個讓人吃了可以變凶 獸的東西,問我有沒有好提議。我認為,想要變凶 獸的就沒有,想要變禽獸倒是可以去買點**。但很多東西,其實是不好自由轉換的。比如**這東西,人吃了可以變禽獸,禽獸吃再多……隻能變得更禽獸,從而生出一堆小禽獸……

慕言聽聞此事,沉思片刻,改變主意決定將我直接送去柸中。這感覺有點像家長要出去做什麽大事而必須把孩子送往某個地方集中托管,結果這些做大事的家長往往不會再回來或者再也回不來,徒留下孩子們分別長成不良少女和少年……我本能地覺得應該跟著慕言,但他認為我應該待在安全的地方,柸中即是萬無一失的安全之地。雖然馬上表示可以和他同甘共苦,卻被四兩撥千斤地駁回:“有些地方對女人來說很危險,對男人來說隻是微妙罷了,你跟著才讓我擔心。”我覺得應該相信他,但還是要通過一些手段打消他把我送走的想法:“你不知道吧,君瑋以前一直說想要娶我來著,你怎麽這麽傻,非要把我送去他身邊,這多不安全。”說出這番話,卻忽視了麵前這個人一向喜歡挑戰極限,立刻被拎起來扔進馬車裏:“他試試看。”

星夜趕路,直往柸中。

衛國與陳國一衣帶水,水是端河,而端河的發源地就是陳國的柸中。但柸中卻不因端河出名,令柸中出名的,是鑄劍世家公儀家族。傳說公儀家家史悠遠,祖上曾參與過人類與誇父在巨石盆地的決戰,爾後棄武從商在柸中立業,累世鑄劍,因曾立下軍功頗能享受一些特權,直至陳國分封,已富可敵國。每一代陳王均會將最寵愛的女兒下嫁,導致本家這一支血脈與陳王室糾纏不清。世人都覺得陳王下這一手棋為的是籠絡公儀家的財富,我有時候會有不同看法,但無論如何,曆七百年傳承二十五代的公儀家在七年前已被一場大火燒幹淨了。

想來七年前真是發生了不少的事,那時我年少無知,生活在清言宗,聽到一個遙遠且素未謀麵的家族毀於一場大火的消息從國宗的高牆外傳進來,覺得這著實和我沒什麽關係。師父說:“你是衛國公主,天下大勢總該懂得幾分,公儀家如何富有,被毀掉等於斷了陳王一截胳膊,無論如何,對衛國都是件好事。”我的感想是:“焉知不是陳王所為。”師父沉吟半晌,而後,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了凶獸千河的傳說。凶獸千河,千劫之後,血流成河,這是公儀家的守護神,沉睡於太灝河之下,守護公儀家的累世太平。我其實有過疑問,覺得所謂凶獸怎麽能叫千河這種連最文藝的文藝青年都不好意思叫的名字,假如一定要有千劫之後血流成河的寓意,叫後河也比千河好啊。但這不是主要問題,主要的問題是,如此強大的一個家族,又有守護神的庇護,為何會一夕之間毀滅殆盡,陳王是辦不到的,隻能有一個解釋,就是公儀家正是被他們的守護神所毀。我從這故事裏得出的教訓是養守護神果然是一個很高危的事情,而師父看得更遠:“很多事情,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公儀家遭此滅頂之災,必有前因,就如倘有一天衛國被毀,也會有前因,你可以不懂因果,但你要看到後果,做事之前,多想後果。”我對公儀家印象深刻,正因師父說的這一番話,這些話我至今記得,除此之外也覺得那麽多錢被一把火燒幹淨真是有點可惜。當然這個古老家族是不是真如我們推測那樣滅亡至今仍是個謎,但有所聽聞的是,兩年之後,公儀家第二十五代家主公儀斐在一片廢墟裏重建了門庭,實乃青年俊傑,隻是重建後的公儀家再也不沾鑄劍這門生意,倒是經營起錢莊玉樓之類。這些都是後話了。

突然想起這些傳說與舊事,無外乎是此次慕言要送我去的地方,正是柸中的公儀家。在他回來之前,我會在那裏等待。細想也沒有什麽,人生不就是等和被等這兩種狀態麽,用來丈量兩者之間距離的,不過人心。從前咫尺天涯,希望而後能天涯咫尺,但最好的狀態還是隻要咫尺不要天涯,就好了。

不日便來到孤竹山下,已是柸中境內。慕言說孤竹山半山建了公儀家的別居佛桑苑,翌日會有人來接我們上山。想象君瑋和小黃此時就在不遠的地方,不管是在哪個地方,沒有疑問的是,分別多日之後大家即將見麵,更加沒有疑問的是,見麵君瑋一定會打破砂鍋問到底地追問我們離別境況,這一身傷真是無法和他解釋。我躺在**,想著一路分別,還是有點想念,盡管這個人有時候神經會搭錯線,但是不搭錯線的時候,也是個不錯的有前途的青年,盡管這樣,不想被他念叨就隻有隔個幾天再讓這次會麵發生。想著想著就有點迷糊,是快要入睡的征兆。所謂死亡,隻是黑暗罷了,天地萬物歸於黑暗,而你在黑暗之中寸步難移,這也是死者的睡眠。可當身體似躺進棺材沉入地底,熟悉的黑暗沿著腳背攀爬而來時,眼前卻陡然撕開一片亮光。我很確信,此時並沒有睜開眼睛,也睜不開眼睛。卻清晰地看到亮光驀地爆開,將天地都鋪滿,爾後似一場濃霧漸漸消散,百步高的青石台階,台階之上,一座輝煌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