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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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靜寂的林地更加靜寂,若真是姐弟,兩人如此對話著實不妥,公儀斐斂了笑意微皺眉頭,一旁的公儀珊騰地站起身來:“你!”

公儀薰微微偏頭,聲音不緩不急:“難道不是麽?”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一個童聲自席間糯糯響起:“才不是姑姑編的舞,是娘親教爹爹彈的曲子,是娘親為爹爹跳的這個舞,昨兒娘親還跳給我們看過,姑姑胡說。”

說話的小男孩是公儀珊的兒子,因過去的事我隻了解一半,也不曉得這是不是公儀斐的親骨肉。

公儀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隻有我們兩人知道的舞,為什麽公儀珊也會跳。

愣神之間看到公儀斐抱著那張琴離席過來,那是我帶來的琴,他大約是來還給我。

回過神來的公儀薰蹙緊眉頭:“怎麽是我胡說,那是我……”

話未完被公儀斐皺眉打斷,聲音壓得極低:“夠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麽可同她爭的,你事事比她強又能如何,也該差不多點了,拿出做姐姐的樣子來,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鬧有什麽意思。”

公儀薰臉上的那點緋色瞬間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鎮定,握著袖角的手卻倏然拽緊。他同她擦肩而過,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卻未有半點停頓,月白的錦緞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實並未用力。

杯盤狼藉的條案之間響起極輕蔑的聲笑,公儀珊攬過身旁的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儀薰頓在半空中的那隻手。公儀斐似乎對一切暗藏的機鋒都渾然不覺,含笑遞琴給我:“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這一支青花懸想,公儀薰跳得很好,從來沒有過的好。可公儀斐對她說,夠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樣來練的這支舞。魅的精神先於身體出現,兩者磨合寡淡,精神無法精確控製身體,協調能力天生欠缺,為了讓那些意到形卻未十足到的舞步臻於完美,她常一個對時一個對時地練習同一個舞步。

世人是因曾經而執著,可一個連曾經也沒有的魅,她是為何而執著?我不曉得她對公儀斐是什麽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隻想給他最好的東西,假如她可以做到,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他卻覺得她隻是爭強好勝。我想,也許我們一開始就錯了。

席間又是茫茫的笙歌,公儀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樹,同那些浮華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條小魚從湖裏蹦起來,直直墜入水中,咚地一聲,手中執了扇青瓷酒盞的公儀斐漫不經心瞟過來一眼,公儀薰從我懷裏接過琴:“回去吧,近來不知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記憶定格在公儀斐納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對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雖然曉得這其實不關我什麽事,但就像一隻老虎爪子撓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們究竟是如何結局.

可整整三日,公儀薰沒有走出她的院子。

第四日清晨,君瑋看我悶悶不樂,著力邀請我出門和他們一起蹴鞠。其實我的球技著實高超,因孩提時代,君瑋和我都很不喜歡洗碗,就經常靠蹴鞠一決勝負。

一般都是他洗,假如我輸了就去找師傅哭訴,最後還是他洗。能夠重溫兒時舊夢,我開開心心地踏出院門,突然記起慕言臨別時再三囑咐我務必照顧好自己,有點躊躇對抗性這麽強的活動萬一受傷被他發現怎麽辦呢,抱著腦袋想了半天,茅塞頓開地覺得可以說是夢遊的時候不小心撞到的,立刻振作起精神意氣風發地對君瑋揮一揮手:“走,去鞠場。”

公儀家別院著實大,繞了許久才到目的地。同衛宮不同,山野裏的鞠場未有短牆框圍,隻畫出場地來,樹起兩支碧竹,中結細網,做了個風流眼,對抗的兩隊哪隊能將球踢過風流眼,且不被對方接住就算贏得一籌,最後以籌數多少定勝負。場上兩隊皆是公儀家門客,看來夏狩之後大家都沒下山。

剛開始對方很怕傷害我,隻要我站在風流眼附近,就不敢貿然將球踢過來,擔心球不長眼將這個弱女子砸暈。

此後每當對方要踢球了我就自覺跑到風流眼底下站著,一次次取得防守上的重大勝利,簡直就是我方的吉祥物。小時候為了逃避洗碗琢磨出來的解數也在君瑋的配合下得到穩定發揮,拐躡搭蹬之間,揚腳險險踢進三籌。

真搞不懂師門考試時我在底下翻書君瑋怎麽就不配合一下,不僅不配合還要告狀,從前他真是太不懂事了。

踢完半場,大家三五成群分坐小休,君瑋拉我到場邊棵大樹下歇著,候在旁的小廝趕緊遞來涼荼汗巾。分在敵隊的百裏瑨樂顛顛跑過來要和我們坐一起,君瑋拿腳尖沿著樹冠影下來的樹蔭邊緣畫一圈,朝他努努嘴:“站外邊去,不準踏進來。”

百裏瑨抬起袖子擋住毒辣日頭,縮著肩膀委屈道:“為什麽啊?”

君瑋揚了揚眉:“你說呢?”

百裏瑨認真想了想,臉慢慢紅了:“是不是我不小心被我們球頭摸了一下腿啊,那是意外是意外,蹴鞠麽,難免……”

我噗一口水噴出來,君瑋咬牙:“老子管你被誰摸啊,老子問你為什麽踢兩個球兩個球都砸在阿拂身上?!”

百裏瑨呆了一下,低頭囁嚅:“運、運氣不好。”

君瑋一個爆栗敲過去:“砸了人還敢說別人運氣不好?!”

百裏瑨委屈地揉額頭:“我是說我運氣不好啊,怎麽知道踢球過去會那麽準砸到君姑娘啊,我明明沒有照著她踢……”

君瑋挑眉打斷他的話:“講重點!”

百裏瑨小心翼翼看君瑋一眼再看我一眼:“所以一休場就趕緊過來想道歉啊……”

君瑋不置可否哼了一聲。

我把百裏瑨拉進樹蔭裏:“那你快道。”

百裏瑨紅著臉撓撓頭::“那,那……”

我想想:“唉,道歉之前你先講講你怎麽就被你們球頭摸腿了啊?”

百裏瑨:“……”

君瑋:“……”

——*——*——*——

比賽沒完,眾目睽睽下,分屬敵對陣營的三名選手已勾肩搭背和樂融融,可想下半場我們仨都沒有上場機會。

幸好上半場已玩得盡興,多日搞得自己悶悶不樂的東西也一掃而空,抬頭看天高雲淡,不遠處水藍風輕。我喝一杯涼茶,再喝一杯涼茶,想起孩提時代也有這樣的時候,常常同君瑋抱著水壺去宗外的小亭納涼,那時天真不解世事,君瑋也是,本來以為他會長成一個才子,結果長成一個浪子。

正有點筋疲力盡懨懨欲睡,身旁一直有一搭和君瑋討論上半場攻防問題的百裏瑨忽然瞪大眼睛:“咦,你們看,那個黃衣小姑娘長得好可愛!”

我被他振奮的語氣嚇一跳,手裏的茶水灑出來一半,一邊想什麽可愛的姑娘我沒見過,一邊順著他灼灼的目光望過去,頓時覺得頭嗡了一下。視線盡頭處那風雅到極致的藍,絢金的佛桑花海裏,我一眼就看到他。

慕言。臨別時他對我說,等山上的佛桑花謝了,我就來接你。此後每夜入睡我都將這句話仔細想一遍,牢牢貼在心口,真心祈禱第二日讓我找到哪怕一朵凋零的花盞,因這樣我就能快些看到他。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確定不是幻覺,而他分花而來,漸行漸近,閑庭信步就這樣走過那些從我心上流轉的思念等待。

我覺得簡直就要控製不住跑過去撲到他懷裏,腳已經不由自主踏出去一步,電光火石間忽然想起,沒聽他的話保護好自己一定會被打的,猶豫了一下覺得相見不在此時,再想起此刻灰頭土臉的造型,頓時覺得相見絕對不能再此時,趕緊朝君瑋背後縮了縮,企圖讓他整個擋住我。

不知為什麽他的步伐會這樣快,剛踱到君瑋背後已聽到漸近的腳步聲。我其實很想這麽近地看他一眼,但又害怕被發現,想著每次重逢總是讓他看到我狼狽的一麵,這次絕對不能這麽衰下去了,一定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麵的相逢,要跑回去換上最好看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坐在涼亭裏風雅地喂個魚撫個琴什麽的,總之要讓他大吃一驚。

腳步聲從麵前經過,未有分毫停頓,我一邊鬆了口氣一邊不曉得為什麽又有點失望,耷拉著腦袋從君瑋背後出來,百裏瑨還在小聲感歎:“嘖嘖,長得真是好看,其實黃裙子很挑人的,穿黃色也能好看到這個地步,真是天姿國色……”

君瑋冷冷掃了他一眼,百裏小弟立刻改口:“再天姿國色我對她也是沒有一點想法的,”摸了摸鼻子又補充道,“一看就知道她和身邊的藍衣公子是一對啊,我就算有什麽想法也沒用……”

捕捉到藍衣公子這四個字,我想起方才看到慕言,他身邊好像的確是跟著一個穿黃裙子的姑娘……立馬瞪了百裏瑨一眼,不高興道:“你有沒有長眼睛啊!”

他茫然道:“啊?”

我忍了忍,沒忍住:“他們哪裏有很配了,明明一點都不配。”

百裏瑨麵帶迷茫,做出個詢問的表情。

我握緊拳頭想揍他:“快點說他們一點都不配,你當著我的麵說慕言和另外一個姑娘相配是想挨揍哦!”

百裏瑨愣了愣:“慕言?誰啊?”

我瞪著他:“你剛才說的藍衣公子啊,他是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可是一想慕言都跟我求親了,我都答應他了,就還是勇氣十足地瞪著他說出來,“是我的未婚夫婿。”

“啪”,君瑋不知道為什麽一個失手把水壺給掉在地上,飛濺的茶水綻了我一身。他手還停在半空中,神色震驚,張了張口像是要說什麽話,被湊過來的百裏瑨驚訝打斷:“是你的未婚夫婿?那怎麽不上去打個招呼?”

我看著鞋尖:“……會被揍的。”

百裏瑨忽然噤聲不語,他一定是不相信,我急急跟他解釋:“他要是曉得我不聽話跑步來玩蹴鞠還被撞翻一次壓在地上兩次被球砸到三次一定會揍我的……”

身後慢悠悠響起一個聲音:“哦?那是挺該揍的。”

我麵不改色地繼續和百裏瑨說:“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太陽好大頭有點暈唉……”說完很自然地就要往地上倒,一雙手從背後穩穩接住我,耳畔響起熟悉的低笑聲:“你再演啊。”

我睜開一隻眼睛瞄瞄,一下撞上慕言噙著笑的目光,條件反射地也笑一笑,看著他唇畔笑意加深,驀然想起目前狀況著實不是笑的時候,立刻老老實實從他懷裏站起來,老老實實耷拉著頭:“我錯了。”

慕言骨節修長的手指緩緩敲著折扇,聲音響在我頭頂:“哦?認錯認得倒快,跟我說說,錯在哪裏了?”

我頭垂得更低:“演技沒有你好……”

慕言沉默半晌:“……認識得還挺深刻。”

我幹笑兩聲磨蹭過去,小心翼翼看他一眼,試探著握住他袖子:”我剛是亂講的,別生氣啊,我不該跑出來玩蹴鞠,都是君瑋的錯啦,我本來今天要在院子裏喂魚撫琴的,他非要把我拉過來。”說完威脅地看了眼君瑋,他了解地笑了笑,點頭道:“對,是我把阿拂拉出來的。”

我偏偏頭,發現果然不是光線作用,奇怪地問君瑋:“你臉色怎麽那麽白。”邊說邊要走近點過去看看他,卻被慕言一把握住手。

君瑋還沒開口,站在一邊那個被百裏瑨稱讚天姿國色的黃衣小姑娘卻天真道:“不管怎麽說,女孩子怎麽能和男人一起蹴鞠呀,這在我們國家,這樣的女孩子以後是沒有男人肯娶的。”

說完自覺失言地吐了吐舌頭,看著我卻又篤定地補充了句:“反正女孩子不要隨便和男人一起,雖然我從小在市井長大,也從來不會和男孩子紮堆玩遊戲。”

我緊張道:“你和慕言是一個國家的嗎?”

黃衣女子愣愣搖頭:“不是啊,我是唐國人。”

我安心地拍拍胸口,拍完還是有點不放心,抬頭問慕言:“你們國家不會也有這樣的風俗吧?那我經常和君瑋他們一起玩,是不是很不好啊?可君瑋是我的哥哥呀……”

話沒說完被慕言笑笑打斷:“慕儀也喜歡蹴鞠,看不起其他女孩子那種玩法,常常找我的護衛陪她玩你玩的這個。我們陳國沒有唐國那樣的風俗。”

我頓時鬆一口氣,前後想想:“既然這樣的話,那我沒錯啊!為什麽要認錯!”

慕言不緊不慢搖著扇子讚許地看著我:“你不妨再得寸進尺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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