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54

吉時已到,這一年一度的大祭,二叔卻未出現,三叔亦未出現。公儀珊明顯一幅知道什麽的樣子,緊緊抱住懷中的兒子,神情緊繃,手越勒越緊,越勒越緊。

祭師點燃明燭高香,繈褓中的小公子突然哇一聲大哭出來,主持祭祀的族老皺了皺眉頭,正待出言喝止,公儀斐已伸手將兒子自公儀珊懷中接過。卿酒酒微微抬頭掃了一眼,就近在淨盆裏淨了手,若無其事地挑出三根香,不緊不慢就著明火點燃,盡管台前設了香爐,卻將三根香都端正地插在先代主母雍瑾公主的靈位前。

香灰落下來,大約燙了她手指,半邊身子極輕地一顫。公儀斐冷眼看著她一舉一動,待她的目光移過來時,不動聲色地偏開了頭。

祭師歌喉肅穆,七百年的幽遠頌歌裏,每一句都是追思先祖的功德。這看似平和的一刻,宗祠大門卻突然砰一聲被推開,跌跌撞撞闖進來的灰衣人顧不上禮節,急行兩步神色驚惶地朝公儀斐道:“大事不妙,二老爺同三老爺打起來了,兩人各帶了門人仆從,不死不休的形容,大人您……”

還沒稟完,一旁的公儀珊提起裙子就往門口衝,公儀斐一把拉住她:“你要去哪裏?”

公儀珊一雙眼緋紅,空出的那隻手捂住嘴,帶著哭腔狠命掙紮:“別攔著我,我要去找我爹!”他沉聲壓製住她:“我同你一起去。”小公子被遞交給族老,公儀斐越過卿酒酒,半步也未停留,握住公儀珊的手,匆匆踏出宗祠大門。

片刻,卿酒酒也借故離開。門前的寒鴉已消弭蹤跡,這不祥的鳥逐腐肉而生,想必是聞到了那些因屠殺而起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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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儀家有一處高台,叫浮雲台,沿三千石階拾級而上,台上以白玉築起一座浮雲亭,自亭上極目遠望,可俯瞰方圓十裏之地。

萬籟俱寂,鵝毛大雪簌簌而下,卿酒酒立在浮雲亭中,黑發素衣,似一張雪白宣紙題下詩意一筆。

這樣高的地方,竟還能聽到廝殺之聲,她垂眼看台下親手籌謀的一切,漆黑眸子裏無悲無喜。畫未在一旁輕聲道:“公儀家到這個地步,氣數已差不多了,小姐何必如此耗費心力,一定要將凶獸千河喚出來,與斐少爺弄得這樣僵,著實沒有必要……”

她伸出手來,雪花穿過手指飄零而下:“你可聽說過一句話,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要徹底摧毀公儀家,非此不可。”

她這樣說,其實我能理解,據說公儀家家主一生隻能召喚千河一次,即便成功,也隻能讓它在人世待半個時辰。若是公儀家氣數還好,即便她召出千河,也拿他們無可奈何。要的就是他們氣數將盡未盡,利用千河來給出這致命的一擊。

畫未急道:“可真做到這一步,斐少爺他不會原諒小姐你的。”

說完自知失言,卻還是忍不住道,“從前小姐除了複仇,眼中再無其他,可如今,小姐不是也將斐少爺……看的很重嗎?”自知失言還要繼續失言,勇氣著實可嘉。

卿酒酒停在半空的手頓了頓,緩緩收回來:“你們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弟弟很沒用?”垂下的衣袖被風吹得鼓起,似鋪展的一對蝶翼,“這虛浮人世,人人都在爭,爭虛名,爭虛利,贏的人那麽少,輸的人那麽多,知道為什麽嗎?”

她斂好衣袖,緩緩道:“因為大多數人習慣輕敵。”

半晌,她抬頭凝望被雪花點綴得旖旎的天空:“他不阻止我,不是他阻止不了,隻是我要做的事,他也要做。我是為複仇,他是要金釵脫殼,令家族脫離陳王掌握重獲新生。這些年公儀家能移的財富都被他不動聲色移完了,那些必不可少的異士能人,也被他一步一步隱在了諸國的大市中。如今的公儀家不過是個空架子。我不是不曉得,隻是……”

她頓了頓,“我可以裝作不曉得。”

畫未緊緊握住衣角,一臉震驚。

她仍是背對著她,手指輕叩在白玉桅杆上,淡淡道:“我一向覺得,沒有什麽基於血緣的背叛可以原諒,也沒有什麽基於情愛的背叛值得計較,你覺得,阿斐他是哪一種?”

畫未喃喃:“斐少爺對小姐的那些好,看著不像是假的。”

良久,她輕聲道:“我們靠得最近的時候,是在母親的肚子裏,彼此依偎,我不知道我是誰,他不知道他是誰。別人的出生,是為了相聚,我們的出生,是為了分離。”

浮雲亭下廝殺不息,她微微仰頭看著亭外飛雪:“這一切,早就已經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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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沉沉,太灝河似一條白色巨蟒,橫亙在飄雪的柸中。

最後的時刻終於來臨。

我才看清,今日卿酒酒所穿的一身白裳竟格外隆重。風在頭頂打著旋兒,發出野獸般的怒吼。她兀自閉眼,雙手在胸前結出一個複雜印伽,唇角微動,古老的咒語極悠揚散落在半空。

不知從何處傳來陣陣鍾聲,我緊緊握住幕言的手,想著當沉睡多年的千河被喚醒時,太灝河會出現怎樣的奇景。

但令人吃驚的是,咒語已快要吟誦完畢,傳說中的守護神千河,卻並沒有要從太灝河破水而出。卿酒酒睜開眼睛,眸色動了幾動,緊緊抿住唇,最後一句咒語也消失在風中。

我愣了愣,她同公儀斐一胞雙生,按理說,千河一定會聽從她的呼喚,可竟然沒有呼喚成功,真是想幾百次也想不到,難不成那隻分不出雙胞胎血統的廢柴凶獸這幾年突然進步了?

把這個想法說給慕言聽,他神色凝重,半晌,低聲道:“也許,卿酒酒並不是公儀斐的姐姐。”我啊了一聲,不能置信地轉回頭去。卻在刹那間明白,這其實才是最有可能的答案。

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因她一直那樣篤定,況且,她將所有事都做得那樣極端,不就是因為公儀斐是她的親弟弟麽?

落雪將浮雲台上鋪得厚厚一層,卿酒酒臉色慘白,無意識緩行兩步,像是突然支撐不住,身子狠狠一晃,畫未急忙上前攙扶,顫聲道:“小姐您再試一試,那樣長的咒語,記錯也……”

被她冷聲打斷:“沒有錯。一個字也沒錯。”站也站不穩的模樣,卻一把將畫未推開,目光看向浮雲台的盡頭,猛然一頓。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竟看到臨風而立的公儀斐,也不知他是何時站在那裏,黑發白衣被狂風吹得揚起來。

兩人在高台兩側遙遙對望,中間隔著一幅紛揚大雪。良久,還是公儀斐一步一步走近,在她身前兩步停下來,手指撫上她臉頰,掃過她凍得發紫的嘴唇,唇邊浮出一個譏誚的笑,冷冷道:“你覺得自己是我姐姐,因你父親告訴你,因你這張臉和我五分相似,天下相似的人何其多,可如今,酒酒,你還敢篤定自己是我姐姐麽?”

她退後一步,和他的手指拉開距離,方才那些惶惑無依頃刻不見蹤影。她一貫擅長掩藏情緒。再抬頭時,漆黑的眸子凍結了寒冰,仿佛又回到那個尚未嫁到公儀家,即便同他擦肩也不會停留的卿氏長女。

她冷冷看著他:“我不是你的姐姐,你不是應該高興麽?告訴我何為愛恨,說著愛這種東西不是說給就給得出,說收就收得回的人,難道不是你麽?”

他一把將她拉近,眸子裏燃起怒色:“事到如今,你要對我說的隻有這些?你一點也不在乎?”

她任他握住她衣襟:“你為什麽這麽生氣?”雙手都握住他的,放在自己胸前,眼睛直直看著他,“因為我不是你姐姐,無法喚出千河,你也想要毀掉這個家吧,卻不忍心自己動手……”

我想這話真是太傷人,搞不好公儀斐下一刻就會掙開揍她一頓。但結果著實令人失望,原本怒色衝衝的公儀斐眼中竟一派迷茫,雙手在卿酒酒的擺弄下,已結成那種複雜的召喚印伽。

心一下沉到底,沒猜錯的話,公儀斐如此反應,多半是中了離魂。傳說中,離魂這秘術對施術者消耗非常大,但一旦成功,便能控製他人的行為乃至神思,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

卿酒酒竟然會此等秘術,她這樣,該不會是要讓公儀斐親自召喚出千河吧。還沒等我想完,那古老的咒語已再度吟響。就像封印已久的蠻荒大地突然被開啟,一切文明都不複存在,天邊翻滾的雲層瘋狂掙紮,似要從星辰法則中解脫,將整個杯中都染成一片濃黑。

三顆星子從漆黑的雲層中探身而出,明明是清晨,天空卻隻見星子的光亮。咆哮聲由遠及近,大地一陣戰栗的鼓動。突然,一聲長嘯自太灝河方向破空而來,熾烈的白光染亮半邊天際。我大大地睜眼,定定地注視從白光中飛奔而出的東西,金的角,銀的鱗,像馬卻有巨鱗,像龍卻有四蹄,這是……神獸千河。

鼓動太劇烈,一時沒聽清公儀斐下了什麽命令,隻看到千河揚起四蹄,半空立刻有雷霆萬鈞,它身後的白光竟是焚風,雪花被炙烤成落雨,片刻傾盆。

那不是公儀斐所想,他被困在離魂中掙紮不得,那是卿酒酒所想。我不知她是為了什麽,她不是雍槿公主的女兒,那些所謂報複再無意義,公儀家半點不欠她什麽,她已經曉得,可還是如此執著地要毀掉公儀家,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大簇光矢自千河口中噴出,釘入人的身體,就像真正的利箭,鑿出一個個致密血洞。人聲哀嚎,勢同鬼哭。如此殘忍的屠戮,即便我是個見過世麵的人,也忍不住有點發抖。

慕言將我牢牢護在懷中,隻留出兩隻眼睛來繼續關注事態發展。浮雲台下一座人間地獄,浮雲台上,卻仍有紛揚的大雪。

終於自離魂中掙紮而出的公儀斐一把推開卿酒酒,目光自台下遍地的橫屍收回來:“我氣你喚不出千河?我不忍心自己動手?你倒是為自己找得好借口!”

他站起來,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就算你不殺他們,這些人今日也難逃一死,可你一個外人,如今有什麽資格殺公儀家的人?我總以為你是天性涼薄,是我小看了你,什麽複仇不複仇,你根本是心性狠毒,殺戮成性。”

畫未含著眼淚扶起倒在地上的卿酒酒,曉得她的脾氣,待她站穩便要退開,卻被她攔住。離魂這種秘術,用一次自傷八分,看來她是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

攀著畫未的手臂重重咳嗽幾聲,掩唇的袖子被不動聲色收到身後,臉色仍是慘白,低聲道:“我對不起你,這件事了結後,給我一紙休書吧。”

他冷笑一聲,像要捏碎她似的:“你以為,這就算償還了我?除了逃,你還會做什麽?”

她未答話,我想她不是不想答,是根本沒力氣答。不遠處陡然傳來破空之聲,抬眼一看,千河噴出的光矢不知怎麽回事竟射向了浮雲台。

我迅速判斷一下,覺得方向好像有點偏,正要長舒一口氣,眼前陡生的變故卻令人心口一窒。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隻見抱著孩子的公儀珊驀然從階梯上冒出頭來,而那射偏的光矢正朝她穩穩打過去。

大家都還沒反應過來,公儀斐修長身形已猛撲過去擋在公儀珊麵前。可一陣白光之後,那剪頭,最終刺穿的卻是卿酒酒的胸膛。

原因無他,公儀斐閃身救人的那一瞬,是她緊緊護在了他身邊。公儀珊尖叫一聲昏厥過去,懷中的孩子卻不知為什麽沒有哭泣。公儀斐幾乎是下意識抱住卿酒酒,一簇簇光矢從高空急射而來,這美麗凶器如同一場盛大煙花,卻在即將接觸到他時化作斑斑光點。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涼薄的唇方才還吐露惡毒言語,像不能將她傷得體無完膚就不能解心頭之恨,此時卻顫抖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畫未亦受了傷,冒著被光矢紮成肉盾的危險爬過來,卻連酒酒的衣角也無法觸摸。

他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是完全占有的姿勢,她一身白衣被血染得緋紅,白色竟成了點綴,似一片胭脂地裏綻開幾段白梅,麗到極致,也冷到極致。

她在他懷中長長地喘出一口氣,幾聲劇烈地咳嗽之後,嫣紅的血抑製不住從唇邊溢出,卻還固執地要說話:“不顧自己性命也要救她,你真喜歡他。”

他嗓音暗啞,帶著顫抖,不住地用衣袖揩拭她唇邊血跡:“別說話,我帶你找大夫。”

可那些血不斷湧出,濕透她的衣襟,濕透他的衣袖。她還掙紮著要說話,句句成章,就像受了那麽重的傷都是假的一樣。

大約這也是她一生唯一一次示弱。可終歸是有些神誌不清了,否則絕無可能問他那樣的話:“你為什麽不喜歡我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話,我聽了很難過。”

臉上並沒有那麽多難過的表情,瞳孔卻已渙散,映不出漫天大雪,映不出他蒼白的臉和暗淡痛苦的眸色,但她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