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53

,讓他屆時拖著慕言,幫我和公儀薰製造一點時間。

公儀薰說她想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我也很想知道,有什麽事是比一樁家族秘辛更引人牽腸掛肚的?是隻解開一半的家族秘辛。

很快時機就來臨,次日傍晚有使者從趙國來,慕言要與人議事。他前腳剛走,後腳我就將進來服侍的小丫鬟一榔頭敲暈,換上她的衣服一路低著頭偷偷出了院門。

公儀薰已在院中備好所需之物。時間一刻也浪費不得,像背後有十幾匹餓狼追趕,抹了把額頭的冷汗,我趕緊催動鮫珠進人已熟睡的她的意識。

剛把自己挪進去,手卻一緊。我僵著身子回頭堆起笑臉:“嗬嗬,慕言你也過來這邊散步呀,好巧。”說完才發現眼前已是公儀薰那些被封印的記憶幕景,他是要怎麽散步才能散到這裏來……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嘴巴。

慕言涼涼看我一眼,聲音冷得人直打哆嗦:“怎麽出去?”

我想多半是他在鮫珠被催動時拉住我的手,否則絕無可能跟著進來,一邊想君瑋真是靠不住,一邊垂頭低聲道:“待公儀薰醒了,就能出去了。”

他抬手揉了揉額頭:“你真是,半點不讓人省心。”

我悄悄瞟一眼,察言觀色地覺得他好像也不是特別生氣,立刻蹭過去道:“讓人省心才不是什麽好事。”

他不為所動:“那是什麽歪理?”

我氣餒道:“才不是歪理,我母親就是太讓人省心了,所以父親才又娶了那麽多的美人。”想想補充道,“反正我是個不省心的人,要是你以後也娶很多美人,我一定會天天在你耳邊吵,吵得你腦袋冒金星。”

他擺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做出個不相信的表情:“你打算怎麽來吵我?”

我噎了一下,想半天,沮喪地把頭轉向邊:“好吧,我確實不會吵架,如果真有那麽一天,”將頭轉回來:“真有那麽一天,我會離開你的。”

他帶笑的神色一僵,眉頭微微皺起來:“誰教你說這樣的話?”

我瞄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沒有人教我,可我今天做這件事,你覺得我很不省心,你都開始討厭我了。”

說著又要把頭扭向一邊,卻被他緊合的扇子擋住,下巴還被扇柄抬起來,就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富家少爺輕薄良家女子,還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上上下下將我打量一番。

良久,他施施然放下扇子搖頭笑道:“又在發什麽小孩子脾氣,嘴都抿成一條線了,我什麽時候討厭你了?”

我嘟著嘴道:“那你說你很支持我今天跑出來做這件事。”不等他回答又立刻補充道,“不說就是討厭我。”

他看著我不說話,半天,淡淡道:“你倒曉得該怎麽來對付我。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低頭看自己鞋尖:“騙人,你都沒有說那句很支持我的話,你是不是生氣了?”

他涼涼道:“你說呢?”

我吸了兩下鼻子,伸手就要抹眼睛,手剛放到眼角卻被他握住:“算了,我沒生氣。”

我悄悄瞄他一眼,看他目光要移下來趕緊低頭:“那……那你叫一聲寶貝來聽聽。”

話才說完下巴又被抬起,這回倒沒有用扇柄了,他眼裏一派似笑非笑的神情:“你這是在調戲我嗎?”

“……被你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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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顧著和慕言討價還價,不敢分心去關注眼前情景,等放下心來仔細研究公儀薰的這一段記億,才發現已到了公儀斐與公儀珊婚後半年。上次公儀薰的意識裏,最後的場景是看到他二人喜結連理。

慕言端詳了一會兒我懵懂神情,一旁解惑道:“也沒有發生什麽,隻是公儀斐自納妾後便從妻子的房中搬了出去,兩人此後也沒有再相見過。還有,公儀珊產下一子。”

我想他大約還不曉得這是怎麽回事,躊躇了一下將公儀薰和卿酒酒的因緣說給他聽。

他一向沉得住氣,聽到這樣離奇的事居然一點也不驚訝:“他們是親姐弟,能夠及早抽身,這樣也好。”

我不讚同道:“也不一定是真正的姐弟吧,我倒覺得這事蹊蹺。”頓了頓問他,“你看到那些蘆葦做的蚱蜢和金紙裁的燕子沒有?”兩隻手比劃了一下那些小玩意的大小,“是從前公儀斐送給卿酒酒的。”

他目光投向前方:“你說的,是那些東西?”

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眼前一派煙籠寒水月籠沙的風景,一切都似罩在一層薄霧之後,那些被封印的記憶正顯出卿酒酒探公儀珊月子的一段來,而我問起的蚱蜢和燕子正擺在公儀珊床畔的小幾上:

公儀斐端坐在一旁,漫不經心用蓋子浮著茶水。畫未手中捧了副打磨精致的玉鎖,卿酒酒探身看了眼睡得沉沉的孩子,接過畫未遞過來的玉鎖放到熟睡重嬰孩身旁:“也沒什麽好送的,打了副玉鎖給小公子保平安,公儀家的這一脈垂血,可要好好照顧。”眼角瞟了限小幾上的一堆玩意,淡淡道,“前些時曰畫王整理屋子收拾出來這些東西,正好帶過來給小公子玩兒,讓下人好生收起罷。”

公儀珊跟中且驚且懼,也怪不得她會驚俱,卿酒酒說這一番話,好像她什麽都知道,又好像她什麽都不知道,著實磨人。

公儀斐浮茶的手卻在她話落之際頓了很久,屋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大夫人都這麽說了,你們還愣著做什麽,還不趕緊替二夫人將東西收起來。”

所謂三妻四妾,發妻平妻偏妥,公儀珊既是作為偏妾納進來,本是沒有稱夫人的資格,此時公儀斐卻稱她二夫人,屋子裏愈加寂靜,唯有肇事的那個仍不緊不慢喝茶。卿酒酒臉色雪白,但也有可能是我看錯,她本身就長得白,況且還隔著有距離。

接下來的半年時光,那些記憶迅速掠過,像陣雨前天邊疾馳的飛烏。但公儀家一步步走過的路,似乎一切都在卿酒酒計劃之中,人終歸要有所選擇。是我小看了她,她從未忘記自己要做什麽。

九月秋涼,卿酒酒已嫁入公儀家年有餘,毫無疑問一無所出,而公儀珊母憑子貴,在主家混得如魚得水,雖然當事的幾個都曉得那孩子到底是怎麽來的。

漸漸便有傳言,說公儀珊的父親暗地裏聯合族老們勸說公儀斐休掉發妻,理由是家族的一半權勢不能旁落給一個不能生出子嗣的女人。一時間整個主宅裏,大家看卿酒酒的眼光全都充滿了悲憫,但無人知曉,那些傳言正是她自己放出去的。

縱然看上去公儀家這個二叔的確一直想站上高位,也的確是想把卿酒酒趕出公儀家,將自己的女兒扶正,但這件事裏他著實挺無辜的。

可三人成虎,流言惑人,出於與其坐著挨打不如站起來打人的原則,原本沒什麽動作的二叔,被這流言威壓著不得不將計劃提前步。公儀家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而九月末的一夜,一身白鬥篷的卿酒酒踏入了還掛著孝的三叔家的大門。

這一場密謀極短暫。

她想做的那些事,她做的所有事,我終於明白,雖然以前也有所猜測,但此刻才能相信,她果然是為著毀滅公儀家而來。從利用公儀晗的死,令兩位叔叔結下血海深仇;到強納公儀珊入府,一步一步捧著她到今日這個地位,無一不是周密算計。

人所共知的是卿酒酒不能生,而公儀斐對公儀珊寵愛有加,到底這寵愛有幾分真假,群眾是不曉得的,大家都覺得下一任家主必是公儀珊的兒子。

從前兩位叔叔暗地裏較勁,卻從不會大爭,是因曉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道理,但今日的局勢,在卿酒酒的縝密謀劃下.公儀家明顯成兩立之勢,當家的兩個漁翁都已被拉下水。一個被鷸搶了去,另個,來尋找蚌做自己的後盾。

三叔願意幫卿酒酒,在人意料之中,世間萬物都是此消彼長的道理,二叔得勢,他這一脈必然敗落,況且他和二叔還隔著一個喪女的大仇。

但我想,他們是被卿酒酒利用了,可能他們覺得幹掉對方自己就是老大,而且欣喜於時機終於來臨,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又沒有誰規定說一個人做了漁夫就不能做黃雀。

而屆時兩派相爭,若我是卿酒酒,懷著這樣巨大的仇恨來到這個地方,目的隻是毀滅……聯想到七年前毀掉公儀家的那一場大火,心裏咯噔一聲。也許,她最後是喚出了那隻叫千河的守護神……

身上不由得僵了僵,慕言在一旁握住我的手,輕聲道:“已經發生的事,還去擔心隻是白增煩惱,不如當看一個故事。”

我靠著他:“公儀斐一定也料到了,她是要毀掉他的家族,他為什麽不阻止她呢?”

他不置可否笑了笑:“大約不毀滅,就無法新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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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葉飄零,日漸隆冬。疾馳的光陰寸寸迫近,轉眼臘月初四,公儀家的家祭,亦是卿酒酒起事之日。

初三夜,冬月皎潔,自納妾後再未踏入主院半步的公儀斐,破天荒踩著月色踏進了這座荒涼院門。冷風將正房大門吹開,重重紗幔飄舞紛飛,隱約可見帳幄後攬鏡梳妝的美人,像襄著一層朦朧的霧色,寒涔涔透出幾分妖異。而花影投在窗欞上,就像新春貼上的什麽新巧剪紙。

風將帷幔吹得飄起來,現出一身紅衣的卿酒酒,以石黛措出的細長的眉,唇上勻開朱紅的胭脂,眉心一朵紫金花鈿,就是新婚那一夜,也未見她打扮得如此豔麗。

叮當,叮當,帷幔後的五色簾被晚風撞得搖擺不定,飄搖的燭火裏,她緩緩抬手,盈盈然伸向門口處麵無表情的公儀斐,眼簾微微抬起來,眼中那些粼粼的波光,竟像是滿懷柔情。

公儀斐愣了愣,卻沒有上前握住那隻手,目光停留在她難得一見的柔軟神色裏:“已是二更,夫人還不安睡,急急地讓畫未將我找來,是有急事?”

她上前幾步,曳地的裙裾行止間一陣窸窣,微微偏頭看著他:“我以為你不會來,可你來了,既然來了,卻連握住我的手都不敢,”她低頭握住他右手,拉到自己胸前,一點一點向上,是要撫上臉頰的姿勢,卻在靠近耳廓時停住不動。她定定看著他:“你在發抖。”眼睛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我有這麽可怕?”

他一根一根掰開她手指,不動聲色收回手:“你喝多了。”

她打量他許久,抬手揉了揉額角,像是滿腹疑惑:“喝醉了不好麽?小時候我在青樓,看到那些買歡的客人,若是哪個姑娘被灌醉了,他們可是相當開心呢。”她停下手中動作,抬眼看著他,微微偏頭,“你呢,阿斐,我喝醉了,你覺得好不好?”

房中一時靜極,他低笑一聲:“你這樣,是想要挽回我的意思麽?”

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來。

“我猜錯了?”他笑著點點頭,“是了,你怎麽可能想要挽回我,過去我喜歡你,你惡心還來不及,今日做到這個程度,是我又礙了你的路吧?”話罷緩步到珠簾後的妝台前,執起漆奩上一隻玉製的酒壺,“今次準備哄我喝下的東西有什麽功用?是讓我昏睡不醒還是動彈不得?”仔細端詳了會兒,臉上浮起古怪笑意,回頭看著她道,“總不至於是要殺了我罷。”

她神色一頓,臉上血色盡退,唯有嘴唇飽滿濃麗,像冰天雪地裏一朵垂掛枝頭的紅櫻,明明是那樣明豔的妝容,卻蔓開一寸一寸的冷意:“原來,你是這麽看我的。”

他挑了挑眉,唇邊勾起溫柔笑意,出口的話卻似冰冷刀子,生怕刺得不夠狠不夠準:“我有時候會想你到底有什麽好,想了半年。”

他靠近她:“我告訴過你,無論你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攔你,”怒色從眼眸深處泛上來,隻是一瞬,又是那種漫不經心的口氣,“可你怎麽老是想著要算計我呢?”

她頓了一頓:“若我說這次沒有,你相信麽?”

他放開她,搖頭笑笑:“你一貫覺得我好騙,你說什麽我都會相信。可現在,不是一年前了。”

他毫無留戀邁出院子,背影消失在院門之後。天空落下小雪,像桂花從月亮上飄下來。狂風將幾盞燭火吹熄,在一點火燼裏,她執起妝台上的玉壺,就著壺嘴將壺中酒一口一口飲盡。

這是兩人最後一次獨處。

臘月初四,天降大雪。枯樹被新雪壓彎,窸窣間偶有落雪垂枝。

公儀家代代於臘月初四行祭禮,傳說是七百年前一位術師推算出的吉日。可這一日,從晦暗的天色到宗祠前棲息的成群寒鴉,處處透著一股不祥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