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58

死的楓樹下,饒有興致地看向麵前剛收進門的徒弟:“雖說冰取之於水而寒於水,青取之於藍而勝於藍,可你不會真的以為隻要拜我為師,有朝一日就能勝得了我吧?”

玄衣的少年與她擦身而過,自顧自走向楓林深處,月色拉出一道頎長的影子,冷淡嗓音飄散在夜風中:“師父多慮了。”嚴敬得就像他從來隻當她是師父,半年前那個點了她牌子執著逼問要如何才能得到她的人,自始至終都不存在這世間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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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山上,那片詭異的紅葉林後別有洞天,也有長青的山水,也有成蔭的薯樹,林木掩映中露出半座竹樓的模糊輪廓,正是慕容安的住所。

自拜師以來,蘇珩舉止正常,行為得體,對慕容安晨昏定省,除了吃飯睡覺基本是在練劍,就像一個單純尊師重道、醉心劍術、資質聰穎後天又努力的好徒弟。

我疑心有時候慕容安是在試探蘇珩,也許她也搞不懂這少年在想什麽,或者一個人的態度為何前後會有這樣大的差別。以前聽君瑋講過一個故事,也是兩師徒,說有天晚上師徒練劍時,師父累了躺在樹下休息,一不小心被徒弟給輕薄了,此後萬般糾纏不可盡說。

但明顯蘇珩就比那個徒弟有自製力得多,有段時間慕容安天天在他練劍的林子裏睡午覺,還專揀他累極休息之處安置藤床,他也隻是修養良好地換了個地方,沒有對這個師父表現出半分不敬。

但越是這樣,慕容安卻仿佛越是好奇。剛開始蘇珩從師於她,她還隻是偶爾出現,多半是在蘇珩遇到疑難之時,漫不經心指點兩句諸如“要讓招式快過眼睛,就不要用眼睛去看東西”這樣一般人完全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也不曉得怎麽辦的鬼話。

後來卻幾乎日日同蘇珩在一起,指點劍法也比過去認真許多,偶爾興致上來,還會拎起劍同蘇珩對拆幾招,但僅止於教導徒弟如何更好地用她的劍法拆招罷了,算起來兩人硬碰硬的較量,倒還一次都沒有過。

但那一日過招卻似乎有些不同。

正是十一月大雪封山,練劍的林子被積雪襄透,呼氣成冰的苦寒天氣,針葉鬆被凍鹹冰柱子,一株株散亂杵在雪地中。

頭頂的太陽隻是一個極淡的白影,吐出看上去就沒什麽溫度的冷光。兩人手中劍似流芒,全沒了往日對招的點到即止,來往皆是刁鑽路數。一模一樣的劍法,輕守重攻,沒什麽花架子,一招一式隻是講究誰快,誰比誰更快,針葉鬆上~滴水珠的~次墜地,就已完成三次麵對麵的短兵相接。

林中隻聞撲朔雪下,和著劍身相撞的清冽之聲,寂寂雪光中,竟透出一絲幽禪之意。

而一次劍光之後,慕容安身旁的冰柱轟然倒塌,她身子本能向右後方躲開,隻在一刹,蘇珩黑色的身影似遊龍急掠過去,沒看清他是如何出招,她手中長劍卻已被重重格開,脫手時在他身上劃出一串血珠,劍尖尤有血痕,半空中打了個轉穩穩紮進雪地裏,八土處滲出一縷紅絲,而他的劍穩穩比在她的喉嚨口。

又是一樹冰棱倒塌,雪渣飛濺,兩人微微地喘著氣,他的劍並沒有收回去,定定看著她:“還記得你那時說過什麽嗎,師父。”

她伸手將擱在脖子邊的劍推開一點,偏頭道:“我還困惑了許久,看你此前一心沉醉劍術的模樣,以為那個一本正經地說著喜歡我,想要得到我的人被我記錯了。”

他收劍回鞘,血順著右手掌心滴下,卻混不在意似的:“若不使出秘術魂墮,單比劍術,如今你已無法勝我,但倘若你要對我使出魂墮,窮盡此生我也無法打敗你,我的想法從未變過,一切隻在你的選擇。”

他逼近她一步,腳下積雪暗啞,卻啞不過他的嗓音:“你要對我用魂墮嗎?”

她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點頭讚同起他的前半句話:“你說得對,如果有一天,劍還在我卻輸了,那是因為我想輸。”

微微抬眼,她漆黑的眸子裏含了悠悠笑意,身子前行一步,進一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微微踮起腳,唇幾乎是貼著他耳畔:“今次,我輸了。”

他半天沒反應。而她已經施施然退開,手搭在眉骨處抬眼看了看天色,語重心長地抱怨了一句:“沒吃飯就開打,有點餓了。”

說完就要去撿自己的劍。可剛剛轉身,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身後的人握住右手。我籲了一口自他們對招以來一直憋在嘴裏的空氣,看來經過長時間的緩慢反應,蘇珩終於弄明白她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了。她轉過身笑盈盈看著他:“喂,你握痛我了。”

他握著她的手卻並未因此放開,連右手都抬起來,未沾染上血痕的手指似朝聖寶物般撫上她額聞精致風雅的赤蝶,微微低了頭,淡色的唇貼在那一對翩翩的蝶翼之上。

她低笑一聲:“你的膽子就隻到這個程度?”不等他反應,已墊腳摟住他的脖子,殷紅的唇咬上他嘴角。他大約隻愣怔了一瞬,便伸手攬住她的腰一把就抵在背後的針葉鬆上,臉上仍沒有什麽表情,望著她的跟睛卻深沉似水,流淌出柔軟的意味來:“你也不是不喜歡我,對不對?”

又一年春花馥鬱,夏木萋萋,自蘇珩上方山拜師,山上草木已是兩度枯榮。

師徒之間產生這樣的感情,從衛道的角度講著實違背人倫,若放到花花世上,定是天理難容。

但這是慕容安的世界,同大千人世完全隔開,絕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唯一覺得不妥的那個人隻是君師父,但君師父此時真是個沒什麽發言杈的存在。

年多時光兩人相濡以沫,像世上所有平凡夫妻,這一年除夕夜裏,慕容安在門楣上貼了橫批“一世長安”的對聯。

一世長安,簡簡單單四個宇,多好的兆頭,可哪有那麽容易。蘇珩畢竟是陳國的公子。不知誰說的,幸福要走那麽多路,用那麽漫長的時間,做出那麽多努力,毀壞它卻隻要邁出一步,一瞬之間,不費吹灰。這句話真是有道理。

陳文侯二十三年春,陳國二公子蘇珩大婚,聘大將軍慕行之女慕芷為妻,慕容安離開紅葉林不知去向。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其實很簡單,不過是文侯威逼,慕容安和王位之間,蘇珩隻能選一個,最後蘇珩選擇了王位。

九月,陳文侯報晁天子立公子珩為世子,加封蘇慕氏為世子妃。當夜,君師父抱了個剛足月的嬰孩出現在蘇珩的書房中,言說慕容安已死,留下兩人骨血,願他看在往日師徒情分上,善待這個孩子。

孩子被裹在繈褓呈啼哭不止,蘇珩抱著孩子在房中坐了一夜。離開紅葉林時,他並不知慕容安已有身孕。

但我總覺得慕容安並沒有死。雖說魅這種生物的確不適宜孕育後代,常因精神力疲弱而死在懷孕和生育的過程中,但慕容安何等強大,如果這樣強大的魅最後還是逃不過死於難產的命運,那這命運就太讓人沒有想法了。當然最重要的一個論點還是,野史留下的傳言一向是說慕容安死於陳薑兩國的瀝丘之戰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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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師父說蘇珩是慕容安的劫,我到現在才相信。慕容安這樣的性子,大約隻是不易動情,一旦動情卻是一生一世,而蘇珩,這個人真是讓人琢磨不透,他對慕容安的執著不像是裝出來的,可也能說放棄就放棄.我想他心中最愛的姑娘始終會是慕容安,隻是她無論如何也敵不過疆土社稷,敵不過那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王位。可擁無邊江山享萬裏孤單的日子就是他心中所想?

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覺得自己真是幼稚,能夠擁萬裏江山,就是能擁天下美人,雖然說也許他隻是得不到最想要的那~個,可也能從數量上得到彌補了,哪裏還會孤單呢?

我等著慕容安再度出現,其間所發生之事多瑣碎不可贅述,比較大的兩件是第一年陳文侯駕崩蘇珩即位,第二年陳薑兩國因邊地糾紛挑起一場大戰。

陳薑之戰,陳王蘇珩親自出征。我在史書中看到過蘇珩的一些事,說陳國尚武,曆代陳王皆是從馬背上成長起來,蘇珩也不例外,自小跟隨文侯廝殺疆場,偏好的作戰方式極為輕靈快捷,多是由自己充當前鋒,率少量精銳的驍騎,或深入敵軍或旁敲側擊,幫助主力大軍掌握戰局。

本來想著也許他當上陳王會惜命一點,可瀝丘這一役,完全可以看出這個人就算即位為王也沒有改變半點作戰風格,大戰即起的前一夜,還帶著二十輕騎前去薑國軍中衝陣,提劍一路殺進敵軍陣營又調轉馬頭殺回來,用自己的性命去感受敵人兵力的強弱虛實。

這種偵查敵情的方式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少年時代就經常這樣幹,聽說好幾次陷入險境之後都靠著天生的冷靜全身而退,是個奇才。

可這一夜,他領著這二十輕騎深陷敵營,殺回來時卻在半路遭遇對方事先埋下的數幹伏兵。在深入敵營刺探敵情時,二十輕騎已有所損傷,即便人未傷,**戰馬也遭了好些流箭,不找到最薄弱那一環,基本上很難有希望突圍。

那些史書從未記載過他在做公子時有遇到這樣的情況,前有堵截,後有追兵,如此地凶險。

漆黑的山林裏,包圍固越縮越小,火把突然亮起來,戰鼓擂得山響。這本來是為了鼓舞士氣,但在這樣的境況下,卻是帶有調笑意味了。

山坡上一匹鼻息賁張的棗紅馬背上,薑國領頭的將軍得意地打著哈哈:“想不到以驍勇著稱的陳王今日卻要命喪於此,看來你這驍勇之名也不過爾爾嘛,依我看隻是有幾分匹夫之勇罷了,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啊?”

話音剛剛落地,項上的頭顱竟也喀嚓一聲落地。一柄劍帶著一串飛灑的血珠定在附近一塊山石壁上,那將軍的頭顱濕漉漉血淋淋地在地上滾了幾滾,猙獰笑意竟還僵在臉上。

那是怎樣的場景,真是難以形容,我看著都替他疼得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幸好腦袋還安安穩穩長在頸項上。

但那一劍並不是蘇珩或者蘇珩部下的手筆,他們的武器都還好端端拿在手裏,我瞪大眼睛觀察麵前的華胥調想看出什麽端倪,同時在腦海裏急速思考會不會是薑國伏兵團裏蘇珩的崇拜者幹的……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腦子一轉卻突然想到慕容安。

而當這名字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劃過腦海時,半空中競真的響起陣鈴鐺聲。

我看到蘇珩的眼睛瞬間睜大,方才被薑國的將軍那樣折辱都還是一派沉靜,須臾間竟淩亂得毫無章法,一瞬不瞬地直直望向鈴鐺聲傳來的方向,手緊緊勒住馬韁。

對方也好像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副將在馬上倉皇下令圍攻。而就在士卒手持長矛步步逼近時,鬆脂火把映出的紅光中,卻不知從何處飛來大片大片的赤蝶。

那刹那,周圍生機勃勃的參天古樹突然從葉尖開始寸寸枯萎,轉眼便腐朽成一簇簇死物,狂風猛地拔地而起,半山的火把瞬間熄滅,風將黑夜割裂成無數道碎片,天上卻靜靜顯出一輪滿弧的月。

赤蝶半點不受狂風影響,在半空中歡快地翩飛,周身發出瑩潤的紅光,而鈴鐺聲漸漸清晰,夜色裏終於顯出紅衣女子華服的身姿,青絲如瀑及至腳踝,額間的紅蝶簡直展翅欲飛,美貌冰冷的模樣,唇角卻挑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

我沒想到蘇珩會不顧形勢地縱馬過去,你想這樣的場景,牽一發動全場,一個微小動作就預示著下場廝殺的開始,還搞出這麽大的動靜,明擺著就是請對方的箭簇往自己身上招呼了。但我知道,他隻是想抓住她,他以為她已死去,她卻出現在他的麵前。

他似乎已恢複鎮定,沉靜的目光瞬也不願從她身上錯過,箭矢如同潮水一般向他湧去,他卻並不害怕似的,隻是舉了劍在身前淺淺格擋。她低低垂眸,冷冷看了他一眼,雙袖振起,呼嘯的狂風中,所有的一切突然都靜止,包括**的薑國陣列,包括急飛的箭簇,包括縱馬而來的蘇珩和他身下仰蹄飛奔的駿馬,甚至包括那些冒著煙的鬆脂。

鈴鐺輕聲響,她立在高高仰起的馬頭上,垂頭看著他靜止黑眸中無法掩藏的渴求,低低笑了一聲:“你終究是愛我的,我沒有輸給別人,隻是輸給了你的王座。”清冷的嗓音在這完全靜止的空間裏低低響起,就像是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塊小石子,激起的漣漪維持不了一瞬,便悄然隱去。

足間的銀鈴再一次回晌,她已踏著夜風回到半空,極淡地掃了一眼腳下定格的戰場,緩緩抬起右手。狂風揚起她黑色的長發,纖細五指結成半朵紅蓮的形狀。

一滴血自蓮心墜落,夜色裏翩飛的紅蝶驀然化作細長金針。根本看不清那些金針是如何飛出,隻覺得夜空裏突然就爆出一團巨大煙火,幽幽紅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