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59

薑國的士卒像被蛀空的木頭樁子,瞬間化作累累白骨。

白骨之上,新生出許多赤色的幼蝶。想起古書上的記載,愣了好久我才反應過來,慕容安這是在大規模地施用上古秘術——魂墮。

這傳說中華美又殘酷的秘術,以地域為界,施行之時將時間和空間重疊封印,寄生在秘術中的紅蝶化作金針吸食活人血肉,那朱色的蝶翼皆是被鮮血染紅。魂墮之下,越是赤蝶翩飛,越是白骨累累。

很多變態人士在有幸欣賞該秘術之後,都認為這體現了一種極致的殺戮美學,可我想到的卻是,慕容安此前生子對自身精神力耗損極大,如此大場麵地釋放魂墮,她還能撐得下去嗎?

事實證明我的擔心的確不是多餘的。

滿弧的月漸漸顯出妖異的紅色,狂風鼓起袍袖,緊閉雙眼的慕容安唇角不斷溢出血痕,狠狠皺起的眉間,那妖冶的赤蝶忽然振翼而出,她口中重重噴出一口鮮血,封印的空間刹那開啟,紅色的身影後仰,眼看就要跌落在戰場上幼蝶紛飛的枯屍堆中。不遠處靜止的戰馬突然縱鬣長嘶,蘇珩黑色的身影離開馬背像劍一樣急撲過去。

她跌下來正撞入他的胸膛,他悶哼聲,躺在白骨堆裏緊緊抱住她。死亡的赤蝶旋繞在她身周,她臉色蒼白,嘴唇卻是嫣紅。他手指顫抖地撫上她染血的唇:“為什麽要來救我,你應該瞞著我,平安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她微微皺眉:“你是我的徒弟,手把手教出來的徒弟,雖然你做錯了事,讓我非常生氣,我可以惱你,教訓你,給你苦頭吃,可這些人,他們算是什麽東西,我親手教導出來的弟子,是專門送到戰場上給他們欺負的不成?”

他抱著她的手臂頓了一下,按著她的腰肢,一寸寸,讓她緊緊貼住他,深沉的眼眸裏浮出許多不能細辨的情緒,良久,聲音沙啞道:“師父,回到我身邊。”

她抬起手來,指間仍有鮮血,一隻蝶逐血而來,停留在指端,她看著那隻赤碟,唇角抿起一個要彎不彎的弧度:“回去?”卻漫不經心地搖搖頭:“回不去了,我快死了。”

他寬闊的肩狠狠一顫,極度震驚地望著她,語聲卻很是茫然:“怎麽會,我做錯了事,你還要回來教訓我,給我苦頭吃。”

她抬眸看了他會兒,突然笑起來:“你們陳王室的人怎麽說我,我其實並不在乎,你怎麽想我,我也不在乎,在這世上我活了太久,久得自己都覺得有點無聊了。你讓我曉得情是什麽,嚐到它的快樂,也嚐到它的痛苦,如此圓滿的一場體驗,對於一隻魅來說,不是很難得的一件事嗎?就像桌盛宴,天南海北的菜式什麽都有了,痛快地吃完這桌筵席,人生就該散場了。”她說得毫不費力,一副精神還好的樣子,臉色卻漸漸透明,越來越多的紅蝶棲在她身周,像是等著那最後刻的送別。

他用力握住她衣袖,嗓音低低響起,像受傷的困獸:“就算不想再要我,可還有我們的孩子,蘇譽他很聰明,你還要看著他長大,看著他繼承大陳的國祚。”

印象之中他一向不怎麽多話,此時卻哽咽著不能停息,仿佛不給她說話的機會,她就不能拒絕,隻要她不拒絕,就還會留下來。

她隻是笑著看他,那笑裏究竟含著怎樣的意味,沒有人曉得。

一陣狂風拂過,他摟著她的身影驀然一僵,良久,跌跌撞撞站起來,手中隻留一套紅色的華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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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調戛然而止,我卻良久不能回神。慕容安果然是死於瀝丘之戰,史書並未詳載,原來她是這樣死去。

這個人,生得雍容無雙,死得風姿絕代,這是慕容安,東陸曾經最強大的一位秘術±。這竟是……蘇譽的娘親。原來他的娘親並不是慕芷。

將這段故事講完,君師父皺眉陷入沉默,想來這對他而言不是什麽美好回憶,我和君瑋則望著燈花發呆不知該說什麽。

完完整整看到這段過往,說實話,我覺得這事兒和君師父沒半毛錢關係,搞不懂他為什麽那樣仇視陳侯,恨不得殺了他。但在君師父眼皮子底下也不太敢和君瑋交換意見,僅靠眼神的交流又實在碰撞不出什麽思維火花,獨立思考了半天覺得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釋是君師父也對慕容安有意,才會對不小心害死她的蘇珩抱有那麽大的敵意……但轉念又覺得慕容安不能倒黴到這個地步,一輩子就收了兩個弟子,怎麽可能兩個弟子都對自己抱有不可告人的暖昧感情。

還沒等我想出個所以然來,君師父已經開口:“看完這段華胥調,你應該知道我想讓你怎麽做了吧?”

我抓了抓頭,福至心靈地試探道:“您是要讓我為陳侯織一個夢,將他困在夢中?”

君師父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不錯,蘇珩當年放棄師父選擇王位,此事雖然師父不說,但那年她的痛苦我卻是看在眼中。她本可以站得更高,卻是蘇珩阻斷她的路。

可恨她為他放棄一切,他卻不知珍惜,如若一切重來次,我倒要看看這麽多年後,蘇珩會如何選擇。若他對師父的情經年不變,願意留在華胥之境中陪伴她,我便放過他,也算是了結了師父在塵世的最後一個遺憾;如若他仍留戀王座上的榮華,事到如今也還要辜負她,那麽,我定要讓他死無葬身之所。”

我心情複雜地看著這樣的君師父,感到壓力很大。聽他這麽說,他是要讓我為蘇珩織出一個重現往事的華胥幻境,讓他自己選擇到底要不要繼續留在夢中。

但這和宋凝的情況大不相同,屆時不管他怎麽選擇都會是一個死,區別隻是主動死和被動死罷了。我咬著唇想了想,輕聲道:“明明可以有更多的複仇手段,您卻偏偏選擇讓我對蘇珩施用華胥引,您其實隻是想知道,當年慕容安拚死救他一命到底值不值得,對麽?”

他沒有回答我的話,目光中那些沉甸甸的東西,不是我所能懂得。

我想,這一段被史書矯飾的禁忌,二十五年裏由著時光摧毀,什麽都不剩,隻將仇恨刻在還活著的人心中,掙紮著要在忘記之前求一個結果,可多少年人事成沙,所謂值不值得,即便得出一個答案也不會再有什麽用。我不知君師父如此執著向陳王複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仇是為了什麽,但看到他的眼神,卻突然覺得,大約他隻是想要我用華胥引再拷問一次人心罷了。

一世安之第二章

九月十二,蘇珩的壽辰。傳聞陳侯久病不愈,八月初便移居荼山安樂宮靜養,朝上由世子蘇謄監國。由此,是日百官皆赴安樂宮上壽。

自十日起,上至公卿下至官奴,賀禮就一遝遝送上荼山,山道上被車輪壓出兩道深深的轍痕,也不知道裏麵裝的什麽。

其實給上級送禮也是一門學問,要送得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花了心思,但是又不能太有新意,才看得出你謹守本分。君瑋在機緣之下弄到了一份禮單,結果我們失望的發現那上麵基本上是各地的土特產,隻是不那麽容易弄到的土特產,果然是既有新意又不是那麽太有新意。

隻有祁安郡的郡守沒怎麽走尋常路,送了個樂姬給陳侯。君瑋感歎地搖搖頭:“這個祁安郡守也太急功近利了些,這麽出風頭不是明擺著遭人恨嗎?”

我想了半天:“祁安郡曆來以曲藝藝術的繁榮享譽於諸侯國之間,該不會樂姬就是他們那邊的土特產吧哈哈哈。”結果還沒笑完君師父就跨進房門,帶來三張人皮麵具,據他解釋,一張是祁安郡郡守,一張是郡守的小廝,還有一張正是我口中的“土特產”樂姬……

我們將要這樣混進荼山安樂宮,可當我試探地戴上那張人皮麵具時,赫然發現菱花鏡中映出的竟是慕容安的樣子。

君師父良久地注視鏡子裏我的臉,淡淡道:“筵席上你用這張臉出現,蘇珩一定單獨留你問話,屆時機靈些,找到時機讓他飲下你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掙紮道:“一定要用這個模樣麽,一定會悲劇的啊,戲裏都這麽演,翩翩公子年少時邂逅曼妙少女嗎,在少女死後五湖四海地收集替身。蘇珩他看到我一定以為我是慕容安再生,到時候我就會被他當成替身收進後宮,搞不好還會當庭封個如夫人……”

君師父撫著額頭打斷我的話,轉頭對君瑋道:“你同阿拂說說,一個正常的男人,在自己的女人死了二十多年後,看到另一個和自己的女人長的很像的年輕姑娘,他會首先想到什麽?”

君瑋抓了抓頭,以一個小說家的思維試探道:“上天憐憫自己對她多年的思念,讓她重生來和自己再續前緣?”

君師父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們倆,嘴角顫抖著道:“我以為首先想到的應該是這個姑娘會不會是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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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計劃混入安樂宮。君師父在扮演祁安郡守這件事上真是天賦異稟,縱使在本尊的老熟人麵前也是如魚得水,極大的增強了我和君瑋的安全感。

未幾,挨到午時,陳侯於子花樓下大宴群臣,百官次第入席,按官職品階--進萬壽酒。

宮女領著我候在幾株桂花樹後,是一個完全不能偷窺的位置。不遠處傳來觥籌交錯之聲,良久,宦侍終於唱響了我的名字。我聽到那一聲尖細的嗓子,“宣,祁安慕容蝶”。

眾目睽睽之下抱著琴走上那條青石鋪成的翠色長道,想到除了殉國那一回,這輩子還沒有得到過這麽多人的關注。各種意味的目光交織成一張密實的蛛網橫亙在我麵前,這些人一定覺得慕容安很漂亮,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心中所想。

驀然有一種自己不是自己的錯覺,而腳下一步一步,都像是牽動著什麽並不存在的鈴鐺聲。靠近琴台時,終於看清那個撐腮倚在王座上的男人,這是二十三年後的蘇珩。陳國尚水德而崇黑,他仍是一襲玄袍,粗略一算已是四十多歲的年紀,麵容卻顯得極為年輕,臉上略有病容,仍掩不住一派國君威儀,多年沉澱後氣質更加冷漠沉靜,與年少時不可同日而語。

我能這樣細節地描述他的外貌,因那個角度剛剛好,他的目光就放在我臉上,明顯已經研究了好長時間了。從未看到過如此含意豐富的目光,憂鬱得似淒淒紅葉,迷茫得似沉沉月色,躍動得似燦燦星子,卻歸於一派沉寂的濃黑。

我在那樣的目光之中彈完整支曲子,一個音也沒有錯,覺得自己真是仗義,雖然假扮這個樂姬不太好意思,卻幫助他們再一次將祁安的曲藝藝術發揚光大了……一切如君師父所說,群臣通恭賀之後,陳侯很早便離席,而不久之後,我被一個宦侍帶到長安樓上,正是蘇珩貫休憩之地。已近未時,秋陽泛白,這個將我召來的人背對著我,正擦拭把鋒利的長劍。宦侍拉好背後的門,“吱呀”一聲,他終於轉過身來,劍就抵在我的脖子上:“你是誰?”

按照君師父的意思,我越是像慕容安蘇珩越是會覺得我是他女兒,而且因鮫珠的緣故,我的血本來就能和其他各種血液相融,這也很方便滴血認親,若我能以這種方式取得蘇珩的信任,那要讓他飲下我的血看到他的華胥調就簡直易如反掌。

雖然覺得這件事有幾分冒險,但泠泠劍光之下似乎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伸手將劍推開一點點,偏頭看著他,那是慕容安常做的動作,而她上挑的眉眼一向在此時最蠱惑人心:“照顧我的師父去世了,臨死前告訴我,我有個同胞的哥哥,他叫蘇譽,我的母親是方山紅葉林的慕容安,我的父親,是陳國的蘇珩。”

肩上的長劍不穩地一頓。所有的一切都能對上號,這件事,他沒有理由不相信。若是慕容安當年果然是生下一對雙胞胎,按照她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將女兒留下獨自撫養。在他怔忪得幾乎震驚的神情裏,我走近一步,輕聲道:“你想不想再見母親一麵,父親。”

長劍“鐺”一聲落地,他一瞬不瞬地看著我,蒼白麵容裏浮出一絲痛色,啞聲道:“你們長得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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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胥調在長安樓上嫋嫋響起,這含著幽禪之意的調子,沉寂得聽不出任何情緒。我隻是沒想到將蘇珩騙入華胥幻境如此容易,自己都要被自己的急智和鎮定征服,慕言說自從嫁給他我就變得天比一天更聰明,姑且當做他是對的吧。

其實這二十三年,看得出蘇珩沒有忘記過慕容安,可若一切再回到當初,回到文侯威逼他的那個時刻,他真的就會吸取教訓做出不同於從前的選擇?老實說,我沒有什麽把握。

人的一生,有些痛是不能,有些痛卻是不能不。我不知在蘇珩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