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63

然注入泓冷泉,冰涼到底。我其實並沒有想到那一點,此時被這樣一提,頓然回想起這種事好像的確有先例。

可怎麽能這樣荒唐,怎麽能夠邊思念一個人一邊卻又去收藏另外一個人。

容垣那樣愛著鶯哥,也沒有說愛屋及烏地就愛上同鶯哥長得一模一樣的錦雀。

趙國的來使正好誇到一個段落,我抬頭望著座上的慕言,大約是高台上宮燈的角度有所偏移,竟能看清九旒冕簾後他臉上淡淡的表情,微微偏頭朝著左席上的宰相尹詞:“孤一向無意歌舞之事,倒是記得尹卿頓好此道,那便將孟葉姑娘賜給尹卿吧。”

我鬆了一口氣。

趙國使臣的臉色在慕言話畢之際乍紅乍白,卻一時做不得聲,倒是身旁的葉萌冷冷接話:“孟葉的雙腳站在哪一處國土之上,便隻服侍這處國土上最強大的那個人,陛下若不願讓孟葉服侍而將孟葉賜給他人,不如一劍殺了孟葉。”

葉萌,孟葉。說真的我對這個姐姐基本上不存在什麽感情,但若說十四個姐姐中有誰能叫我多少欣賞些,那人隻能是離經叛道的葉萌。

聽說我未回到衛宮之前,父王最喜歡的是她。衛國十二公主葉萌的狂妄高傲是衛宮裏無人能描摹的長刺的風景。可我真是搞不懂,我的十二姐葉萌,縱然是亡了國的公主,曾經的輝煌和尊嚴又怎能讓她容忍自己變成別人手中的一件禮物?

我看到慕言笑了一下,心中正膽戰心驚他是否也被葉萌的這種魅力吸引,卻聽到冷淡嗓音:“孤的王後善妒,收下你很容易,王後卻會不高興,你說孤是該讓你不高興呢,還是讓孤的王後不高興呢?”

我緊了緊拳頭,蘇儀“撲哧”笑出聲來,席上本就靜得很,襯得那聲笑格外突兀.慕言的視線驀地掃過來,我趕緊低頭。隻聽到葉萌毫無畏懼的嗓音:

“無論是王後不高興還是孟葉不高興,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陛下順從自己的心意。”

慕言以手支腮擱在扶臂上,像是座下並沒有坐著他的臣子:“順從孤自己的心意?”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王後的心意便是孤的心意。”

緊握著袖子的雙手輕輕一顫。那些座下的臣子們一定很欣慰他們的王後已經是一座靈位了吧,否則這得是多麽昏庸的一個君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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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葉萌還是選擇了前往宰相府服侍尹詞,不能說這結局是好是壞是對是錯,有那麽多條路,是她自己選擇這一條,就像有那麽多條路,是我自己選擇殉國,這些都是不能後悔的事。

筵席快結束時,慕言賜了葉萌一杯酒,他那杯則是蘇儀倒的。

我手心捏了把汗,覺得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盛在瓷瓶中交付給蘇儀的那些血加了苦艾草,況且滴入柸中隻是三兩滴,即便他舌頭再靈也不應嚐出什麽血腥味才是。

斟酒之時,慕言似乎對蘇儀說了什麽,隻看到她倒酒的手頓了頓,一旁自侍女手中取過酒盞的葉萌卻瞬間煞白了臉色,手顫抖得幾乎接不住酒杯。

那一杯酒飲盡,台下歌休舞歇,玄色的高台上,慕言撐腮獨自坐在王座上,半身都淹沒在孔雀翎長扇擋出的陰影裏,也不知在想些什麽,許久,獨屬於他的曲譜惺悠悠呈現在檀木宮燈映出的那一小片光亮裏,那些躍動的音符就像在跳一曲極古雅的舞,一步一步,直跳進我的心中。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進行,順利得讓人不知所措,幸好此前計劃萬全,才沒有被階段性的攻堅勝利衝昏頭腦,還記得接下來是要找到一處無人叨擾之所,於子夜之時以咒語及念力撥響慕言的子午華胥調。

看著宴罷慕言離開的身影,我忍不住上前兩步。我能在這世上看到他,隻是最後這一眼,而這一眼卻是一片蒙蒙的黑夜,天上依稀兩個殘星,隻見他一個黑色的背影。天竺葵開了一地,似從他腳下長出,衣袍帶過花盞,花葉舞動似夜風過。

慕言,那些美好的時光我從未忘記,可今生,今生已再不能見你。

蘇儀問我:“你知道方才哥哥同我說什麽嗎?”我搖搖頭。

她起身輕輕道:“他說,‘我到今日才覺得阿拂真是去了,看到和她長得像的女子,常會忍不住想,為什麽死的不是她們,卻是阿拂。她一個人會寂寞,我卻不能陪著她,若是將這些女子送去給她,也不知她會不會高興。”

“啪”,我失手打碎一個正在收拾的杯子,她歎了口氣:“走吧,我帶你去那個沒人打擾的地方,你說不能再讓哥哥記住你了,”她回過頭來:“我終於覺得,你說的是對的了。”

一世安之第四章

陳宮的子夜伴隨更聲而來,這將是我在人世度過的最後一個月夜。

冰窖中放置的桐木琴琴麵已凝出霜燼,我坐在琴台前,身上裹了蘇儀帶給我的白狐裘,趁著隨子夜到來而滅掉的第一盞燭光,輕聲吟響那則自鮫珠縫入便纏繞於意識的咒語。

我總以為自己不至於要用到它,那些修習華胥引而又沒有好下場的前輩們,我知道他們的最後一曲都是為自己而奏,且大多彈奏的正是這首子午華胥調。

編織了太多美夢,終有一日會忍不住將自己困於其中,這是人之貪欲,我雖不是為自己,卻也有不可言說的祈望,執著存在於心。

幽幽琴音隨著咒語停歇緩緩響起,漆黑的冰窖中陡然光芒大盛,天旋地轉中一道白影驀然出現在眼前,手在刹那間被握住,耳畔響起聲清越的虎嘯,我一瞬便猜到這個人是誰,待整個人都被卷入子午華胥調織出的幻境,雙腳羞地時,抬頭果然見君瑋凝重皺眉的臉,低頭則是半趴在腳邊埋著腦袋發暈的小黃。

我有一瞬間不知該說什麽。他將頭偏向邊:“你想要做什麽,我都聽蘇儀說了。你不要怪她,是我逼她的。”頓了一會兒,微微垂頭看著我,“父親和我一直在找你,若是你開心,當然不必來找我,可你不開心的時候,阿拂,為什麽也不來找我呢?”

我蹲下來拍拍小黃的頭:“君師父還好吧?聽說慕言並沒有為難他。”想了想,盡量用輕鬆的語氣講給他聽,“大約你也曉得的,這是我最後的時日了,其實你們應該當作我已經死掉了,自我重生的那一天開始,大家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的不是麽?但我想用這所剩無幾的性命最後幹一件有意義的事,你是來阻止我的嗎?”

小黃終於暈得差不多,縮著頭蹭了蹭我的手,它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頭上傳來君瑋沙啞的嗓音:“不,我是來幫你的。”

我震驚得瞪大眼睛,卻不是因為他的話,良久,聽到自己顫抖道:“君瑋你扶扶我,我腳麻,站不起來了。”

鼻尖傳來淡淡的月下香,那是他衣服熏染的香氣,許久不曾聞到過的馨香。我居然,恢複知覺了?

呼出的氣息散到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小黃的牙齒在我手指上嗑出一個出血的牙印,疼得人眉毛眼睛都擰成一堆。我終於敢相信,自己是真的恢複了知覺。

君瑋遞給我一麵鏡子,銅鏡中映出光滑的額頭,額上那道令人煩惱的傷疤竟然也不見了,就像是回到十七歲時最好的年華,那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這是,我最好看的時候。

一直以來,我都想讓慕言看看這樣的我。果然是以性命為代價奏出的子午華胥調,竟然還有令人在不屬於自己的夢境中一償夙願的功用,這性命,真是交換得一點都不冤。

君瑋看我吃驚又開心的模樣,覺得既然這樣,那麽我們首先應該去酒樓吃頓好吃的慶祝一下。雖然是個令人不忍心拒絕的提議,況且小黃一聽說要去酒樓立刻興奮得原地轉圈圈,但我還是掙紮著拒絕掉:“時間不多,還是先去找慕言吧。”

他皺眉看了我眼,用一句話就將我說服:“在這個幻境裏,你已經是個大活人,不像從前吃不吃東西都無所謂。事到如今,你這樣不吃點東西怎麽有力氣去找他?”

幸好所處之處不是什麽荒郊野嶺,跟著君瑋,不久便到一處酒樓。能夠再次像個活人行走世間,雖然隻是幻境,總比從前半死不活的好。

頭上微有落雨,滴滴打進河心,漾開圈圈漣漪,冬日蒙蒙的天空就倒映在清清河水裏。河邊即是酒樓。腹中一陣饑餓,兩步邁入大門,正打算挑個好位置,視線掃到臨窗的一桌,驀然無法移動。

軒窗開得老大,擋光的竹簾收上去,一束白梅顫巍巍探進窗內,斜斜開在四方桌上。白梅旁一盞青瓷酒壺,梅色映襯下瓷釉青翠欲滴,手執瓷壺正欲倒酒的男子一襲玄青的錦袍,鼻梁上方是一柄銀色麵具。

慕言,想不到我們竟會在此相見。

他並未抬頭,似乎正側耳傾聽正對麵的白衣男子說什麽,因是背對,隻能看到那人手中摩挲的一隻黑玉手鐲。

我愣了愣,看來與他同行這人是公儀斐。君瑋大約也看到此等場景,但他怎麽能知道那人是慕言,隻是推著我往裏間走。小二迎上來,殷勤笑道:“下麵已沒什麽位子了,二位客官樓上請。”

我卻邁不動腳步。窗旁的慕言微微偏了頭,視線終於轉過來,卻沒有在我身上停頓。我抓住小二急急問:“小二哥可知今年是什麽年號?”已到二樓轉角處,小二撓頭道:“莊公二十三年呀。”

莊公。沒記錯的話,此時天下應隻有一位莊公,便是黎莊公。黎莊公二十三年,這是我十六歲,正是和慕言在雁回山相遇兩年。那方才的淡淡一瞥,他到底是認出我來但覺得沒必要打招呼,還是壓根就沒有認出我來呢?

二樓坐定,本以為搞清楚所處何時何地,會至少留點緩衝時間供我從長計議,沒想到相遇如此突然。

我低著頭默默思考一會兒,覺得為避免重蹈覆轍,要做的事隻有一件,就是讓慕言快點愛上我。這夢境可以永存,我卻不能永存,事實上現實中還有幾月可活,夢境裏我仍隻有那幾月壽命。若是這幾個月裏慕言無法愛上我,終於衛國還是滅國,終於我還是殉國,這夢境絲毫不能改變,那我又何必以三月壽命換給他一個子午華胥境呢?

其實,夢境從這裏開始最好了,隻要他能愛上我,我的任務便完成了,屆時留封信給他,讓他去衛國提親,那個正四處尋找他的、我的幻影一定會對他很好,讓他很幸福,他不會要想到走出這華胥之境。這樣,我就放心了。

打定主意,我招招手讓君瑋湊過來,同他商量:“你下趟樓好不好,幫我守著臨窗戴麵具的那個客人,看他什麽時候走,他走時你給我個暗號。”

君瑋邊倒茶邊皺眉:“你想幹什麽?”

其實我是想要製造一次別開生麵的相會,參看詩裏詠的戲裏演的,打算等慕言剛剛出門就從二樓窗戶上跳下去,力求一舉落到他懷裏,給他留下一個不能磨滅的深刻印象。

當然這件事不能告訴君瑋,考慮到很有可能是我直接摔到地上,他不大可能讓我冒這個險,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君瑋這個人有時候就是太保守了。

我想了想,老實告訴他:“那個人,是慕言。”

他手一抖,似乎是專注地凝視著手中的茶具,我以為他還要繼續說什麽,沒料到等半天,隻聽他輕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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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瑋在樓下守候多時,我喝完一盞茶,又喝完一盞荼,再喝完一盞茶,聽到一聲虎嘯,正端著茶杯想這是誰招惹小黃了,驀然反應過來,難不成是所謂的暗號?

急惶惶趕到窗邊,探頭一看果然瞧見梅樹旁欲撐開油紙傘的慕言,一個著急,還沒想好該從哪個角度跳,身子已經不聽使喚地離開窗沿直直墜了下去,而正下方慕言竟然毫無反應,我想過很多種落地的方式和姿勢,著實沒想到有可能是砸到他,一聲小心剛喊出口,身體驀然撞進一個胸膛。白梅的冷香縈於鼻端,頭上響起含笑的聲音:“姑娘才是,要多加小心。”

我手一抖,緊緊握住他的衣襟,身旁有男子可惜道:“做工如此精妙的一把傘,就這麽毀了,小姑娘,你可要賠給我們呀。”

停了停又道,“看來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不如再回去坐坐。”聽這聲調,果然是公儀斐。

我無暇理會,隻是拚命回想剛才邊喝茶邊打了無數遍腹稿的台詞。那句我想了半天才想出來的既雅致又不失弱質的開場白,它是怎麽說的來著?可還沒等想好,抱著我的這個人已經像要把我放到地上。我脫口而出:“你是不想要負責任嗎?”

一陣沉默,慕言還是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