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華胥引》_分節閱讀_62

為那是句點,未曾料到,句點並不在此處。慕言沒有發現我,因洞中沒有活人生存的痕跡。我是死人,無須什麽用餐的杯盞,亦無須什麽驅獸的火事,加之身上乏力,在他之前,已有兩日未曾踏出擋身的穴窟。

想到也許他們會去而複返,慕言走後一日,我仍靜靜躲在青藤之後,第二日估摸不會再出什麽紕漏,才跌跌撞撞出洞去附近的溪潭。披著濕透的長發重回洞中之時,卻愣愣看到青衣女子正立在石床旁垂著頭以紙拓畫。

要躲避巳來不及,她抬起頭來,一雙杏仁般的眼睛瞬間瞪得老大。日光懶洋洋鋪在洞口,我緩緩走近兩步,輕聲道:“三月不見,別來無恙否,蘇儀。”

她手中畫紙抖,牢牢盯著我,半響,眼中竟滾出淚珠:“我不知你是人是鬼,還是你一直就在這個山洞裏?可你為什麽現在才出現呢,嫂嫂,你該來見的不是我,是哥哥啊。”

和她打招呼完全是迫不得已,卻沒料到她會這樣哭出來,雖然我也經常掉眼淚,但最怕別人在我麵前哭,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轉身便要走,身後傳來她驀然抬高的哭腔:“你如何忍心,嫂嫂。”

洞口刮起一陣小風,幾片秋葉隨風落地,不管不顧地想走,已走了好幾步,雙腿卻自己緩下來,還是停住了腳步。

背後一陣寒率,蘇儀的抽噎聲近在咫尺:“你墜下山崖那日,哥哥他也陪你一同墜下去了,他想要追你,山崖下江流滾滾,曆盡艱辛,可最後尋到的卻隻是你的一套紫衣,你不知影衛找到他時他是何種模樣,幾乎半條命都讓江水衝走了。可回到行宮,他絕口未提起你,休息半日便著手父王出殯之事。他遇事向來沉著以對,我們都以為他是一時執迷,看樣子已經想通了,卻沒想到父王出殯之後,他擯除一切外事,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即位那天,他手中端著你的靈位,親自將它放在了身旁的後座之上,你一定不曉得,那靈位是他三日裏不眠不休一筆劃親手雕刻出來的。”

我抬頭望著天,看到藍天上白雲高遠。是我的錯。都是我的執念,他不應該愛上我。一個活人,愛上個已死之人,這注定是一件沒有未來的事。

那時候我隻想著靠近他,再靠近他,想著要讓自己此生沒有遺憾,壓根就沒有去想倘若終有一日我離開他,他會如何。是我錯了。

身後蘇儀上前兩步,聽到她帶著哭腔啞得厲害的顫抖嗓音:“你為什麽連頭都不願回?是覺得這些都還不夠?那麽如果我告訴你,他因為你,連劍也不會用了呢,你會不會稍微有一點動容?”

我猛地回頭,艱難道:“什麽意思?”

她抬起袖子抹了抹眼淚,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哥哥他劍術高超,遇事出劍一向快速,常令他的那些影衛們無地自容。可即位那日,夜宴上有刺客行刺,明明是能極易擋回去的劍鋒,哥哥卻....我去探慰他的傷勢,問了許久,他隻淡淡告訴我,他已不能用劍了。後來我才知道,他是因那日誤刺了你,所以再不能用劍。今次也是,趕著你的生臼,其實身體還沒有完全將養好,也不遠千裏來雁回山。他雖什麽也沒說,可我也想得到,這全是為了你。

可你如何忍心,如何忍心明明還在人世卻瞞著他,他就來到你麵前你也不肯見他,如何忍心讓他......”

山洞很高,第一次發現,原來洞頂許多地方都被溶蝕。是啊,我如何忍心,我不忍心的,可,一種痛緩慢地自心底滋長,良久,我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響起:“蘇儀,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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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吳城的路上,聽說趙薑兩國開戰。這事既在人意料之中,又在人意料之外。八月底慕言便同趙王會盟,我以為依趙王的急脾氣,最多不過半月便要同薑國宣戰,卻不想今次竟沉住了氣,一直拖到了十月初。

聽說宣戰之日,趙王親臨陣前曆數了薑國的七大罪狀,壓軸的那一條十分罐彩,人證物證確鑿地直指四月時薑國為除蘇譽嫁禍趙國借刀殺人之事。

趙王聲聲控訴,說薑國實乃虎狼之心,欲一方坐大,不惜設此毒計以使趙陳兩國相互攻伐而得漁翁之利,幸好兩國長年睦鄰友好,兼有姻親之信,才免了國主兄弟鬩牆,不想薑王卻賊心不死,為了掩埋掉此前設計趙國和陳國的不義之舉,竟然不惜自斷右臂,使出苦肉計來自己殺了自己主事的丞相且誣賴到趙國頭上,薑王此舉,著實有違為君之道,上對天子不忠,下對臣子不義,令天下人心寒,如何如何的。

我覺得這條罪狀前半段還挺有譜,後半段可真是冤枉死了薑王。能想得到月前慕言是怎麽編排好這番說辭去蒙騙趙王,也能想得到趙王為什麽就死心塌地相信了他一番鬼話並果然出兵,沒有其他原因,一切隻是靠天生的演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一著棋,慕言走得極妙,當初薑國撒網布局之時又豈能料到今日是這個結果,又豈能料到最後有資格收網的竟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欲設計的那條網中魚?

但我想,以趙國的國力,敢向薑國宣戰,又不是一時衝動,必定是會盟之時慕言許諾了兩國一旦開戰,趙國為前鋒陳國便為後盾什麽的。但直至蘇儀將我秘密帶回吳城,卻並未聽到趙國在這場戰事裏討得什麽便宜。

反而聽說薑王被那七條罪狀激得惱羞成怒,調兵遣將前來拒敵,全國上下同仇敵愾,連續七日,趙國大軍不僅未能在兩國邊界線上前進分毫,反而節節敗退。看來慕言並沒有兌現當初同趙王的諾言。

蘇儀用一個不解世事的公主眼光來看待這場戰事,覺得趙國和薑國兩敗俱傷最好了,如此,與兩國相鄰的陳國數十年都能高枕無憂。

連她都看出這事的門道,相信深陷囹圄的趙王也反應過來,但此時此刻,除了大張旗鼓向陳國求救,他已別無他法。而不到兩國兩敗俱傷之時,我敢打賭,慕言他決然不會出兵。我喜歡的這個人,我著實很了解他,隻要我想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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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五,天有陰風,自璧山一別,我與慕言已整整十五日未見,對他來說,與我分別的時光還要更長一些。

戰線拉得太長,趙王終是支撐不住,急惶惶遣使來吳城求援。聽蘇儀說慕言借口身體有恙,辰時並未上朝,將趙國的使臣徹底晾了一頓,下午才又傳了旨,說身體稍好一些,晚間將在珍瓏園大宴友國來使。

蘇儀在一旁安慰我:“哥哥這一向的狀況雖然都有些不好,但身上的傷勢已經沒大礙了,料想隻是夜裏忙於政務太甚,無妨的。再說,今日夜宴,晚些時候你便也能看到……”

話沒說完卻紅了眼眶。我笑著同她做了個鬼臉:“若今夜你仍是這樣,那我們鐵定要穿幫了,被他知道你說該怎麽辦,挨打的話你可要站在我前麵。”

她愣了愣,抹著眼角道:“明明都這麽糟糕了,還有心情開玩笑,你果然像哥哥說的那樣,他不在的時候......”腦中驀然閃過慕言那時所說的話,“我不在的時候,她比誰都堅強。”

我打起精神來,撐著頭道:“你看,都是他說了那樣的話,害我本來想哭都不敢哭了,要給你做好表率嘛。”

她看了我好一會兒,輕聲道:“除了讓哥哥他忘記,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嫂嫂?”我抬頭看了會兒房梁,收斂起臉上的笑容:“是的,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終於做出這個決定,要為慕言彈一支華胥調,子午華胥調,拿走他的記憶。

其實子午華胥調獲得曲譜的方式同我往常彈奏的華胥調並沒什麽不同,隻是須在子夜奏響,以鮫珠為契約,以咒語及念力撥動琴弦而非手指。

彈奏出的曲子能為對方編織一個特別的幻境,這幻境雖也是過去重現,吸食的卻並非對方的美夢性命,而是那個人在心中刻痕最深的感情。

所謂子午,指的是子夜到正午,陷入幻境的人不能看透心魔自幻境中走出,正午後待他醒來之時,被幻境所吸食的那部分感情便會缺失掉。但子午華胥調所編織的幻境和尋常幻境不同在於,即便被織夢的人走不出夢境,也不會失掉自己的性命,午時一到仍會醒來,而他醒來之後,夢境仍在另一處空間裏延續。

這大約是華胥引最大的秘密,可能連君師父都不曉得,是禁術,逆天之行。

因世本不該有誰有權力剝奪他人的情緒,也不該自神賜的時空中圈出連神都看不到的一隅,所以法術一旦施行成功,對施術者的反噬相當巨大,屆時華胥引寄宿的鮫珠會粉碎殆盡,法術的力量也會隨之消散於荒墟。一切都歸零。

此前,我想要慕言記得我,記我一輩子。可倘若記住我隻是讓他痛苦,不如忘記,不如,一切都歸零。

是夜,蘇儀領著我前去珍瓏園赴宴。在衛國,公主未嫁之時絕不能拋頭露麵,陳國雖與衛國僅水之隔,這方麵的民風卻是大不相同。

我扮做蘇儀的侍女,緊緊跟在她身旁,一路走過珍瓏園重重宮燈楚娃秋色,看到天竺葵在眼前鋪開,直鋪到玉製的王座下,仿若這場盛宴是開在一片花海之上。

如此美妙的景致,悠然風雅得像是一幅新鮮的潑墨圖,一看就曉得是誰的風格。不遠處傳來宦寺的唱喏,眼角處瞟到侍女隨夜風輕拂的紗羅衣帶,蘇儀拽我一把,才發現王座下群臣都壓低了脊背,謙卑地等待他們的君主幸臨。

我隨大流地跪在地上,想著別後多日相見,此時慕言他又會是如何模樣。

忍不住微微抬頭,檀木宮燈的映照下,終於看到他緩步而來的身影,卻不是慣常的錦衣藍裳,而是一身玄色冕服,漆黑的發絲束在純色的冕冠之中,額前垂下九旒的冕簾,投下的陰影微微擋住臉上逆光的表情。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打扮,這樣高高在上不近人情,他這樣也很好看。

此後一切就像是在夢中,總覺得不真實,聽著他用寡淡嗓音兩三句便將舌燦蓮花的趙國來使逼得無話可說,一邊想他平日不就是這樣的麽,一邊想他平日真的是這樣的麽?

我的記憶中似乎有兩個人,一個是蘇譽,一個是慕言。一個是天生的政治家,一個隻是我的夫君。

一個像這樣從容不迫對天下大勢指揮若定,一個卻會拋開繁忙政務為我整夜整夜彈那些傷感的曲子。

雖然心底裏知道這兩人其實是一人,可看到這樣的慕言,有一瞬間,竟無法將心中的兩個人合二為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想要看到他忘了我好好活著,還是想看他記著我一輩子痛不欲生,有時候自己都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變態要不得,卻抑製不了那樣迷茫又矛盾的情緒,任它像野草一樣越長越瘋狂越長越茂盛。

席上百官推杯換盞,蘇儀忽然“呀”了一聲,遠去的思緒陡然被她這一聲輕口乎牽回來,才發現案上前一刻還推換的杯盞全停了下來,席間供歌姬獻舞的低矮雲台上不知何時立了個紅衣翩翩的少女,趙國那位不太有存在感的來使正躬著腰眉飛色舞地麵朝王座說些什麽。

我豎了耳朵去聽,正聽到他一番讚歎,誇獎身旁的紅衣女子多麽貌美,舞跳得多麽好,人多麽知禮,雖然說了半天也沒說到正事,不過這種場合專程帶個美貌舞姬,是人都知道他想幹什麽了。

不知蘇儀為什麽那樣大驚小怪,我雖然一向獨占欲比較強,但這種場麵上的事也不是看不開,國君之間互相送送美人就像我和君瑋之間互相送送地瓜一樣尋常,也不是收到的每個地瓜我都會烤來吃的,大部分都是轉送給當天考勤的師兄了。

天上星子隱隱,照慕言的性格應是不動聲色,可趙國使者一席話畢,卻見他垂頭對著雲台上的紅衣女子,良久,沉聲道:“抬起頭來。”

我茫然看向雲台,視線正撞上那女子緩緩抬起的臉龐。輕煙似的兩道眉,眉下一雙杏子般的眼,小巧的鼻子,淡如春色微微抿起的唇。

我驚得後退一步。

怪不得蘇儀有那一聲驚呼。那一張和我六分相似的臉,一年前我還在衛宮裏時常得見。這紅衣女子,竟是我的十二姐葉萌。

我有十四個姐姐,就數她和我長得最像,可她怎麽會變成趙國上貢的美人?

衛國亡國之後,她不是同父王母妃起被送至吳城軟禁起來了麽?

尚在震驚之中沒回過神來,耳邊又傳來趙國那位使者的絮叨,差不多是把方才誇獎葉萌的那些話打亂語序重新再說了一遍。

蘇儀扯了扯我的裙子,用手指蘸酒悄悄在桌上寫字:“即便哥哥收下她,也是因為像你,是哥哥思念你......”

後麵的字我沒有看完,心底似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