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8章 情人節禮物

Lyle後來並沒有跟我說更多的關於Rona的事情。周一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我毫無懸念的又看到Rona,成熟漂亮,聲音輕柔,有些事情隻有她出麵才搞得定。一個傻乎乎的念頭冒出來,讓我對自己提問:如果Lyle在婚禮之前不要我了,我會是怎樣一個結果?真的是一個傻念頭,我想象不到自己怎麽樣才能成為Rona那樣的人。同樣的,我和Lyle無論如何也走不到婚禮的那一步。

到那個時候為止,我還沒有機會獨立接手一個案子,不過我依舊是最搶手的助手。因為我做事很下工夫,從來沒有對上司的要求說過半個不字。我每天八點左右進辦公室,隻要手頭有事情,就會一整天不說一句廢話,工作工作工作。我甚至因為一個誇張的舉動而在整個紐約辦公室小有名氣:我用一隻一點五升的大水壺裝水,為了節約往返於辦公桌和茶水間當中的時間。即使是下班之後,我也常常會花上幾個小時埋頭看打印出來的資料,地鐵上、餐館裏,甚至是在**,直到身邊的親吻和撫摸讓我再也不能集中注意力。不過半夜裏,我還是會跳起來,查收Blackberry上的新郵件。這個半瘋狂的世界裏總是有人比我更誇張,淩晨了還在發信。

十一月中旬是Lyle的生日,隻有我們兩個人一起過,沒有許願,也沒有吹蠟燭,因為他說他這樣的年紀開生日派對實在太老了。我終於吃到了讓·喬治家的巧克力鬆露蛋糕,一個六寸的蛋糕幾乎全是我吃的。我很想送點什麽東西給他,又不知道送什麽才好。他沒有愛好,從來不戴任何飾物,也沒有特別喜歡的書或是唱片。我絞盡腦汁,最後竟然又是一次blowjob了事。我看起來既放縱又無所謂,其實卻有些傷感,不知道哪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甚至沒有什麽實實在在的東西可以讓他想起我。

日子轉眼到了十二月。平安夜那天,他和家裏人去鄉下過節,淩晨兩點半又開車到布魯克林,花了二十分鍾又按門鈴又打電話,把我從**叫起來,拖下樓,在朦朧的月光下麵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法語。逐漸西沉的月亮像黑絲絨幕布上一點微微化開的水漬,每天的那個鍾點總是最冷的時候,路邊的一點點薄雪又正好在融化,我睡眼惺忪,穿著薄薄一件運動衫和毛襪子,冷得發抖,恨死了這個半夜三更擾人清夢的家夥,狠狠地踢了他一腳,他當真生氣了,我又去哄他,鑽到他的大衣裏麵抱住他。不出一秒鍾,他就原諒我了,我們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中間熱吻,然後去他那裏一直待到天亮。

新年到了。二零零五年的二月,我得到一次破格提升,一般情況下總要至少一年時間。我吃得跟從前一樣多,睡得一樣香甜,Lyle告訴我,我摸起來光滑得不像真的。我知道自己金色的年紀還沒有過去。與此同時,也發覺自己對兩樣東西上了癮:工作和Lyle。兩樣都是有害身心,卻又共生共亡的東西。我不是不知道怎麽戒,哪一天我放下工作,在他身邊磨嘰,掏心掏肺地把藏了好久的話都講給他聽,求他永遠不要離開我,求他說愛我,第二天,他一定消失無影無蹤,至多隻會留下裝著一遝現鈔的信封。

不管我願不願意,情人節來了。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過這個節,不知道該送什麽禮物,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交換禮物的機會。

前一周正好是春節,我剛剛休完一個禮拜的假從上海回來,星期天下午到紐約,沒有人來接機,因為Lyle去出差了,不在本城。我坐出租車回家,在車上就迷糊過去好幾次,回到家裏洗了個澡,倒頭就睡。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暈暈乎乎地不知道是幾號幾點鍾。找手機看時間,才發現還沒有開機。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星期天晚上九點鍾。一會兒工夫湧進來幾條文字短信,一條留言信息。文字信息大都是同事或者客戶發過來問工作上的事情的,隻有一條是Lyle的,隻說他明天回來,再沒有其他。留言的是Nick,除夕夜祝我新年快樂的。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回香港過年了,但還是打了他的手機試試看。

他看到我的號碼,接起來就說:“笨蛋,是你啊。”

“是啊,笨蛋。”我回答,那段時間,我們總是互稱Nut。

聊了一會兒過年的事情,他開始埋怨我沒有叫他去接機。然後沒來由地突然問我,明天晚上有沒有活動?

我說:“我不知道。”

“跟我去吃晚飯看電影吧。”

“我的意思是我還不知道明天晚上有沒有活動。”我訕訕地解釋。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明白了。”笑了笑開始自我貶低,“我真的變成笨蛋了。”

“現在有什麽電影可以看啊?”我換了個話題。

“沒什麽好看的,外星人和魔法師都沒有,這段時間隻有言情片。”他回答,“每個戲院都在放《結婚日》11。”

“好看嗎?”

“不知道,應該是挺開心的看過就忘的片子。”

我們又胡亂扯了一會兒,然後互道晚安,掛斷了電話。我因為時差的關係一直睡不著,打掃了房間,又把郵箱裏信都讀了,可以回的都回了才睡覺。到早晨又覺得很困,用冷水洗了臉,化妝穿衣服上班去。鍾走到九點,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接起來,是一聲輕而遙遠的“你好,寶貝。”是Lyle。

“我很想見你,可以請假嗎?”他說,叫我難以抗拒。

“一點鍾,在房間裏等我。”我簡單地回答,完全事務性的口氣,幹脆地掛了電話。佩服自己的涵養越來越好了,如果這也算是涵養的話。

放下聽筒,突發奇想,發了一條信息給Nick:“幫我買《結婚日》的電影票。”他的辦公室在一間不錯的電影院附近。信息發出去才發覺忘記說是一張還是兩張,擔心他誤會是我要跟他去看電影,再解釋又怕是自己多事。直到快午休的時候,收到快遞,信封裏是兩張當晚九點半的電影票。我打電話過去說謝謝。他說不用客氣,後排的已經沒有了。他自己買的兩張也是第三排的。

“當然不是同一個廳。”他補了一句。這麽說,他也有兩張票,和一個候補的約會。

午休的一個半小時,是在Lyle的**度過的。他知道我是不可以餓一頓飯的人,點了一份午餐在房間裏等我。奶白色鑲銀邊的骨瓷盤子、水晶玻璃的杯子、硬木餐盤和銀質刀叉,旁邊放著一枝細長小巧的白色玫瑰花。做完他想做的事情,那朵玫瑰被揉的粉碎,鮮嫩的花瓣撒在床單上。我盤腿坐在床邊上吃飯,他幫我把難切的雞肉從骨頭上拆下來一塊一塊地分好,這種情況下刀叉怎麽用我還是學得不地道。吃到一半,我把電影票拿出來給他看。

“去嗎?”我問他。

他瞟了一眼,點點頭。一次不清不楚的情人節約會,也是我們第一次去電影院。

下午又有事情交我手上,加班到九點多。在樓下買了一個三明治一杯橙汁,在Lyle的車上吃。到了電影院,我東張西望地找Nick,很好奇他會帶誰來看電影,人太多了,連個影子也沒瞧見。Lyle則顯得和這個爆米花軟飲料的世界不太合拍,對此類電影也全然不感興趣。電影開場,我們在黑暗裏十指相扣,吻的有些過頭,相比之下銀幕上的情節實在沒有什麽吸引力。一個半小時下來,隻知道裏麵有個男的也叫Nick,好像算是主角。

電影散場,走出放映廳的時候,我看見Nick,一個棕色卷發身材苗條的女孩子跟在他身邊。他也看見了我,穿過人群打了招呼,介紹了身邊的人。我的Lyle,他的Alice。互相說:“認識你很高興。”然後就道別。

上了車,我對Lyle說:“如果不是你,今天我可能跟他在一起。”

他笑了笑說:“鬆針和雪。”

“你鼻子真好,記性也不錯。”

“氣味總是最難忘記的。”他回答,“所以最好別用香水。”

“怕被記住?”

“怕被誤解。”他糾正我,“香水是字典裏的詞,頂多是一句現成的句子。而人本身的味道是一串密碼。”

“我的密碼是什麽,你解得開嗎?”

他靠近我,輕輕地說:“和遲疑。或者介乎兩者之間的東西,我一直在努力。”

子夜時分,他送給我情人節的禮物,一枚花形戒指,他幫我戴上,花莖把中指和無名指繞在一起。我中指的手寸按照法國尺寸算是四十八毫米,美國尺寸是五號左右,是比較少的小尺寸,他卻估得很準。

我說:“我沒有禮物送給你。”

“沒關係。”

“我很想送,你喜歡什麽?或者你曾經喜歡過什麽嗎?”我坐在他腿上問他,“不要告訴我是女人。”

“從前我喜歡衝浪板和漫畫書。我有一九七六年到一九八八年出版的每一本超人。”他告訴我,“除了一九八五年七月份《CrisisonInfiniteEarths》12的第四期。”

“為什麽沒有那本?”

“那個夏天,我在尼斯,回來的時候那一期已經賣完了。”

“一九八八年以後的呢?”

“我長大了,興趣變了,我去了英國。”

我像吐出一口氣一樣輕輕地說出一個名字:“Rona?”我看著他,他點點頭,我變得灰色而僵硬。

“我們是一九八五年七月在尼斯認識的。那個時候,她跟她的祖母在那裏過暑假。一個一本正經的姑娘,在海灘上讀嚴肅的書,中東問題,宗教衝突。跟我完全不一樣,不過我還是被牢牢地吸引住了。”我很意外,他會繼續說下去,“我很熟悉酒店裏的那一套,搞到一身咖啡廳侍者的製服,每天早上去她們的房間送早餐,告訴她們送餐服務是包括在房間費用裏的。她早晨總是喝伯爵灰,往麵包上塗黃油的樣子很可愛。一個星期之後她們離開尼斯的時候,她已經是我的了。之後的三年時間,我們打電話、寫信,一直到一九八八年我去英國上大學。”

“你們有三年沒見麵?”

“我被禁止去歐洲,因為我父親當時在那裏工作。”他停了一下,告訴我,“他拿最後三年的探視權換了一筆錢。很劃算的交易,不是嗎?”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習慣性地說:“我很難過。”

“沒必要,”他揮揮手說。在我印象裏,他總是沉著而有風度,說話很少帶手勢,“他至少最後帶我去了一次尼斯,隻有我,沒有Cheryl-Ann。而且,後來我開始從事酒店業工作,很多地方都有人知道Ultan這個姓,那實在是一個自成一格的小世界。”

他聲音溫和,表情平靜,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覺得那是一場悲傷的談話。他的父親,還有他們,Lyle和Rona,認識的時候不過十五六歲,他們是彼此的第一個愛人、情人,他甚至給她寫過信……天知道還有什麽,隨便什麽。那個時候,我還隻有五歲,不去幼兒園的時候就在家裏練習巴赫的加伏特舞曲13,因為那是鋼琴三級的考試曲目。好笑的是,聽起來我跟Rona真的有點相像,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也是個一本正經的姑娘,讀過《寬容》14,《長夜行》15和《霍梅尼》16,不同的隻是,我沒有遇上Lyle。

晚些時候,我們在**躺在黑暗裏的時候,我突然問他:“你們後來為什麽沒結婚?你跟Rona。”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回答像是個玩笑:“因為請柬,太多了,我們吵了一架,我把請柬扔了,之後誰也不願意再寫一遍,所以就取消了婚禮。”

那本漫畫書其實並不難找。我很快就在亞馬遜上花一百七十五美元買到了全套十二本的,一九八五至一九八六年的第一版,二手的,但看起來很新,免費送貨上門,第一本的扉頁上還有馬弗·沃夫曼的簽名。我想有些東西其實並不是找不到,隻是不想去找,讓它缺在那裏好記住另一些事情。出於同樣的理由,我也隻送了第四期給Lyle,裝在一個透明文件袋裏,外麵包的像一份真正的禮物,剩下的十一本放在我書架的底層。這樣,我就有一樣東西在他那裏,他也有一些東西留在我這裏了。我甚至開始在心裏玩味著這樣一個場景,許多年之後,我跟另一個男人解釋,為什麽我沒有《CrisisonInfiniteEarths》的第四本。

書送出去,得到一句“謝謝,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不管他說的真不真心,反正我不太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