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11章 香港

我的反應隻是嘲笑:“Lyle,我給你一次機會,這次我就當沒聽見,我問你‘親愛的,你說什麽呀?’你就回答‘我什麽也沒說啊’。”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左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輕輕地撫過我的脖子。電梯到了他住的那一層,門打開來,我們走出去,好像完全忘記了剛才的談話。

一周之後,Lyle早一步飛回紐約。走之前對我說:“如果你要我留下來,我就留下來。”我回答說:“不用。”他離開之後,我仍舊忙於工作,花了很大的工夫,多方斡旋終於把一份跨國界數據傳輸協議簽下來,結束了在印度的工作。那時已經差不多是十月底,我跟Rydian兩個人帶著滿滿兩箱文件登上了返程的飛機。

那段時間我一直覺得很累,早晨起不來,下午兩點之後,腦子就像進了水一樣昏昏沉沉的,胸部很脹,有的時候會肚子疼,不是很疼,就是時不時地隱隱地痛上一會兒。剛開始,我覺得可能是因為工作辛苦和壓力的關係。在那之前我好像也有過類似的症狀,像是經前綜合症,而那個月的月經也已經晚了快兩個星期了。偶爾走過藥房,我也會想到要不要買支驗孕棒試試看,但總是覺得不太可能,我的月經一向不大準,而且Lyle每次都戴避孕套。他在這方麵很小心,小心到叫我傷心的地步。哪怕是我很急,說不用戴了,他也一定會做好防護。當然他這樣的人應該要小心,否則三天兩頭就可能有懷孕的姑娘逼他去結婚,或是把自己送上後天免疫缺失的絕路。

回到紐約的當天晚上,我在右側胸罩罩杯裏麵發現一點濕濕的東西,擠一下****還有說不清楚是什麽**從上滲出來。我害怕起來,惴惴不安地想到自己足足三年沒有做過體檢,婦科檢查更是從來就沒有過。想來想去,漸漸確定自己這回真的是生病了,後悔得要命,打定主意要去看醫生。

不過到了星期一上班的時候,看醫生的計劃又被無限期地延遲了。因為印度那件案子,我被大大地表揚了一把。快到午休時間,Rona打電話過來邀我一起午餐,並且說有個人要介紹給我認識。一點鍾,跟她一起下樓走到門廳,我才知道她說的那個人是史密特和謝林頓香港分所的合夥人,這一次是來紐約公幹的。重點是,他可能會要一個人到香港工作。

“會有晉升,而且你一直在找這樣的機會不是嗎?”Rona對我說。

那個香港人四十多歲年紀,也說一口英式口音的英語,知道我從上海來,抱歉地說自己不會講普通話,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整頓飯的時間,我們聊得很愉快。下午,我把簡曆發給他,然後又做了一次比較正式麵試。從小會議室出來的時候,他說:“我還會再麵試幾個人,不過我想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那方麵沒有什麽問題,明年元旦之後,你就會是香港最年輕的seniorassociate了。”

有一個日子,我始終記得很清楚,而且可能會記上一輩子。二零零五年十一月四日,星期五。

在那之前的一個禮拜過的超級忙碌。人事部很快就擬好了書麵的派遣協議,發給我看。第一年我會以Secondee的身份在香港工作,薪水增加的部分很可觀,另外還有海外津貼和服務式公寓。我心裏就好像窮光蛋中了頭獎一樣高興,表麵上卻還是裝的一本正經的樣子,對Rona說:“我回去仔細看一下,考慮好之後給你答複。”

離正式轉調的日子隻有兩個月時間,我開始陸陸續續地做一些交接的工作,加上原來就在手上的事情也要在年底之前完成,一時間我又變得非常忙,那個禮拜下班最早的一天到家也已經過了十二點了,看醫生的事情自然又拋到了腦後。偶爾想起來,也抱著一點僥幸,希望第二天醒過來,一切就都好了。我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和Lyle見麵,改成吃巧克力疏解壓力。我還沒有跟他說起我的新工作,雖然我很清楚,這個人吻過我身上每一個地方,對我說過愛字,甚至提過結婚,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就這樣走掉的,卻一直沒找到合適機會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件事情。

星期五的下午四點鍾,辦公室裏的空氣到了那個鍾點總是有點混濁而沉重。我又覺得頭暈了,想站起來衝杯咖啡清醒清醒,才走出去兩步,就莫名其妙地在眾目睽睽之下倒在地上了。真正失去意識可能隻有幾分鍾的時間,但同事還是鄭重其事地做了急救,叫了救護車。我被駕到擔架上抬下樓,上了救護車,就已經清醒了。剛開始還覺得小題大做,但車子發動起來的時候,我想到馬上就要去醫院,得到那個一直回避的答案了,我害怕了,開始毫無道理地覺得自己一定是得了什麽絕症,很快就會有一個醫生板著臉對我說:“晚了,你還有兩個月可以活。”然後臭罵我一頓,為什麽沒有每年做婦科檢查,為什麽不早點就醫。

陪我一起去醫院的是我們部門的一個秘書,我問她借了手機,沒有想過要打給誰,腦子裏隻記得一個人的號碼。哆哆嗦嗦地按了兩次才輸對號碼,鈴聲響了四遍才有人接起來。

“Lyle,是我。”我說,語氣還算鎮定,告訴他我在救護車上,就要去醫院。“你能來嗎?”我問他,問得有點可憐,聲音突然有些顫抖。

他回答:“當然。”問了醫院的名字就掛斷了電話。

救護車到醫院時候,他已經在等我了。看到他的那一瞬,我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落在他伸過來的手背上。我被放上床,然後推進了急診室,醫生過來問我有沒有這個那個的病史,最近有沒有撞到過頭。看不到Lyle,我又變得超級冷靜,坦白說:“別的沒有什麽,但是我懷疑我的乳腺有問題。”簡單地講了一下最近出現的症狀,醫生聽了沒有什麽表情,叫護士給我抽血化驗,並且要求我留院觀察。

我被送進一間病房等結果,Lyle在旁邊陪我。我有點發抖,但還是笑著對他說:“怎麽辦?我要死了。”

“你不會比我早死的。”他回答,還是一貫的口氣。

我發了一會兒呆,又說:“那更殘酷,我不想看到你比我早死。”

他坐到我床邊,伸手把我攬到懷裏。我側過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終於對他說:“Lyle,我愛你。”話一說出口,又忙不迭地解釋,“你放心,不管發生什麽,你都不用擔任何責任,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愛你,雖然可能有點晚了。”

他說:“噓——”有點煩躁地打斷我,“我不懂你為什麽要這樣,不知道你一直在逃避什麽?”

“我不了解你,你對我來說太複雜了。”

“我其實特別簡單,我的整個生活可以裝進一個二十寸的旅行箱裏。”

“旅行箱。”我喃喃地重複,裏麵有地方留給我嗎?我這樣想,但沒有說出來。我伏在他肩上靜靜地哭,直到覺得心裏鬱結的那一點東西變得溫熱而酥軟。我抬起頭來,眼淚讓視線稍稍模糊,我仿佛看到他的眼睛裏也有一點淚光閃過。不管是不是看錯了,我寧願那是真的。

半個小時之後,醫生推門走進來。問我是不是需要單獨談,我說不用,你說吧。那是一個深棕色頭發,瘦小的中年人,一開始表情冷漠,看著我突然笑了一下,說:“祝賀你,你很健康,隻是懷孕了。”接著又告訴我這隻是激素檢查的結果,因為我說肚子疼,他建議做超聲波排除一下宮外孕的可能。

他滔滔不絕,但我卻覺得有那麽一會兒,那間大約十五平米的病房裏充斥著一種尷尬的安靜。我不知道Lyle是怎麽想的,我當時的念頭是:肯定搞錯了。直到二十分鍾之後,做完超聲波檢查,醫生遞給我一張黑白的小照片——一片模糊的黑暗當中,一個豌豆大的小恐龍蜷著身體,周圍繞著一圈朦朧的光環,告訴我:“胚胎很正常,差不多三十到三十五天。”

我心裏一個聲音說,這下糟了,尷尬地對Lyle笑道:“我發誓,不是我事先導演好的。”

“Caresse。”他說。

“什麽?”我莫名其妙。

“Caresse,名字,男孩女孩都可以叫這個名字。”他回答我。

從知道懷孕的第一秒鍾開始,我就很自然地決定,在兩個禮拜之內解決掉這件麻煩事情。在紐約這樣的手術很方便也很普通,我沒有覺得自己冷血,隻是有點害怕那個過程。

但是Lyle給了它一個名字——Caresse,是個法語詞,溫柔的愛撫,海上的清風。男孩子叫著似乎有點娘娘腔,我毫無理由地覺得它會是一個男孩子。不過,管它呢,我並沒有覺得這個小小的胚胎是個生命,也不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它在我體內存在著,畢竟它小到看不見的心髒甚至還沒有開始跳動呢。但是為什麽,他給它一個名字?特別的名字,不像克拉克或是埃米麗那樣普普通通,而是特別的可以在人心裏多多少少落下一點溫柔的影子。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差不多是晚上七點鍾,借著車窗外麵路燈和霓虹燈晦暗多變的光線,我又偷偷看了一眼夾在病例裏的那張超聲波照片。車子駛過第五大道那些華麗櫥窗的時候,他問我:“Tiffany還是HarryWinston?”

我朝外麵看看,那是個星期五,不管是Tiffany還是HarryWinston都已經關門了20。隻留射燈照耀下的櫥窗,和偶爾幾個流連忘返的奧黛麗?赫本。

“我很感動。不過替我到鴨嘴醫生的婦科診所約個時間才是當務之急。”我回答。

“我就這麽難推銷嗎?”他自嘲道,“我知道事情來得有些突然,我希望你再考慮一下。”

“我沒什麽時間考慮了,再過兩個禮拜我可能就要開始吐了。”我不當回事地笑笑,停了一下,然後告訴他,“我十二月底就要離開美國了。”

“去哪裏?”

“香港。去工作,長期的。”

車子開到格林黛爾酒店門口,我們下車上樓,一路上都沒有再講話。他打電話叫了晚餐,侍者在他房間的客廳裏擺好餐桌。他沒有要酒,兩個酒杯裏斟的都是清澈的琥珀色蘋果汁。我突然想到自己如今也算是個孕婦了,孕婦,陌生的字眼,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和我聯係到一起。我早就餓了,隻是心裏好多事情,一直沒有注意到胃的反應。等上完主菜,侍者出去了,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坐下來就開吃,突然記起來,最近總是很容易餓,而且那種饑餓的感覺會在嘴裏留下一點點苦澀,這種味道已經有十天半個月了。

我笑著對Lyle說:“那個醫生肯定覺得我是個笨蛋。”

“你就是笨蛋。”他回答。

我沒有理會,低著頭繼續吃東西,淋上漿汁的鴨腿肉,配蘑菇和土豆泥,真得很好吃。但是,他的話,他說話時冷淡疲憊的語氣突然讓我覺得很難過。我努力睜大眼睛,想要忍住不哭,睫毛或是眼簾任何一下細微閃動就會讓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盤子裏。好不容易等到心情稍稍平複,眼淚也快幹了,他卻又走過來,跪在我身邊,伸手抱住我,像哄小孩子一樣輕輕的晃著我,低聲念著他的咒語:“答應我吧,說吧,e,說吧。”

我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淚,推開他,說:“你真的不用這樣,你每次都做了該做的,這件事完全是我的責任,沒有認真把指甲拋光就不應該到處亂抓。”半是真話,半是玩笑吧。

他站起來,臉色和口氣漸漸地變了:“可能在你出生的國家墮胎不算什麽。”

這句話徹底把我變冷了,我哼了一聲打斷他:“你不用跟我說什麽生命或是人權,如果我想聽什麽基督教義,你是我可以想到的最後一個選擇。”

“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不會管別人殺掉多少個胎兒,但這個是我們的。”他的聲音聽起來並不像吵架,但是我們確實是在吵架,“你是自私的女人對不對,你從來就沒有想過‘我們’。”

“‘我們’真的存在過嗎?”我冷冷地看著他反問,在他回答之前,就站起來走出去了。我沒有回頭看,聽得到他沒有跟出來。我一個人搭電梯下到底樓,心裏又冷又麻木。幾分鍾之後,我在門廳等出租車的時候,他卻也下來了,對我說:“至少讓我送你回去。”

他看起來很平靜,車子開到了我公寓樓下,我們告別的時候甚至可以說是友好的,接下去的整個周末他也沒有來找過我。星期一,我又打扮得很精神的樣子去上班,跟同事和上司解釋上周五昏倒不過是因為前一天加班加得太晚了。所有情節都讓我錯覺這件事情就這麽說定了,結束了。直到下午兩點鍾的時候,我收到一份快件,棕色瓦楞紙盒裏裝著兩樣東西——一個HarryWinston的戒盒盒和一份起訴通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