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14章 慈光歌

兩天之後,我們帶著一口棺材登機,飛回紐約去。又過了三天,KeithCUltan在綠蔭公墓落葬。殯儀館的化妝術和簇新的禮服讓他重又成為自信、魅力、品位的象征,隻是這一次,他沒有那麽幸運了。葬禮上,我又一次見到Laure。Lyle告訴我,在醫生宣布死亡之後,她在病床旁拿著呼吸球囊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很多人來參加葬禮,Cheryl-Ann和Lyle的母親也來了,不像臨死的時候,隻有Lyle和他的Laure陪在邊上。

葬禮按照聖公會的規製舉行,但最後牧師卻念起慈光歌裏的一段禱文。我知道那是天主教的禱文,小時候我的一個曾外祖母去世,她的教友們曾經為她唱過這首聖詩。是Lyle選的,用在這場葬禮上似乎很合適:

懇求慈光,引領脫離黑蔭,導我前行

黑夜漫漫,重又遠離家庭,導我前行

我不求主指引遙遠路途,我隻懇求,一步一步導引

從前我愛沉迷繁華夢裏,嬌癡無忌,舊事豈莫重提

夜盡天明,晨曦裏重逢,多年契闊,我心所愛依稀

Laure看起來已經不傷心了,Lyle也是,甚至包括他致辭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不太吉利的預兆,我第一次跟他並肩站在他的親友麵前竟然是在一場葬禮上麵。儀式之後,Lyle把我介紹給他的母親——年屆六十的Nicole,對我不冷也不熱,客氣地說:“Lyle經常說起你。”並且定下約會,讓我去參加星期二下午在凡艾克畫廊的茶會。

上車離開墓地的時候,Lyle對我說:“葬禮上關於生死,關於時光的飛逝的禱文總是會讓人改變一些決定。我想知道,你的決定是什麽?”然後又換了一種比較普通方式問我,“嫁給我好嗎?e。”

可能是因為在那天的晨光裏麵,他著一身黑色,顯得清高、優雅、狡黠、可望而不可即,也可能葬禮上關於生死、關於時光的飛逝的禱文真的對我起了作用,我答應了他的求婚。至少在那個時刻,我可以確定自己的感受,我願意和他結婚,願意住在一起,生一個孩子,也可能不止一個,活到一百歲,然後在他的懷抱裏安靜地死去。那天晚餐的時候,他為我戴上那枚哈利·溫斯頓的戒指,同時有音樂,燭光和一束白玫瑰。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不再受我的控製,也不在Lyle的控製之中。許多不相幹的人加入到我們中間:婚禮策劃師、婚紗設計師、攝影師、報社編輯、酒店的宴會銷售經理、蛋糕師、花店老板、他的母親、妹妹,當然還有我的父母親。

在這所有人中間,Cheryl-Ann最起勁兒,儼然一個婚禮專家。Lyle說:“她是從小被教育成這樣的,她對婚姻的興趣僅到婚宴結束的那個時刻為止。”從知道我們要結婚那天開始,我幾乎每天都要看到她。她帶我去選這個,買那個,同時又在背後告訴別人:“經典故事,她懷孕了,所以他們才會結婚。”

我看中一件A字形裙擺的白色婚紗,上麵鑲著一掌款銀河似的碎水晶,頭紗很樸素,隻有同色的緞子滾邊。盡管那條裙子我很喜歡,也很像我的禮服,但是Cheryl-Ann和婚禮策劃師覺得不好,因為它和禮堂不相配。我不想一開始就鬧得不愉快,折中了一下,換了一條有刺繡、有拖尾的裙子,頭紗來自法國,長度是兩米七五。

我關於白色貂皮的玩笑也沒有被忘記。婚紗店的店員在我麵前打開一個淺金色的盒子,展開盒子裏麵一塊雪白的水貂皮,介紹說:“丹麥母貂皮,細密輕盈,針毛幼長有光澤,少見的顏色,剛好和你裙子的顏色相配。少見的大皮張,整條披肩完全看不到接縫。”

Cheryl-Ann在旁邊接口:“北歐貨並沒有美國貂皮好。”

店員笑著回應:“Walsh太太,這是世家皇家級貂皮25,底絨和針毛的密度、針毛的長度、毛皮的光澤度和彈性都可以和最好的美國貂皮媲美。皮草這種東西可遇而不可求,特別是婚禮上用的。”

我完全不懂這些東西,而為了這光澤、顏色和細密的針毛,Lyle要付出三倍於尋常貂皮的價錢。我抬頭看他,他也看著我,眼睛裏和嘴角上帶著一點不太認真的笑意。我知道,他也明白這一切多多少少能叫年輕女人感動,但是根本不能代表什麽,完全沒有意義。

隻有在某些珍貴的時刻,我可以重新確信他是愛我的。

比如,在某個派對上麵,我們在一個角落裏,他把我拉近他,熱情地吻我,手指插進我鬆鬆綰起的發髻裏麵,讓頭發散落下來,全然不在意是不是會有人正看著我們。

比如他突然叫我。

“幹什麽?”我問。

而他回答:“沒什麽,我就是想叫你的名字。”

再比如,一個寒冷的下雪的夜晚,他把我抱到衣帽間的落地鏡前麵,我們沒有穿衣服,卻完全不覺得冷。我記得每一個細節,因為那是我生孩子之前,我們最後一次。

與此同時,另一個問題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住在哪裏?一個星期裏麵,三個不同房地產公司的經紀人帶我們看了從第五十九街到第九十六街之間每一間在售且合乎標準的公寓。

所謂的“標準”,既不是我訂的,也不是Lyle說的,而是Cheryl-Ann嘴裏人人皆知的,結婚後住的房子就應該是那個樣子:位置在中央公園和東河岸之間,主要的房間看得到公園,或者東河水景也可以,附近要有好餐廳,步行可達第五大道或者麥迪遜大街之類的血拚勝地,最遠也不能超過一刻鍾出租車的車程。而重中之重的一點就是要靠近本市最好的私立學校。

學校?未免太早了吧,我在心裏說。在我看來,史密特和謝林頓事務所附近那些棕色的戰前建築就很好了。一套兩間臥室的公寓對我跟Lyle兩個人來說足以,即使不久的將來,還要多一個Caresse。在還有工作的時候,我就喜歡那裏的房子,原因很簡單,走走就能到辦公室,不用坐地鐵。我討厭地鐵,雖然在曼哈頓高級公寓市場上,位置靠近地鐵站仍然是個增值的賣點。

“在我還有工作的時候”——其實不過是兩個星期之前的事情,我卻覺得像是過了好幾年了。我被帶到這兒,拉去哪兒,各種各樣的人向我灌輸這樣那樣的觀感和理念。各種各樣本不屬於我的東西在我身邊、身上堆砌起來,叫我目不暇接。偶爾一個安靜的時刻,我也會有些惶惑,不知道一年或者兩年之後,會是怎麽個樣子。我有點害怕不能掌握自己的生活,像從前那樣簡單獨立的生活。在那樣簡單獨立的生活裏,我總是可以信心滿滿的在麵試當中談起自己的三年計劃、五年計劃,甚至,下一個十年。而Lyle,他全無所謂,甚至並不總是在我身邊。

當我知道婚禮上用的白色普羅旺斯多頭玫瑰要十八美元一支,蛋糕上數不清的櫻桃味紅色心形巧克力每個五塊九,攝影師每小時收上千美元,看中的公寓價錢有好多個零零零……我私下問他:“預算是多少?”

“我們有預算嗎?”他反問,接著又提醒我,“不要在我媽和Cheryl-Ann麵前提預算,我媽討厭這個詞,Cheryl-Ann會嘲笑你,她很會嘲笑人。然後你會不高興,你不高興,Caresse就不高興,那我也不會開心。”

預算有這麽可笑嗎?我不想顯得矯情,但是內心裏,我真的不喜歡這樣的方式,根本不是我要的方式,不是我的婚禮。

越洋電話上,我告訴爸媽我要結婚了,他們很“驚喜”。當然,新郎的背景是必定要問的,我籠統地說了一下,媽媽的第一反應是最真實的,她很嚴肅地說:“要麽是在騙你吧?”

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們就確信自己的女兒會嫁個好人家,但NickTse可能比Lyle更接近他們對於“好”的定義。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可能吧,誰知道呢,自己來看吧。更沒敢說自己懷孕了,要是說了,他們一定更加確信我是被騙了。

二零零六年一月,婚禮前兩個禮拜,我爸媽終於搞定了簽證的事情,從上海來到紐約。他們被安置在公園大道和第三十八街交界處的一間精品酒店裏,我也退租了布魯克林的公寓,暫時搬去和他們同住,直到婚禮那天。

孕吐,以及婚前協議

在準備婚禮的同時,另外兩件惡心的事情也在進行,孕吐和婚前協議。

自打誤了那個星期三的手術預約之後,豌豆大的、小恐龍似的Caresse在黑暗裏逐漸長大。在那之前,我對懷孕一向沒什麽興趣,也一無所知,還要謝謝探索頻道的“家庭與健康”節目給我上了第一堂課。第八周,我知道它大概有一顆蠶豆那麽大了,長著一個於身體不成比例的大頭,眼睛是個黑點,鼻孔和耳朵是四個洞,身體上長出的幼芽將會變成腿和胳膊。而且它開始心跳了,每分鍾有一百五十下之多!甚至可能已經做了第一個動作!隻是我還感覺不到。

我仍舊覺得****很脹,有的時候還是會肚子痛,醫生說那是因為子宮在擴張。平躺著的時候,小腹會變得溫熱而緊張。我不太明白為什麽英文裏麵把孕吐稱為“晨吐”,因為從早到晚,我都像個得了絕症的人那樣頭昏乏力,惡心嘔吐,胃裏幾乎留不住東西。我心情不好,脾氣也變得很壞,很少有食物對我的胃口,總是嫌這個冷了,那個又太膩,或者就含著眼淚什麽都不吃。

Lyle並沒有像通常的準爸爸一樣鞍前馬後地殷勤伺候,我也知道對於他來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心情不好,他會哄我一下,再多就沒有了。像從前一樣,如果見了麵不開心,他寧願不要見,反正有的是可去的地方。不過那段時間,我也無所謂了,太難受了,我更喜歡自己一個安安靜靜地難受。而且,他的出現總會帶來意外的情緒波動,和更多的嘔吐。

這種翻江倒海的情形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直到第十一周。那個時候,Caresse長到一英寸半長,七克重,完全成形了,皮膚是透明的,手指和腳趾已經可以分開,微小的動作舒展而又優美,按照書裏說法,有的時候,它甚至還會吞咽和打嗝。終於,有一天早晨,我醒過來,覺得稍微舒服一點了,興衝衝地告訴Lyle,這倒黴的孕吐總算是挨過去了。

他看起來好像也很開心。過了一會兒,他把早餐送到**來,托盤上放著一個紫紅色的大信封,對我說:“婚前協議已經準備好了,你可能需要多一點時間權衡考慮,所以,我想最好盡快給你。”

我一時語塞,打開信封來看,裏麵是十二頁厚實的A4紙打印的文件,約定了離婚或者配偶(也就是Lyle)死亡的情況下我能享有的財產權利和撫養費。林林總總分為十幾個章節,包括對配偶財產的權利,繼承祖傳住宅、享有信托基金滋息、和繼承家族津貼的權利,作為法定繼承人的權利,作為配偶財產執行人及管理人的權利,等等。

我粗粗翻了一遍,抬頭看著他說:“我會找人幫我看一下,什麽時候要?”

“婚禮之前隨時都可以。”他回答,又補充道,“你不用太當真,就是個慣例。”

“怎麽能不當真?”我反問,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這上麵的條款差不多有一份勞動合同那麽多。”

下午,我約了一個打過幾場離婚官司的同學幫我看那份東西。她告訴我,這是一份堪稱範本的婚前協議,滴水不漏,條件開的也很公平。之後我們一起去剪頭發,從洗頭的皮椅子上起身的時候,我扶了一下腰,動作有些不自然。她看在眼裏,很快就恭喜我,已經有相當於她一年半薪水的“獎金”入賬了。

在我父母到達紐約之前,我在史密特和謝林頓事務所的一間會議室裏簽了那份協議。三十二樓,一個多月之前,在同一樓層,我被解雇了。有兩名律師在場,都是代表Lyle的,我代表我自己。旁邊甚至有人在操作一架手提式數碼攝像機,錄下整個簽署過程,好在將來某種情形下麵證明我不是受脅迫的。

盡管我知道所有這些條款、見證人,包括這些形式,都是一次又一次惱人訴訟之後的亡羊補牢之舉,盡管我受過係統的法律教育,但我就是不喜歡這種方式。我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被輕易改變,就好像不可能一夜之間改變Lyle,反過來,他也不可能如此輕易地改變我。不過,在內心裏,我願意為了一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盡全力迎合他,改變自己,如果那樣東西還在,我會一直迎合下去。但是,如果有一天,那東西不在了,沒有什麽可以給我補償,也沒有什麽可以留住我,無論是錢,地產,還是滋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