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15章 兩個家庭

Lyle的家庭結構很簡單,近親不過三個人,他的外公GerardBaker,母親NicoleErasmus和妹妹Cheryl-AnnWalsh。我沒寫錯,就是四個人四個姓氏,繼承來的,或者結婚後改的。

Gerard很大年紀了,我不太清楚他的歲數,不過他曾經告訴過我,按照中國人的算法,他跟我一樣屬猴子。我們接觸不多,但他可能是那三個人當中比較好相處的一個,而照Nicole的說法,他是老糊塗了。我猜他曾經也和菲茲傑拉德筆下的AnsonHunter相似,生活在舊年代的紐約,整個世界鋪陳在麵前,而他冷漠挑剔。不過現在,Gerard隻喜歡漂亮簡單的東西,愛吃又甜又軟的食物,每年都要去溫暖的地方度過整個冬天。為了照顧他的喜好,我們甚至考慮過到加勒比海地區辦婚禮,但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因為那是“電影演員和流行歌手偏愛的方式”,話出自Nicole之口,馬上得到Cheryl-Ann和婚禮策劃師的附議。

Nicole年輕的時候曾經在巴黎讀書,畢業之後做過一段時間的新聞記者。時間很短,差不多就是一年零兩個月。發表過的文章做成一本精致的塑封冊子,如今已是打趣說笑的話題,因為那些文章的主題大多是關於罷工、勞資問題和階級衝突的。顯然打那之後,她的生活方式和想法都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不過,那段經曆多少讓她認識了一些文藝界的人物,之後她再也沒有做過領薪水的工作,隻在幾個社團掛了主席或是秘書長的頭銜,組織公益展覽、慈善演出和拍賣會。

Cheryl-Ann的經曆要簡單得多。和Lyle一樣,她出生在法國,在紐約長大,去紐黑文讀的大學,畢業後跟著母親做些社團工作。二十六歲的時候認識了在第四十七街做珠寶生意的南非人JacoWalsh。Jaco有兩樣東西很讓她看重,有可能世襲的爵士頭銜和肯定可以繼承的鑽石礦山。她花了一年半跟他結婚,七個月之後離婚,得到了論抽屜算的鑽石和有色寶石。

不知道是誰說的,婚姻是兩個家庭的結合。專門幫人解決家庭問題的治療師?還是社會學家?如果是後者,我爸應該更能理解這句話。他是社會學家,或者更準確地說,一所二流大學的社會學老師,不過,就算是他,恐怕也很難想象,這樣兩個家庭如何“結合”。

當我說起我爸是大學教授,媽媽是醫生的時候,Nicole還一本正經地問我:“你母親是哪方麵的醫生?”我老實回答:“遺傳學。”而後笑著猜想,出現在Lyle和他家人腦海裏的是怎樣兩個人——劍橋城那些穿花呢西服的學究,和權威幹練的女醫生?

而現實是,我爸四十歲評上副教授,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做過什麽認認真真的學術研究,至今仍舊是副職,在學校裏上沒什麽人聽的關於品德倫理的公共課。媽媽在一家區級婦產科醫院混日子,靠幾台進口儀器回答所有遺傳學問題。他們住在上海內環邊緣上一套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公寓裏,上班要麽騎自行車,要麽就乘公共汽車。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生活的重心都是我,總是驕傲地在朋友和同事麵前說起我。

我從沒想過要粉飾什麽,他們都是很好的人。我媽媽胖了,但還是挺漂亮的。爸爸高大英俊,看起來比一般五十多歲的男人都要年輕,甚至還會說幾句英語,九幾年的時候來過一次美國,在密歇根做過學術訪問。如果要與之結合的是一個中產階級家庭,什麽問題都不會有,可能還會處的挺愉快的。不過,Lyle?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二零零六年一月十六日,當我爸我媽穿著一身簇新的行頭出現在國際機場到達口的時候,他們沒有第一時間認出我,我也沒有一下子認出他們。爸爸真的去BrooksBrothers26買了一件肘部鑲有皮料的棕色花呢西裝,媽媽係著絲巾化了妝。而那個時候,我打扮精致,懷孕已經三個半月,自己天天照鏡子還不覺得,原來的衣服也都能穿,但肚子已經有點看得出來了。

我突然發現,他們熟悉的那個大大咧咧、穿著隨便的女兒和Lyle眼裏的我並不相同。我不是個做作的人,但卻不能保證從來沒有在那個清高、優雅、可望而不可即的人麵前,不自覺地粉飾過自己。就好像爸媽,我從來沒有說過,或者暗示過要他們注意打扮,他們還是心照不宣地穿得比任何時候都體麵。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個問題,在兩周之後就要開始的朝夕相處的新生活裏,這恐怕是個問題。

Lyle站在我身邊,表示了歡迎,接過行李車。爸爸那幾句應酬的話一定是練了一會兒了,媽媽一邊說頭疼,一邊朝我的肚子瞟了幾眼,一隻胳膊摟著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四個人,加上行李,那天很“自然”地用了一輛加長轎車。車子直接開到酒店,那個地方是在公園大道和第三十八街的交界處,沒有前台,除了底樓設有餐廳和休息室,那裏看上去更像一棟高級公寓。Lyle預定的是頂樓的一個套間,有兩個臥室、兩個獨立起坐間,和一個可以眺望曼哈頓夜景的大陽台。我的一些東西已經放在其中一個房間裏,兩個禮拜之後,我將從這裏出嫁。一個穿黑色製服的男侍者向我們介紹:“房間裏的燈光可以準確模擬燭光柔和溫暖的效果,床單枕套是波紋圖案的本色亞麻布,洗漱用品都是歐舒丹的,還有專屬管家服務……”

所有東西都似乎好得出乎想象,好得叫人不自在。加上語言障礙和別的一些什麽,談話進行得有些吃力。我借口下午要選酒,還要確定婚宴的菜單,兩點不到的時候就跟Lyle一起離開了,好讓爸媽也自在一點,休息休息。走之前,媽媽輕聲問我:“覺得怎麽樣?”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不是應該我問她的嗎?或者她是在問懷孕的感覺?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蠻好蠻好。”就告辭走了。

那天下午在格林黛爾選酒,我隻知道有AOC27標記的算是好的,但餐飲經理拿了一整本酒水單出來,上麵每一種都是AOC。我在他指出來的五種GrandCru28香檳當中閉著眼睛隨便選了一種,葡萄酒要了ChateauLafiteRothchild29,隻因為名字讀起來很好聽。他又問年份,我有點煩了,開玩笑說:“一九八零年的有嗎?”

餐飲經理很認真地回答:“一九八二年的才是好年份,一九八零年的我們沒有進過。而且婚宴上用的量大,年份這麽長的恐怕會不夠。”

“她開玩笑的。”Lyle笑著打斷他,要了一九九五年和二零零五年的兩種。然後在我嘴上親了一下,對我說:“你真可愛。”

“我不覺得有什麽可愛的,我是個念過書的人,現在卻像個白癡。”我是開玩笑,一部分卻又是真的。

“不過是酒而已,我不喜歡喝酒的。”他舉起右手像是在起誓,這是實話,他的確不怎麽喜歡酒,他似乎沒有什麽太喜歡的東西。

在他麵前出醜還沒有什麽,因為他好像從來沒有把這些個等級、檔次看得很重過,但是其他人呢?半個小時之後,餐飲經理給我看一張草擬的菜單,我沒什麽意見可以提,Cheryl-Ann來了,拿過去看過,問我想怎麽改?

“我看這樣就不錯,我又不懂。”我回答。

她又看了一遍,回了一句:“我看你是真的不懂。”然後開始在菜單上圈圈點點。

傍晚,我們回到酒店,接爸媽去Nicole家裏吃飯。那將是兩個家庭第一次坐在一起。為了表現世界無疆,天下大同,那天晚餐的主題是“Fusion”30,融合。掌勺的是從一間時髦飯館請來的奧地利廚子,菜色看起來有點像日本菜,吃起來卻又是南歐和東南亞食物不倫不類的混合物。主菜上完,廚師出來聽讚美。爸爸盛讚了薩爾薩漿汁和西班牙炒飯微妙的辣味,媽媽也說喜歡三文魚配酪梨的清爽口味,既然大家都說不錯,我也表示很好吃。不管怎麽說,總算沒有做一頓HauteCuisine31,擺開六把餐刀,六把叉,三個水晶杯,讓遠道而來的人過分為難。

盡管都做過這樣那樣的心理準備,但事實是,雙方都覺得這門就要結下的姻親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樣。爸爸說的全都是冷笑話,Nicole的問題也叫人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在當中充當翻譯,盡量多說些客套話,Lyle或許也用上了職業上的公關技巧,兩麵周旋。十一點左右,我們告辭離開。對於我父母來說,對這一天所見所聞的判斷,可能已經超過他們五十幾年閱曆所限,的確是好,卻找不到親切安心的感覺。而Nicole和Cheryl-Ann心裏的感想,我想可以用標準普爾等級32打個比方:原先關於我家庭出身的評級或許有A-,見到我父母的真人之後,隻剩下BB+了。

把我們送回酒店,Lyle在我的房間裏待了一會兒就走了。他離開之後,我們這個三口之家終於有機會敞開來說說話。媽媽問我婚禮的事情,我一一回答,順口說起自己現在已經不工作了。

“你不上班了?”媽媽很驚訝,我這才想起來,一直沒有跟他們說過我被辭退的事情。看他們臉上的表情,我趕緊推說是因為懷孕了身體不舒服,律所又不太好請病假,才辭職的。有幾秒鍾時間,沒有人講話,我突然明白他們可能也跟我一樣忐忑吧。我想讓他們放心,想告訴他們我現在不用擔心生計的事情,日常生活的所有開銷都由Lyle負擔,每個月定期還有一筆錢轉到我賬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這會讓他們不放心,而且我也說不出口這樣的話。

讓我覺得安慰的是,至少Lyle對我父母還是很尊重的,場麵上也盡力幫襯了。但同時,他也盡量減少和他們接觸的時間,租了一輛車子雇了導遊陪他們遊覽,偶爾一起吃頓飯,到酒店來接我也就是禮貌地上來打個招呼就走了。我想,姻親嘛,應該也就是不過如此,處不來的疏遠一些也好。一切相安無事,直到Lyle提起蜜月的事情。

“我們可以去國外生活一段時間,這個季節的瑞士很好玩。”他這麽說。

“肯定冷死了,我又不能滑雪。”我不以為然,“而且這裏對我來說就是國外。”

“日內瓦湖聞起來有海洋味兒香水的味道。下雪的時候,洛桑看上去就像水晶球裏童話之城。我們可以一直住到四月份噴泉開始噴水。”他繼續**我。

“到那時候Caresse已經很大了,我不能坐飛機怎麽辦?”

“可以在法國生孩子,我就是在尼斯出生的,那間醫院的產房甚至都可以看到地中海。”

“那我爸爸媽媽怎麽辦?我想讓我媽媽陪我到小孩滿月。”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們沒有說起過這個。”

“我跟你說過他們的簽證是六個月的,返程機票也定在七月份了。”

他看著我回答:“他們可以在美國住一段時間,到處玩玩。不過結婚之後,應該就是我們兩個人生活。”

他說得很嚴肅,我也有點不高興了,但還是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胸口上,默認了他的想法。

曾經我們是兩個獨立的人,可以說個性都很強吧,我要往西,他要往東,誰都不會讓誰,可能就那樣一東一西地走散了。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開始遷就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