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16章 請柬

請柬,在我眼睛裏似乎是個魔障。隻因為十年以前,曾經有三百張請柬在曼哈頓某棟高級公寓的垃圾管道裏提前結束了自己的使命。這一次,沒有那麽多,總共八十五張,白色的,上麵有個緞帶打的蝴蝶結,裏麵夾著寫明婚禮、雞尾酒會和晚宴時間地點的折頁,搭配同樣顏色的小巧信封。我和Lyle兩個人坐在窗邊的寫字台前,花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寫完了。我的字規矩工整,他的大而且漂亮。

我們請來參加婚禮的人並不很多,有兩個人我猶豫了幾天時間——Nick和Rona。

十一月從洛杉磯回來之後,我跟Nick就沒有再見過麵,隻通過一次電話,告訴他,我要結婚了。

“那太好了。”他回答,“你們是個家庭,你,Lyle,還有寶寶。”他後來就一直叫它寶寶,不叫名字。

糾結了幾天,我最後還是寄了一份請柬給他。他收到之後,在MSN上留言對我說抱歉,婚禮那天,他已經回香港過年,一直要到元宵節那天才回紐約。又過了兩天,他按照請柬上的回信地址寄來一份禮物,一隻係著米色緞帶的盒子,裏麵是個寬口的水晶花瓶。那隻花瓶拆開之後就放在新居客廳的壁爐架上麵,裏麵總是插著一束鮮花,稍有枯萎了,不用我說,女仆就會自覺更換。後來登記禮物的時候,我忘了把它寫進那個Excel表格裏麵,之後想起來了也懶得再加進去,反正總不會忘記是Nick謝送了這個花瓶給我。

至於Rona,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請她。我請了幾個從前的同事,照理老板也是要請的,至於來不來就由人家自己決定了,隻是她的情況好像有點複雜。還沒等我想好,就發現她的名字已經列在Lyle的名單上了。不過她最後也沒有來,隻寄來一張卡片,手寫的,祝我們快樂。

按照教堂的大小,婚禮策劃師建議我們去找三個伴郎三個伴娘,總共六個儐相。我跟Lyle相視笑了一下,我猜他一定也想到了那個玩笑,關於花錢雇個伴郎的笑話。一年多以前,在那個地下車庫裏,我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真的會有一天要討論儐相的問題。

我檢視了一下自己的朋友圈子,我從小就跟女孩子處不好,長大之後更是隻有一些比較疏遠的一般性的女朋友。想來想去就請了兩個經常一起玩的法學院的同學來幫忙,其中一個也就是幫我看婚前協議的那個姑娘。剩下的一個名額,在我奶奶隔著太平洋傳來的強烈要求之下,留給了我的一個遠房堂妹,那個時候她正在佐治亞一間大學讀一年級。我隻在很久之前的紅白喜事上見過她幾次,對她隻有個模糊的印象,還是爸爸告訴我她長大以後變得挺胖的。因為還要上學,她要到婚禮前一天才能到紐約。我通過電子郵件要了她的三圍尺寸,請婚紗店的師傅照數字把禮服先改好。看尺寸,她到美國之後一定是下工夫減肥了。

幾天之後,在機場看到她的時候,我有點驚訝,她確實變得挺漂亮的,很高,身材很好,黑色長發,發稍微微燙卷,眼睛又大又亮。更加叫我驚喜的是,她絕對是個跟誰都自來熟的典型,從一開始就挽著我的胳膊走路,和我說話的樣子就好像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一樣,盡管兩分鍾之前她剛剛告訴我,她的英文名字是Victoria。

在酒店吃飯,身邊每一個帶著華麗首飾和名貴皮包的女賓,或是穿著漂亮的男人都能吸引她的目光。雖然不是我真心欣賞的那一型,我還是覺得她蠻好玩兒的。下午最後排練之前,我去婚紗店最後試了一次衣服,自己感覺得到腰身明顯粗了,又不能穿塑身內衣,幸好事先留了餘量,背後那一整排扣子剛剛好還能扣上。Victoria穿著肉粉色低胸禮服,誇張地讚她漂亮:“已經這麽美了,明天化了妝怎麽得了啊?”接著又開始讚Lyle,“e姐姐啊,幫我介紹個男朋友吧,就照姐夫那個樣子來一個。不過我比你高,男朋友也要更高一點的,要一米九以上的哦。哎,伴郎你見過沒有,有沒有合適的?”說完咯咯咯一陣俏笑。

不過半個小時之後,我們就見到了伴郎。兩個真的可以算是雇來的,格林黛爾的職員,Lyle的下屬。另一個貨真價實,從外地遠道而來,遲到了一會兒,風風火火地走進來,Lyle把他帶到我麵前,介紹說:“CollinGomez,我最好的朋友。”

說實話,Collin的長相完全不是我想象當中可以成為Lyle朋友的那類人。我一直以為那會是一個和Lyle相似的人,至少是那個類型的,結果在我眼前的卻是一個個子不高,有些胖,長著一頭淺淡金發的男人。他穿著講究,但因為身材所限,顯得不怎麽漂亮。他熱情地和我握手,打招呼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他的聲音非常沙啞,啞到叫人聽不清他在說什麽的地步。他看出來我的反應,無所謂地對我說,他幾年前動過一個聲帶手術。因為“有一個曆史時期”,他每天至少要喝四瓶酒。

Lyle告訴我,Collin和他同歲,是他初到美國時認識的第一個玩伴,他們做了幾年鄰居,後來一直都是同學,直到他去英國上大學。

Victoria非常失望,伴郎竟然是這個樣子的一個人。她整個下午都沒精打采的,直到我把一支沒帶過幾次,配黑色緞帶的晚裝表送給她,才又變得開心了。

排練後的晚宴之前,Lyle在更衣室找到我,問我:“今晚把Caresse介紹給大家好嗎?”

“不要。”我想也沒想立刻否決掉。

“為什麽?都是很近的朋友。”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擠出來一句:“我不想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在我坐著的椅子旁邊蹲下來,抬頭看著我,說:“我怎麽覺得你總是想否認它的存在呢?”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了,不知道的也猜得到,我懷孕了,所以我們才會結婚的。”我看著鏡子說。他站起來,在一陣寂靜之後離開了。

我一個人在更衣室的鏡子前麵發呆,回想過去的兩個半月時間,似乎做了好多好多的事情,紛紛擾擾的一切,隻為了明天那一天。如果是童話,故事到了這裏也該接近尾聲了,但是現實裏麵,這不過是個開頭而已。不知道什麽時候,Lyle又進來了,從身後抱住我,他的嘴合在我的嘴唇上吻了很長時間,然後,沒有說任何話,就走了。

那個吻讓我回味許久,又磨蹭了一會兒才換好晚宴上要穿的衣服。伴娘之一走進來對著鏡子補妝,對我說:“Lyle剛才問我,你這幾天心情怎麽樣?有沒有說過或者暗示過什麽?”她一邊說一邊笑起來,“我說e,你教教我,怎麽可以讓他這樣的男人這麽患得患失啊?”

“我不知道。”我回答,或許隻是因為,他也察覺到了我不安定的感覺,隻是沉迷是短暫的,僅僅存在於若即若離之間吧。

走出更衣室,第一個碰到的人卻是Collin。

“嘿,你好,說句話好嗎?”他問我,還是那種特別的聲音。我笑著說當然,跟他走到最近的一個小陽台上去講話。

“Lyle跟我,我們親如兄弟,雖然我們有兩三年沒見麵了。”他笑了一下,這麽一本正經的話題,似乎讓他有點局促不安,“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我不知道怎麽形容他,他不像我們經常能見到的那些人,他想要的東西和他們不一樣,他很簡單,甚至單純。”

“我知道他不一樣,但是單純?我沒看出來。”

Collin也笑了:“所有姑娘都喜歡他,從小時候起就這樣,他可以約到她們中間任何一個,在男孩當中卻沒有什麽人緣。他從來不喜歡集體項目,他打網球,但是不雙打,他遊泳,但是不參加接力,反正他不跟男孩子們一起玩。”

“那為什麽你是他的朋友?”

“因為我看透他了。”

“因為他內心裏是個好人?”

“沒錯,像個小孩子。”Collin看著外麵夜色裏的燈火,繼續說下去,“有的時候他可能有點軟弱,但是他想要的隻是一個真心的愛人,和一種簡單的田園牧歌似的生活。”

晚些時候,Collin在晚宴上致辭:“要知道在拉斯維加斯有個著名的賭局是關於LyleUltan的,賭的就是他是不是能真的安定下來成個家。賠率很高,多少年來始終都在八點到十二之間,我想在座的各位肯定也有不少在上麵下了注的。”

所有人大笑,他轉過頭來看著我繼續說:“不過今天,很多人都要輸慘了。因為Lyle,我的兄弟,這一次他是認真的,他將要做的甚至比安定下來成個家更多,他找到了他一直想要的。為了e幹杯。”他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晚宴結束之後,我跟爸爸媽媽回到酒店。直到那個時候,爸爸還在問我婚禮費用怎麽分擔的問題。按照美國的習俗,隻有排練後那頓飯的錢是男方出,老丈人要為婚禮上的其他開銷埋單。但是,就像我不知道Lyle的薪水是多少,有多少存款,名下有幾間房,我同樣也鬧不清明天的鮮花禮堂香檳蛋糕,以及一百多人的飯錢,究竟由誰負擔?是Lyle?Nicole?還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專為婚禮準備的家族基金呢?我很早就問過Lyle一次,但提到錢的問題他從來就不認真。而我爸爸手頭的錢,加上我工作一年多的存款,恐怕也不夠付賬的。

所以,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怎麽知道?”語氣有點煩躁。

臨睡覺之前,媽媽一個人在盥洗室裏待了很久,可能哭了,不知道是喜悅的淚水還是焦慮的眼淚更多一些,搞得氣氛有點傷感,又有些尷尬,但結果卻很搞笑。因為,等她流完眼淚想出來,卻發現盥洗室的門無論如何都打不開了,我跟爸爸在外麵也開不了,最後隻好請了酒店的侍者上來幫忙。侍者又叫了技師,檢查之後發覺是門鎖壞了。那個鎖由電腦程序控製,整個樓層斷了一次電才把我媽放出來。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算領教到精品酒店的豪華套房也有不靈的時候。

如此這般的折騰了一遭,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想盡早睡覺,因為明天是個大日子,很早就要起床的。但是關了燈,在**躺了很久,我還是沒有丁點兒睡意。床頭的鬧鍾顯示淩晨一點五十分的時候,電話響了,鈴聲很奇怪,是輕輕地,不緊不慢地,電話裏的人說話的聲音也是同一個調子。

“我猜你沒睡著。”Lyle說。

“嗯。”我回答。

“Collin跟你說了什麽?”

“他以為是在誇你,但是我聽到的是,你既幼稚又軟弱。”

他笑著罵了一句,罵完了又說:“可能他是對的。小時候有段時間,隻有他聽得懂我講的話,他的祖父是瑞士人,所以他的法語程度要好一些,其他孩子那個時候都隻會背課文,說‘看,我的自行車漂亮嗎?’之類的話。”

我不想繼續開玩笑,對他說:“Lyle,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給你想要的那種生活。我熟悉的是那種白天上班,晚上看Bloomberg33財經新聞的生活。”

“我們家裏也收得到Bloomberg和好多個台的財經新聞。”

我笑起來,連忙說:“你不用看那些,我不能想象你變成那些個律師或是會計師的樣子,我還是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他也跟著笑,笑完了,很認真地說:“你也不用做什麽的,e,我喜歡你原本的樣子,向我保證,不要改變你現在的樣子。”

那個時候,我曾經把這句話當成是恭維和美麗的誓詞。但是後來,我漸漸明白,不管是我還是他,在歲月裏,人不可能永遠保持一個樣子,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心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