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20章 派對 (2)

“e姐姐,怎麽是你啊?”電話那頭,她仍舊叫得很親熱。我裝模作樣問了問她讀書的情況,好像一切正常,她還是在佐治亞那間大學裏念傳媒學,HowardRoth對她來說遠在紐約,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早就斷了聯係了。我也沒好意思再做八婆,沒有提那件事。掛斷電話之前客氣了一下,說請她暑假的時候到紐約來玩幾天,她很開心地答應了。

寶寶房也差不多是那個時候開始裝飾起來的。位置選在一間跟主臥室相連的凹室裏麵,大小約十五平方米左右。家居設計師介紹了一個藝術學院的學生來畫壁畫。有四五天時間,每天下午三點鍾,就會有一個金紅色頭發、滿胳膊滿臉都是雀斑的男孩子準時出現,站在人字梯上往牆壁上畫畫:夜空、雲朵、月亮、星星、有著漂亮光環的土星,還有老式雙翼飛機,飛行員長長的白色圍巾在身後飄起來,猜得出來原型來自於《夜航》裏的聖埃克須佩裏38。畫畫的男孩子身材極其高大,自信開朗,完全不是我想象當中藝術家清瘦乖魘的樣子。我很喜歡站在他旁邊看著他畫,而他好像也不在乎有人在旁邊看,有時還會跟我聊上幾句,直到六點鍾收拾東西走人。

日子過到四月份,空氣逐漸變得溫暖清甜。白色嬰兒床、絎縫出德雷斯頓圖案的白色小罩被、紗帳、搖椅、小衣櫥、換尿布的桌子、兔子、小獅子、猩猩、老虎、長頸鹿和河馬玩具,漸漸地放滿了整個屋子。我長時間地坐在嬰兒室裏,看著牆上的圖畫,想象將要生活在這個房間裏的小寶寶會是怎麽個模樣。有的時候,甚至會把著圍欄看空空的小床。偶爾Lyle也會加入進來,跟我做一樣的傻事,默不出聲地看上好一會兒,好像裏麵真地睡著個小孩子似的。

產前檢查仍舊是一個月一次。雖然我覺得自己又笨重又浮腫,但醫生每一次都說我體重增加得有些慢,提醒我注意飲食,還做了額外的幾次超聲波檢查胎兒是不是在正常發育,總算我的Caresse一直都長得挺好的。倒是我三不五時的出些狀況: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驗出來貧血;激素水平的急劇變化讓毛細血管變得異常脆弱;不斷脹大的子宮壓迫到我身體裏某條血管或是神經,做有些姿勢的時候會突然心跳很快,有時甚至還有心悸的感覺。

四月的一個晚上,我換好衣服準備跟Lyle去參加一個酒會,突然覺得鼻子裏有東西,我抽了條紙巾擦了一下,大滴大滴的血從鼻子裏湧出來,沾到衣服上,落在更衣室的地板上,怎麽也止不住。我害怕得慌了手腳,Lyle看到了,連忙抱我到**,叫Damala拿來濕毛巾冷敷,又打電話叫了醫生。因為我剛剛驗過血,醫生到了之後,看過最近的一張驗血單就說沒有大礙的,隻是傷到粘膜上的小血管所以出鼻血而已。我換了睡衣,鼻孔裏塞了一團棉花躺在**,Lyle坐在床邊陪我,但身上仍舊穿著出門的衣服。

“我沒事了,你自己去吧。”我跟他客氣。

他親了親我的臉頰,回答:“乖一點,早點睡覺,不用等我。”我沒想到,他真的走了。

半夜裏,我被嘴裏腥鹹的味道弄醒。鼻血又在不斷地湧出來,白色枕套上已經殷紅的一攤,我趕緊仰起臉,血倒流進喉嚨裏,咕咚咕咚的咽都來不及。Lyle還沒回來,我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伸手到床頭櫃上抓過一大把紙巾捂住鼻子,加了件衣服,出去叫醒Damala,甕聲甕氣地對她說:“對不起,吵醒你睡覺,麻煩叫輛車子陪我去醫院好嗎?”

到了急診室才發現醫生也做不了什麽,孕婦不能用大劑量的維生素K止血。確定鼻竇沒有異常之後,醫生發給我一個冰袋綁在腦門兒上,加速凝血。快三點的時候,Lyle終於來了。我不想跟他講話,他問我怎麽了,我隻說很累了,而且頭暈。四點鍾我們離開醫院,他的車子泊在門口的路邊,司機窩在駕駛座上睡覺,擋風玻璃上貼著一張違章停車的罰款單。

罰款單的金額是一百五十美元,好像是違章停車的最高額度了,可能因為車子是很漂亮的凱迪拉克加長禮車,而且竟敢大模大樣地停在醫院門口的馬路上麵。

從急診室回家之後,我懶得說話,他也沒有說對不起,或是任何類似於道歉的話。隻是第二天很早回家,進門的時候給了我一隻打著Chaumet39印記的棕色絨麵盒子。我看都沒看,絲帶也沒解就扔進了衣櫥的角落裏。

不過,我們倒沒有立刻吵架,婚後的第一場仗一直要等到母親節之前的那個禮拜才開打。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在那之前,我剛剛給媽媽寄去一個睡衣禮盒,祝她節日快樂。那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仗,從頭到尾我們也沒有吵幾句,實際上卻是一個轉折點,跟表麵上全然不一樣。那時已經是五月份,天氣逐漸熱起來,空氣變得綿軟濕潤。我體重接近一百一,腳和小腿明顯水腫,腹圍九十二厘米,每天就是逛街、散步或是孕檢,除此之外,很少出門。

那天晚上,Lyle又要我跟他去一個晚會。出門之前,我在更衣室換衣服,一件黑藏青的緞子連衣裙,裙邊有同色的薄紗鑲拚。Damala幫我係背後的腰帶,Lyle走進來,靠在門邊看了一會兒,說:“你一定要穿這件嗎?”

我聽得出他的言下之意:光亮的緞麵讓你看起來像個氣球。我告訴Damala不要係了,然後一言不發的開始脫衣服。

“怎麽了?”他湊過來問我,“你生氣了?”

我推開他,背過身去套上一件運動衫,隻可惜動作笨拙不夠利落。

“你到底怎麽了?”他又問了一遍,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厭煩了。

我覺得推他的那一下可能有點重了,逼著自己好聲好氣的回答:“我不想去了,我頭疼。”

他緊接著就說:“你如果不是整天在家裏睡覺的話就不會頭疼了。”

我一下子不知道再跟他說什麽了。那個時候,我懷孕八個月,連續的失眠讓我的氣色和脾氣都變得奇差,在平常很普通的一句話也會讓我大光其火。肚子又大又重,根本不能平躺,我最喜歡的睡覺姿勢——趴著睡更是不可能了。每天晚上,我都遵照醫囑朝左側臥,剛開始的時候是不習慣,怎麽也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睡夢裏又會翻到右邊去。Lyle也在醫生那裏聽到過這個說法:左側臥位更有利於胎兒的循環和呼吸,懷孕七個月以後尤其要注意。於是,某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了,又被他推醒:“e,你轉到右邊了。”他說完很快就又睡著了,睡得平靜酣暢,留下我一個人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左半邊身體從肩膀到胯骨都酸痛難忍,身上一陣一陣的燥熱。我在背後墊了兩個高枕半躺半坐了很久,然後索性起來出了臥室,摸著黑在客廳裏晃著胳膊走來走去,一直走到鍾敲過三點半,累得睜不開眼睛,才又回到**去。

但是,這些話如果真的要我自己說出來,全是沒有用的廢話。所以,我什麽都沒說,隻是重複:“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

“隨便你。”他冷冷地回答,然後自顧自地走出去。

他離開之後,我在Damala麵前裝作沒有什麽的樣子,讀了幾頁書,看了一會兒電視,十一點的時候關燈睡覺。我在黑暗裏躺著,一直到十二點多還是沒睡著,氣急敗壞地爬起來,把一隻滴答作響的老式座鍾扔到客廳沙發上,埋在靠墊堆裏,然後又回到**躺好。一點鍾的時候,我徹底放棄了,開燈起來,坐在**看了一部沒頭沒尾的電影。薇諾拉?賴德演一個有精神問題的女學生,看到男朋友來精神病院探望她,要帶她逃走的地方,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後麵的情節都不記得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Lyle站在床邊,正好把電視機關掉。

我對他說:“你回來了啊。”

或許是因為睡夢裏的聲音聽起來總是比較溫和,或許還有別的什麽原因,他在床邊跪下來,捧著我的臉在我嘴上吻了一下。

“早點睡覺吧,上午我還要去產檢。”我說。

“我陪你去。”他回答。

那一天跟往常不同,天亮之前的那幾個鍾頭變成了我呼呼大睡,他抱著我睡不著。十點鍾離開家出發去醫院的時候,他和昨天夜裏的派對隻隔了一個冷水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