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21章 中國製造

接下來的那一天裏有一些難得幸福的時刻。

他陪我去做產前檢查。我們在超聲波畫麵裏看到模糊的小臉,剛好就在那個時候,她揮了一下小手,他在我身邊緊握著我的手,開心地笑起來。做胎心音監護的時候,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頭枕著我的胳膊,兩個人一起看著儀器上的數字在一百四到一百四十五之間變化。

他突然說:“e,我們就一直這樣下去好不好?”

“我才不要呢,我巴不得快點把肚子裏那個卸下來。”我回答。

他笑著點點頭:“到時候我們就像從前一樣,又跟從前不一樣。”

“從前怎麽樣?”我側過身來,看著他問。玻璃後麵的護士示意我不要亂動,當心不要碰掉貼在肚子上的導線。

他湊到我耳朵邊上輕聲說道:“你又結實又柔軟,年輕、纖細,總是那麽心急地把我拉到你的身體裏去。”

“而你總是那樣吻我,好像沒有盡頭似的。”我也輕輕地回答。

他把右手的食指放到我的嘴唇上,說“噓”,騙我說:“本來就沒有盡頭的。”然後溫柔地吻我。

做完例行檢查,他宣稱要陪我一整天,我開心極了,腦子裏不停地盤算著這極其珍貴的一天到底該幹些什麽。上了車,我先說要去買東西,寶寶的東西還有一些沒準備好,不到一分鍾又覺得餓了,要先去吃飯。他全都滿口答應,說:“是的,陛下。”一路上他的電話響了幾次,他看了一眼,都沒有接。

我們在中央公園西側的一間餐館吃午飯,他幫我把難切的菜一塊塊地切好,再端到我這邊來。鄰座的兩個女人不停地朝我們這邊看,看看他,再看看我,又打量我的肚子,眼睛裏滿是豔羨。我禁不住得意起來,心裏想,這個場景登在時髦的嬰孕雜誌或是《時尚家庭》上麵應該都很合適吧。

吃完飯,他又陪我去買東西。我在麥迪遜大街的一家店裏看中一雙白色絲綢配紗質蝴蝶結的嬰兒鞋,初生的寶寶才能穿的大小,精致得叫人心都疼了。我當即決定買下,轉頭又去挑選連身衣和線襪。每一雙襪子都是很小很小的,有的綴兩個小巧的絨球,有的襪口上織了一圈細細的花邊,可愛得不得了。我回頭問Lyle:“你看哪個好?”卻發現他正在離我幾步遠的兩個貨架之間打電話,聽到我在叫他,才掛斷了走過來。

我們選了半打白色、淺粉、還有淺黃色的小襪子,加上那雙鞋子,要兩百多美元。付賬的時候,我不禁感歎,在Carter’s或是Gap40這樣的襪襪隻要幾塊錢一雙,鞋子也不會超過十美元。

店員笑著解釋:“這是歐洲貨,Carter’s和Gap是中國製造的。”

我摸摸肚子回答:“這個寶寶也是中國製造。”

東西包得漂漂亮亮,走出那家鋪子的時候,Lyle又看了一眼電話。好像已經調成無聲沒有震動的狀態,但是屏幕在亮。

“你要是有事就去吧,不用陪我。”我對他說。

“是Mayer太太,關於下周在酒店的一個活動。”他向我解釋。Mayer是他的秘書,這個我倒是知道的。

“要緊嗎?”我又問。

“沒關係,今天我是你的。”他關掉電話,拆下電池板交到我手裏。

我沒有伸手接,笑著回答:“不要給我,一會兒肯定弄丟了。”他接不接電話,我其實並無所謂,而且我也知道他總是隨身帶著一塊備用電池的。

我們到家的時候,不過下午三點多鍾,午後暖洋洋的陽光讓我在車上就睡著了。門房幫忙把十幾隻購物袋拿到樓上電梯廳裏,手推車和汽車座椅第二天會送到家裏。我們甚至還訂了一輛四門轎車,隻為了可以在後排位子上綁上小孩子的寶座。

到了傍晚,天氣仍舊晴朗溫暖,我們坐在露台上聽音樂,反反複複地放同一張CD——LesChoristes(合唱團),裏麵收錄的全都是一部法國電影當中的原聲音樂,中文譯名是《放牛班的春天》。我們最喜歡的一首是Caressesurl'océan(海風),純淨的童聲唱道:

Caressesurl'océan海麵上的清風

Portel'oiseausiléger托起輕盈的飛鳥

Revenantdesterresenneigées從白雪皚皚的大地飛來

Airéphémèredel'hiver冬日轉瞬即逝的氣息

Aulointonéchos'éloigne你的聲音向遠方飄去

ChateauxenEspagne直到在西班牙的城堡回響

Vireauventtournoiedéploietesailes在回旋的風中轉向展開你的翅膀

Dansl'aubegrisedulevant在灰色晨曦中

Trouveuncheminversl'arc-en-ciel找到一條通往彩虹的路

Sedécouvriraleprintemps踏上尋找春天的旅途

Caressesurl'océan海麵上的清風

Posel'oiseausiléger托起輕盈的飛鷺

Surlapierred'unei^leimmergée停落孤島的礁岩處

Airéphémèredel'hiver冬日轉瞬即逝的氣息

Enfintonsouffles'éloigne你的喘息終於遠去了

Loindanslesmontagnes遠到群山深處

Vireauventtournoiedéploietesailes在回旋的風中轉向展開你的翅膀

Dansl'aubegrisedulevant在灰色的晨曦中

Trouveuncheminversl'arc-en-ciel找到一條通往彩虹的路

Sedécouvriraleprintemps踏上尋找春天的旅途

……

我們麵對麵坐著,我的腿架在他的膝蓋上,他的手指輕輕捏著我的腿肚子。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夕陽西下,我們也逐漸沉到黑暗裏去,沒有人講話。我看著遠處的天空幻想著,多年之後,我會和我的孩子在夏末的海濱輕輕哼唱著這首歌,粉橙色的夕陽,清澈的眼睛。在我的想象中,那時的她會是一個勇敢善良**的孩子,她已經學會了去聽去看去感受周遭的一切,她不狹隘,她的想象飛向海上的礁石、遠方的群山。她敏銳,她純淨的感官在探索世界。或許在她年紀更大一些以後,她也會為我寫一首歌,紀念這個時刻。這樣的想象讓我熱淚盈眶。我偷偷地用手背擦掉淚水,幸好天色已晚,而且他也正望著遠處什麽地方出神,沒有看到那一點點不太容易解釋的眼淚。

五月餘下的日子過得平常又平靜。Lyle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去波士頓或是西海岸的什麽地方待了幾天,離開之前詳詳細細地跟我說了一遍行程,但我轉頭就不記得了。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從敞篷保時捷到四平八穩的四門沃爾沃,對我來說,他好像真的不一樣了。

同時我也變了,不知不覺間開始覺得自己總會弄丟東西,覺得有些事情記得住記不住都沒關係,覺得一雙小襪子買三塊九毛九還是二十八美元全無所謂。我甚至開始在附近的一家手工藝品店裏學刺繡和編織法式花邊。而且,還漸漸喜歡上購置整套相配的東西,比方說買到一個金色的複古風格的粉盒,就非得找到一整套金色複古的小東西不可,像是未染色的亞麻手帕、金色小梳子和手鏡、金色筆杆的水筆和米色皮封麵的記事本,等等。各種顏色、質感不同的珠寶、絲綢、皮革在衣櫥裏各得其所,賬單蜂擁而來,而Lyle很大度地什麽廢話也沒說,有時候還會讚我新買的項鏈或是鞋子很漂亮,並且提醒我馬上就該是添置海濱裝扮的季節了。

五月底的時候,Victoria打了個電話過來,說她在曼哈頓的一家雜誌社找到一個實習工作,整個暑假都會待在紐約。我剛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提出來要住在我這裏,又惹得Lyle不高興,她就已經告訴我,接下去三個月,她會在Soho區一個女同學家裏暫住。我為自己小人之心慚愧,連忙請她來參加我極小規模的babyshower41,日子定在六月三號,那天她剛好已經到紐約了。

六月二日下午,我跑到西區很遠的一條街上去買一套做手工的工具,古董似的黃銅剪刀、頂針和切線器,基本沒有什麽實際用處,隻是擺在那個維多利亞風格的針線盒裏比較好看而已。順便又在同一家店裏買下七條白色亞麻手帕,上麵繡著法語寫的星期一到星期日,字體秀麗,手工很精致。我記得小時候上幼兒園,有很多孩子胸前都別著這樣的手帕,每天換一條,當然上麵的字是印上去的中文黑體字,一整套也隻要幾塊錢而已。

買完東西,那家小鋪子的法國女老板過來替我開門。透過門上的玻璃,我看到對麵人行道上一個華裔姑娘的側臉,竟然是Victoria。正想過去打招呼,又看到她旁邊一個淺栗色頭發的男人,左手抓著她的胳膊,右手伸出來攔下一輛過路的出租車,替她拉開車門。她坐進去,他彎下腰好像吻了她一下,關上車門。車子開了,他穿過馬路。我的車泊在馬路邊上,司機靠在車頭旁邊吸煙。他經過那裏的時候,朝車牌看了一眼,似乎笑了一下,走遠了。街對過的房子倒沒有什麽特別,就是一幢老式公寓而已。

第二天下午的聚會上,有不少幾個月沒見的朋友同事出現。給我的感覺不像幾個月,而像是好幾年。三點多的時候,Victoria來了。看起來比二月份更瘦了一些,進門就不跟我說中文了,講英語的口音也變了些許,已經幾乎聽不出那種上海中學生的腔調來了。

我去廚房拿東西,她也過來幫忙,隻有Damala在旁邊,我跟她講上海話:“我昨天下午看到你了,就在兒童博物館那邊。”

“你怎麽沒叫我?是不是看到我在出租車上?”她笑著問我。

“不是,你剛好坐上車。”

她愣了一下,沒接口。

我讓Damala先把茶和點心拿出去,關上門,問她:“跟你在一起的那個就是HowardRoth對嗎?”

“就是他。”她回答得很幹脆。

“HowardRoth有老婆的,你知道嗎?”

她睜大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後無所謂地回答:“我老早就知道了。”

“那為什麽……”她的反應讓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麽好了。

“你就不要管了,好不好?”

我差點說出來,要不是怕到時候我爸媽煩我,我也懶得來管。她站起來要出去,走到門口,又轉回來,開始對我開英文:“你不應該這麽自信,隻有你認識的男人想跟你結婚,別人的男朋友就全都是玩玩的。”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Roth已經結婚了。”

“收他點小禮物,買輛新車,讓他幫我在紐約找個工作,其他我也沒想怎麽樣。這種事情,你不可能不知道,至少你老公你應該了解的,忠誠根本不在他們的詞匯表裏。”她侃侃地說。在那之前,我根本想不到她還能說出那麽經典的話來,加上個注腳,幾乎可以當成名人名言引在書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