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黑夜

第34章 地盤 (2)

到那裏的時候差不多七點半鍾,底樓兒童中心已經沒人了,放下了卷簾門,隻有入口的地方有個值班的警衛,要我留下名字才放我上樓。法律援助中心在五樓有間十幾個人坐的辦公室,整間房間隻有Nick坐的位子上麵亮著一盞燈。聽到我進門的聲音,他抬頭跟我打了個招呼,說他一會兒就好。

我問他:“三百個小時到今天就滿了,你幹嗎還留在這裏苦幹?”

“接手這件案子的人說不做完這些就不算交接完成,我至少比他有職業素質。”他回答得一本正經,然後又要我把吃的東西放在一個離他很遠的桌子上。那個位子靠窗,旁邊的角落裏擺著一棵很難看的塑膠聖誕樹。

“幹嗎坐這裏?就因為這個?”我指著樹問他。

“不是,”他跑過來指著電腦顯示器上的名牌對我說,“就是他跟我交接,臨走留些紀念給他。”說完聳著肩膀笑起來。我看著他無語了。

我們倆坐在那張桌子邊上吃東西,吃完之後照他的意思,沒擦桌子。填飽了肚子,他又開始工作,叫我坐在他對麵,毫不客氣地把手上資料分了一半給我。八點鍾,周圍突然變安靜了,房間裏似乎少了種習慣當做背景的聲音,我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是空調停了。室內的溫度又維持了半個小時左右,然後開始越來越冷。我們先是穿上外套,後來不得不係上圍巾。我來的時候戴了頂黑色薄絨質地的運動軟帽,Nick說他頭發短,一定要我讓給他戴。我不肯,他伸手就搶過去戴上了。那頂帽子他戴起來顯得腦袋圓圓的,倒不難看。那天他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的羽絨外套,又厚又暖的樣子,不知道出於什麽樣的心情,我從他對麵的位子上站起來,走過去,俯身從背後抱住他,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麵。

他躲了一下,輕聲說:“不要這樣。”我有點意外,站直了看著他,他繼續埋頭看資料,就好像旁邊沒有我這個人似的,過了很久,才抬起頭,對我說:“我其實也蠻搶手的。稅前年收入超過三十萬,在中城買了房子,有胸大肌沒有肚腩。我值得更好的,你也是一樣。”內容有點好笑,但他說得很嚴肅。我忍不住笑起來,話說完他自己也笑了。

日子過到零七年的六月,Caresse就要過一歲生日了,她會叫媽媽,握緊小拳頭,能搖搖晃晃地自己走上幾步,一隻手拉著我可以走得很穩。她健康強壯,到那個時候為止從來沒有生過病。一天又一天,她越來越漂亮,麵孔粉白,頭發是柔和的棕色,細而柔軟,發稍微微打卷,睫毛濃密卷翹叫所有人羨慕,隨便什麽時候周身都散發著一股特別清甜的奶油味兒。她長得像Lyle多一點,但有兩個地方明顯像我,微微向上的眼梢和尖下巴頦兒。

她是個再好不過的孩子,卻總有人貪心不足。Nicole好幾次在我麵前說起Lyle小時候,號稱他十個月大就會學著大人的樣子叫他爸爸的名字,所以,Caresse到現在還隻會叫媽,肯定是我這方麵的原因。

出於禮貌,我裝作聽不懂她的言下之意,隻是回答:“男孩子這麽早會講話,倒是蠻少見的。”心想她肯定是年紀大了,記錯了。同時還覺得難以置信,都要離婚了還要聽所謂的婆婆嫌這嫌那的。隻因為有這麽個孩子,似乎總也離不徹底了。

不過,我不能不承認,Caresse確實不是個叫人驚喜的孩子。她半歲才會主動翻身。我花了很大的工夫,加上Claudia的育兒秘訣,才在她九個月大的時候教會她往前爬不倒退。她甜美、漂亮、好脾氣,卻完全不是我理想當中的樣子。我從前總以為自己會生個聰明、**、火暴脾氣的孩子,就像我自己。但是,基因就是這樣神奇,她就是她現在這個樣子。管它呢,我愛她,她隨便笑一下就能感動我。

周歲生日之前,Nicole請到一個據說很有名的攝影師給Caresse拍肖像照片。我特地請了半天年假,跑到麥迪遜大街和東三十一街那裏看他們拍攝。那天雨下得不小,我沒叫到出租車,從第二十八街的地鐵站出來,Lyle打電話給我,在附近把我捎上了。Caresse在車上睡得挺熟,直到車子停下來,開關車門的聲音才把她吵醒。

攝影師是個年紀挺輕的日本人,名和姓都很長,名字以Aki開頭,所以別人就都叫他Aki了。攝影棚裏陌生的環境讓Caresse哭了一陣兒,緊摟著我的脖子不放手。我抱著她,一邊哄一邊到處亂晃。直到雨逐漸停了,淡淡的日光透過角落裏一扇狹長窗戶照進來,我抱著Caresse站在窗邊,讓她看外麵的景色,她才慢慢安靜下來。Aki端著照相機走過來,對著我們按下快門。

“這樣的光線很美,很難得。”他放下相機告訴我。

於是,那天的第一組照片裏麵,我和Caresse都是濕漉漉的樣子。她眼睛裏掛著淚珠,我頭發和衣服上沾滿雨水。我抱著她,她摟著我的脖子,兩個人在雨後潔白清澈濕漉漉的日光裏麵,那光線帶著些憂愁,卻不沉重。

“拍得真好。”我看著麥金塔電腦屏幕裏的自己,對Aki說。

“紀念日的時候可以再來。”他回答。

“什麽紀念日?”我沒聽懂。

“結婚之類的。”

“我們離婚了。”我隨口對他說,想想不對,又接著一通解釋,“還沒離,不過分居了。”

我尷尬得要死,聽的人倒沒覺得我很奇怪,第二天打電話約我出去。我同意了。

我們在一間輕鬆隨便的餐廳見麵,店堂裏正放著一首有些耳熟的鄉村歌曲。坐定之後,他突然冒出來一句:“以吻封箋。”

“什麽?”

“以吻封箋,這首歌的名字,傑森·多諾凡唱的。”

我不太記得那天中午我們究竟還聊了些什麽,不過整個談話差不多就是上麵的樣子,我跟不上他的思路,他也搞不清我在說什麽。他的英語說得無可指摘,隻是我們太不同了。他比我小一歲,是個徹頭徹尾的行動派,喜歡用動作和圖像表達自己,而我顯然更習慣喋喋不休地說話。我們斷斷續續地約會過幾次,我暗示過不行,但過幾天他還是來約我。快到八月的時候,我發覺此人竟然和NatashaPoly,DoutzenKroes,CarolineTrentini42很熟,他那個長得異乎尋常的名字時不時地出現在時尚雜誌上麵。Nick知道了開始在旁邊攛掇,讓我千萬等到秋季時裝周之後再跟Aki拗斷,他要T台邊上第二排的位子,說不定還可以在招待會上搭上個麻豆。

等到事情過去很久,Lyle知道這段插曲之後的反應就完全不同了——他皺起眉頭,慢悠悠地嘲笑說:“那個人不是Gay嗎?”

“你落伍了,大爺。”我毫不客氣的嘲笑回去。

Aki是個很好的人,過著低碳生活,為保護吳哥窟的曆史遺跡和肯尼亞的原始森林做過一些有意義的事情。然而,無論是為了Bryant公園裏大帳篷的門票,還是別的什麽,我和他之間的聯係沒能持續到秋季。八月結束,九月來臨的時候,他給我留言,問我想不想去看一部電影。那個時候,我正為了另一件事發愁,轉頭就忘記了給他回電話的事情。等再想起來,已經是兩個禮拜之後了,我覺得很過意不去,訂了一隻裝滿白色洋桔梗的棕色仿皮紙禮盒送到他的攝影工作室,算是道歉。他打電話來說謝謝,笑著問我怎麽想到送花給男生的?掛斷電話之前,我們互相說“保持聯係”,然後,就沒了音信。

開頭我覺得沒有什麽不對,滿不在乎地跟Nick解釋,自己畢竟已經習慣了美國車,突然換了日本車一定不能適應,哪怕那是輛雷克薩斯。而且我這個人又比較老派,做不到不帶感情地試一回車子。不過,說歸說,我慢慢地也開始捉摸,我跟Aki之間到底為什麽不行?我們兩個人的確很不一樣,不過那種不同似乎也超不過我和Lyle之間的分別。在第一個吻之前,我根本沒想過和Lyle會有更進一步的可能。而區別,可能就在那一吻之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