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

正文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袁承誌回身又待去刺皇太極時,那道人的拂塵已向他腦後拂來,拂絲為內勁所激,筆直戳至,猶似杆棒。

袁承誌無奈,隻得回劍擋開。

兩人這一搭上手,登時以快打快,瞬息間拆了二十餘招。

袁承誌竭盡平生之力,竟是絲毫占不到上風,越鬥越是心驚,突然間風聲過去,右頰又被拂塵掃了一下,料想臉頰上已是多了數十條血痕,驀地裏青青的話在腦海中一閃:“承誌哥哥,韃子皇帝刺得到果然好,刺不到也就罷了,你自己可千萬要保重。”

眼見敵人如此厲害,隻得先謀脫身,他一邊鬥,一邊移動腳步,漸漸移向殿口。

那道人冷笑道:“在我玉真子手下也想逃命?癡心妄想!”說著拂塵連進三招,盡是從意料不到的方位襲來。

袁承誌一時不知如何招架才是,腳下自然而然的使出木桑所授“神行百變”步法,東竄西斜,避了開去。

不料這玉真子如影隨形,竟於他的“神行百變”步法了然於胸,袁承誌閃到東,他跟到東,竄到西,他追到西。

袁承誌雖讓開了那三招,卻擺脫不了他源源而來的攻擊。

這一來,兩人都是大奇。

玉真子叫道:“你叫甚麽名字?是木桑道人的弟子嗎?”袁承誌道:“不是。”

玉真子問道:“你怎地會鐵劍門的步法?”袁承誌反問道:“你是漢人,怎地反幫韃子?”玉真子怒道:“倔強小子,死到臨頭,還在胡說。”

刷刷兩招。

袁承誌眼見對方了得,稍有疏神,不免性命難保,當即凝神致誌,使開本門華山派劍法接招。

玉真子看了數招,叫道:“啊,你是華山派穆老猴兒門下的小猴兒,是不是?”袁承誌不肯隱瞞師門,喝道:“是便怎樣?”一招“蒼鬆迎客”,長劍斜出,內力從劍身上嗤嗤發出,姿式端凝,招迅勁足。

玉真子讚道:“好劍法,小猴兒不壞!”袁承誌罵道:“你倚老賣老甚麽?”玉真子笑道:“老猴兒也不是我對手,你小猴兒更加不用想。”

袁承誌不再說話,全神貫注的出劍拆招。

玉真子微一疏神,左臂竟被金蛇劍劃了淺淺一道口子。

這一來,他再也不敢托大,舞動拂塵疾攻。

兩人翻翻滾滾的鬥了二百餘招,兀自難分高下,都是暗暗駭異。

袁承誌不敢亂使金蛇劍法和木桑所授的功夫,前者究未十分純熟,後者對方似所深知,招招使的盡是華山派本門劍法。

金蛇劍本來鋒銳絕倫,無堅不摧,但玉真子的拂塵塵絲柔軟,毫不受力,竟是削它不斷。

金蛇劍與拂塵招術變幻,勁風鼓蕩,崇政殿四周巨燭忽明忽暗。

又拆數十招,驀聽得皇太極以滿洲語呼喝幾句,六名布庫武士分從三麵撲上。

袁承誌料想今日已刺不到韃子皇帝,急揮長劍疾攻兩招,轉身向殿門奔出。

玉真子拂塵揮出,塵絲已卷住了金蛇劍的尖鉤。

兩人同時拉扯,片刻間相持不下。

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同時抓住了袁承誌雙臂。

袁承誌大喝一聲,鬆手撤劍,雙掌在兩名武士背上一拍,運起混元功內勁,兩名武士身不由主的向玉真子撞去,玉真子無奈,隻得也撤手鬆開拂塵之柄,出掌推開兩名武士,嗆啷啷一響,拂塵與金蛇劍同時掉落在地。

便在這時,兩名武士已抱住了袁承誌雙腿。

玉真子右掌向袁承誌胸口拍到。

袁承誌雙足凝立,還掌拍出。

兩名武士拚命拉扯,要將他扳倒,卻哪裏扳得動?玉真子掌來如風,瞬息之間連出一十二掌。

袁承誌一一解開,突然頸中一緊,一名武士撲在他背上,伸臂扼住了他咽喉。

袁承誌左肘向後撞出,正中他胸腹之間。

那武士狂噴鮮血,都噴在袁承誌後頸,熱血汩汩從他衣領中流向背心,扼住他咽喉的手臂漸鬆。

袁承誌正待運勁擺脫,一名武士撲上來扭住了他右臂。

玉真子乘機出指疾點,袁承誌伸左手擋格。

他雖隻剩下一隻左臂可用,仍是擋住了玉真子點來的七指連點。

玉真子右指再點,左掌拍向袁承誌麵門。

袁承誌急忙側頭相避,左臂卻又被一名武士抱住了。

玉真子噗噗噗連點三下,點了他胸口三處大穴,笑道:“放開吧,他動不了啦。”

四名抱住袁承誌雙手雙腿的武士卻說甚麽也不放手。

皇太極的侍衛隊長拿過鐵鏈,在袁承誌身上和手足上繞了數轉,眾武士這才放手,將伸臂扼在袁承誌頸中的武士扶下來時,隻見他凸睛伸舌,早已氣絕而死。

皇太極道:“玉真總教頭和眾武士、眾侍衛護駕有功,重重有賞。

老鮑、老寧,你們受傷了嗎?”鮑承先和寧完我已由眾侍衛扶起,哼哼唧唧的都說不出話來。

皇太極回入龍椅坐下,笑吟吟的道:“喂,你這年輕人武功強得很哪,你叫甚麽名字?”袁承誌昂然道:“我行刺不成,快把我殺了,多問些甚麽?”皇太極道:“是誰指使你來刺我?”袁承誌心想:“我便照實而言,也好讓韃子知道袁督師有子。”

大聲道:“我是前薊遼督師袁公的兒子,名叫袁承誌。

你韃子侵犯我大明江山,我千萬漢人,恨不得食你之肉。

我今日來行刺,是為我爹爹報仇,為我成千成萬死在你手下的漢人報仇。”

皇太極一凜,道:“你是袁崇煥的兒子?”袁承誌道:“正是。

我名叫袁承誌,便是要繼承我爹爹遺誌,抗禦你韃子入侵。”

眾侍衛連聲呼喝:“跪下!”袁承誌全不理睬。

皇太極揮手命眾侍衛不必再喝,溫言道:“袁崇煥原來有後,那好得很啊。

你還有兄弟沒有?”袁承誌一怔,心想:“他問這個幹麽?”說道:“沒有!”皇太極問道:“你受了傷沒有?”袁承誌叫道:“快將我殺了,不用你假惺惺。”

皇太極歎道:“你爹爹袁公,我是很佩服的。

可惜崇禎皇帝不明是非,殺害了忠良。

當年你爹爹跟我曾有和議,明清兩國罷兵休民,永為世好。

隻可惜和議不成,崇禎反而說這是你爹爹的大罪,我聽到後很是痛心。

崇禎殺你爹爹,你可知是哪兩條罪名?”袁承誌默然。

他早知崇禎殺他爹爹,有兩條罪名,一是與清酋議和,勾結外敵,二是擅殺皮島總兵毛文龍。

孫仲壽、應鬆等說得明白,當日袁督師和皇太極議和,隻是一時權宜之計,清兵勢大,明兵力所不敵,隻有練成了精兵之後,方有破敵的把握,議和是為了練兵與完繕城守。

至於毛文龍貪贓跋扈,劫掠百姓,不殺他無以整肅軍紀。

皇太極道:“你爹爹是崇禎害死的,我卻是你爹爹的朋友。

你怎地不分好歹,不去殺崇禎,卻來向我行刺?”袁承誌道:“我爹爹是你敵人,怎會是你朋友?你使下反間計,騙信崇禎,害死我爹爹。

崇禎要殺,你也要殺。”

皇太極搖搖頭,道:“你年輕不懂事,甚麽也不明白。”

轉頭向範文程道:“範先生,你開導開導他。”

袁承誌大聲道:“你想要我學洪承疇麽?哼,袁督師的兒子,會投降滿清嗎?”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

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裏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

袁承誌心中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被崇禎下旨擒拿時,他心中不服,帶兵反出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重受崇禎令旨。

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

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

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

袁承誌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誌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麽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

袁承誌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

祖大壽全身一顫,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隻“啊,啊,啊”幾聲。

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由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

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

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

祖大壽跪下連連磕頭,說道:“皇上天恩浩蕩,臣自當盡力相勸。”

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祖大壽走到袁承誌身邊,伸手欲扶。

袁承誌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別來碰我!”祖大壽縮開了手,躬身退出殿去。

兩名侍衛攜著袁承誌,跟在他身後。

袁承誌回過頭來,向皇太極瞧去,隻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卻顯得甚是和藹。

袁承誌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裏在打甚麽鬼主意。”

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上自己的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

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誌身上的鐵鏈。

袁承誌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隻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誌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

袁承誌暗暗運氣,覺膻中穴處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的手勁當真了得。

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

若無這背心護體,哪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

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死了這漢奸,穿窗逃走。”

卻聽祖大壽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

袁承誌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問道:“你……你說甚麽?”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

你還是去吧。”

袁承誌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有受傷?”袁承誌道:“沒有。”

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

袁承誌道:“你為甚麽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

袁承誌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

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

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

袁承誌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

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甚麽?在大淩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

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

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

袁承誌道:“那麽你跟我一起逃走。”

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

袁承誌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

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

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

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

可是……可是……”越是委決不下,越是咳得厲害,麵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

袁承誌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隻是凝神運氣。

那玉真子的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甚順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若是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

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

他微吃一驚,隻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似在呆呆出神。

袁承誌站起身來,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袁承誌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麽來曆?武功這麽厲害。”

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被他打敗了。

皇帝十分喜歡,封了他一個甚麽‘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

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

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

袁承誌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

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

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

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

袁承誌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

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

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誌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誌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道這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

袁承誌不再言語了。

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裏。

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

袁承誌驚道:“怎麽?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麽?”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誌隻得接住。

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誌叫道:“祖叔叔,祖叔叔。”

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城,就這麽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隻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袁承誌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

又行了約莫十裏,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

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的懷裏,叫道:“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誌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誌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

於是簡略說了經過。

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青青拍拍胸口,籲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袁承誌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

青青道:“大夥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

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

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

袁承誌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隻道他正在勸我投降。”

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

鐵羅漢道:“我也去。”

青青道:“你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

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

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

袁承誌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

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

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

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裏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

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

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

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這不是袁承誌的金蛇劍是甚麽?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

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

袁承誌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

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

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

袁承誌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

胡大哥隻須盜劍,不必殺他。

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為。”

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

袁承誌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

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凶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就算受了致命重傷,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過晚飯後,胡桂南換上黑衣,興衝衝的出去。

袁承誌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你把風。”

兩人相偕出店。

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麽要幹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擔心。

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裏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

隻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

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隻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裏。”

袁承誌道:“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

隻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

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話未說完,隻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來。

袁承誌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

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

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

那武士道:“你作甚麽?我不明白。”

不料他竟會說漢語。

原來盛京本名沈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清所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

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

這些布庫武士除了練武摔交,每日裏便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

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裏?”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真是妙極了。”

嘴巴向著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裏。”

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

袁承誌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

胡桂南將他拖入了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隻見到處黑沉沉地,窗戶中並無燈燭之光。

胡桂南低聲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

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牆上,悄沒聲息的爬上。

跟著又沿牆爬下。

袁承誌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一隻烏龜一般,但半點聲息也無。

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

他怕進屋時若是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牆邊,凝神傾聽。

過了一會,聽得牆內樹上有隻夜梟叫了幾聲,跟著便又一片靜寂。

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的嬉笑之聲。

接著有個男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

袁承誌心道:“他還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

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牆而入,隻聽得男女嬉笑之聲不絕,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哪一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

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

袁承誌登時麵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幹那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

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也是禁不住一蕩,當即又悄悄出牆,坐在草叢之中。

又過了一會,一陣風吹來,微感寒意。

這日是八月初旬,北國天時已和江南隆冬一般。

突然之間,隻聽得玉真子厲聲大喝:“甚麽人?”袁承誌一驚站起,暗叫:“糟糕,給他發覺了!”躍上牆頭,隻見一個黑影飛步奔來,正是胡桂南,奔到臨近,卻見他手中累累贅贅的抱著不少物事,心念一閃:“胡大哥偷兒的脾氣難除,不知又偷了他甚麽東西,這麽一大堆的。”

當下不及細想,躍下去將他一把抓起,飛身上牆,躍下地來,便聽得玉真子喝道:“鼠輩,你活得不耐煩了。”

身子已在牆頭。

胡桂南叫道:“得手了!快走!”袁承誌大喜,回頭一望,不由得大奇,星光熹微下隻見玉真子全身**,下體卻臃臃腫腫的圍著一張厚棉被,雙手抓著被子。

袁承誌忍不住失笑。

胡桂南笑道:“牛鼻子正在幹那調調兒,我將他的衣服都偷來了。”

說著雙手一舉,原來抱的是一堆衣服,轉身道:“盟主,你的寶劍!”那把金蛇劍正插在他的後腰。

袁承誌拔過劍來,順手插入腰帶,又奔出幾步。

玉真子已連人帶被,撲將下來,喝道:“小賊!”伸右掌向胡桂南劈去。

袁承誌出掌斜擊他肩頭,喝道:“你我再鬥一場。”

玉真子隻感這掌來勢淩厲之極,急忙回掌擋格。

雙掌相交,兩人都倒退了三步。

玉真子大吃一驚,看清楚了對手,心下更驚,叫道:“啊!你這小子逃出來了。”

他初時隻道小偷盜劍,便赤身露體的追了出來,哪料得竟有袁承誌這大高手躲在牆外。

袁承誌一退之後,又即上前。

玉真子左手拉住棉被,惟恐滑脫,隻得以右掌迎敵。

但這條大棉被何等累贅,隻拆得兩招,腳下一絆,一個踉蹌,袁承誌順勢一拳,重重擊在他肩頭。

玉真子又急又怒,他正在濃情暢懷之際,給胡桂南乘機偷去了寶劍衣服,本已大吃一驚,這時再遇勁敵,肩頭中了袁承誌破玉拳中的一招,整條右臂都酸麻了。

他自八歲之後,從未在人前**過身子,這時狼狽萬狀,全想不到若是拋去棉被,赤身露體的跟袁承誌動手又有何妨?時當夜晚,又無多人在旁,就算給人瞧見了,他本是個風流好色的男子,也沒甚麽大不了。

但穿衣的習俗在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手忙腳亂的隻顧抵擋來招,左手卻始終緊緊抓著棉被不放。

再拆兩招,背心上又被袁承誌一掌擊中。

這一掌蓄著混元功內勁,玉真子再也抵受不住,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袁承誌住手不再追擊,笑道:“此時殺你,諒你死了也不心服,下次待你穿上了衣服再打過。”

胡桂南急道:“盟主,饒他不得,隻怕於祖大壽性命有礙。”

袁承誌心中一凜:“不錯,他去稟告韃子皇帝,又加重了祖叔叔的罪名,非殺他滅口不可。”

縱身上前,雙拳往他太陽穴擊去。

玉真子見來招狠辣,自然而然的舉起雙手擋格,雖將對方來拳擋開,但棉被已溜到腳下,“啊”的一聲驚呼,胸口已結結實實的被袁承誌飛腳踢中。

玉真子大駭,再也顧不得身上一絲不掛,拔足便奔。

袁承誌和胡桂南隨後追去。

這道人武功也當真了得,身上連中三招,受傷極重,居然還是奔行如飛,輕功之佳,實是當世罕有。

袁承誌急步追趕,眼見他竄入了那座牛皮大帳,當即追進。

剛奔到帳口,隻見帳內燭火照耀如同白晝,帳內站滿了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