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

正文第十五回 纖纖出鐵手 矯矯舞金蛇隻見那金色小蛇慢慢在雪地中遊走,那乞丐屏息凝氣,緊緊跟隨。

小蛇遊出十餘丈,來到一個徑長丈許的圓圈。

四圍都是白雪,圈中卻片雪全無。

眼見雪花飄入圈子便即消融,變成水氣,似乎泥土底下藏著個火爐一般。

小蛇遊到圈邊,並不進去,圍著圈子繞了幾周。

那乞丐向袁承誌和青青搖手示意,叫他們不可走近。

兩人心想化子捉蛇,有甚麽大不了,見他煞有介事,就靜靜站在一旁觀看。

隻見那小蛇向著圈子中間一個大孔不住噓氣,過了一盞茶時分,隻聽嗤的一聲響,小蛇猝然退倒,洞裏竄出一條大蛇來。

青青嚇了一跳,失聲驚呼。

那乞丐怒目橫視,如不是他心情緊張,隻怕早已大聲斥罵了。

大蛇身長丈餘,粗如人臂,全身斑斕五色,一顆頭作三角形,比人的拳頭還大。

袁承誌曾聽木桑道人說起,凡蛇頭作三角形的必具奇毒,尋常大蛇無毒,此蛇如此巨大,卻是毒蛇,實在罕見。

蛇蟲之物冬天必定蟄伏土中,極少出外,這大蛇似是被小蛇激引出來,血紅的舌頭總有半尺來長,一伸一縮,形狀可怖。

這時小蛇繞圈遊走,迅速已極。

大蛇身軀比小蛇粗大何逾五六十倍,但不知怎樣,見了小蛇竟似頗為忌憚,身子緊緊盤成一團,昂起蛇頭,雙目緊緊盯住小蛇,不敢絲毫怠忽。

小蛇越遊越急,大蛇轉頭也隨著加快。

青青這時不再害怕,隻覺很是有趣,一回頭,卻見那乞丐手舞足蹈,正在大忙特忙,不住從一隻破布袋裏摸出一塊塊黃色之物,塞入口中亂嚼,嚼了一陣,拿出來捏成細條,圍在圈外,慢慢的布成了一個黃圈。

藥物氣息辛辣,雖然相隔不近,卻仍是刺鼻難聞。

那小蛇突然躍起,向大蛇頭頂撲去,大蛇口中噴出一陣紅霧。

小蛇在空中翻了幾個筋鬥,又落在地下遊走,看來紅霧極毒,小蛇不敢接近。

袁承誌突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記載有一套拳法,路子有些像“八卦遊身掌”,但變化遠為繁複。

此時見到大小兩蛇相拒互攻,忽想這拳法和蛇鬥頗為相似,金蛇郎君當年創下這路拳法,莫非是山觀蛇鬥而觸機麽?又想:這條小蛇也是金色,倒也巧合。

那乞丐仍是不住嚼爛藥物,在第一道黃線圈外又敷了兩道圈子,每道圈子相距尺許。

他布置已畢,這才臉露笑容,俯身靜觀兩蛇爭鬥,那小蛇連撲數次,都被大蛇噴紅霧擊退。

袁承誌心想:“小蛇數次進攻,身法各不相同,大蛇的紅霧卻越噴越稀。

再鬥下去,大蛇必敗。”

卻見大蛇突然反擊,張開大口,露出獠牙疾向小蛇咬去。

小蛇東閃西避,常常間不容發,有時甚至在大蛇口中橫穿而過,大蛇卻始終傷它不到。

這般穿了數次,大蛇似乎明白了敵人的招數,伸口向左虛咬一口,待小蛇躍起,忽然間身子暴長,如箭離弦,一口向小蛇尾上咬去。

那小蛇在空中竟會打轉,彎腰一撞,登時一頭把大蛇的左眼撞瞎。

袁承誌看得心搖神馳,真覺是生平未見之奇,情不自禁,大叫一聲:“好呀!”大蛇受創,嗤的一聲,鑽入了洞中。

它出來得快,回得更快,霎時之間,丈餘的身子沒得無影無蹤。

小蛇對著洞口又不住噓氣。

青青突然感到一陣頭暈,“啊喲”一聲,拉住袁承誌手臂。

袁承誌吃了一驚,知她貪看蛇鬥,站得太近,大蛇噴出來的紅霧是劇毒之物,彌散開來,以致中了蛇毒。

想起胡桂南所贈的朱睛冰蟾是解毒靈物,幸好帶在身邊,忙摸出來放在她口邊。

青青對著冰蟾吸了幾口氣,覺得一陣清涼,沁入心脾,頭暈頓止。

那乞丐望見了朱睛冰蟾,不眨眼的凝視,滿臉豔羨之色。

袁承誌接過冰蟾,放入囊中,拉青青退開了數步,心想:“你這捉蛇化子倒有眼力,知道這是珍物,你天大與毒物為伍,這朱睛冰蟾倒是件防身至寶呢。”

隻見蛇洞中漸漸冒出紅霧,想是那大蛇抵受不住小蛇噓氣,又要出鬥,果然紅霧漸濃,大蛇又嗤的一聲鑽了出來。

這時大蛇少了一隻眼睛,靈活大減,不多時右眼又被撞瞎。

大蛇對準洞口猛竄,哪知小蛇正守在洞口。

兩蛇相對,大蛇一口把小蛇吞進了肚裏。

這一下袁承誌和青青都大出意料之外,眼見小蛇已經大勝,怎麽忽然反被敵人吞去?隻見大蛇翻翻滾滾,顯得十分痛楚,突然一個翻身,小蛇咬破大蛇肚子,鑽了出來。

青青歎道:“唉,這小家夥真是又凶又狡猾。”

大蛇仍是翻騰不已,良久方死。

那小蛇昂起身子,筆直豎起,隻有尾巴短短的一截著地,似乎耀武揚威,自鳴得意,繞著大蛇屍身遊行一周後,蜿蜒向外,那乞丐神色登時嚴重。

小蛇遊到黃圈之旁,突然翻了個筋鬥,退進圈心。

青青問道:“這些黃色的東西是甚麽?”袁承誌道:“想是雄黃、硫磺之類克製蛇蟲的藥物。”

青青道:“這條小蛇很有趣,我幫蛇兒,盼望這化子捉它不到。”

她也早想到了父親的外號,先前那乞丐神態無禮,她倒盼望他給小蛇撞瞎一隻眼睛。

隻見小蛇疾兜圈子,忽然身子一昂,尾部使力,躍了起來,從空中穿過了黃線,落在第二道圈內。

乞丐神色更見緊張,小蛇又是急速遊走,一彈之下,又躍過了一層圈子。

乞丐口中喃喃自語,取出一把藥物,嚼爛了塗在手上臂上。

小蛇在圈中遊走,乞丐跟著繞圈疾行。

青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但不久見乞丐全身淌汗,汗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之中,不覺收了笑容,呆呆怔住,心想這小小一條蛇兒,何苦跟它費那麽大的勁?袁承誌低聲道:“這乞丐武功很好,看來跟沙天廣、程青竹他們不相上下。”

青青道:“我看他身法手勁,也不見有甚麽特別。”

袁承誌道:“你瞧他胸腹不動,屏住呼吸,竟支持了這麽久。”

青青道:“為甚麽不呼吸?啊,我知道啦。

他怕蛇的毒氣,不敢喘氣。”

這時一人一蛇都越走越快,小蛇突然躍起向圈外竄出,乞丐剛巧趕上,迎頭一口氣吹了過去。

小蛇啪的一聲,落在地上,繼續遊走。

如此竄了三次,都被乞丐吹回。

那小蛇忽然不住改變方向,有時向左,有時向右,這麽一來,乞丐便跟它不上了。

那小蛇東邊一竄,西邊一闖,終於找出空隙,躍出圈子。

袁承誌和青青不禁失聲驚呼。

青青跟著拍手叫好。

乞丐見小蛇躍出黃圈,立即凝立不動,說也奇怪,那小蛇並不逃走,反而昂首對著乞丐,蓄勢進攻。

這一來攻守易勢,乞丐神態慌張,想逃不能,想攻不得。

袁承誌手中扣住三粒銅錢,隻待乞丐遇險,立即殺蛇救人。

小蛇竄了數次,那乞丐都避開了,但已顯得十分狼狽。

袁承誌見他危急,正想施放暗器,乞丐忽然急中生智,等小蛇再竄上來時,伸出左手大拇指一晃,小蛇快似閃電,一口已咬住拇指。

乞丐右手食中兩指突然伸出,也已鉗住小蛇的頭頸,兩指用力,小蛇隻得鬆口。

他忙從破布囊裏取出一個鐵管,把小蛇放入,用木塞塞牢,隨手把鐵管在地上一丟,轉頭對袁承誌厲聲道:“快拿冰蟾來救命。”

青青見小蛇終於被擒,已是老大不快,聽他說話如此無禮,更是有氣,說道:“偏不給!”袁承誌見他一身武功,心中愛惜,又見他左掌已成黑色,腫得大了幾乎一倍,而黑色還是向上蔓延,這小蛇竟具如此劇毒,不禁心驚,於是取出朱睛冰蟾,遞給了他。

乞丐大喜,忙把冰蟾之口對準左手拇指,不到片刻,傷口中的黑血汩汩流下,都滴在雪上,有如潑墨一般。

掌上黑氣漸退,腫脹已消,再過一陣,黑血變成紅血。

乞丐哈哈大笑,在褲上撕塊破布紮住傷口,把冰蟾放入了自己布囊。

青青伸出手道:“冰蟾還來。”

乞丐雙眉豎起,滿臉凶相,喝道:“甚麽冰蟾?”青青向他身後一指,驚叫起來:“啊,那邊又有一條小金蛇!”乞丐吃了一驚,回頭去看。

青青俯身拾起地下鐵管,對準乞丐的背心,喝道:“我拔塞子啦。”

乞丐知道中計,這塞子一拔開,小蛇必定猛竄而出,咬他背心,自己上身**,如被咬中要害,縱使身有冰蟾,也未必救治得了,隻得哈哈大笑,摸出冰蟾來還給袁承誌,笑道:“我是跟你們開玩笑的,這小姑娘真聰明。”

青青待袁承誌接過冰蟾,把小鐵管還擲地下。

袁承誌本來頗想和那乞丐結交,然見他非但不謝救命之恩,反而覬覦自己至寶,人品十分卑下,拱手說了聲:“後會有期。”

就和青青攜手走了。

那乞丐目露凶光,喝道:“喂,你們兩個慢走!”青青怒道:“幹甚麽?”乞丐道:“把冰蟾留下,就放你們走路。

你們兩個小家夥想不想活命?”青青見他如此蠻不講理,正要反唇相譏,袁承誌搶著道:“閣下是誰?”那乞丐目光炯炯,雙手一伸一縮,作勢便要撲來傷人。

袁承誌心想:“這惡丐自討苦吃。”

那乞丐正要出擊,突聽遠處兵刃叮當相交,幾個人呼斥奔逐,踏雪而來。

前麵奔逃的是兩個紅衣童子,肩頭都負著一個大包袱,邊逃邊打,後麵追趕的是四五名公差,為首一人,袁承誌和青青認得正是獨眼神龍單鐵生。

他手持一杆鐵尺,敲打截戳,居然都是上乘的點穴功夫。

這件公門中差役所用的尋常武器,在高手手裏竟也極具威力。

那兩個童子招架不住,直向乞丐奔來,叫道:“齊師叔,齊師叔!”一麵把肩頭的包袱拋了過來。

那乞丐雙手各接一包,放在地下。

他見二童拋去重物後身手登時便捷,返身雙戰單鐵生,打得難解難分,其餘幾名公差武功都是平平,心中記著冰蟾至寶,轉身撲向袁承誌,伸手便去抓他肩頭。

袁承誌不願顯示武功,回頭就跑,躲到了單鐵生身後。

單鐵生初見袁承誌、青青和那乞丐站在一起,早就暗自心驚,忽見乞丐與袁承誌為敵,登時精神大振,左掌夾著鐵尺,連連進襲,隻聽“啊”的一聲,一名童子“肩貞穴”被鐵尺點中。

另一名童子一驚,單鐵生乘勢一腳,將他踢了出去。

那乞丐鬥然站住,粗聲粗氣的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單老師!”單鐵生道:“閣下尊姓大名?在下求你賞我們一口飯吃。”

那乞丐道:“我一個臭叫化子,有甚麽名字?”俯身解開紅衣童子被點的穴道。

這時兩名公差已把地下的包裹撿起,那乞丐忽然呼哨一聲,兩名童子搶將上去,一掌一個,打倒兩名公差,搶了包袱便走。

單鐵生提起鐵尺,發足追去,喝道:“大膽小賊,還不給我放下。”

兩名童子毫不理會,隻是狂奔。

單鐵生幾個起落,舉鐵尺向後麵那童子背心點去,突然風聲響處,那乞丐斜刺裏躍到,夾手就來奪他鐵尺。

單鐵生雖隻獨眼,武功卻著實了得,鐵尺倒豎,尾端向敵人腕上砸去,那乞丐手腕一沉,左掌反擊對方背心。

單鐵生左臂橫格,想試試敵人的功力。

那乞丐猝然收招,反身一個筋鬥,躍出丈餘,隨著兩名紅衣童子去了。

單鐵生見他身手如此敏捷,不覺吃驚,心想己方雖然人眾,但除自己外都是庸手,孤身追去,勢所不敵,隻得住足不追,向袁承誌長揖到地,連稱:“小人該死,小人該死!”袁承誌愕然不解,說道:“單頭兒不必客氣,那乞丐是甚麽門道?”單鐵生道:“請兩位到亭中寬坐,小人慢慢稟告。”

三人在亭中坐定,單鐵生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了出來。

原來上個月戶部大庫接連三次失盜,被劫去數千兩庫銀。

天子腳底下幹出這等大事來,立時九城震動。

皇帝過不兩天就知道了,把戶部傅尚書和五城兵馬周指揮使狠狠訓斥了一頓,諭示:一個月內若不破案,戶部和兵馬指揮司衙門大小官員一律革職嚴辦。

北京的眾公差給上司追逼得叫苦連天,連公差的家屬也都收了監。

不料衙門中越是追查得緊,庫銀卻接連一次又一次的失盜。

眾公差無法可施,隻得上門磕頭,苦苦哀求,把久已退休的老公差獨眼神龍單鐵生請了出來。

單鐵生在大庫前後內外仔細查勘,知道盜銀子的必非尋常盜賊,而是武林好手,一打聽,知道新近來京的好手隻有袁承誌等一批人。

青青聽到這裏,呸了一聲,道:“原來你是疑心我們作賊!”單鐵生道:“小人該死,小人當時確是這麽想,後來再詳加打聽,才知袁相公在南京義救鐵背金鼇焦公禮,在山東結交沙寨主、程幫主,江湖群雄推為七省盟主,真是大大的英雄豪傑。”

青青聽他這樣的讚捧袁承誌,不由得心下甚喜,臉色頓和。

單鐵生又道:“小人當時心想,以袁相公如此英雄,如此身份,怎能來盜取庫銀?就算是他手下人幹的,他老人家得知後也必嚴令禁止。

後來再加以琢磨,是了,是袁相公要我們好看來著。

這麽一位大英雄來到京城,我們竟沒來迎接,實在是難怪袁相公生氣。

咳,誰教小人瞎了眼珠呢。”

青青向他那隻白多黑少的獨眼望了一望,不由得噗哧一笑。

單鐵生續道:“因此我們連忙補過,天天到府上來請安謝罪。”

青青笑道:“你不說,誰知道你的心眼兒啊!”單鐵生道:“可是這件事又怎麽能說?我們隻盼袁相公息怒,賞還庫銀,救救京城裏數百名公差的全家老小,哪知袁相公退回我們送去的東西,還查知了小人的名字和匪號,大撒名帖,把小人懲戒了一番。”

青青隻當沒聽見,絲毫不動聲色。

單鐵生又道:“這一來,大家就犯了愁。

小人今日埋伏在庫裏,隻等袁相公再派人來,就跟他拚命,哪知來的卻是這兩個紅衣童子。

我們追這兩個小鬼來到這裏,又遇見這怪叫化。

袁相公,總得請你指點一條明路。”

說著跪了下去,連連磕頭。

袁承誌忙即扶起,尋思:“那乞丐和紅衣童子雖然似乎不是善類,但他們既與官府為難,我又何必相助這等醃公差?何況搶了朝廷庫銀,那也是幫闖王的忙。”

當下把如何見到怪叫化、如何看他捉蛇、那乞丐如何想搶他冰蟾的事說了。

單鐵生求他幫同拿訪。

袁承誌笑道:“拿贓是公差老哥們幹的事。

兄弟雖然不成器,還不致做這種事。”

單鐵生聽他語氣,不敢再說,隻得相揖而別,和眾公差怏怏的走了。

歸途之中,青青大罵那惡丐無禮,說下次若再撞見,定要叫他吃點苦頭。

正走之間,隻見迎麵走來一批錦衣衛衙門的兵丁,押著一大群犯人。

群犯有的是滿頭白發的老人,有的卻是還在懷抱的嬰兒,都是老弱婦孺。

眾兵丁如狼似虎,吆喝斥罵。

一名少婦求道:“總爺你行行好,大家都是吃公門飯的。

我們又沒犯甚麽事,隻不過京城出了飛賊,累得大家這樣慘。”

一個兵士在她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不是這飛賊,咱們會有緣份見麵麽?”袁承誌和青青瞧得甚是惱怒,知道犯人都是京城捕快的家屬。

公差捕快殘害良民,作孽多端,受些追逼,也冤不了他們,但無辜婦孺橫遭累害,心中卻感不忍。

又走一陣,忽見一群捕快用鐵鏈拖了十多人在街上經過,口裏大叫:“捉到飛賊啦,捉到飛賊啦!”許多百姓在街旁瞧著,個個搖頭歎息。

袁承誌和青青擠近去一看,所謂飛賊,原來都是些蓬頭垢麵的窮人,想是捕快為了塞責,胡亂捉來頂替,不由得大怒。

回到寓所,洪勝海正在屋外探頭探腦,見了兩人,大喜道:“好啦,回來啦!”袁承誌忙問:“怎麽?”洪勝海道:“程老夫子給人打傷了,專等相公回來施救。”

袁承誌吃了一驚,心想程青竹武功了得,怎會給人打傷?忙隨洪勝海走到程青竹房中,隻見他躺在**,臉上灰撲撲的一層黑氣。

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等都坐在床邊,個個憂形於色。

眾人見到袁承誌,滿臉愁容之中,登時透出了喜色。

袁承誌見程青竹雙目緊閉,呼吸細微,心下也自惶急,忙問:“程老夫子傷在哪裏?”沙天廣把程青竹輕輕扶起,解開上衣。

袁承誌大吃一驚,隻見他右邊整個肩膀已全成黑色,便似用濃墨塗過一般,黑氣向上蔓延,蓋滿了整張臉孔,直到發心,向下延到腰間。

肩頭黑色最濃處有五個爪痕深入肉裏。

袁承誌問道:“甚麽毒物傷的?”沙廣天道:“程老夫子勉強支持著回來,已說不出話了。

也不知是中了甚麽毒。”

袁承誌道:“幸好有朱睛冰蟾在此。”

取出冰蟾,將蟾嘴對準傷口。

伸手按於蟾背,潛運內力,吸收毒氣,隻見通體雪白的冰蟾漸漸由白而灰、由灰而黑。

胡桂南道:“把冰蟾浸在燒酒裏,毒汁就可浸出。”

青青忙去倒了一大碗燒酒,將冰蟾放入酒中,果然縷縷黑水從蟾口中吐出,待得一碗燒酒變得墨汁相似,冰蟾卻又純淨雪白。

這般吸毒浸毒,直浸了四碗燒酒,程青竹身上黑氣方始褪盡。

程青竹睡了一晚,袁承誌次日去看望時,他已能坐起身來道謝。

袁承誌搖手命他不要說話,請了一位北京城裏的名醫來,開幾帖解毒清血的藥吃了。

調養到第三日上,程青竹已有力氣說話,才詳述中毒的經過。

他道:“那天傍晚,我從禁宮門前經過,忽聽人聲喧嘩,似乎有人吵罵打架。

走近去看,見地下潑了一大灘豆花,一個大漢抓住了個小個子,不住發拳毆打。

一問旁人,才知那個小個子是賣豆花的,不小心撞了那大漢,弄髒了他衣服。

我見那小個子可憐,上前相勸。

那大漢不可理喻,定要小個子賠錢。

一問也不過一兩銀子,我就伸手到袋裏拿錢,心想代他出了這兩銀子算啦。

唉,哪知一時好事,意中了奸人的圈套。

我右手剛伸入袋,那兩人突然一人一邊,拉住了我的手臂………”青青聽到這裏,不禁“啊”的一聲。

程青竹道:“我立知不妙,雙膀一沉,想甩脫二人再問情由,哪知右肩鬥然間奇痛入骨。

這一下來得好不突兀,我事先毫沒防到,當下奮力反手扣住那大漢脈門,舉起他身子,往小個子的頭頂碰去,同時猛力往前直竄,回過身來,才看清在背後偷襲我的是個黑衣老乞婆。

這乞婆的形相醜惡可怕之極,滿臉都是凹凹凸凸的傷疤,雙眼上翻,赫赫冷笑,舉起十隻尖利的爪子,又向我猛撲過來。”

程青竹說到這裏,心有餘悸,臉上不禁露出驚恐的神色。

青青呀的一聲驚叫,連沙天廣、胡桂南等也都“噫”了一聲。

程青竹道:“那時我又驚又怒,退後一步,待要發掌反擊,不料右臂竟已動彈不得,全然不聽使喚。

這老乞婆磔磔怪笑,直逼過來。

我急中生智,左手提起一桶豆花,向她臉上潑了過去。

她雙手在臉上亂抹,我乘機發了兩支青竹鏢,打中了她胸口,總也教她受個好的。

這時我再也支持不住,回頭往家裏狂奔,後來的事便不知道了。”

沙天廣道:“這老乞婆跟你有梁子麽?”程青竹道:“我從來沒見過她。

我們青竹幫跟江南江北的丐幫,素來河水不犯井水。”

青青道:“難道她看錯了人?”程青竹道:“照說不會。

她第一次傷我之後,我回過頭來,她已看清楚了我麵貌,仍要再下毒手。”

胡桂南道:“她手爪上不知道喂了甚麽毒藥,毒性這般厲害?”沙天廣道:“她手爪上定是戴了鋼套子,否則這般厲害的毒藥,自己又怎受得了?”眾人議論紛紛,猜不透那乞婆的來路。

程青竹更是氣憤,不住口的咒罵。

沙天廣道:“程兄你安心休養,我們去給你探訪,有了消息之後,包你出這口惡氣。”

當下沙天廣、胡桂南、鐵羅漢、洪勝海等人在北京城裏四下訪查。

一連三天,猶如石沉大海,哪裏查得到半點端倪?這天早晨,獨眼神龍單鐵生又來拜訪,由沙天廣接見。

單鐵生憂容滿臉,說起戶部庫銀又失了三千兩。

沙天廣唯唯否否,後來隨口說起那老乞婆的事,單鐵生卻留上了心。

次日一早,單鐵生興衝衝的跑來,對沙天廣道:“沙爺,那老乞婆的行蹤,兄弟已訪到了一點消息,最好請袁相公一起出來,大家商酌。”

沙天廣進去說了。

青青道:“哼,他是賣好,還是要脅?”袁承誌道:“兩者都是,這就去見見他。”

眾人一齊出來。

單鐵生道:“兄弟聽說那乞婆中了程爺的青竹鏢,心想她定要用大批地骨皮、川烏顏、蛇藏子、鯪魚甲這幾味藥解傷,於是派人在各家大藥材店守著,有人來買這些藥,就悄悄跟去。

隻見這老乞婆受傷多日,倘若藥材已經買足,這條計策就不靈了。

總算運氣不錯,做公的盤問各處藥材店,得到了線索。

這件事實在古怪!”程青竹道:“甚麽古怪?”單鐵生道:“她藏身的所在,你道是在哪裏?原來是誠王爺的別府!誠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叔父,宗室貴胄,怎會跟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因此兄弟也不敢確定。”

眾人一聽,都大為驚詫。

袁承誌道:“你帶我們到這別府去瞧瞧再說。”

單鐵生答應了。

程青竹未曾痊愈,右臂提不起來,聽從袁承誌勸告,在屋裏候訊。

袁承誌怕敵人乘機前來尋仇,命洪勝海留守保護。

出城七八裏,遠遠望見一列黑色圍牆。

單鐵生道:“那就是了。”

袁承誌疑心大起,暗想:“這明明是紅衣童子進去的所在。

莫非單鐵生查到了大盜落腳的地方,故意引我們來,好做他幫手?要真是王公的別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尋思這幾日來盡遇到詭秘怪異之事,倒要小心在意。

這時沙天廣也想起了袁承誌日前所說的無門大宅,問單鐵生道:“這座宅子沒門,不知人怎樣進去?”單鐵生道:“總是另有秘門吧。

王爺的別府,旁人也不敢多問。”

袁承誌決心靜以待變,不出主意,且看單鐵生怎樣,仰頭觀賞天上變幻不定的白雲。

忽聽得雞聲咯咯,兩隻大公雞振翅從牆內飛了出來。

跟著躍出兩名藍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數撲之下,便捉住了公雞,向袁承誌等望了幾眼,又躍入圍牆。

青青道:“這樣大的公雞倒也少見,每隻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雞再大,也飛不到那麽高,有人從牆裏擲出來的。

那兩個童兒假裝捉雞,其實是在察看咱們的動靜。”

沙天廣道:“嗯,那兩個童兒武功也已很有根底,這地方真有點兒邪門……”話未說完,突然軋軋聲響,圍牆上露出洞門,一個人走了出來。

這人穿一件天藍色錦緞皮袍,十分光鮮,袍上卻用雜色綢緞打了許多補釘,就如戲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

待得走近,袁承誌、青青和單鐵生都是一驚,原來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誌道:“日前相公賜我美酒,尚未回報。

今日難得大駕光臨,請到裏麵,讓我作個東道如何?”袁承誌道:“好極,好極,隻是騷擾不當!”那人也不答話,左手一伸,肅客入內。

袁承誌當先進去,見那圍牆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鐵門厚達數寸,外麵漆得與圍牆同色,鐵門與圍牆交界處造得細致嚴密,是以便如沒門一般。

眾人每走進一層圍牆,鐵門就在身後悄無聲息的關上。

走入紅牆後,那人請眾人到花廳坐下,家丁端出菜肴,篩上酒來。

眾人見菜肴豐盛,然而每一盤中皆是大紅大綠之物,色彩鮮明,形狀特異,似乎都是些蛇蟲之類,哪裏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說道:“請,請!”伸筷從碗中夾起一條東西,隻見紅頭黑身,赫然是條蜈蚣。

眾人盡皆大驚。

那人仰頭張口,把一條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

青青一陣惡心,險些嘔了出來,忙掉頭不看。

那人見把對方嚇倒,得意之極,對單鐵生道:“你是衙門的鷹爪孫,想是要庫銀來著。

哼,你可知我是誰?”單鐵生道:“恕小人眼拙,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條不知甚麽蟲,笑道:“在下姓齊名雲*,無名小卒,老兄也不會知道。”

單鐵生吃了一驚,站起身來,說道:“啊,原來閣下是錦衣毒丐。

在下久聞大名。”

袁承誌從沒聽過錦衣毒丐的名字,見單鐵生如此震動,想必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然而日前見他鬥蛇,也不見得有甚麽了不起。

又聽單鐵生恭恭敬敬的說道:“貴教向在兩廣雲貴行道,一直無緣拜見。”

齊雲*道:“是啊,我們到京師來,也不過幾個月。”

單鐵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門飯,這次齊英雄們來到京城,弟兄們消息不靈,禮貌不周,在下這裏謝過。”

說著連連作揖。

齊雲*自顧飲酒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