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

正文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袁承誌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寶,包了一大包,要羅立如捧在手裏。

三人來到宮門。

袁承誌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早得到曹太監囑咐,當即分人引了進去。

來到一座殿前,禁軍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

袁承誌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於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

最後沿著禦花園右側小路,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屋子前。

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端上清茶點心。

等了一個多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談話,坐著枯候。

直到午間,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袁承誌問了幾句暗語。

袁承誌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那太監點頭而出。

又過了好一會,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

袁承誌見他身穿錦繡,氣派極大,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這位是曹公公。”

袁承誌和羅立如、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

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睿王爺安好?”袁承誌道:“王爺福體安好。

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

曹化淳嗬嗬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卻也多承王爺惦記。

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甚麽囑咐。”

袁承誌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曹化淳歎道:“我們皇上的性子,真是固執得要命。

我進言了好幾次,皇上總說借兵滅寇,後患太多,隻求兩國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重重酬謝睿王爺。”

袁承誌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

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不能預聞機密,隻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

洪勝海不知,袁承誌自然也不知了。

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裏怦怦亂跳,耳中隻是響著“借兵滅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滿洲人卻心急要借,顯是不懷好意了。”

他雖鎮靜,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不免臉有異狀。

曹化淳會錯了意,還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滿,忙道:“兄弟,你別急,一計不成,另有一計呀!”袁承誌道:“是,是。

曹公公足智多謀,我們王爺讚不絕口,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

曹化淳笑而不言。

袁承誌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

說著向羅立如一指。

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

包裹一解開,登時珠光寶氣,滿室生輝。

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裏,但這陣寶氣迥然有異,走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

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顆顆精圓,便已世所罕見。

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更是難得。

曹化淳看一件,讚一件,轉身對袁承誌道:“王爺怎麽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袁承誌要探聽他的圖謀,接口道:“王爺也知皇上精明,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

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揮手,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你們到外麵去休息吧。”

袁承誌向二人點點頭,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

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握住袁承誌的手,低聲道:“你可知王爺出兵,有甚麽條款?”袁承誌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

我信口胡謅些便了。”

說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說當然不妨,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除了王爺,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

曹化淳眼睛一亮。

袁承誌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個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了然,知他要討官職,嗬嗬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貴,那包在老夫身上。”

袁承誌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

忙跪下去磕頭道謝。

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後,委你一個副將如何?包你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

袁承誌滿臉喜色,忙又道謝,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麽事也不能再瞞公公。

王爺的意思是……”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否則小人性命難保。”

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會說出去?”袁承誌低聲道:“滿洲兵進關之後,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

王爺的心意,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

兩國以黃河為界,永為兄弟之邦。”

袁承誌信口胡謅。

曹化淳卻毫不懷疑,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他又豈有不知?他微微沉吟,點頭說道:“眼前天下大亂,今早傳來軍訊,潼關已給闖賊攻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

大明還有甚麽將軍能用?大清再不出兵,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

北京一破,甚麽都完蛋了。”

袁承誌聽說闖王已破潼關,殺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師孫傳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忙低下了頭,眼望地下。

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是固執不化,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隻好……”說到這裏,沉吟不語,皺起了眉頭,似乎心中有極大疑難。

袁承誌心中怦怦亂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

曹化淳道:“哼,剛是剛了,毅就不見得。

英明兩字,可差得太遠。

大明江山亡在他手裏不打緊,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這幾句話可說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滅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顧忌的說了出來,可見對袁承誌全無忌憚之意。

袁承誌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

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為界,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裏。

皇上不肯,難道……”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嗬嗬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報給王爺。

你在這裏等著吧。”

雙掌一擊,進來幾名小太監,捧起袁承誌所贈的珠寶,擁著曹化淳出去了。

過不多時,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誌、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

晚間開上膳食,甚是豐盛,用過飯後,天色已黑,小太監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誌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

焦宛兒道:“我跟你同去。”

袁承誌道:“不,你跟羅大哥留在這裏,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

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著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

袁承誌見焦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鄰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

另外兩名太監從**跳起,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焦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教你們見魏忠賢去!”說著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裏。

袁承誌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笑話。

要知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敗壞天下,這時早已伏誅。

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了。

焦宛兒吹滅蠟燭,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

袁承誌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領我們去曹公公那裏。”

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便即領路,轉彎抹角的行了裏許,來到一座大樓之前。

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住在這裏。”

袁承誌不等他說第二句話,手肘輕輕撞出,已閉住他胸口穴道,將他丟在花木深處。

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

袁承誌正要拉著焦宛兒躍上,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麽?”袁承誌答道:“我也剛來,是在樓上吧。”

回頭看時,見來者共有五人,前麵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

那提燈的太監笑罵:“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幹係。”

說著慢慢走近。

袁承誌和焦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清楚麵貌。

五名太監進門時,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鏡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

袁承誌吃了一驚,輕扯焦宛兒衣袖,等五人上了樓,低聲道:“是太白三英!”焦宛兒大驚,低聲道:“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袁承誌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上去!”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後,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隻道他們是一路,也不查問。

到得樓上,前麵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裏去了。

袁承誌與焦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隱隱約約隻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請在這裏……曹公公馬上……”其餘的話聽不清楚。

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

袁承誌一拉焦宛兒的手,走進房去,隻見四壁圖書,原來是間書房。

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

袁承誌和焦宛兒徑自向前。

焦宛兒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

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這一驚非同小可。

黎剛立即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麽?”焦宛兒道:“不錯,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史秉文眉頭一皺,擦的一聲,長刀出鞘。

袁承誌一躍而出,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的後領提了起來,同時左腳飛出。

踢在黎剛後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

史秉光反手一拳,袁承誌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輕輕一合,史氏兄弟兩頭相碰,都撞暈了過去。

焦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

她拔出蛾眉鋼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

袁承誌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有人。”

隻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袁承誌提起史氏兄弟,放在書架之後,再轉身提了黎剛,和焦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後,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

一人說道:“請各位在這裏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

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辛苦你啦!”袁承誌和焦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捏。

過了片刻,又進來幾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

袁承誌尋思:“衢州石梁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

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竟便是他們,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

他們來幹甚麽?”眾人客套未畢,曹化淳和幾名武林好手已走進室來。

隻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竟有方岩的呂七先生在內。

袁承誌心想:“溫方施害死青弟的母親,給我打中穴道,無人相救,多半已成廢人,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

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我一人萬萬抵敵不過。”

隻聽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哪裏去了。”

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回來,都說不見三人影蹤。

餘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

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旁人。”

隻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

隻聽他道:“闖賊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

眾人噫哦連聲,甚是震動。

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指日迫近京師。

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大明數百年的基業,都要斷送在他手裏。

咱們以國家為重,隻得另立明君,維持社稷。”

何鐵手道:“那就立誠王爺了。”

曹化淳道:“不錯,今日要借重各位,為新君效勞。

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

立了大功,卻是大家的。”

見眾人並無異議,當下分派職司。

隻聽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

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麵,由誠王爺入內進諫。”

呂七先生道:“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他是忠於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測?”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家夥,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

何教主,你說給他聽吧。”

何鐵手笑道:“曹公公要擁誠王登基,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是兩個大患,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

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些小事。

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

眾人壓低了嗓子,一陣嘻笑,都稱讚曹化淳神機妙算。

袁承誌這時方才明白,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不是為了錢財,實是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歎崇禎自以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覺。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會兒,待會兄弟再來奉請。”

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

何鐵手留在最後,將到門口時,忽道:“太白三英為甚麽不來?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

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了他們。

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清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要說背叛九王,那倒決不至於。”

何鐵手道:“甚麽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這麽一來,武林人物勢必大相殘殺。

咱們將來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這時更無懷疑。

袁承誌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何鐵手耳目靈敏,一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忙伸手輕輕按住焦宛兒的嘴。

隻聽何鐵手笑道:“公公在宮廷之內,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真是難得。”

曹化淳幹笑了兩聲,道:“朝廷裏的事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反複無常?哪一個講甚麽仁義道德?還是江湖上的朋友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兄弟這次圖謀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卻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這個道理……”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書房。

袁承誌知道事在緊急,可是該當怎麽辦卻打不定主意,一時國難家仇,百感交集。

焦宛兒低聲問道:“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小妹可要殺了。”

袁承誌道:“好,但不要見血,以免給人發覺。”

捧起史秉光的腦袋,指著他兩邊“太陽穴”道:“你會使‘鍾鼓齊鳴’這一招麽?”焦宛兒點點頭。

袁承誌道:“拇指節骨向外,這樣握拳,對啦,發招!”焦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

史秉光一聲沒哼,登時氣絕。

她如法施為,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袁承誌肩頭吞聲哭泣。

袁承誌低聲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哪裏去。”

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著袁承誌走出書房。

隻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麵岔道上已經分路,兩名太監手提紗燈,引著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

袁承誌和焦宛兒身穿太監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於是遠遠跟著何鐵手,穿過幾處庭院,望著她走進一座屋子裏去了。

兩人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何鐵手你這毒丫頭,你還不放我出去?”聲音清脆,卻不是青青是誰?袁承誌一聽之下,驚喜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直闖進去,隻見青青臥在**,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

袁承誌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

青青方才認出,心中大喜,顫聲叫道:“大哥!”袁承誌走到床邊,問道:“你的傷怎樣?”青青道:“還好!”見焦宛兒站在袁承誌後麵,問道:“你也來了?”焦宛兒道:“嗯,夏姑娘原來也在這裏,那真好極了。

袁相公急得甚麽似的。”

青青哼了一聲沒回答,忽道:“那何鐵手就會過來啦,大哥,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

袁承誌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麵為妙。”

急道:“青弟,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

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劫你到宮裏來幹甚麽?”青青奇道:“甚麽宮裏?”袁承誌心想:“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

隻聽房外腳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門外的人便要進來,隻得拉了焦宛兒鑽入了床底。

青青一怔之間,何鐵手與何紅藥已跨進門來。

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哪裏去啦,這些家夥就知道偷懶。”

青青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氣。”

走近藥罐,說道:“啊,藥煎好啦!”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隻銀碗上,然後把藥倒在碗裏,藥渣都被絲棉濾去。

何鐵手笑道:“這藥治傷,最是靈驗不過。

你放心,藥裏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

青青起初見到袁承誌,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焦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似乎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憤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麽?”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甚麽啊?”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袁承誌一怔:“她在罵誰呀?”焦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十分氣苦,不覺身子發顫。

袁承誌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隻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

青青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何鐵手隻是嬌笑。

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小子,你既落入我們手裏,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裏,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裏?”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裏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幾上的那碗藥,劈臉向她擲去。

何紅藥側身一躲,當的一聲,藥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

她怒聲喝道:“渾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誌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隻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

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

隻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於人。”

何紅藥冷笑道:“為甚麽?”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

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小子便是,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

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麵前。

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

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著他了。”

何鐵手怒道:“你說甚麽話?”何紅藥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麽?我自己也年輕過的。

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隻聽一陣之聲,似是從衣袋裏取出了甚麽東西。

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讚歎。

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

袁承誌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醜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

隻聽何紅藥道:“我為甚麽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甚麽?為甚麽?……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

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麽幹係?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裏,跟你又怎麽拉扯得上了?”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

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

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他了?你若傷了他,便是害了咱們教裏四十多人的性命。

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

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狐狸精,這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青青歎道:“我媽死了。”

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麽樣?你很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淒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麽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

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

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裏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裏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

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袁承誌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然見她並不往床底下瞧,隻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

袁承誌一看,見是:“下一年毒蛛蠱”六字。

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道:“好吧,就是這樣。”

袁承誌尋思:“那是甚麽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先給她服下毒蛛蠱,毒性在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

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暗中瞧見。

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這裏,不禁冷汗直冒。

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

袁承誌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

何紅藥怒道:“我早知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

氣衝衝的回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

袁承誌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麽,幹甚麽呀?”焦宛兒大驚,便要竄出,袁承誌忙拉住她手臂,隻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了就送你回去。”

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

袁承誌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

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甚麽?”她哪知袁承誌得悉弑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實是非同小可,因此堅忍不出。

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裏大事自是由你執掌。

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

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麽?”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幸郎。”

何紅藥道:“哼,男人之中,有甚麽好人了?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這模樣兒,跟那個家夥真沒甚麽分別,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

何鐵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麽?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

袁承誌聽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鍾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

何紅藥長歎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

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

是福是禍,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

給他聽去了不妨麽?”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死了也好瞑目。”

青青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做甚麽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