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

正文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複苦生民袁承誌回房假寐片刻。

天將明時,洪勝海匆匆走進房來,叫道:“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監王相堯,已率人打開了宣武門!”袁承誌一躍而起,問道:“義軍進城了麽?”洪勝海道:“劉宗敏將軍已帶隊進來了。”

袁承誌道:“好極了,咱們快去迎接。”

兩人走到廳上。

何惕守道:“師父,你放心,我會照顧她們。”

袁承誌點了點頭。

這時程青竹、沙天廣與鐵羅漢出外未歸,袁承誌帶領啞巴、胡桂南、洪勝海,四人往大明門來。

隻見陰雲四合,白雪微飄,街道上潰兵敗卒,四散奔逃。

有人大呼而過:“正陽門,齊化門,東直門都打開啦!”走了一陣,敗兵漸少。

眾百姓在門上貼了“永昌元年大順王萬萬歲”的黃紙,門口擺了香案,有的還在門口放了酒漿勞軍。

袁承誌對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闖王哪得不成大事?”又走一陣,前麵號角齊鳴,數百人快步過來,當先正是沙天廣與鐵羅漢。

兩人率領北京城內的豪傑截殺明兵,見了袁承誌都大聲歡呼起來。

鐵羅漢叫道:“闖王就要來啦!”一言方畢,前麵數騎急奔而至。

一名大漢舉著一麵大旗,上麵寫著“大順製將軍李”六個大字。

李岩身穿青衫,縱馬馳來。

袁承誌大喜,叫道:“大哥!”躍到馬前。

李岩一怔,當即翻身下馬,喜道:“兄弟,你破城之功,甚是不小!”袁承誌道:“闖王大軍到處,明兵望風而降,小弟有何功勞?”兩人執手說了幾句話,以前在聖峰嶂見過的劉芳亮、田見秀等人一時俱到。

眾人執手言歡。

突然號角聲響,眾軍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袁承誌等閃在一旁,隻見精騎百餘前導,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駁馬疾馳而來。

李岩過去低語幾句。

李自成笑道:“好極了!袁兄弟過來。”

李岩招招手,袁承誌走到兩人馬前。

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沒馬麽?”說著一躍下地,把坐騎的馬韁交給了他。

袁承誌連忙拜謝。

李自成走上城頭,眼望城外,但見成千成萬部將士卒正從各處城門入城,當此之時,不由得誌得意滿。

闖軍見到大王,四下裏歡聲雷動。

李自成從箭袋裏取出三支箭來,扳下了箭簇,彎弓搭箭,將三箭射下城去,大聲說道:“眾將官兵士聽著,入城之後,有人妄自殺傷百姓、**擄掠的,一概斬首,決不寬容!”城下十餘萬兵將齊聲大呼:“遵奉大王號令!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袁承誌仰望李自成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欽佩之極,忍不住也高聲大叫:“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李自成下得城頭,換了一匹馬,在眾人擁衛下走向承天門。

他轉頭對袁承誌笑道:“你是承父之誌,我是承天!”彎弓搭箭,嗖的一聲,羽箭飛出,正中“天”字之下。

他膂力強勁,這一箭直插入城牆,眾人又是一陣歡呼。

來到德勝門時,太監王德化率領了三百餘名內監伏地迎接。

李自成投鞭大笑,對袁承誌道:“你去年在陝西見到我時,可想到會有今日?”袁承誌道:“大王克成大業,天下百姓早都知道了。

隻是萬想不到會如此之快。”

李自成拊掌大笑。

忽有一人疾奔而來,向李自成報道:“大王,有一個太監說,見到崇禎逃到煤山那邊去了。”

李自成轉頭對袁承誌道:“你快帶人去拿來!”袁承誌道:“是!”手一擺,率領了胡桂南等人馳向煤山。

那煤山隻是個小丘,眾人上得山來,不禁一驚。

隻見大樹下吊著兩人,隨風搖晃。

一人披發遮麵,身穿白夾短藍衣,玄色鑲邊,白綿綢背心,白*褲,左腳**,右腳著了綾襪與紅色方頭鞋。

袁承誌披開他頭發一看,竟然便是崇禎皇帝。

他衣前用血寫著幾行字道:“朕登極十七年,致敵入內地四次,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匪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

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袁承誌拿了這張血詔,頗感悵惘,二十年來大仇今日得報,本是喜事,但見仇人如此淒慘下場,不禁惻然久之,心想:“你話倒說得漂亮,甚麽勿傷百姓一人。

要是你早知愛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饑民無路可走,又怎會到今日這步田地。”

洪勝海道:“袁相公,那邊吊死的是個太監。”

袁承誌道:“這皇帝死時隻有一個太監相陪,真叫做眾叛親離了。

把屍首抬了去,別讓人侵侮。”

洪勝海應了。

袁承誌馳回稟報。

這時李自成已進皇宮。

守門的闖軍認得袁承誌,引他進宮。

隻見李自成坐在龍椅之上,身旁站著十幾名部將從官,一個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殿下。

李自成見袁承誌進來,叫道:“好!皇帝呢,帶他上來吧。”

袁承誌道:“崇禎自縊死了。”

李自成一呆,接過崇禎的遺詔觀看。

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幾乎昏厥了過去。

李自成道:“那是太子!”袁承誌扶了他起來。

李自成問道:“你家為甚麽會失天下,你知道麽?”太子哭道:“隻因誤用奸臣溫體仁、周延儒等人。”

李自成笑道:“原來小小孩童,倒也明白。”

隨即正色道:“我跟你說,你父皇又胡塗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

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慘,但他在位一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又不知有幾千幾萬,那可更慘得多了。”

太子俯首不語,過了一會道:“那你快殺我吧。”

袁承誌見他倔強,不禁為他擔心。

李自成道:“你還是孩子,並沒犯罪,我哪會亂殺人。”

太子道:“那麽我求你幾件事。”

李自成道:“你說來聽聽。”

太子道:“求你不要驚動我祖宗陵墓,好好葬我父皇母後。”

李自成道:“當然,那何必要你求我?”太子道:“還求你別殺百姓。”

李自成嗬嗬大笑,道:“孩子不懂事。

我就是老百姓!是我們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麽?”太子道:“那麽你是不殺百姓的了?”李自成倏地解開自己上身衣服,隻見他胸前肩頭斑斑駁駁,都是鞭笞的傷痕,眾人不禁駭然。

李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給貪官汙吏這一頓打,才忍無可忍,起來造反。

哼,你父子倆假仁假義,說甚麽愛惜百姓。

我軍中上上下下,哪一個不吃過你們的苦頭?”太子默然低頭。

李自成穿回衣服,道:“你下去吧。

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個王,讓你知道我們老百姓不念舊惡。

封你甚麽王?嗯,你父親把江山送在我手裏,就封你為宋王吧。”

太監曹化淳站在一旁,說道:“快向陛下磕頭謝恩。”

太子怒目而視,忽地回手一掌,啪地一聲,曹化淳麵頰上登時起了五個手指印。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這種不忠不義的奸賊,打得好。

來呀,帶下去砍了!”曹化淳嚇得臉如土色,咕咚一聲,跪在地下連磕響頭,額角上血都碰了出來。

李自成一腳把他踢了個筋鬥,喝道:“滾出去,以後你再敢見我的麵,把你剮了!”太子隨後昂首走出。

李自成對袁承誌道:“這小子倒倔強。

我喜歡有骨氣的孩子。”

袁承誌道:“是。”

丞相牛金星道:“主上大事已定。

明朝人心盡失,但死灰複燃,卻也不可不防。

這孩子十分倔強,決計不肯歸順聖朝,隻怕有人會借用他的名頭作亂。

不如除了,以免後患。”

李自成躊躇道:“這也說得是。

這件事你去辦了吧。”

轉頭對身後的矮子軍師宋獻策道:“聽說皇帝還有個公主,卻不知在哪裏。”

袁承誌接口道:“皇帝把她砍去了一條臂膀,是我接了公主在家裏養傷。

待她傷愈,再帶她來叩見大王。”

李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勞不小,我正想不出該賞你甚麽,這公主就賞了你吧。”

袁承誌窘道:“不,不,那……倒是那個太子,還求大王饒了他性命。”

牛金星笑道:“袁兄弟,害甚麽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

劉將軍他們功勞雖大,大王也隻賞他們幾名宮娥呢。

你駙馬爺還沒做,倒愛惜起小舅子來啦。”

袁承誌聽他話中有刺,頗為不快,心想:“太子這小小孩童,何必殺他?”李自成道:“袁兄弟,我部下武官,分為九品。

劉宗敏是一品權將軍,你義兄李岩是二品製將軍。

我封你為三品果毅將軍吧。”

袁承誌躬身道:“多謝大王。

袁承誌誓死為大王效力,不願為官。”

牛金星微笑道:“袁兄弟是七省武林盟主,是不是嫌這三品將軍職位太低了呢?大王一統天下,率土之民,莫非王臣。

甚麽七省盟主、八省盟主這些私相授受的名號,自今而後,都是要嚴加禁止的了。”

李自成聽他言語太重,拍拍袁承誌的肩頭,微笑道:“你還年輕得很,功勞雖是不小,終究隨我時日還短,以後升遷,還怕沒機會嗎?”袁承誌道:“屬下決非為了職位高低,實因草莽匹夫,做不來官。”

李自成嗬嗬大笑,朗聲道:“我難道不是草莽匹夫了?連皇帝都要做呢。”

袁承誌不便再說,辭了出去。

當下回正條子胡同來,一進胡同,就聽得兵刃相交、呼喝斥罵之聲,隨見數十名闖軍手執兵刃,急奔出來。

袁承誌心想:“這許多闖軍在這裏幹甚麽?”加快腳步,走到門口,隻見何惕守揮鉤亂殺,把十多名困在屋裏逃不出來的闖軍打得東奔西竄。

袁承誌叫道:“住手,住手!都是自己人!”何惕守叫了聲:“師父。”

閃在一旁。

眾闖軍忽見有路可逃,蜂湧而出。

一名軍官奔到袁承誌跟前,一呆之下,說道:“你……你不也是我們大王手下的嗎?”袁承誌道:“正是。

大家誤會,老兄莫怪。”

那軍官憤憤的道:“誤會!哼,你瞧,你徒兒殺了我們這許多弟兄。”

說著一指地下的七八具屍首。

鐵羅漢奔了出來,罵道:“入你娘的!你們一進屋來,伸手就搶東西,又說不交金銀,就放火燒屋子。

見到何姑娘美貌,登時動手動腳,說她是奸細,要帶了走。

混帳王八蛋,你們跟明朝的官兵有甚麽分別了?”說著一拳揮出,砰的一聲,把那軍官打得直飛出去。

袁承誌走進廳中。

程青竹、胡桂南等人都氣憤憤的述說市上所見,說道闖軍入城之後,占住民房,**擄掠,無所不為。

袁承誌心下吃驚,說道:“如此做法,民心大失。

我親眼見到大王在城頭射了三箭,嚴禁殺人擄掠,定是大王尚不知情。

我這就去稟報,請他下令禁止。”

程青竹勸道:“盟主,闖王部下有許多本是盜賊出身,來到這帝王之都,花花世界,哪有不放肆一番的?且過得幾天,再向大王進言吧。”

袁承誌道:“不成,過得幾天,北京城裏老百姓都給他們害苦了。

救民如救火,怎能等得?”正說話間,忽然外麵喊聲大震。

袁承誌等吃了一驚,奔到門外,隻見無數人馬擁在正條子胡同出口。

先前給鐵羅漢打走的那軍官騎在馬上,手執大刀,叫道:“袁承誌,權將軍叫你去說話。”

袁承誌道:“當真是權將軍吩咐嗎?”另一名軍官取出一支令箭,道:“有權將軍的令箭在此。”

袁承誌心想:“我若不去,傷了兄弟間的和氣。

見到權將軍,正可勸他約束部屬,不可胡作非為。”

便點頭道:“好!我同你去便是。”

那軍官喝道:“綁了!”便有七八名士兵擁上前來,取出繩索要綁。

袁承誌微微一笑,也不抵拒,反手在背後,任由綁縛。

鐵羅漢、沙天廣等齊聲呼喝:“誰敢動手?”衝上去便要打人。

袁承誌叫道:“大家不可動粗,我見了權將軍自有分辯。”

那軍官指著何惕守道:“這人是崇禎皇帝的公主,斷了一隻手的。

權將軍指明要這人,把她帶了去。”

眾軍士便向何惕守奔來。

何惕守金鉤一劃,阻住眾軍士近前,笑問:“權將軍要我去幹甚麽?”那軍官道:“打破北京,權將軍功勞第一。

崇禎的公主,自然歸權將軍所有。

快乖乖的來吧,以後一生富貴,包你享用不盡。”

何惕守笑道:“那倒妙得很。

要是我不肯跟你去呢?”那軍官喝道:“哪有這麽多囉唆的?帶了去!”何惕守叫道:“師父,那個權將軍要搶我去做小老婆呢。

你說我去是不去?”袁承誌倒是難以回答。

但見幾名士卒擁上去向何惕守便拉。

何惕守隻是格格嬌笑,並不動手,突然之間,拉她的士卒仰天便倒,稍一扭動,便均斃命。

原來何惕守衣衫之上,盡是劇毒。

那軍官大驚之下,叫道:“反了,反了。

前明餘孽,抗拒義軍,殺啊!”刀槍紛舉,向鐵羅漢等人頭上砍落。

群雄到此地步,豈有束手待斃之理?搶過刀槍,反殺過去,一陣格鬥,闖軍官兵亂成一團,擁在胡同中進退不得。

袁承誌叫道:“你們去回報權將軍,大家同到大王跟前,分辯是非曲直。”

雙臂一振,綁在他手腕上的繩索登時斷了,縱身而起,雙手抓住兩名軍官,扯下馬來,叫道:“當官的留著,士兵都回營去。”

眾兵見長官被擒,不敢再鬥,推推擁擁的走了。

袁承誌長歎一聲,搖了搖頭,命胡桂南和洪勝海押了兩名軍官,去見李自成。

進得宮來,隻見殿上設了盛宴,李自成正在大宴諸將,絲竹盈耳,酒肉流水價送將上來。

李自成已喝得微醺,見到袁承誌,喜道:“好,袁承誌,你也過來喝一杯!”袁承誌躬身道:“是!”走近去接過李自成手中酒杯,一飲而盡。

坐在李自成左側的一名將軍霍地站起身來,喝道:“袁承誌,你好大的膽子,仗了誰的勢力,敢殺我部屬?”袁承誌見這人滿臉濃髯,神態粗豪,想來便是權將軍劉宗敏了,說道:“這位是權將軍麽?”那人道:“正是。

大王不過封了你一個小小果毅將軍,你就不把我權將軍瞧在眼裏了,竟敢殺我部下!”說著伸手抓住刀柄,將刀拔出一半,啪地一聲,又送刀入鞘。

霎時之間,殿上數百人寂靜無聲。

袁承誌道:“大王入城之時曾有號令,有誰殺傷百姓,**擄掠,一概斬首。

在下見到本軍兄弟正在虐殺百姓,這才出手阻止,實非有意得罪,還請權將軍見諒。”

劉宗敏冷笑道:“這天下是大王的天下,是我們老兄弟出死入生、從刀山槍林裏打出來的天下。

我們會打江山,難道不會坐江山麽?你來討好百姓,收羅人心,到底是甚麽居心?”袁承誌道:“大王剛才說過,他自己也就是百姓。”

劉宗敏哈哈大笑,說道:“大王打江山的時候是百姓。

今日得了天下,坐了龍廷,便是真命天子了,難道還是老百姓嗎?你這小子胡說八道。”

袁承誌默然不語。

李自成笑道:“好啦,好啦!大家自己兄弟,別為這些小事傷了和氣。

來來來,你們兩個幹一杯。

宗敏,我知你隻因袁承誌得了公主,為此吃醋。

皇宮裏美女要多少有多少,待會你自己去揀便是。”

劉宗敏道:“大王,崇禎的公主卻隻有一個。”

李自成向袁承誌笑道:“他定要你的公主,你就瞧在我麵上,讓了給他罷。

你們一殿為臣,和氣要緊。”

袁承誌一聽,不由得愕然,心中茫然若失,手一鬆,酒杯掉在地下,登成碎片。

李自成怒道:“你就算不肯,也不用向我發脾氣。”

袁承誌一驚,忙躬身道:“屬下不敢。”

忽聽得絲竹聲響,幾名軍官擁著一個女子走上殿來。

那女子向李自成盈盈拜倒,拜畢站起,燭光映到她臉上,眾人都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袁承誌自練了混元功後,精神極是把持得定,雖與阿九同衾共枕,亦無非禮之行,但此刻一見這女子,不由得心中一動:“天下竟有這等美貌的女子!”那女子目光流轉,從眾人臉上掠過,每個人和她眼波一觸,都如全身浸在暖洋洋的溫水中一般,說不出的舒服受用。

隻聽她鶯聲嚦嚦的說道:“賤妾陳圓圓拜見大王,願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哈哈大笑,道:“好美貌的娘兒!”劉宗敏道:“大王,那崇禎的公主,小將也不要了。

你把這娘兒賜了給我罷。”

牛金星道:“劉將軍,這陳圓圓是鎮守山海關總兵官吳三桂的愛妾,號稱天下第一美人。

大王特地召來的,怎能給你?”劉宗敏聽得是李自成自己要,不敢再說,目不轉睛的瞪視著陳圓圓,骨都一聲,吞了一大口饞涎。

皇極殿上一時寂靜無聲,忽然間當啷一聲,有人手中酒杯落地,接著又是當啷、當啷兩響,又有人酒杯落地。

適才袁承誌的酒杯掉在地下,李自成甚是惱怒,此刻人人瞧著陳圓圓的麗容媚態,竟是誰也沒留神到別的。

忽然間坐在下首的一名小將口中發出嗬嗬低聲,爬在地下,便去抱陳圓圓的腿。

陳圓圓一聲尖叫,避了開去。

那邊一名將軍叫道:“好熱,好熱!”嗤的一聲,撕開了自己衣衫。

又有一名將官叫道:“美人兒,你喝了我手裏這杯酒,我就死也甘心!”舉著酒杯,湊到陳圓圓唇邊。

一時人心浮動,滿殿身經百戰的悍將都為陳圓圓的美色所迷。

袁承誌隻看得暗暗搖頭,便欲出殿,忽聽得李岩大聲喝道:“大王駕前,眾兄弟不得無禮。”

一名將軍哈哈大笑,說道:“我伸一個小指頭兒,摸一摸美人兒的雪白臉蛋,那也不打緊吧!”說著伸出手指,一步一步的向陳圓圓走去。

李自成喝道:“把美人兒送到後宮去。

宋獻策,你帶兵看守。”

宋獻策答應了,領著陳圓圓入內。

數十名軍官一齊蜂湧過去,爭著要多看一眼,直到陳圓圓的後影也瞧不見了,才戀戀不舍的慢慢歸座。

一人舉鼻狂嗅,說道:“美人兒的香氣,聞一聞也是前世修來的。”

一人說道:“這不是人,是狐狸精變的,大王不可收用。”

另一人道:“就算是吃人妖魔,我隻要抱她一抱,立刻給她吃了,那也快活得很。”

李自成一口一口喝酒,臉上神色顯是樂不可支,對眾將官的醜態全沒放在心上。

李岩走上幾步,說道:“大王,吳三桂擁兵山海關,有精兵四萬,又有遼民八萬,都是精悍善戰。

大王既已派人招降,他的小妾,還是放還他府中,以安其心為是。”

劉宗敏冷笑道:“吳三桂四萬兵馬,有個屁用?北京城裏崇禎十多萬官兵,遇上了咱們,還不是希哩花啦的一古腦兒都垮了。”

李自成點頭道:“吳三桂小事一樁,不用放在心上。

他若投降,那是識好歹的,否則的活,還不是手到擒來?吳三桂難道比孫傳庭、周遇吉還厲害麽?”李岩道:“大王雖已得了北京,但江南未定……”李自成揮手道:“大家喝酒,大家喝酒!此刻不是說國家大事的時候。”

李岩隻得道:“是。”

退了下去,坐在袁承誌身邊,低聲道:“一切小心,須防權將軍對你不利。”

袁承誌點點頭。

隻見李自成喝了幾杯酒,大聲道:“大夥兒散了罷,哈哈,哈哈!”飛起一腳,踢翻了桌子,轉身而入。

眾將一哄而散。

袁承誌隨著李岩出殿,在宮門外遇到胡桂南和洪勝海,吩咐將兩名軍官放了。

四人剛轉過一條街,便見數十名闖軍正在一所大宅中擄掠,拖了兩名年輕婦女出來。

兩名女子隻是哭叫,掙紮著不肯走。

李岩大怒,喝令部屬上前拿問。

眾闖軍見是製將軍到來,發一聲喊,拋下婦女財物便逃走了。

一路行去,隻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

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

李岩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隻有浩歎。

袁承誌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又好得了甚麽?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

再走得幾步,隻見地下躺著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

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

袁承誌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麽?”說著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李岩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擄掠不可。”

拉起袁承誌,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

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道:“製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

請將軍明天來吧。”

李岩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

你再去稟報罷。”

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若是再去囉唆,立刻砍了我的腦袋。”

李岩道:“好,我便在這裏等著,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

對袁承誌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

袁承誌道:“我在這裏陪伴大哥。”

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

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

兩人跟著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

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午時已過,李自成始終不出來。

兩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見日頭偏西,已到未時,忽見宋獻策推門進來,說道:“李將軍,袁將軍,兩位怎麽在這裏?”李岩道:“我們求見大王,衛士說道大王召見。

可是從清早直等到這時候,大王始終沒出來。”

宋獻策歎了口氣,低聲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諸將集議,卻讓兩位在這裏苦等。”

李岩驚道:“卻是如何?”宋獻策道:“牛金星那廝不斷在大王跟前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

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麽壞話好說?”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讖語,說是‘十八孩兒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

十八孩兒,拚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

愚夫愚婦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

李將軍可還記得麽?”李岩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

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孩兒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將軍!”李岩心頭大震,當即站起。

他知自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

曆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製將軍也不用擔心。

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張將軍、穀將軍、羅將軍他們,眾口一辭的都說製將軍自鳴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製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幹涉。

牛金星卻道,製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誌。”

李岩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在椅中。

宋獻策道:“我為製將軍分辯得幾句,眾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

我氣不過,就出來了,聽宮門口衛士說,兩位將軍在此,因此過來瞧瞧。

大王此刻心中不快,兩位不必等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

宋獻策歎道:“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未降,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隱憂。

但今日諸將大會,除了編排製將軍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戶,要他們獻出金銀財寶。

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

三人相對歎息,出宮而別。

袁承誌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是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

李岩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

隻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

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

李岩道:“兄弟,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

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

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

袁承誌道:“正是。

兄弟是做不來官的。

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