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十一回 慷慨同仇日 間關百戰時

袁崇煥評傳上篇每一節文末的注釋隻是表示:文中的事實全部都有根據,並不是小說。

對曆史研究沒有興趣的讀者們大可略過注釋不讀。

在距離香港不到一百五十公裏的地區之中,過去三百多年內出了兩位與中國曆史有重大關係的人物。

最重要的當然是孫中山先生。

另一位是出生在廣東東莞縣的袁崇煥。

我在閱讀袁崇煥所寫的奏章、所作的詩句、以及與他有關的史料之時,時時覺得似乎是在讀古希臘劇作家攸裏比第斯、沙福克裏斯等人的悲劇。

袁崇煥真像是一個古希臘的悲劇英雄,他有巨大的勇氣,和敵人作戰的勇氣,道德上的勇氣。

他衝天的幹勁,執拗的蠻勁,剛烈的狠勁,在當時猥瑣萎靡的明末朝廷中,加倍的顯得突出。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

“煥”,是火光,是明亮顯赫、光彩輝煌;“素”是直率的質樸,是自然的本性。

他大火熊熊般的一生,我行我素的性格,揮灑自如的作風,的確是人如其名。

這樣的性格,和他所生長的那不幸的時代構成了強烈的矛盾衝突。

古希臘英雄拚命掙紮奮鬥,終於敵不過命運的力量而垮了下來。

打擊袁崇煥的不是命運,而是時勢。

雖然,在某種意義上說來,時勢也就是命運。

像希臘史詩與悲劇中那些英雄們一樣,他轟轟烈烈的戰鬥了,但每一場戰鬥,都是在一步步走向不可避免的悲劇結局。

希臘史詩《伊裏亞特》記述赫克托和亞契力斯繞城大戰這一段中,描寫眾天神拿了天平來秤這兩個英雄的命運,小時候我讀到赫克托這一端沉了下去,天神們決定他必須戰敗而死,感到非常難過,“那不公平!那不公平!”過了許多歲月,當我讀到滿清的皇太極怎樣設反間計、崇禎和他的大臣們怎樣商量要不要殺死袁崇煥,同樣有劇烈的淒愴之感。

曆史家評論袁崇煥,著眼點在於他的功業、他對當時及後世的影響、他在明清兩個朝代覆亡與興起之際所起的作用。

近十多年來,我幾乎每天都寫一段小說,又寫一段報上的社評,因此對曆史、政治與小說是同樣的感到興趣,然而在研究袁崇煥的一生之時,他強烈的性格比之他的功業更加吸引我的注意。

整體說來,清朝比明朝好得多。

從清太祖算起的清朝十二個君主,他們的總平均分數和明朝十六個皇帝相比,我以為在數學上簡直不能比,因為前者的是相當高的正數,後者是相當高的負數。

對於滿洲人入主中國一事,近代的評價與前人也頗有改變。

所以袁崇煥的功業,不免隨著時代的進展而漸漸失卻光彩。

但他英雄氣概的風華卻永遠不會泯滅。

正如當年七國紛爭的是非成敗,在今天已沒有多大意義了,但荊軻、屈原、藺相如、廉頗、信陵君等等這些人物的生命,卻超越了曆史與政治。

《碧血劍》中的袁承誌,在性格上隻是一個平凡人物。

他沒有抗拒艱難時世的勇氣,受了挫折後逃避海外,就像我們大多數在海外的人一樣。

袁崇煥卻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氣,籠蓋當世,即使他的缺點,也是英雄式的驚世駭俗。

他比小說中虛構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氣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鋒銳絕倫、精剛無儔的寶劍。

當清和升平的時日,懸在壁上,不免會中夜自嘯,躍出劍匣。

在天昏地暗的亂世,則屠龍殺虎之後,終於寸寸斷折。

在明末那段不幸的日子中,任何人都是不幸的。

每一個君主在臨死之時,都深深感到了失敗的屈辱:崇禎、清太祖努爾哈赤、清太宗皇太極(如果他不是被人謀殺的,那麽是惟一的例外)、蒙古人的首領林丹汗、朝鮮國王李佑;始終是死路一條的將軍和大臣(奮勇抗敵的將軍與降敵做漢奸的將軍,忠鯁正直的大臣與奸佞無恥的大臣,命運都沒甚麽分別,但在一個比較溫和的時代,奸臣卻常常能得善終,例如秦檜);憤怒不平的知識份子,領不到糧餉的兵卒,生命朝不保夕的“流寇”,饑餓流離的百姓,以及有巨大才能與勇氣的英雄人物:楊漣、熊廷弼、孫承宗、李自成、袁崇煥。

在那個時代中,人人都遭到了在太平年月中所無法想象的苦難。

在山東的大饑荒中,丈夫吃了妻子的屍體,母親吃了兒子的屍體。

那是小人物的悲劇,他們心中的悲痛,一點也不會比英雄們輕。

不過小人物隻是默默的忍受,英雄們卻勇敢地奮戰了一場,在曆史上留下了痕跡。

英雄的尊嚴與偉烈,經過了無數時日之後,仍在後人心中激起波瀾。

一這個不幸的時代,是數十年腐敗達於極點的政治措施所累積而成的。

我書架上有一部英國曆史家吉朋的《羅馬帝國衰亡史》,是三卷注釋本①。

書脊上繪著羅馬式建築的兩根大理石柱子,第一卷的柱子,柱頭上有些殘缺破損,第二卷的柱子殘損更多,第三卷的柱子完全垮了。

這象征一個帝國的衰敗和滅亡,如何一步步的發展。

明朝的衰亡也是這樣。

明朝的覆滅,開始於神宗②。

神宗年號萬曆,是明朝諸帝中在位最久的,一共做了四十八年皇帝。

隻因為他做皇帝的時候實在太久,所以對國家人民所造成的禍害也特別大。

他死時五十八歲,本來並不算老,他的祖宗明太祖活到七十一歲,成祖六十五歲,世宗六十歲。

可是神宗未老先衰,後來更抽上了鴉片。

鴉片沒有縮短他的壽命,卻毒害了他的精神。

他的貪婪大概是天生的本性,但匪夷所思的懶惰,一定是出於鴉片的影響。

然而萬曆初年,卻是中國曆史上最光彩輝煌的時期之一。

近代中西學者研究瓷器及其他手工藝品,有這樣一個共通的意見:在中國國力最興盛的時期,所製作的瓷器最精采。

萬曆年間的瓷器和琺琅器燦爛華美,精巧雅致,洵為罕見的傑作。

因為萬曆最初十年,張居正當國,他是中國曆史上難得一見的精明能幹的大政治家。

神宗接位時隻有十歲,一切聽母親的話。

兩宮太後很信任張居正,政治上權力極大的司禮太監馮保又給張居正籠絡得很好,這些有利的條件加在一起,張居正便能放手辦事。

明朝自明太祖晚年起就不再有宰相,張居正是大學士,名義是首輔,等於是宰相。

從萬曆元年到十年,張居正的政績燦然可觀。

他重用名將李成梁、戚繼光、王崇古,使得主要是蒙古人的北方異族每次入侵都大敗而歸,隻得安分守己而和明朝進行和平貿易。

南方少數民族的武裝暴動,也都一一給他派人平定。

國家富強,儲備的糧食可用十年,庫存的盈餘超過了全國一年的歲出。

交通郵傳辦得井井有條。

清丈全國田畝麵積,使得稅收公平,不致像以前那樣由窮人負擔過分的錢糧而官僚豪強卻不交稅。

他全力支持工部尚書潘季馴,將泛濫成災的黃河與淮河治好,將水退後的荒在那時候,中國是全世界最先進、最富強的大國。

歐洲的文人學士在提到中國的時候,無不欣慕向往。

他們佩服中國的文治教化、中國的考試與文官製度,佩服中國的道路四通八達③,佩服中國的老百姓生活得比歐洲貧民好得多。

萬曆十年是公元一五八二年。

要在六年之後,英國才打敗西班牙的無敵艦隊;再過三十八年,英國的清教徒才乘“五月花號”到達美洲;再過六十一年,五歲的路易十四才登上法國的王座。

那時莎士比亞隻有十六歲,還在英國的樹林裏偷人家的鹿。

直到八十三年之後,倫敦還由於太汙穢、太不衛生,爆發了恐怖的大瘟疫。

在萬曆初年,北京、南京、揚州、杭州這些就像萬曆彩瓷那樣華美的大城市,在外國人心目中真像是天堂一樣。

中國的經濟也在迅速發展,手工業和技術非常先進。

在十五世紀時,中國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產棉區之一。

由於在正德年間開始采用了越南的優良稻種,農田加辟,米產大增,尤其是廣東一帶。

因為推廣種植水稻,水田中大量養魚,瘧蚊大減④,嶺南向來稱為瘴癘的瘧疾已不像過去那樣可怕,所以兩廣的經濟文化也開始迅速發展。

可是君主集權的絕對專製製度,再加上連續四個昏庸腐敗的皇帝,將這富於文化教養而勤勞聰明的一億人民、這舉世無雙的富強大國推入了痛苦的深淵。

張居正於萬曆十年逝世,二十歲的青年皇帝自己來執政了。

皇帝追奪張居正的官爵,將他家產充公,家屬充軍,將他長子逼得自殺。

神宗是相當聰明的。

中國曆史上的昏君大都有些小聰明,隋煬帝、宋徽宗、李後主,都是文采斐然。

明神宗的聰明之上,所附加的不是文采,而是不可思議的懶惰,不可思議的貪婪。

皇帝懶惰本來並不是太嚴重的毛病,他隻須任用一兩個能幹的大臣,甚麽事情都交給他們去辦就是了,多半政治隻有更加上軌道些,中國曆史上不乏“主昏於上,政清於下”的先例。

然而神宗懶惰之外還加上要抓權,幾十年中自己不辦事,也絕對不讓大臣辦事。

這在世界曆史上固然空前,相信也必絕後。

做了皇帝,要甚麽有甚麽,但神宗所要的,偏偏隻是對他最無用處的金錢。

如果他不是皇帝,一定是個成功的商人,他血液中有一股不可抑製的貪性。

他那些祖宗皇帝們有的陰狠毒辣,有的胡鬧荒唐,但沒有一個是這樣難以形容的貪婪。

因此近代有一位曆史學者推想,他這性格是出於母係的遺傳。

他母親是一個小農的女兒⑤。

皇帝貪錢,最方便有效的法子當然是加稅。

神宗所加的稅不收入國庫,而是收入自己的私人庫房,稱為“內庫”。

他加緊征收商稅,那是本來有的,除了書籍與農具免稅之外,一切商品交易都收稅百分之三。

他另外又發明了一種“礦稅”。

大批沒有受過教育、因殘廢而心理上多多少少不正常的太監,作為皇帝的私人征稅代表,四麵八方的出去收礦稅。

隻要“礦稅使”認為甚麽地方可以開礦,就要地產的所有人交礦稅。

這些太監無惡不作,隨帶太批流氓惡棍,到處敲詐勒索,亂指人家的祖宗墳墓、住宅、商店、作坊、田地,說地下有礦藏,要交礦稅⑥。

結果天下**,激起了數不盡的民變。

這些禦用征稅的太監權力既大,自然就強橫不法,往往擅殺和拷打文武官吏。

有一個太監高淮奉旨去遼東征礦稅、商稅,搜括了士民的財物數十萬兩,逮捕了不肯繳稅的秀才數十人,打死指揮,誣陷總兵官犯法。

神宗很懶,甚麽奏章都不理會,但隻要是和礦稅有關的,禦用稅監呈報上來,他立刻批準。

搜括的規模之大實是駭人聽聞。

在萬曆初年張居正當國之時,全年歲入是四百萬兩左右⑦,皇宮的費用每年有定額一百二十萬兩,已幾占歲入的三分之一。

可是單在萬曆二十七年的五天之內,就搜括了礦稅商稅二百萬兩。

這還是繳入皇帝內庫的數目,太監和隨從吞沒的錢財,又比這數字大得多。

據當時吏部尚書李戴的估計,繳入內庫的隻十分之一、太監克扣的是十分之二、隨從瓜分的是十分之三、流氓棍徒乘機向良民勒索的是十分之四。

可和神宗的貪婪並駕齊驅的是他的懶。

在他二十八歲那年,大學士王家屏就上奏章說:一年之間,臣隻見到天顏兩次,偶然提出一些建議,也和別的官員的奏章一樣,皇上完全不理。

這種情形越來越惡化,到萬曆四十二年,首輔葉向高奏稱:六部尚書中,現在隻剩下一部有尚書了,全國的巡撫、巡按禦史、各府州縣的知事已缺了一半以上。

他的奏章寫得十分激昂,說現在已經中外離心,京城裏怨聲載道,大禍已在眼前,皇上還自以為不見臣子是神明妙用,恐怕自古以來的聖帝明王都沒有這樣妙法吧⑧。

神宗抽飽了鴉片,已經火氣全無。

這樣的奏章,如果落在開國的太祖、成祖、末代的思宗手裏,葉向高非殺頭不可。

但神宗隻要有錢可括,給大臣譏諷幾句、甚至罵上一頓,都無所謂。

萬曆年間的眾大臣說得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有人上奏,說皇上這樣搞法,勢必民窮財盡,天下大亂⑨;有人說陛下是放了籠中的虎豹豺狼去吞食百姓BC;有人說一旦百姓造反,陛下就算滿屋子都是金銀珠寶,又有誰來給你看守BD?有的指責說,皇上欺騙百姓,不免類似桀紂昏君BE;有的直指他任用肆無忌憚之人,去幹沒有天理王法之事BF;有的責備他說話毫無信用BG。

臣子居然膽敢這樣公然上奏痛罵皇帝,不是一兩個不怕死的忠臣罵,而是大家都罵,那也是空前絕後、令人難以想象的事。

然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神宗對這些批評全不理睬。

正史上的記載,往往說“疏入,上怒,留中不報”。

留中,就是不批複。

或許他懶得連罰人也不想罰了,因為罰人也總得下一道聖旨才行。

但直到他死,拚命搜括的作風絲毫不改。

同時為了對滿清用兵,又一再增加田賦。

皇帝搜括所得都存於私人庫房(內庫),政府的公家庫房(外庫)卻總是不夠,結果是內庫太實,外庫太虛BH。

在這樣窮凶極惡的壓榨下,百姓的生活當然是痛苦達於極點。

神宗除了專心搜括之外,對其他政務始終是絕對的置之度外。

萬曆四十三年十一月,禦史翟鳳羽中的奏章中說:皇上不見廷臣,已有二十五年了。

①EdwardGibbon:TheDeclineandFalloftheRomanEmpire,TheHeritagePress,NewYor.②這是後世論者的共同意見。

《明史·神宗本紀》:“故論考謂:明之亡實亡於神宗。”

趙翼《廿二史?凹恰ね蚶鋅笏爸Α罰骸奧壅呶矯髦觶煌鯰誄珈醵鯰諭蚶*雲。”

清高宗題明長陵神功聖德碑:“明之亡非亡於流寇,而亡於神宗之荒唐,及天啟時閹宦之專橫,大臣誌在祿位金錢,百官專務鑽營阿諛。

及思宗即位,逆閹雖誅,而天下之勢,已如河決不可複塞,魚爛不可複收矣。

而又苛察太甚,人懷自免之心。

小民疾苦而無告,故相聚為盜,闖賊乘之,而明社遂屋。

嗚呼!有天下者,可不知所戒懼哉?”③十六世紀後期來到中國遊曆的歐洲人,如G.Pereira,G.daGruz,M.deRade等人著書盛讚中國。

他們拿中國的道路、城市、土地、衛生、貧民生活等和歐洲比較,認為中國好得多。

見A.P.Newton,ed.,TravelandTravellersoftheMiddleAges;C.R.Boxer,SouthChinainthe16thGentury等書。

直到一七九八年,馬爾塞斯在《人口論第一篇》中還說中國是全世界最富庶的國家。

萬曆年間來到中國的天主教教士利馬竇等人更盛讚中國的文治製度,認為舉世出無其右。

參閱L.J.Gallagher,S.J.tr.,ChinaintheSix-teenthCentury.④WolframEberhard:AHistoryofChina,p.249.⑤朱東潤《張居正大傳》:“從明太祖到神宗這一個血脈裏,充滿偏執和高傲……到了神宗,又在這高傲的血液裏,增加新的成分。

他底母親是山西一個小農底女兒。

小農有那一股貪利務得的氣息,在一升麥種下土以後,他長日巴巴地在那裏計算要長成一斛、一石、又硬、又好的小麥。

成日的精神,集中在這一點上麵。

……明朝底皇帝,隻有神宗嗜利,出於天性,也許隻可這樣地解釋。”

(三一七頁)但說小農嗜利,似乎不大妥當。

小農種麥而盼望收成,既是自然而合理的期待,又是生活的唯一資料,不能說是嗜利。

⑥礦稅的稅率是胡亂指定的,在L.CarringtonGoodrich,AShortHistoryoftheChinesePeople中,說萬曆時的礦稅是礦產價值的百分之四十,即使礦場已經停閉,礦主每年仍須按舊稅率繳稅。

p.199.⑦據張居正奏疏《看詳戶部進呈揭帖疏》:萬曆五年,歲入四百三十五萬九千四百餘兩,歲出三百四十九萬四千二百餘兩。

⑧葉向高奏:“中外離心,輦轂肘腋間怨聲憤盈,禍機不測,而陛下務與臣下隔絕。

帷幄不得關其忠,六曹不得舉其職。

舉天下無一可信之人,而自以為神明之妙用。

臣恐自古聖帝明王,無此法也。”

⑨二十七年,吏部侍郎馮琦奏:“自礦稅使出,民苦更甚。

加以水旱蝗災,流離載道,畿輔近地,盜賊公行,此非細故也。

中使銜命,所隨奸徒千百……遂今狡猾之徒,操生死之柄……五日之內,搜括公私銀已二百萬。

奸內生奸,例外創例,不至民困財殫,激成大亂不止。

伏望急圖修弭,無令赤子結怨,青史貽譏。”

BC工科給事中王德完奏:“令出柙中之虎兕以吞饜群黎,逸圈內之豺狼以搏噬百姓,怨憤無處得伸,鬱結無時可解。”

BD鳳陽巡撫李三才奏:“陛下愛珠玉,民亦慕溫飽,陛下愛子孫,民亦戀妻孥。

奈何崇聚財賄,而使小民無朝夕之安?”又言:“近日奏章,凡及礦稅,悉置不省。

此宗社存亡所關,一旦眾叛土崩,小民皆為敵國,陛下即黃金盈箱,明珠填屋,誰為守之?”BE給事中田大益奏:“內臣務為劫奪以應上求,礦不必穴而稅不必商,民間丘隴阡陌皆礦也,官吏農工皆入稅之人也,公私騷然,脂膏殫竭,向所謂軍國正用,反致缺損。

……四海之人方反唇切齒,而冀以計智甘言掩天下耳目,其可得乎?陛下矜奮自賢,沉迷不返,以豪黨奸弁為腹心,以金錢珠玉為命脈……即令逢幹剖心,皋夔進諫,亦安能解其惑哉?”又言:“陛下驅率狼虎,飛而食人……夫天下至貴而金玉珠寶至賤也。

積金玉珠寶若泰山,不可市天下尺寸地,而失天下,又何用金玉珠寶哉?”BF吏部尚書李戴奏:“今三輔嗷嗷,民不聊生;草木既盡,剝及樹皮;夜竊成群,兼以晝劫;道s跋嗤蹇瘴捫獺!拱儺兆潰穩萄裕渴拱儺詹豢獻潰*又何忍言?……此時賦稅之役,比二十年前不啻倍矣……指其屋而挾之曰‘彼有礦’,則家立破矣;‘彼漏稅’,則橐立傾矣。

以無可查稽之數,用無所顧畏之人,行無天理王法之事。”

BG戶部尚書趙世卿上疏言:“天子之令,信如四時。

三載前嚐曰:‘朕心仁愛,自有停止之時。

’今年複一年,更待何日?天子有戲言,王命委草莽。”

BH萬曆四十四年,給事中熊明遇疏:“內庫太實,外庫太虛。”

(以上⑧至BH各奏疏中的文字散見《明史》或《明通鑒》。

)二就在這時候,滿清開始崛起。

萬曆四十五年,努爾哈赤以七大恨告天,發兵攻明,次年攻占遼東重鎮撫順。

明兵大敗,總兵官張承蔭戰死,萬餘兵將全軍覆沒,舉朝震駭。

四十七年,遼東經略楊鎬率明軍十八萬,葉赫(滿清的世仇)兵二萬,朝鮮(中國的屬國)兵二萬,兵分四路,大舉攻清。

清兵八旗兵約六萬人,集中兵力,專攻西路一路。

西路軍的總兵官杜鬆是明軍的勇將,平時最喜歡做的事,就是脫去衣衫,將滿身的累累刀槍瘢痕向人誇示。

出兵之時,他脫去上身衣衫,在城中遊街,百姓鼓掌喝彩。

西路這一仗,稱為“薩爾滸之役”,明軍有火器鋼炮,軍火銳利得多。

但杜鬆有勇無謀,他是統兵六萬的兵團司令,卻打了赤膊,露出全身傷疤,一馬當先的衝鋒。

大概他是《三國演義》的讀者,很羨慕“虎癡”許褚的勇猛。

在“許褚裸衣鬥馬超”這回書中,描寫許褚“卸了盔甲,渾身筋突,赤體提刀,翻身上馬,來與馬超決戰。”

果然威風得緊。

但不知他記不記得許褚這場狠鬥,結果是“操兵大亂,許褚背中兩箭”?有趣的是,小說的評注者評道:“誰叫汝赤膊?”明清兩軍列陣交鋒之時,突然天昏地暗,數尺之外就甚麽也瞧不見了。

杜鬆又犯了一個大錯誤,下令眾軍點起火把。

這一來,明軍在光而清軍在暗,明軍照亮了自身,成為清兵的箭靶子。

努爾哈赤統兵六旗作主力猛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各統一旗在右翼側攻。

結果杜鬆的遭遇比許褚慘得多,身中十八箭而死,當真是“誰叫汝赤膊?”總兵官陣亡,明軍大亂,六萬兵全軍覆沒。

努爾哈赤采取了“集中主力,各個擊破”的正確戰略,一個戰役、一個戰役的分開來打。

明軍北路總兵官馬林、東路總兵官劉絍都大敗陣亡,朝鮮都元帥率眾降清。

劉絍是當時明朝第一大驍將,打過緬甸、倭寇,曾率兵援助朝鮮對抗日本入侵,大小數百戰,威名震海內。

他所用的镔鐵刀重一百二十斤,馬上輪轉如飛,天下稱為“劉大刀”。

他的大刀比關羽的八十一斤青龍偃月刀還重了三十九斤。

據說他能單手舉起一張擺滿了酒菜碗筷的柏木八仙桌,在大廳中繞行三圈。

連杜鬆、劉絍這樣的驍將都被清兵打死,明軍將士心理上受到的打擊自然沉重之極,提到滿清“辮子兵”時不免談虎色變。

這場大戰是明清兩朝興亡的大關鍵,而勝敗的關鍵在於:第一、明方的主帥楊鎬是文官,完全不懂軍事。

第二、明朝政事腐敗已達極點,連帶的軍政也廢弛不堪,軍隊久無訓練,完全沒有必要的軍事準備①。

楊鎬全軍覆沒,朝廷派熊廷弼去守遼東。

萬曆四十六年七月,熊廷弼剛出山海關,鐵嶺已經失陷,沈陽及附近諸城堡的軍民紛紛逃竄。

熊廷弼兼程進入遼陽。

經過神宗數十年來的百事不理,軍隊紀律蕩然,士無鬥誌,騎兵故意將馬匹弄死,以避免出戰,隻要聽到敵軍來攻,滿營兵卒就一哄而散。

熊廷弼麵臨的局麵實在困難已極②。

軍餉本已十分微薄,但皇帝還是拚命拖欠,不肯發餉③。

神宗見邊關上追餉越迫越急,知道挨不下去了,可是始終不肯掏自己腰包,結果想出了一個對策:再加田賦百分之二。

連同以前兩次,已共加百分之九,然而向百姓多征的田賦,未必就拿來發軍餉,皇帝的基本興趣是將銀子藏之於內庫。

邊界上的警報不斷傳來,群臣日日請求皇帝臨朝,會商戰守方略。

皇帝總是派太監出來傳諭:“皇上有病。”

吏部尚書趙煥實在忍不住了,上奏章說:“將來敵人鐵騎來到北京城外,陛下也能在深宮中推說有病,就此令敵人退兵嗎?”④神宗看了這道諷刺辛辣、實已近乎謾罵的奏章,隻是心中懷恨,卻說甚麽也不肯召開一次國防會議。

神宗搜括的銀錠堆積在內庫,年深月久,大起氧化作用,有的黑得像漆,有的脆腐如泥土⑤,就是不肯拿出來用。

但他終於死了,千千萬萬的銀兩,一兩也帶不去⑥。

神宗,神宗,真是“神”得很,神經得很!①崇禎時任大學士的徐光啟在《庖言》中說:滿洲人舊都北門,居住的大都是鐵匠,延袤數裏。

在當時那便是一個規模龐大的兵工廠組合了。

因此滿洲兵的盔甲精良,頭盔、麵具、護臂、護手,都是精鐵所製,馬匹的要害處也有精鐵護具。

但明兵盔甲卻十分簡陋,除了胸背有甲之外,其餘部分全無保護。

滿洲兵衝到近處,專射明兵的臉及脅,中箭必死。

又據當時明人程令名說,努爾哈赤所居的都城“北門外則鐵匠居之,專治鎧甲;南門外則弓人、箭人居之,專造弧矢。”

②熊廷弼於八月二十九日上書朝廷,陳述遼東明軍情況:“殘兵……身無片甲,手無寸械,隨營糜餉,裝死扮活,不肯出戰……點冊有名,及派工役而忽去其半;領餉有名,及聞警告而又去其半……將領皆屢次征戰存剩、及新敗久廢之人,一聞警報,無不心驚膽喪者……見在馬一萬餘匹,多半瘦損,率由軍士故意斷絕草料,設法致死,備充步兵,以免出戰,甚有無故用刀刺死者。

……堅甲利刃,長槍火器,喪失俱盡。

今軍士所持弓皆斷背斷弦,所持箭皆無羽無鏃,刀皆缺鈍,槍皆頑禿。

甚有全無一物而借他人以應點者。

又皆空頭赤體,無一盔甲遮蔽。

……聞風而逃,望陣而逃,懼戰而逃。

頃聞北關信息,各營逃者日以千百計。

如逃止一二營或數十百人,臣猶可以重法繩之。

今五六萬人,人人要逃。

雖有孫吳軍令,亦難禁止。”

③萬曆四十八年三月,熊廷弼上奏:“四十七年十二(疑為“一”字)月赴戶部,領餉二十萬兩,十二月領餉十萬兩,四十八年正月領餉十五萬兩,俱無發給……豈軍到今日尚不餓,馬到今日尚不瘦不死,而邊事到今日尚下急耶?軍兵無糧,如何不賣襖褲雜物?如何不奪民間糧窖?如何不奪馬料養自己性命,馬匹如何不瘦不死?而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

他說戶部猶漠然不一動念,是客氣的說法,漠然不動一念的,當然是皇帝自己。

④“他日薊門**,鐵騎臨郊,陛下能高拱深宮,稱疾卻之乎?”⑤戶科給事中官應震言:“內庫十萬兩內五萬九千兩,或黑如漆,或脆如土,蓋為不用朽蠹之象。”

⑥大陸考古工作者發掘帝皇墳墓,偏偏揀中了神宗的“定陵”,改建為博物館,稱為“地下宮殿”。

三神宗死後,兒子光宗隻做了一個月皇帝就因誤服藥物而死。

光宗的兒子朱由校接位,曆史上稱為熹宗,年號天啟。

光宗做皇帝的時間極短,留下的麻煩卻極大,明末三大案梃擊、紅丸、移宮,都和他的皇位及生死有關。

眾大臣分成兩派,紛爭不已。

紛爭牽涉到旁的一切事情上,隻要是對方一派之人所做的事,不論是對是錯,總是拿來激烈攻擊一番。

熹宗接位時虛歲十六歲,其實不滿十五歲,還是個小孩子,他對乳母客氏很依戀。

這個客氏很喜歡弄權,在宮裏和太監魏忠賢有點古怪的性關係。

宮裏太監和宮女很多,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大家私下戀愛,然而太監是閹割了性機能的陰陽人,所以這既不是異性戀愛,又不是同性戀,當時稱為“對食”,意思說不能同床,隻不過相對吃飯,互慰孤寂而已。

魏忠賢做了客氏的對食,漸漸掌握了大權。

熹宗是個天生的木匠,最喜歡做的事,莫過於鋸木、刨木、油漆而做木工,手藝高明得很。

魏忠賢總是乘他做木工做得全神貫注之時,拿重要奏章去請他批閱。

熹宗怎肯放下心愛的木工不理?把手一揮,說道:“別來打擾,你瞧著辦去吧。”

於是魏忠賢就去瞧著辦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朝裏自有一批諂諛無恥之徒去奉承他,到後來,魏忠賢成了實際上的皇帝。

熹宗是“萬歲”,有些官員見了魏忠賢叫“九千歲”,表示他隻比皇帝差了一點兒。

到後來,個人崇拜更是大張旗鼓,搞得如火如荼,全國各地為魏忠賢建生祠。

本來,人死了才入祠堂,可是他“九千歲”老人家活著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