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第十二回 王母桃中藥 頭陀席上珍

袁崇煥評傳下篇天啟皇帝熹宗捉了幾年迷藏(他初做皇帝時,愛和小太監捉迷藏),做了幾年木工(不是做皇帝),天啟七年八月,在二十三歲上死了。

天啟的兒子都已夭折,有些後妃懷了孕,也都被客氏和魏忠賢設法弄得流產,所以沒有兒子。

由他親弟弟信王由檢接位,年號崇禎。

朱由檢當時虛歲是十八歲。

他生於萬曆三十八年十二月,其實隻十六歲另八個月。

這個十七歲的少年皇帝不動聲色的對付魏忠賢,先將他的黨羽慢慢收拾,然後逼得他自殺。

這場權力鬥爭處理得十分精采。

魏忠賢死後,附和他的無恥大臣被稱為“逆黨”,或殺頭,或充軍,或免職,人心大快,在“寧錦大捷”中冒功的人也都被清除了。

被魏忠賢逆黨排擠罷官的大臣又再起用,他們都主張召回袁崇煥。

天啟七年十一月,升袁崇煥為右都禦史、視兵部添注左侍郎事。

崇禎元年四月,再升他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

兵部尚書是正二品的大官,所轄的軍區,名義上也擴大到北直隸(河北)北部和山東北部沿海,成為抗清總司令。

不過薊州、天津、登萊各地另有巡撫專責,所以袁崇煥所管的實際還是山海關及關外錦寧的防務。

明末軍製,在外帶兵的文臣,頭銜最高的是督師,通常以木學士兼任,宰相出外帶兵,才稱督師;其次是總督或經略,由兵部尚書或侍郎兼任;更其次是巡撫;巡撫之下才是武將中最高的總兵官。

袁崇煥不是大學士,卻有了大學士方能得到的軍事最高官銜。

以前遼東曆任軍事長官都隻是經略或巡撫。

那時距他做知縣之時還隻六年。

袁崇煥在廣東家居這幾個月中,與一般文人詩酒唱和,其中最著名的朋友是陳子壯。

陳子壯是廣東南海人,和袁同科中進士,陳是探花。

他在作浙江主考官時出題目諷刺魏忠賢,因而被罷官。

袁陳兩人同鄉同年,又誌同道合,交情自然非同尋常。

陳子壯在崇禎時起複,做到禮部侍郎,後來在廣東九江起兵抗清,戰敗被俘,不降而死,也是廣東著名的民族英雄。

當時與袁時常在一起聚會的,還有幾個會做詩的和尚。

袁崇煥應崇禎的征召上北京時,他在廣東的朋友們替他餞行。

畫家趙藹夫畫了一幅畫,圖中一帆遠行,岸上有婦女三人、小孩一人相送。

陳子壯在圖上題了四個大字:“膚公雅奏”,“膚公”即“膚功”,祝賀他“克奏膚功”的意思。

圖後有許多人的題詩,第一個題的就是陳子壯。

這幅畫本來有上款,後來袁崇煥被處死,上款給收藏者挖去了,多次易手流轉,到光緒年間才由王鵬運考明真相。

一群廣東文人後來將圖與詩影印成一本冊子,承一位朋友送了我一本。

原圖目前是在香港。

“膚公雅奏圖”上的題詩,大都是稱譽袁崇煥的抗清功績,預料此去定可掃平胡塵、燕然勒石,麟閣題名等等。

好幾人詩句中都提到袁崇煥的“談鋒”、“高談”、“笑談”①。

喜與朋友們高談闊論,一定是他個性中很顯著的特點。

在這幅畫上題詩的共有十九人,其中有和尚三人,有幾個是袁的幕僚。

值得注意的是,有八個人在十處地方提到了黃石公、赤鬆子、圯上、素書的典故,這決不會是偶然現象。

這典故是說張良立了大功之後,隨即退隱,才避免給猜忌殘忍的劉邦所殺。

在這次餞別宴中,袁崇煥的朋友們一定強調必須“功成身退”,大家對於皇帝的狠毒手段都深具戒心,所以在詩中一再警戒②。

七月,袁崇煥到達北京,崇禎③召見於平台,那是在明官左安門④。

崇禎見到袁崇煥後,先大加慰勞,然後說道:“建部跳梁,已有十年了,國土淪陷,遼民塗炭。

卿萬裏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袁崇煥奏道:“所有方略,都已寫在奏章裏。

臣今受皇上特達之知,請給我放手去幹的權力,預計五年而建部可平,全遼可以恢複。”

崇禎道:“五年複遼,便是方略,朕不吝封侯之賞。

卿其努力以解天下倒懸之苦!卿子孫亦受其福。”

袁崇煥謝恩歸班。

崇禎暫退少憩。

給事許譽卿就去問袁崇煥,用甚麽方略可以在五年之內平遼。

袁崇煥道:“我這樣說,是想要寬慰皇上。”

許譽卿已服侍崇禎將近一年,明白皇帝的個性,袁崇煥卻是第一次見到皇帝。

許譽卿於是提醒他:“皇上是英明得很的,豈可隨便奏對?到五年期滿,那時你還沒有平遼,那怎麽得了?”袁崇煥一聽之下,爽然自失,知道剛才的話說得有些誇張了。

他答應崇禎五年之內可以平定滿清、恢複全遼,實在是一時衝動的口不擇言,事實上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袁崇煥和崇禎第一次見麵,就犯了一個大錯誤。

大概他見這位十七歲半的少年皇帝很著急,就隨口安慰。

過了一會,皇帝又出來。

袁崇煥於是又奏道:“建州已處心積慮的準備了四十年,這局麵原是很不易處理的。

但皇上注意邊疆事務,日夜憂心,臣又怎敢說難?這五年之中,必須事事應手,首先是錢糧。”

崇禎立即諭知代理戶部尚書的右侍郎王家楨,必須著力措辦,不可令得關遼軍中錢糧不足。

袁崇煥又請器械,說:“建州準備充分,器械犀利,馬匹壯健,久經訓練。

今後解到邊疆去的弓甲等項,也須精利。”

崇禎即諭代理工部尚書的左侍郎張維樞:“今後解去關遼的器械,必須鑄明監造司官和工匠的姓名,如有脆薄不堪使用的,就可追究查辦。”

袁崇煥又奏:“五年之中,變化很大。

必須吏部與兵部與臣充分合作。

應當選用的人員便即任命,不應當任用的,不可隨便派下來。”

崇禎即召吏部尚書王永光、兵部尚書王在晉,將袁崇煥的要求諭知。

袁崇煥又奏:“以臣的力量,製全遼是有餘的,但要平息眾人的紛紛議論,那就不足了。

臣一出京城,與皇上就隔得很遠,忌功妒能的人一定會有的。

這些人即使敬懼皇上的法度,不敢亂用權力來搗亂臣的事務,但不免會大發議論,擾亂臣的方略。”

崇禎站起身來,傾聽他的說話,聽了很久,說道:“你提出的方略井井有條,不必謙遜,朕自有主持。”

大學士劉鴻訓等都奏,請給袁崇煥大權,賜給他尚方寶劍,至於王之臣與滿桂的尚方劍則應撤回,以統一事權。

崇禎認為對極。

應予照辦。

談完大事後,賜袁崇煥酒饌。

袁崇煥辭出之後,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關遼軍務基本戰略的三個原則⑤:“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明代兵製,一方有事,從各方調兵前往。

因此守遼的部隊來自四麵八方,四川、湖廣、浙江均有。

這些士卒首先對守禦關遼不大關心,戰鬥力既不強,又怕冷,在關外駐守一段短時期,便遣回家鄉,另調新兵前來。

袁崇煥認為必須用遼兵,他們為了保護家鄉,抗敵勇敢,又習於寒冷氣候。

訓練一支精兵,必須兵將相習,非長期熏陶不為功,不能今天調來,明天又另調一批新兵來替換。

他主張在關外築城屯田,逐步擴大防守地域,既省糧餉,又可不斷的收複失地。

“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

——明兵打野戰的戰鬥力不及習於騎射的清兵,這是先天的限製,不易短期內扭轉過來,但大炮的威力卻非清兵所及。

所以要舍己之短,用己所長,守堅城而用大炮,立於不敗之地。

隻有在需要奇兵突出、攻敵不意之時,才和清兵打野戰。

為了爭取時間來訓練軍隊、加強城防,有時還須在適當時機中與敵方議和,這是輔助性的戰略。

“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執行上述方策之時,不可求急功近利,必須穩紮穩打,腳踏實地,慢慢的推進。

絕對不可冒險輕進,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這三個基本戰略,是他總結了明清之間數次大戰役而得出來的結論。

明軍三次大敗,都敗於野戰,以致全軍覆沒;寧遠兩次大捷,都在於守堅城、用大炮。

這基本戰略持久的推行下去,就可逐步扭轉形勢,轉守為攻。

但他擔心兩件事。

一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對他不信任,二是敵人挑撥離間,散布謠言。

因此在上任之初,對此特別強調。

他聲明在先,軍隊中希奇古怪之事多得很,不可能事事都查究明白。

他又自知有一股蠻勁,幹事不依常規,要他一切都做得四平八穩,麵麵俱圓,那可不行。

總而言之:“我不顧自己性命,給皇上辦成大事就是了,小事情請皇上不必理會罷。”

崇禎接到這道奏章,再加獎勉,賜他蟒袍、玉帶與銀幣。

袁崇煥領了銀幣,但以未立功勳,不敢受蟒袍玉帶之賜,上疏辭謝了。

崇禎這次召見袁崇煥,對他言聽計從,信任之專,恩遇之隆,實是罕見。

但不幸得很,袁崇煥這奏章中所說的話,一句句無不料中,終於被處極刑。

這使我想起文征明的一首詞來。

他見到宋高宗親筆寫給嶽飛的敕書,書中言辭親切無比,有感而作了一首“滿江紅”,其中有一句:“慨當初倚飛何重?後來何酷?”崇禎對待袁崇煥,實也令人慨當初倚之何重,後來何酷。

其間的分別是,嶽飛當時對自己後來的命運完全料想不到,袁崇煥卻是早已料到了的。

明知將來難免要受到皇帝猜疑,要中敵人的離間之計,卻還是要去擔任艱危,這番舍身赴難的心情,更令後人深深歎息。

①陳子壯:“曾聞緩帶高談日,黃石兵籌在握奇。”

梁國棟:“笑倚戎車克壯猷,關前氛怠胝趟眨啃每椿棧卮喝眨偕閑現蓴そ踔蕁!備滌諏粒骸疤焐階暈羝救*左而今仗一夫。

秉鉞紛紛論製勝,笑談尊俎似君無?”鄧楨:“冠加薦角峨應甚,賜有龍文許自專(指尚方劍)。

借箸獨當天下計,折衝隨運掌中權。”

鄺瑞露:“行矣莫忘黃石語,麒麟回首即江湖。”

“供帳夜懸南海月,談鋒春落大江潮。”

“衣布尚憐天下士,高歌誰是眼中人?”鄺瑞露即鄺湛若,廣東名士,南海人,後助守廣州,清兵破城時不屈而死。

②近人葉恭綽題袁崇煥墓有句雲:“遊仙黃石空餘願”。

自注:“袁再起督師,諸友餞別詩多以黃石、赤鬆為言,疑有所諷,惜袁不悟。”

其實不是袁崇煥不悟;張良是功成身退而從赤鬆子遊,袁崇煥根本沒有機會“功成”,自然談不上“身退”。

不過以他的熱血熱腸,即使是功成了,多半還是不肯身退的,勢必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③對崇禎本應稱朱由檢、思宗、莊烈帝、懷宗、毅宗,或崇禎皇帝。

本文以他年號稱呼,是習慣上的通俗方式,有如稱清聖祖為康熙、清高宗為乾隆。

④崇禎召見袁崇煥的情形與對話,根據李遜之所著《三朝野記》與文秉所著《烈皇小識》兩書,其後周延儒對袁崇煥的中傷,也根據這兩書所載。

李遜之的父親李應癗是反對魏忠賢而被害死的著名忠臣李忠毅公。

文秉是文征明的玄孫,他父親文震孟在崇禎時任大學士。

文震孟最出名的事,是在天啟年間上奏,直指皇帝諸事不理,猶如“傀儡登場”,朝政全由魏忠賢擺布。

魏忠賢於是叫了一班傀儡戲,到宮中演給熹宗看,熹宗看得大樂。

魏忠賢便說:“文震孟說皇上是傀儡登場,那就是這樣子了。”

熹宗當然大怒,將文震孟在朝廷上打了八十棍。

李遜之和文秉二人是名父之子,他們記載朝中大事,應該相當可靠。

⑤《明史·袁崇煥傳》中引述他的奏章:“恢複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之說。

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

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

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

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

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瑕。

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

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

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

十袁崇煥還沒有到任,寧遠已發生了兵變。

兵變是因欠餉四個月而起,起事的是四川兵與湖南、湖北的湖廣兵。

兵卒把巡撫畢自肅、總兵官朱梅等縛在譙樓上。

兵備副使把官衙庫房中所有的二萬兩銀子都拿出來發餉,相差還是很多,又向寧遠商民借了五萬兩,兵士才不吵了。

畢自肅自覺治軍不嚴有罪,上吊自殺。

兵士的糧餉本就很少,拖欠四個月,叫他們如何過日子?這根本是中央政府財政部的事。

連寧遠這樣的國防第一要地,欠餉都達四個月之久,可見當時政治的腐敗。

畢自肅在二次寧遠大戰時是兵備副使,守城有功,因兵變而自殺,實在是死得很冤枉的。

袁崇煥於八月初到達,懲罰了幾名軍官,其中之一是後來大大有名的左良玉,當時是都司;又殺了知道兵變預謀而不報的中軍,將兵變平定了。

但京裏的餉銀仍是不發來,錦州與薊鎮的兵士又嘩變。

如果這時清軍來攻,寧遠與錦州怎麽守得住?局勢實在危險之至。

袁崇煥有甚麽法子?隻有不斷的上奏章,向北京請餉。

崇禎的性格之中,也有他祖父神宗的遺傳。

他一方麵接受財政部長的提議,增加賦稅,另一方麵對於伸手來要錢之人大大的不高興。

袁崇煥屢次上疏請餉,崇禎對諸臣說:“袁崇煥在朕前,以五年複遼、及清慎為己任,這缺餉事,須講求長策。”

又說:“關兵動輒鼓噪,吝邊效尤,如何得了?”禮部右侍郎周延儒奏道:“軍士要挾,不單單是為了少餉,一定另有隱情。

古人雖羅雀掘鼠,而軍心不變。

現在各處兵卒為甚麽動輒鼓噪,其中必有原故。”

崇禎道:“正如此說。

古人尚有羅雀掘鼠的。

今雖缺餉,哪裏又會到這地步呢?”“羅雀掘鼠”這四字崇禎聽得十分入耳。

周延儒由於這四個字,向著首輔的位子邁進了一步。

周延儒是江蘇宜興人,相貌十分漂亮,二十歲連中會元狀元,這個江南才子小白臉,真是小說與戲劇中的標準小生,可惜人品太差,在《明史》中被列入《奸臣傳》。

本來這人也不算真的十分奸惡,他後來做首輔,也做了些好事的,隻不過他事事迎合崇禎的心意。

周延儒之奸,主要是崇禎性格的反映。

但“逢主之惡”當然也就是奸。

這個人和袁崇煥恰是兩個極端。

袁崇煥考進士考了許多次才取,相貌相當不漂亮①,性格則是十分的鯁直剛強。

“羅雀掘鼠”是唐張巡的典故。

張巡在睢陽被安祿山圍困,苦守日久,軍中無食,隻得張網捉雀、掘穴捕鼠來充饑,但仍是死守不屈。

羅雀掘鼠是不得已時的苦法子,受到敵人包圍,隻得苦挨,但怎能期望兵士在平時都有這種精神?周延儒乘機中傷,崇禎在這時已開始對袁崇煥信心動搖。

他提到袁崇煥以“清慎為己任”,似乎對他的“清”也有了懷疑。

崇禎心中似乎這樣想:“他自稱是清官,為甚麽卻不斷的向我要錢?”袁崇煥又到錦州去安撫兵變,連疏請餉。

十月初二,崇禎在文華殿集群臣商議,說道:“崇煥先前說道‘安撫錦州,兵變可彌’,現在卻說‘軍欲鼓噪,求發內帑’,為甚麽與前疏這樣矛盾?卿等奏來。”

“內帑”是皇帝私家庫房的錢。

因為戶部答複袁崇煥說,國庫裏實在沒有錢,所以袁崇煥請皇帝掏私人腰包來發欠餉。

再加上說兵士鼓噪而提出要求,似乎隱含威脅,崇禎自然更加生氣。

哪知百官眾口一辭,都請皇上發內帑。

新任的戶部尚書極言戶部無錢,隻有陸續籌措發給。

崇禎說:“將兵者果能待部屬如家人父子,兵卒自不敢叛,不忍叛;不敢叛者畏其威,不忍叛者懷其德,如何有鼓噪之事?”“羅雀掘鼠”和“家人父子”這兩句話,充分表現了崇禎完全不顧旁人死活的自私性格。

兵士有四個月領不到糧餉,吵了起來。

崇禎不怪自己不發餉,卻怪帶兵的將帥對待士兵的態度不如家人父子。

他似乎認為,主帥若能待士兵如家人父子,沒有糧餉,士兵餓死也是不會吵的。

俗語都說:“皇帝不差餓兵。”

崇禎卻認為餓兵可以自己捉老鼠吃。

周延儒揣摩到了崇禎心意,又乘機中傷,說道:“臣不敢阻止皇上發內帑。

現在安危在呼吸之間,急則治標,隻好發給他。

然而決非長策,還請皇上與廷臣定一經久的方策。”

崇禎大為讚成:“此說良是。

若是動不動就來請發內帑,各處邊防軍都學樣,這內帑豈有不幹涸的?”崇禎越說越怒,又是憂形於色,所有大臣個個嚇得戰戰兢兢,誰也不敢說話②。

袁崇煥請發內帑,其實正是他不愛惜自己、不怕開罪皇帝、而待士兵如家人父子。

本來,他隻須申請發餉,至於錢從何處來,根本不是他的責任。

國庫無錢,自有別的大臣會提出請發內帑,崇禎憎恨的對象就會是那個請發內帑之人。

以袁崇煥的才智,決不會不明白其中的關鍵,但他愛惜兵士,得罪皇帝也不管了。

說不定朝中大臣人人不敢得罪皇帝,餉銀就始終發不下來,那麽就由我開口好了。

當袁崇煥罷官家居之時,皇太極見勁敵既去,立刻肆無忌憚,不再稱汗而改稱皇帝。

袁崇煥回任之後,寧遠、錦州、薊州都因欠餉而發生兵變,當時自然不能與清兵開仗,於是與皇太極又開始了和談,用以拖延時間。

皇太極對和談向來極有興趣,立即作出有利的反應。

袁崇煥提出的先決條件,是要他先除去帝號,恢複稱“汗”。

皇太極居然答允,但要求明朝皇帝賜一顆印給他,表示正式承認他“汗”的地位。

這是自居為明朝藩邦,原是對明朝極有利的。

但明朝朝廷不估計形勢,不研究雙方力量的對比,堅持非消滅滿清不可,當即拒絕了這個要求③。

皇太極一直到死,始終千方百計的在求和,不但自己不停的寫信給明朝邊界上的官員,又托朝鮮居間斡旋,要蒙古王公上書明朝提出勸告。

每一個戰役的基本目標,都是“以戰求和”④。

他清楚的認識到,滿清決計不是明朝的敵手,明朝的政治隻要稍上軌道,滿清就非亡國滅種不可。

滿族的經濟力量很是薄弱,不會紡織,主要的收入是靠搶劫⑤。

皇太極寫給崇禎的信,可說謙卑到了極點⑥。

然而崇禎的狂妄自大比他哥哥天啟更厲害得多,對滿清始終堅持“不承認政策”,不承認它有獨立自主的資格,決不與它打任何交道⑦。

為了與滿清作戰,萬曆末年已加重了對民間的搜括,天啟時再加,到崇禎手裏更大加而特加,到末年時加派遼餉九百萬兩,練餉七百三十餘萬兩,一年之中單是軍費就達到二千萬兩(萬曆初年全國歲出不過四百萬兩左右),國家財政和全國經濟在這壓力下都已瀕於崩潰。

明末民變四起,主要原因便在百姓負擔不起這沉重的軍費開支⑧。

敵人提出和平建議,是不是可以接受,不能一概而論。

我以為應當根據這樣的原則來加以考慮:敵人的和議不過是一種陰謀手段,目的在整個滅亡我們?還是敵人因經濟、政治、軍事、或社會的原因而確有和平誠意?必須假定締結和約隻是暫時休戰,雙方隨時可以破壞和平而重啟戰端。

目前一直打下去對我方比較有利?還是休戰一段時期再打比較有利?締結和約或進行和平談判,會削弱本國的士氣民心、造成社會混亂、損害作戰努力、破壞聯盟關係、影響政府聲譽?還是並無重大不良後果?和約條款是片麵對敵人有利?還是雙方平等,或利害參半,甚至對我方有利?如果是前者,當然應當斷然拒絕;若是後者,就可考慮接受,必要時甚至還須努力爭取。

在當時的局勢下,成立和議顯然於明朝有重大利益。

不論從政略、戰略、經濟、人民生活哪一方麵來考慮,都應與滿清議和。

拒絕和滿清議和,是崇禎一生最大的愚蠢。

他初即位時清除魏忠賢逆黨,處理得十分精明,於是臣下大捧他為“英主”。

他從此就飄飄然了,真的以“英主”自居,認為“英主”決不能和叛逆的“建州衛”妥協。

在明朝君臣的觀念中,“建州衛”始終是中國皇帝屬下一個小官的領地,皇帝決不能跟小官談和。

至於使得全國億萬人民活不下去,那是另一回事,皇帝的尊嚴不能有絲毫損害。

他可以和察哈爾蒙古人談和,付給金銀以換取和平。

因為明朝的江山是從蒙古人手裏奪來的,明朝承認蒙古是敵國。

堅持政治原則,本來不錯。

然而政治原則是要以正確的策略來貫徹的。

完全忽視實際情形,把國家與人民的生死存亡置之不顧,和“英主”兩字可相差十萬八千裏了。

袁崇煥和皇太極一番交涉,使得皇太極自動除去了帝號,本來是外交上的重大勝利。

但崇禎卻認為是和“叛徒”私自議和,有辱國體,心中極不滿意,當時對袁崇煥倚賴很重,隱忍不發,後來卻終於成為殺他的主要罪狀。

①《明史·錢龍錫傳》:“龍錫奏辯,言:‘崇煥陛見時,臣見其貌寢,退謂同官:此人恐不勝任。

’”錢龍錫這話也是胡說八道,怎能見人家相貌難看,便說他不能擔當大事?②《烈皇小識》:“時天威震迅,憂形於色。

大小臣工皆戰懼不能仰對,而延儒由此荷聖眷矣。”

③關於這場交涉,因皇太極稱帝之後再自動除去,又向明朝要求發印而不得,在滿清方麵是受到重大屈辱,所以清方官文書中都無記載,或有記載而後來都刪去了。

但清內閣檔案中還留存皇太極天聰四年頒示的一道木刊諭文,其中公開承認這件事:“逮至朕躬,實欲罷兵戈,享太平,故屢屢差人講說。

無奈天啟、崇禎二帝渺我益甚,逼令退地,且教削去帝(號),及禁用國寶。

朕以為天與土地,何敢輕與?其帝號國寶,一一遵依,易汗請印,委曲至此,仍複不允。”

④《明清史料》丙編,皇太極諭諸將士:“爾諸將士臨陣,各自奮勇前往,何必爭取衣物?縱得些破壞衣物,尚不能資一年之用。

爾將士如果奮勇直前,敵人力不能支,非與我國講和,必是敗於我們。

那時穿吃自然長遠,早早解盔卸甲,共享太平,豈不美哉?”⑤《天聰實錄稿》,七年九月十四日,清太宗致朝鮮國王信:“貴國斷市,不過以我國無衣,因欲困我。

我與貴國未市之前,豈曾赤身**耶?即飛禽走獸,亦自各有羽毛……滿洲、蒙古固以搶掠為生,貴國固以自守為素。”

⑥《天聰實錄稿》六年六月,清太宗致崇禎皇帝信:“滿洲國汗謹奏大明國皇帝:小國起兵,原非自不知足,希圖大位,而起此念也。

隻因邊官作踐太甚,小國惱恨,又不得上達……今欲將惱恨備悉上聞,又恐以為小國不解舊怨,因而生疑,所以不敢詳陳也。

小國下情,皇上若欲垂聽,差一好人來,俾小國盡為申奏。

若謂業已講和,何必又提惱恨,惟任皇帝之命而已。

夫小國之人,和好告成時,得些財物,打獵放鷹,便是快樂處。

謹奏。”

最後這句話甚是質樸動人。

⑦崇禎五年,宣府巡撫沈?ず頹寰⒃薊ゲ磺址福珈醣惆馴可惺樾苊饔齦鎦安*辦,沈?は掠4撕笏輪幾乇叩墓僭保魏穩瞬壞糜肼逵釁街蛔值慕煌ā*⑧《明史·食貨誌》:“自古有一年而括二千萬以輸京師,又括京師二千萬以輸邊乎?”十一崇禎對袁崇煥的猜忌,從“請發內帑事件”開始。

帶兵的統帥追討欠餉,本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債戶對於債主追討欠款,不論債主的理由如何充足,債戶自然而然的會對他十分憎恨,如果債主威名震於天下而又握有武力,十幾歲的少年債戶除了憎恨之外還會恐懼。

崇禎又不敢懲罰袁崇煥和皇太極談和。

這“不敢”兩字之中,自然隱伏了“將來和你算帳”的心理因素。

該年閏四月,加袁崇煥太子太保的頭銜,那是從一品,比兵部尚書又高了一級。

到了下個月,便發生了殺毛文龍事件,這又增加了崇禎內心對他的不滿和恐懼。

毛文龍是浙江杭州人。

袁崇煥殺毛文龍在崇禎二年(公元一六二九),那是己巳年。

早了一百八十年(一四四九),同樣是己巳年,我另一位同鄉杭州人於謙為明朝立了安邦定國的大功。

那一年發生土木堡之變,皇帝被蒙古人擄去,於謙擊退外敵,安定了國家。

於謙和袁崇煥都是兵部尚書,於做總督,袁做督師,地位相等①。

兩人後來都被皇帝處死,都是明朝出名的大忠臣。

杭州人在江南雖然有“杭鐵頭”之稱,然而那是與性格柔和的蘇州人“蘇空頭”相對而言,很少去當兵打仗的。

戚繼光率領來平定倭寇、守禦北邊,後來在戚死後又去抗日援朝的浙江兵,都是浙東義烏一帶的人。

毛文龍所以投軍,主要由於他有個舅舅在兵部做官。

毛文龍喜歡下圍棋,常通宵下棋,愛說:“殺得北鬥歸南。”

捧他場的人,說他的棋友中有一個道人,從圍棋中傳授了他兵法。

如果真有這樣的事,毛文龍的棋力一定相當低,因為他的兵法實在並不高明。

又有一個傳說:他上京去投靠舅舅的前夕,睡在於廟(於謙的廟,在杭州與嶽廟並稱)裏祈夢,夢到於謙寫了十六個字給他:“欲效淮陰,老了一半。

好個田橫,無人作伴。”

這十六個字後來果然“應驗”了:韓信二十七歲為大將,毛文龍為大將時五十二歲;田橫在島上自殺時,有五百士自刎而殉,毛文龍在島上被殺,死的隻他一人。

這當然是好事之徒事後捏造出來的。

於謙見識何等超卓,又怎會將他這個無聊同鄉去和韓信、田橫相比?毛文龍到北京後,得他舅舅推薦,到遼東去投效總兵李成梁,後來在袁應泰、王化貞兩人手下,升到了大約相當於團長的職位。

他的功績主要是造火藥超額完成任務和練兵,可見此人是一個能幹的後勤人員。

遼東失陷後,他帶了一批部隊,在沿海各島和遼東、朝鮮邊區混來混去,打打遊擊。

他的根據地是在朝鮮,招納遼東潰散下來的中國敗兵和難民,勢力漸漸擴充,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帶領了九十八人,渡鴨綠江襲擊鎮江城②,俘虜了清軍守將。

這是明軍打敗清兵的罕有事件,王化貞大為高興,極力推薦,升他的官,駐在鎮江城。

但不久清兵大軍反攻,鎮江城就失去了。

毛文龍將根據地遷到朝鮮的皮島,自己仍在遼東朝鮮邊區打遊擊。

皮島在鴨綠江口,與朝鮮本土隻一水之隔,水麵距離隻不過相當於過一條長江而已,北岸便是朝鮮的宣川、鐵山③。

當時朝鮮的義州、安州、鐵山一帶,因為鄰近中國,從遼東逃出來的漢人難民和敗兵紛紛湧到,喧賓奪主,漢人占了居民十分之七,朝鮮人隻十分之三。

皮島橫約八十裏,逃到島上的漢人為數不少。

毛文龍作為根據地後,再招納漢人,聲勢漸盛。

明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