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如來不負卿·藍蓮花(第一部)

第21章 受戒

“小藍,小藍,你在哪裏?”

迷糊中辨出這是恰那焦急的聲音,我晃了晃腦袋。這腦袋沉得如塞滿鐵砂,不住下墜。恰那帶著哭腔的聲音隨著焦慮的腳步聲傳來:“小藍,你別嚇我好不好?趕緊出來啊。”

我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想撐起身子,顫顫巍巍的四肢卻根本扛不住灌鉛般的身體,虛弱地回答:“我在這裏。”

腳步聲急急奔來,圍帳被拉開,恰那仔仔細細搜索著,終於在懸梁上看到了我。他飛速地爬上懸梁將我抱下來,俊美的臉上寫滿了擔憂:“小藍,我們已經找你找了一整日了。到處都找不到,真是急死我了!”

竟然昏睡了這麽久?我眯著眼,聲音細若遊絲:“我太累了,支撐不住睡著了。”

“藍迦,謝謝你。”恰那身後轉出那個飄逸出塵的翩翩身姿,澄澈的雙眸投來暖暖的光芒,“若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過這一關。”

看到那樣誠摯溫暖的目光,我頓時覺得一切都值得了。臉頰浮起燙人的溫度’眼前兩張關切的臉出現重影,漸漸模糊,我卻還在強撐著回答:“我答應過班智達,要保護好……你們……兄弟……”

迷糊中隻聽到恰那一聲驚呼:“呀,小藍身上好燙。她生病了!”

再次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躺在**,身上蓋著我平日蓋的毯子。恰那端著碗走入,看見我的頭從毯子裏冒出,他欣喜異常,急忙奔過來:“小藍,你醒了!肚子餓嗎?來,先喝點牛奶。”

恰那端著碗遞到我嘴邊,我環視四周,是一間異常幹淨的漢式禪房,桌案上燃著安神的檀香。我奇怪地問:“我們在哪裏?你哥哥呢?”

恰那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頭:“我們已經到了河州(今甘肅臨夏)崇聖寺了,這些天你一直在昏睡,所以不知道。大哥他一直照顧著你,可今日是他受比丘戒之日,他總不能缺席。”

我驚呼,猛地跳起,抖落身上的毯子:“是今天?”

恰那點頭:“本來我也該去觀禮的,可他不放心你,讓我看著你。你別急,等大禮過了,他很快便回來。”

我急不可耐地想跑,剛跨出一步就一陣眩暈,無力地跌在毯子上,隻得用嘴咬著恰那的衣角:“你帶我去!帶我去他的受戒禮。”

他將我抱進懷,細聲安慰:“小藍,你的身體還很虛弱,該好好休息。哥哥受比丘戒並非什麽大事,你不必定要到場。”

我固執地搖頭:“恰那,求你,帶我去!”

他拗不過我,隻得匆匆喂我喝了牛奶,抱著我走向戒堂。我們趕到時,八思巴正站在一條長長的走廊口,身邊伴著隨侍多年的弟子們。他的裝扮極其樸素,沒有隆重的錦色袈裟、五彩大帽,隻著最簡單的褐紅僧袍,掛一串他的伯父曾戴過的檀香木佛珠。他正要抬步走向長廊,看到恰那匆匆跑來,懷中抱著神情委頓的我,頓時眼睛一亮。

恰那撫摸著我的腦袋,對著八思巴點點頭。八思巴嘴角浮起一絲寬慰的笑,眸子如一泓清泉晶亮明澈,扭頭看向走廊盡頭,緩步踏入。

走廊極長,兩邊用黑布遮住,昏昏暗暗,似乎沒有盡頭。每隔一段站著一位八思巴從藏地請來的德高望重的知名高僧。恰那抱著我低聲解釋:“中原能授具足戒的寺廟沒幾家,一定要規格很高的寺廟才可以授戒。走廊盡頭,便是哥哥受戒之處。”

比丘戒,又稱具足戒,好比是佛門弟子大學本科畢業拿的畢業文憑。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僧人,必須受最嚴格的具足戒,有二百五十條戒律之多。有些戒條之嚴酷,對僧人要求之高,對修行的規定之嚴格,令人匪夷所思。

八思巴少年成名,佛學上所達的境界早已無人能比。但是,即使在學理上達到如此境界的人,依然要滿足佛教寺院修行的一係列要求。所以八思巴盡管早已掌握了薩迦派的顯宗密宗真理,但還是必須在20歲後和普通僧人一樣接受具足戒。

八思巴一個人緩緩走著,挺著如白楊傲立的脊背,開闊的眉庭從容自信,神情清鑒,翩然出塵。走在長長的昏暗走廊,不知他心頭是否思緒萬千?

走過寧瑪派大師紮巴僧格時,一向慈眉善目的大師厲聲高喝:“沙彌洛追堅讚,這一生,是否已經決定侍奉佛祖?”

八思巴昂起頭,清晰地回答:“是。”

走過帕竹噶舉派高僧洛追紮大師時,嚴厲肅穆的聲音響起:“沙彌洛追堅讚,這一生,是否已經準備好去承擔弘揚佛法的責任?”

八思巴毅然答道:“是。”

走過止貢噶舉派長老羌塘巴時,老人犀利的目光看向他:“沙彌洛追堅讚,這一生,是否願意拋棄一切愛欲貪恨,放下一切執念?”

八思巴微微停頓,鏗鏘有力地回答:“是。”

八思巴一邊回答戒師的問題,一邊走到盡頭的戒壇。三位法師坐在上首,旁邊有七位證人一字排開。主戒師薩迦派本欽釋迦桑布大師從托盤裏拿出明晃晃的剃刀,八思巴虔誠下跪。在七位證人莊嚴的誦經聲中,主戒師絳曲堅讚大師將貼著他頭皮的一層細密頭發一一剃去:“從此,了生死,離貪愛,俗世一切與你無份,你可能做到?”

一直半閉著目的八思巴將頭高高昂起,深吸一口氣:“能。”

釋迦桑布大師讚許地點點頭:“從今日起,洛追堅讚成為一名具足資格的比丘。”

八思巴從蒲團上站起,雙手合十向戒師和證人們敬禮。初升朝陽透過大殿上方的窗欞,灑入金鱗般跳躍的光線,勾勒出八思巴挺拔的背影輪廓。年輕的一代宗師昂然挺立,在陽光照耀下仿如一飛衝天的雄鷹。

“小藍,為何哭泣?”

我,我哭了?我急忙用爪子抹了抹眼睛,扭過頭不讓恰那看見我挫敗的模樣。眼見得受戒儀式已近尾聲,恰那抱著我轉身離開。將我帶入八思巴的臥房,小心放在榻上後,恰那低沉著聲音問我:“小藍,你別瞞我。為何你看到哥哥受戒會如此難受?”

我低下頭,再也憋不住:“我本來可以修成人身的,可這次為八思巴使幻化之術損耗了太多靈力。”頓了一頓,心裏酸楚得能擰出水來,“恐怕很久我都無法修成人身了。”

恰那如同被開水燙到,身子猛一戰栗,聲音發顫:“你說什麽?你……你能修成人身?”

我委屈地點點頭。的。帝王的寵愛更是短暫,他們有太多選擇,他們要雨露均沽,女人對他們來說甚至是拉攏各方勢力的工具。忽必烈再如何寵愛我,也依舊不拒絕左擁右抱。如

同今夜,伴著他的是他幼弟阿裏不哥昨日送來的美人。喜新厭舊,這就是人類男子的本性。”

我吃驚道:“你,不介意嗎?”

“若是介意,我就不會選擇他了。”她長長地歎息,無奈地搖了搖頭,“跟著強勢的男人,固然可以得到榮華富貴,可無法避免的是:必須得跟別的女人共有一個男人。”

“可你不是為他生了孩子嗎?”

她眯著細長的鳳目嗤笑:“那是因為我必須得生,而且必須是個男孩。否則,寵愛再盛也保不住我的地位。”

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嫁給他,是為了榮華富貴。你生孩子,是為了保住地位。那麽,你的愛呢?”

察必愣了一愣,眼底露出無限悵然,幽幽歎息道:“小妹,你還小,隻知道情愛為天。可你得記住:我們不能為任何人類投入自己寶貴的情感。我們的壽命比人類長許多,若是傾心去愛卻隻能得幾十年恩愛,未來的幾百年光陰如何打發?你能忍受多少年侵骨蝕心的孤寂滋味?”

我震驚了,呆呆地看著察必。對我而言,如何能盡快修成人身是壓在我心頭最大的石頭,從未考慮過年歲這個問題。如今被察必這麽冰冷冷地指出,才突然發現還有一道繞不過去的難關。且不說我修成人身後,八思巴能否對我動情,我自己呢?是否真的做好準備,願以幾十年的情愛換取幾百年的孤寂?

那夜,我失魂落魄地離開察必寢宮,蹲在八思巴床前看著他熟睡的臉一直到晨曦初現。

“小藍,你這次來,睡的時間雖然短了整整一日,可你昏睡時怎麽流鼻血了?”

恰那看我醒了,將我捧在胸口,仔細打量著我。我愣住,用爪子抹自己的鼻子,果然皮毛上沽了血跡,心一驚,卻又馬上想到個中原委,急忙擺手:“沒事沒事,是你這屋子裏炭火燒得太熱。”

看恰那還是一臉擔憂,我趕緊轉移話題:“恰那,你20歲生日馬上就要到了,婁吉本想親來涼州為你賀壽,可忽必烈突然派遣他去五台山。忽必烈一直擔心蒙哥汗對他下手,這些日子愈加迷信求神拜佛,經常叫婁吉舉行祈福法事,現下又要他去五台山朝拜巡禮。婁吉無法推辭,隻能讓我來問你一聲,你想要什麽禮物?”

他寵溺地點著我的小鼻子:“不用,隻要那天你來陪我就行。”

“怎麽可以沒禮物呢?20歲可是人類男子的大生日,權貴人家可都是要熱熱鬧鬧擺幾十甚至上百桌壽筵的。”我突然想起來了,掙脫他的手跳下地急忙往外躥,“恰那,我知道該送你什麽了。你等我幾天!”

恰那急了,追在我身後喊:“小藍,你去哪兒?”

我回頭對他揮了揮爪:“別擔心,我一定會在你生日那天趕回來的。”

火爐裏的炭火已是半明半暗,我跛著腳去屋外取炭,年輕人趕緊跑來幫忙。屋外朔風呼嘯,雪片打著轉飛撲到身上,不一會兒便在肩頭積起一片白。我跟年輕人一起扛著炭袋進屋,踩腳抖下發上肩上的雪片。他拿起火鉗夾了幾塊炭入壁爐內:“我一直有個疑問:為何藏傳佛教要采用轉世靈童製度作為傳承?”

我將手放在火上方取暖:“轉世靈童製度出現之時,許多藏傳佛教已存世幾百年了。之前各大教派的傳承,不是父傳子就是師傳徒。可是血統或者師徒傳承都會出現弊端。”

炭火越燒越旺,屋裏漸漸暖如春天。將身上的大氅子脫下,我繼續說道:“薩迦派便是以血統傳承。而困擾他們的最大問題是:子嗣單薄。一旦出現了血緣中斷,薩迦派的傳承便岌岌可危。”

年輕人點點頭:“嗯,所以藏傳佛教這麽多派別,很少像薩迦派那樣采用血統傳承。那為什麽不用師父傳弟子的方式呢?”

我道:“采用轉世靈童製度之前,大多數藏傳佛教教派就是用的師徒傳承的方式。可這樣最大的弊端是:師父不可能隻收一個弟子。眾弟子為了各自利益你爭我奪,能力強的便從原來的派別中分立出來,反而削弱了教派實力。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噶舉派。本來噶舉派勢力最為強大,可就在繼承人問題上一直無法達成一致,諸弟子紛紛自立門戶,以致偌大的一個教派分成了十幾個小派別,甚至小派別裏再有分支。由於內耗過大,噶舉派後來在藏傳佛教中便再也占不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年輕人一拍掌,哈哈笑道:“所以索性以靈童轉世來確定繼承人,眾弟子們也別再爭吵。”

我笑著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