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

好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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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出有因

溟池不過是一汪死水,籃球場那麽大,岸也不規則,叫溟池還是一九九四年的事。往年的池水一到夏天就臭,許多雜物在裏頭漂浮,水也成了淺綠色。學校好幾次下決心把這裏“動一動”,一預算事情就放下來了。工會的申主席早就說了,“動”過之後再種上荷花,可以恢複到校史上記錄的舊樣子。那時候溟池有過一個很風雅的名字,叫荷塘。荷塘時期的學校可不是現在的幼兒師範,而是民國年間聲名赫赫的“省二師”,即省立第二師範學校。那時候溟池裏頭長滿了荷花,一到夏天蓮葉就無窮碧,荷花就別樣紅,是暢談革命、憧憬社會主義的上好背景,要不怎麽會有“荷塘”這樣的好名字。工會的申主席一直緬懷舊時的紅紅綠綠,他始終想把溟池的重建也弄出“師範性”,使溟池洋溢出春風風人、夏雨雨人的古樸風韻來。

一九九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晴。東南風三到四級。最低溫度十一度。最高溫度二十六度。春光明媚,溟池的小桑樹底下憑空出現了一隻避孕套。發現這隻避孕套的是一位男同學,他立住腳,拽了拽身邊另一位男同學的衣袖,用下巴指給他看。兩個人便站住了,默不作聲地看。這種不動聲色的凝視具有極大的號召力,又過來幾個同學,三三兩兩,幾秒鍾的工夫就是一大片了,幼兒師範學校裏一下子就炸開了,春雷一聲震天響。

五分鍾過後教導主任趕到現場。雙手扒開一道人縫,擠到了桑樹底下。在兩隻易拉罐、一堆瓜子殼和幾張衛生紙團旁邊,避孕套皺巴巴的,很蔫,散發出滄桑勞累的氣息,像剛剛挨了記過處分。教導主任總算處亂不驚,轉過身來向半空伸出了兩隻巴掌,大聲說:“散了,散了。”同學們就散了。學校從這一刻起籠罩了一層病態的寧靜,金童玉女們的眼裏閃爍出異樣的光芒,又驚恐又興奮。

當天下午開來了兩輛奧迪車,鋥亮漆黑。車子停在行政樓的旁邊,鑽出來一批領導,領導們神色嚴峻,每一張臉都憂心忡忡。辦公室主任迎上去,很悲痛的樣子,不說一句話,隻是不停地眨巴眼睛,然後欠著身子做出許多手勢,表示“請”或“這邊來”。

同學們遠遠地看見領導在水坑四周信步巡視。穿夾克衫的矮胖領導是一位主要領導,依照人群與他的距離可以判斷出來。矮胖領導的夾克衫沒有係扣子,兩隻手背在腰後,兩襟的下擺全鼓出來了,矮胖領導看了一圈,一路上沒有人說話,都跟著他跑。矮胖領導後來立住腳,回過頭來,很嚴肅地說:“沒有嘛!”辦公室主任立即跨上去,匯報說:“處理了。我親自處理了。”辦公室主任覺得說“親自”有點不妥,馬上就重說了一遍,把“親自”換成了“親手”。領導點點頭,十分肯定地說:“好。”

現場辦公會就是在池邊的路麵上召開的,領導說,這一次一定要動。再不動就動班子。領導強調說,對某些具體的事情,大家就不要再糾纏了,沒有好處。對已經過去的事,宜粗不宜細;對下麵的工作,隻準細,不許粗。領導用食指點著水坑批示說,一定要把這裏,建設成精神文明的窗口。領導放鬆了語氣,拿目光找校長,指示說,預算一下,擬個報告來。在場的領導和被領導都鼓了掌。

特事特辦,說動就動。四十八個小時過後電動水泵把水坑裏的臭水抽幹了。幹底後學校裏又鬧了一點小轟動,誰也料不到臭坑裏居然有魚。老師和同學們都說“沒想到”。大家在一塊抓魚,又有說又有笑,“某些具體的事情”所造成的緊張態勢一下就鬆動了。修理工程開工了,學校隨即恢複了常態,正像校領導在學校的喇叭裏要求的那樣,同學們又把“主要精力”花在“學習”上了。

溟池

臭水坑被修理一新,做了石頭河工。水泥沿著石頭的縫隙抹出了勾勒,又整齊又變動。四周種了花卉,每隔十五米就設一張水磨石凳。根據教導主任的提議,水坑的西北——東南對角線分別安裝了兩盞路燈。池內重新貯上自來水,一到晚上路燈的倒影就在池子底下炯炯有神,說不出的幽靜與坦蕩。

要不要種荷花?這時候提出這個問題顯然是順理成章的。隻要有問題,當然就會有讚成派與反對派,這也是順理成章的。工會的申主席是荷花派。種荷花沒有什麽不妥,可以找出一千個相應的理由。但申主席讚成的事,辦公室主任就要反對。這就有了反荷花派,有了第三種力量——非荷花派。不種荷花也可以找出相應的一千個理由。幾千個理由一對壘,事情便僵住了。但辦公室主任最後攤牌了:“再種荷花,擋住了視線,水池邊上再出現事情誰負責?”這一巴掌擊中了荷花派的天靈蓋。荷花派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同樣負不起這個責。非荷花派很快改變了初衷,立即加入到反荷花派的行列中來。人們看到了辦公室主任眼睛裏頭的嚴重神情,那裏頭不僅有“某些具體的事情”,甚至還有某些“不具體”的事情。這樣的大責任誰負得起來?

申主席拂袖而去,臨走前丟下了句沒用的狠話:“我不管了,你們看著辦。”

辦公室主任陷在沙發裏,開始擺動他的小腿。他的小腿是他的旗幟,一遇上勝利就會在陣地的前沿呼啦啦飄揚。辦公室主任說:“不種荷花,也就不能再叫荷塘。集思廣益,大家一起想個名字。”有人提議,天鵝湖好,詩情畫意。有人說桃花源更好些,聽上去雅。但立即就有人反對了,說俗,雅名被用得通常了,比俗的更俗,一個年輕的老師大聲說,幹脆叫釣魚台吧。大夥聽了便哄笑,主任說:“嚴肅點!”為了配合表情的嚴肅,他把嘴抿上了。但抿完之後有一顆門牙還露在外麵,就翹起上唇,又抿了一回。

主任最後請語文組的老師倪老師談談。倪老師不拿主意,一上來竟背誦了一段古文,是《莊子》裏的《逍遙遊》。倪老師從“北溟有魚”一段背誦到“不知其幾千裏也”。倪老師解釋說,這是學校,造就人才的,人才就是《莊子》裏頭的鯤鵬,既然鯤鵬來自“北溟”,臭水坑當然叫“溟池”最好了。大夥都說貼切,可以這麽定的。但語文組的另一位老師荀老先生突然發話了。他摁掉煙頭,笑著說:“怎麽能叫‘池’呢,古語說,方為池,圓為塘,倪老師不會不知道吧?臭水坑不上規矩,不見方圓,怎麽能叫‘溟池’?不通。”倪老師一臉尷尬,說:“本來就是打個比喻,是個意思。”荀老師正色說:“這是師範,一字一句講究的是師範性,馬馬虎虎那怎麽行?”主任接過話,說:“這要什麽緊,過去不圓可以叫荷塘,現在不方稱作溟池,這不是將錯就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東嘛。就這麽定了,叫溟池。”

接下來就是立碑,立碑是一件大事,誰來書寫就成了大問題。自古人因碑傳,碑因人傳,雖說寥寥數字,好歹也有“立言”的意思,那可是“三不朽”的要義,草率不得的。倪老師的行書不錯,但“溟池”的名字是他起的,再讓他書寫,有點獨吞了,擺不平。荀老師有一手好歐字,可是荀老師堅持“不通”,不肯命筆。其他能寫毛筆字的都知道這點過節,一起不肯“獻醜”了。辦公室主任當機立斷,請電腦打字員在微機上做了“溟池”兩個字,圓頭體,一身的和氣生財,兩個字被刻在了石碑上,說不出的別扭。立碑時許多人都說,其實也不錯,蠻有新意的。荀老師那天微笑了一個下午,直到晚上關上了房門,荀老師才把臉拉下來,對他的妻子說出了四個字:狗屁不通。

溟池裝上了路燈,裝上了石凳,立了碑。溟池的故事全部結束。

君子協定

故事的終端一般來說總會出現一些枝杈,植物都是以這種格局生長的,故事就沒有理由不這樣。

立碑的當天晚上數學組的白老師敲響了工會申主席的大門。申主席一點都沒有料到,溟池的後續故事已經冒出青芽了。申主席給白老師泡了一杯雨前茶,隨後一起觀看了趙本山的小品。小品很逗人,一有笑料申主席就眯起眼睛,喜滋滋地說:“娘的。”申主席的愛人不喜歡丈夫當著客人的麵說粗話,就提醒他:“老申!”老申分不開神,全神貫注等待趙本山下一個“娘的”。白老師聽出女主人的意思,隻當不知道,跟著申主席笑,笑一回便說一個“他媽的”。這麽一罵申主席的愛人也就不回頭說“老申”了。小品播完之後電視屏幕上跳出來一個小姐,穿得晶晶亮亮的,戴了一副大耳環。小姐在舞台的中央紮成馬步,腦袋像母雞那樣一愣一愣地左右擺動,接下來就唱,唱得太快,聽不清,意思是老百姓手裏有錢了,卻不知道怎麽花:“哎排骨烏雞甲魚海鰻基圍蝦,還有那四季常綠的菜,可急壞了老太太。”老申關上電視,對白老師說:“就好像老百姓有福不會享了,娘的。”老申的愛人加重了語氣說:“老申!”白老師忙說:“誰他媽有福不會享!”

關上電視申主席和白老師正式開始了聊天,茶不住地進,話不住地出。白老師的思路又嚴密又跳躍,一會兒工夫就縱橫了八萬裏,上下了五千年。申主席跟著他的話題轉,腦子裏塞滿了全球觀念,嘴裏吐出來的也全是人類話題。但白老師這次來訪的目的卻是務實的、具體的,他的話鋒一轉就切回到現實事務上來了。白老師說:“水池子修好了吧?”申主席還沒有回過神,眨巴著眼皮說:“是啊,好了。”白老師說:“水池子空在那兒,可惜了。”申主席以為白老師又要說荷花的事,很大度地敷衍說:“這樣也好。”但白老師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可以養魚嘛!”申主席的表情很有政策性,說:“那怎麽可以?”白老師立即搶過話,把準備好的台詞往外背:“怎麽不可以?魚又不會坐到石凳上來,能惹上誰?誰還能管得了水底下的事。”申主席耐著性子說:“那裏是精神文明的窗口嘛!”白老師笑起來,通情達理地說:“精神文明總不能建設到水下去,魚吃草、吃蚯蚓,還能吃精神文明?”申主席不敢答應,一下子卻也找不到服人的理由,隻是說:“那怎麽行。那種地方怎麽能有商業行為?”白老師看到了好苗頭,趁熱打鐵,賠上笑說:“怎麽會是商業行為?養幾條魚自己吃,又不賣的。”申主席不高興地說:“能省幾個錢?傳出去還當我們當教師的窮成什麽樣呢。”白老師極認真地說:“錢倒是小事,那麽大的一塊水資源,不利用太浪費了。”申主席的愛人插上來一句話,說:“白老師也真是太頂真了,你把魚苗養進去,你不說,我不說,魚還能到校長家裏去告你?就算告了,你不認賬,總不能到魚身上查指紋。——又能怎麽樣?”申主席皺上眉頭,說:“你摻和什麽?”申主席的愛人把兩隻胳膊抱在懷裏,說:“就當我沒說。”她把眼神丟到白老師那邊,話裏有話了:“你也權當沒說——權當今天沒來。”白老師看到了這個女人目光裏頭的輔助線,連忙推出兩隻巴掌,附和道:“我什麽也沒說,申主席什麽也沒聽見。”便端起茶杯,把話題岔開去了。他誇獎申主席的茶,越誇越覺得水下的茶葉像魚了,在杯子的底部款款浮動、閑遊,栩栩如生呢。

購買魚苗和投放魚苗,進行得相當詭秘,全校沒有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深夜之時,白老師悄悄下了床,沒有開燈,隻是打開了手電。他把魚苗從浴缸裏撈出來,裝進事先準備好的塑膠口袋,然後,白老師關上手電,傾聽了片刻,打開門出去。

樓梯的過道一片漆黑,昨天晚上《晚間新聞》過後白老師就關掉了樓道裏的所有路燈。天上有月亮,有烏雲,月亮的光線十分黯淡,隨烏雲的位移時隱時現。天上人間無不體現出事態的危險性與殘酷性。白老師手提著魚袋,迅疾地貼牆而行。他的腳上是一雙黑色膠底運動鞋,步履無聲無息,像一陣風,像機靈的貓科動物。白老師來到池邊,他看到了路燈底下自己的身影,有些怕。白老師偵察了一遍,沒有動靜,立即跑到水邊,把魚袋浸進了池中,魚袋入水之後白老師鬆開了手。水溶於水,所有的魚苗在想象裏頭四處紛飛,真是如魚得水嗬!但是沒有一點聲音,這一點很關鍵。這一點從根本上保證了這次偉大的行動真正做到了人不知、鬼不覺。白老師沒有逗留,說撤就撤。到家的時候他的妻子早就坐在客廳裏等候他了。這位食堂白案組的女勤雜工壓低了聲音問:“成了?”

白老師呼出一口氣,說:“成了。”

白案組女勤雜工楊春妹開始了她的地下工作。地下工作有一種暗處窺視生活的刺激性,讓膽小的膽大,膽大的心細。依照楊春妹與白老師的周密部署,楊春妹每天至少往魚塘,也就是溟池裏頭投食一次,根據就地取材這個原則,魚食的主要原料是食堂裏的剩飯、剩饅頭和新鮮的蔬菜葉。楊春妹是一個熱衷於說笑的女人,但魚苗下了魚塘之後楊春妹寡言多了。人就是這樣,有了自己的事業言行上就莊重起來了,自從楊春妹的心裏有了魚,她的臉上就如同溟池的水麵,又周密又亮麗了。

食堂裏魚飼料很多,怎麽把飼料倒下溟池裏去,這一點,讓白老師和楊春妹頭疼了一陣。天黑了是行不通的,天黑了之後隱蔽性是強了,但隱蔽性強可疑性就增大了,平平常常的事情鬼鬼祟祟地去做幹什麽?這就顯得欲蓋彌彰。最後是白老師定下了方案,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楊春妹照辦了。她在正午時分把大米飯和碎菜葉都堆在案板上,而後擼到圍裙的下擺裏去,走到池邊,撩起下擺,“呼”地一下掀出去。撣一撣。多平常?多隱蔽?屁大的事都稱不出三錢,萬事難在頭,就如同蛇鑽老鼠洞,頭過得去,身子就過得去。

當天夜裏白老師和楊春妹很愉快地做了一回**,兩個人都舍得花力氣。這對窮夫妻終於有了自己的產業了。一切順利的話年底少說也有幾千塊。那些閃閃亮亮的鱗片可全是現錢呢!貧賤夫妻百事哀,哀到極處好事來,古人不就是這麽說的麽?

錦標賽

水捂得住魚,但是紙包不住火。工會的阮副主席在暑假裏的某一個大熱天發現了溟池裏的秘密,他透過九百度的近視鏡片看到了煙,他敏銳地斷定煙的底下可能有火。

作為學校的一名中層幹部,阮副主席在八月十一日這一天擔任暑期的總值班。阮副主席從傳達室取過當天的日報,來到值班室,把報紙罩在臉上,開始了他的艱苦閱讀。阮副主席的眼睛從去年開始步入了老花,這樣一來他在閱讀的時候隻能把近視鏡摘下來。但老花歸老花,近視總歸還是近視,隻好把腦袋埋到報紙裏去,目光的長度差不多等同於鼻梁的高度。“鼠目寸光”說的就是這麽一回事。他的裸眼凸在外麵像螃蟹的棍狀眼球,伸到眼眶的前部,十分滯緩地左顧右盼。阮副主席看完報紙的頭版,差不多用去一個小時。爾後阮副主席戴上了眼鏡,在校園裏頭四處察看。阮副主席特意留心了草長樹茂的**地帶,沒有找到易拉罐、瓜子和粉色衛生紙團。阮副主席最後來到了溟池。阮副主席遠遠地看見溟池的對麵站了一個人,一身白,看不真切。阮副主席提起嗓門客客氣氣地招呼說:“是誰呀?”這一聲招呼惹了麻煩,對岸的白色身影似乎受到了巨大的驚嚇,慌忙掀起圍裙往溟池裏頭倒下一些東西,隨後就逃走了。阮副主席認不出那人是誰,但是感覺到了異樣。阮副主席繞堤走到對麵去,看見水泥池邊上散落了一些米粒和切碎的蔬菜葉片。阮副主席蹲下身子,拾起一片菜葉,仔細端詳菜葉邊沿,看到了相當精細的人為切痕。阮副主席扶了扶眼鏡,預感到池水的底部潛藏著一些故事。

那個逃走的人到底是誰,這是一個問題。

那個逃走的人是誰?溟池裏頭到底發生了什麽?這兩個懸念在阮副主席的腦海裏掛了半個暑期。事情的關鍵就在申主席知不知道。他要是不知道,阮副主席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若是知道,想從中悄悄撈點腥味,這件事情就必須水落而石出了。阮副主席在半個暑期裏想出了兩套方案:一、先偵察申主席;二、把水底下的故事全撈上來。當然,申主席住校,而阮副主席不住校,所有的方案隻能在九月一日之後才能實施。學校就這樣,寒假和暑假先編好故事,一旦開學,所有的故事將悉數登場。

八月二十九日,即正式開學的前兩天,食堂裏突然爆發了一場戰爭。交戰的雙方是兩名女將:一、白案組組長楊春妹,二、白案組臨時女工陳阿美。戰爭開始之前楊春妹正在清理案板。她往案板上灑上水,然後雙手握住菜刀,很努力地用刀口在案板上刮麵垢。這時候陳阿美進來了,喊了一聲“楊姐”,楊春妹抬起頭,叫了聲“阿美”。一切都客客氣氣的,洋溢出久別重逢的祥和氣氛。陳阿美上去接楊春妹手裏的活,楊春妹不讓,叫阿美先把食堂的旮裏旮旯掃一遍。陳阿美很用心地掃出來一大堆髒東西,裝進簸箕,出去倒掉,一眨眼的工夫就提了空簸箕回到食堂裏來了。楊春妹隨便問了一句:“怎麽這麽快?”陳阿美丟下簸箕,隨口說:“倒進池子裏去了。”楊春妹停下手,口氣一下子就嚴重了,說:“怎麽能倒進池子裏頭,那麽髒的東西!”陳阿美笑嘻嘻地說:“誰還管這個,——你以前不也是倒進池子裏的嘛!”楊春妹聽了這話一下子便失態了,她把菜刀一把拍在案板上,“當”的一聲,嚇了所有的人一大跳。“誰倒進去了?”楊春妹破口罵道:“瞎了你的眼,誰倒進去了?”陳阿美在了無防範之際遭受到這個突然襲擊,有些無措,又叫了一聲“楊姐”。這時候走上來幾個人,楊春妹回過神來,斂住自己,重新拾起菜刀。陳阿美有些下不了台,僵住一臉的笑,望著來人解釋說:“我是看見楊姐倒了,要不我怎麽敢?”這句話使得即將好轉的態勢急轉直下。楊春妹提了菜刀衝上來,大聲說:“你看見了?我還看見你不要臉呢!——你憑什麽一個月多拿十塊錢?別以為大夥不知道。”紅案組的大肚子康師傅上來說:“楊師傅,能有多大的事,你怎麽說這麽傷人的話。”楊春妹放下刀,“哼”了一聲,說:“我就知道有人要幫她,我故意找個話茬試探試探,果然就跳出來了。——姓陳的,你狠,你在這兒腳跟站得穩!我搬不動你的腿,有人搬得動。”這話一出口旁邊的幾個女臨時工一起繃住笑,她的腿有人“搬得動”可是有一些隱秘出處的。大夥故意不看陳阿美,陳阿美汪了一眼的淚,說不出話,突然大聲叫道:“你偷過兩條豬大腿!我看見的。”楊春妹不動聲色,反而笑了,說:“兩條大腿讓人偷了,你不清楚,還有誰清楚。”陳阿美大聲說:“白老師和你一起偷了,狗屁老師,就是的,狗屁老師,就是的!”

工會的申主席準備到食堂裏要一點色拉油,沒有進門便撞上了這場戰爭。申主席把碗放在窗台上,虎著臉進去,申主席指住楊春妹,厲聲說:“你別瞎說,這種話要吃官司的,說這些沒影子的氣話!”又把指頭轉移到陳阿美這頭,同樣厲聲說:“說這些沒影子的氣話!”陳阿美受了委屈,卻又無從辯起,這個老實的女人,就會閉上眼睛尖叫:“就是的!”申主席大聲喝住,威脅說:“你們這種話都要吃官司的!”申主席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申主席斬釘截鐵地自答說:“現在是法律時代!”申主席把“法律時代”的回音留在食堂的牆麵上,背了手出去。回頭看看窗台上的碗,這時候去取免不了瓜田李下,反正也是食堂的,狠狠心也就作罷了。

申主席的話威震食堂達一個月之久,隻要有人問起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那些青年人就會神色莊重地回答:

現在是法律時代!

楊春妹與陳阿美的戰爭很快傳播開來了。人們喜愛漫天紛飛的硝煙氣味,喜愛大腿與大腿之間的美好傳說。阮副主席全聽說了。阮副主席對傳說曆來注重去粗取精,去蕪存菁。他開始了調查與研究,觀察與思考。他找來了在場者,以“逆推理”這種科學的方法追根溯源。談話進行了二十分鍾。“怎麽就吵起來了呢?”阮副主席最後問。

“阿美往溟池裏倒了垃圾,回來就吵起來了。”

阮副主席的眼鏡片立刻像電爐一樣一圈一圈放出了光芒。他看清楚了,全清楚了,溟池底下的故事、線索、人物關係在阮副主席的眼前昭然若揭了。

阮副主席站起身,長籲了一口氣,對在場者說:“你去吧,都知道了。”

在場者看著阮副主席的臉色,有些不放心,試探著問了一句:“不會鬧出什麽大事來吧?”

阮副主席摘下眼鏡,用前襟的下擺擦擦鏡片,眯起眼睛,目光像一團霧。阮副主席很沉痛地說:“很複雜。”

阮副主席來到工會辦公室,申主席正在辦公室裏清點不鏽鋼保溫茶杯。這是作為教師節的禮物將在九月九日下午發到教職員工的手上去的。申主席實在聰明,他總是能弄到包裝精美的偽劣產品,把廣大教職員工哄得興高采烈。教師天生就是窮坯子,買上偽劣產品當然傷心,但是“發”一個則另當別論了。“又不花錢”,“看看也是好的”。正因為如此,申主席什麽權力都可以放,但“送溫暖”這個積德聚財的權力不肯丟。正因為有這一層,申主席不允許阮副主席把辦公桌搬到工會來。申主席沒有專業,而阮副主席是教政治的,所以申主席的辦公桌在工會,而阮副主席的辦公桌隻能在政治教研室。這是申主席的成功處,也是阮副主席的傷心處。

阮副主席幫申主席清點了茶杯,聊了好半天閑話和淡話。阮副主席選擇了最靠近申主席的上好時機,說:“食堂裏怎麽弄的?聽說吵起來了?”申主席聽了笑笑說:“女人吵嘴,能罵出什麽好聽的話,全是七葷八素。”阮副主席的近視眼一直聚在申主席的臉上,注視他臉上的風吹草動。申主席抬起眼,卻不接阮副主席的目光,隻看他的耳朵。阮副主席便有了一二分。申主席批評楊春妹說:“老白那老婆,也不是東西,今天欺侮他,明天欺侮你,太放肆。”申主席點名道姓罵一個人是不同尋常的,依照常態,他罵誰,便是護了誰。阮副主席心裏的數便陡增到七八分了。申主席說:“你怎麽看?”他這麽一問阮副主席就全有數了,他姓申的和溟池底下的故事血脈相連呢。阮副主席避實就虛,笑著說:“校長都不管,我們管它做什麽?”

時隔兩周,阮副主席在學校例會上突然宣布了一個好消息:他聯係了一家養魚場,為了迎國慶,工會決定舉辦“國慶杯”釣魚錦標賽,有車來校。阮副主席補充說,魚場老板是他的老同學,人太多不好意思,每個教研室最多兩人,比賽隻設個人獎不設團體獎,隻計單尾數量不計重量,請各工會小組積極準備。

天下的好消息都有一個共同特征:有便宜藏在底下。人民教師不輕易討便宜,但是對那些名目正當的便宜卻不肯隨手放過。他們要求放寬名額,要求有更多的人投入到迎國慶的偉大行列中去。阮副主席打了四次電話,允諾說:“下一次,下一次。”

比賽的當天下午隊員們拿了自製的漁具,集中在行政樓廣場。“車子”一點半來接人,但是一點鍾不到所有的隊員就站齊了。帶了老婆、帶了孩子,一位女教師爭來了名額,卻讓給了父親,為此招來一些非議。

一點零七分“找老阮”的電話打來了。老阮在教務處的辦公室裏拿起了黃色的耳機,電話打了很久,所有的老師都聽到阮副主席在大聲說話,是一種焦慮的電話語言,夾雜了“喂”和“聽我說”之類的插入語。阮副主席後來放下了電話,麵色嚴峻。阮副主席來到廣場,傷心地說:“老同學的愛人出車禍了。”阮副主席詢問大家:“怎麽辦?”沒有人開口,沒有人知道怎麽辦。阮副主席沉思片刻,當機立斷:“不能掃各位老師的興,比賽還是要搞的。”阮副主席大聲說:“大家到溟池去玩玩,隻要能釣上來一個會動的東西,哪怕是魚孫子,哪怕是癩蛤蟆,工會都認賬。冠軍一台應急燈,參賽選手一人一塊夏士蓮香皂。”大夥遂轉悲為喜,一起往溟池去。先把夏士蓮拿到手再說。

故事的**發生在當天下午。白老師投進去的魚苗使溟池再一次成為焦點。魚的雪亮身影在半空劃出一道又一道弧線,鮮活而又炫目。圍過來許多老師,圍過來許多學生。人們喜不自禁,為每一條小魚而驚呼,而雀躍。魚不算大,但是取之不盡,釣之不竭。在這樣的喜慶氣氛裏誰也沒有留意白老師的表情。他的表情早就成了一條死魚,十分蒼白地漂浮在喜慶之外。釣魚選手忘記了應急燈和夏士蓮。他們一邊往魚簍裏裝魚,一邊神情莊嚴地演講奧林匹克精神:重要的不是取勝,而在參與。

當天晚上教工住家樓燈火分外通明了,整幢大樓籠罩了紅燒魚的好聞氣味。老師們關上門,很幸福地吃魚。倪老師晚飯過後完成了一張條幅書法“魚,我所欲也,青菜,亦我所欲也,二者若能得兼,取魚而複取青菜者也”。作品不錯,一筆一劃都有魚的氣韻,水靈活現的。

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而老師們就最講認真。一清早學校的起身鈴還沒有響,溟池邊上的老師們早就坐得整整齊齊了。一共有十三個。他們的樣子是一絲不苟的,像給池裏的魚做思想政治工作,勸它們上鉤,勸它們隻咬自己的鉤,咬住了就不放鬆。這個上午對所有的老師來說都是一次豐收,每個人的收成在一點五公斤不等。倪老師和荀老師坐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幸福目標,他們坐到一起來了。今天清早他們一見麵就很客氣,倪老師敬了荀老師一支香煙,而荀老師在十分鍾之後也回敬了倪老師。他們的臉上都有微笑,眼角的魚尾紋都起來了,真的像魚的尾巴在欣喜裏頭款款遊動。荀老師說,取魚要比吃魚樂,真的不假。其實釣魚有什麽意思,養性才是真,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要的不就是那麽一個意思?倪老師不住地點頭,表示認可。倪老師說,這些日子又犯失眠了,醫生再三關照,最好是釣魚,昨日小試,真的多睡了三個小時。這麽說著話教化學的印老師扛著魚竿打著哈欠過來了,隨便找個地方插進隊伍,倪老師說:“小印老師,難得見你起這麽早。”印老師又打了一個哈欠,嘟噥說:“都是我老婆,硬逼我來釣魚,——你說我山區裏長大的,怎麽會釣這種東西?”荀老師笑笑,接了話茬說:“早睡早起,總是沒有壞處。”印老師昨天夜裏和朋友摸了八圈,輸了錢,正提不起精神,沒料到釣魚的手氣卻是一等,鉤一下水便是杠後開花。印老師高興得了不得,大聲說:“有意思,和自摸一種感覺。”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說話的工夫印老師的魚竿子連和了三把,活蹦亂跳地釣上來三條,印老師把魚摔死了,齊齊地攤在一邊,頭靠頭尾碰尾。一位穿著運動衫的學生剛跑完步,喘著大氣走過來看熱鬧。這位學生看一眼印老師的魚,說:“池子裏的魚是養的吧,怎麽全一樣長?”不遠處回過一張臉,是這位學生的班主任,班主任厲聲說:“馬長河,回教室早讀去!就你聰明!多話。”這一聲嗬斥所有的人都聽得見。大家都默不作聲,很專心地低著頭。

工會申主席打完一套陳式太極拳,來到溟池邊上看風景,申主席背著手,麵帶微笑,往池裏吐一口痰,說:“真是靠水吃水啊。”沒有人抬頭和他說話。申主席獨自點一根煙,有點像監考,在考生的身後轉悠,再伸出脖子看上幾眼。申主席一邊走動一邊想事情,工會的改選無論如何該提前進行了。姓阮的必須弄走。這一回一定要把姓阮的弄走。這樣的人不吃點苦頭是不行的。申主席回頭看一眼教工宿舍樓,一扇窗戶突然就關上了。申主席心裏頭數一數樓層,是白老師的家。老白這一回是虧了。老白的心裏頭這一回是十五個教師釣魚,肯定是七上八下了。

作為這次釣魚錦標賽的發起者,阮副主席突然就病倒了,兩天沒有上班,而整個學校裏的老師似乎也病了,沒有人對這件事情評論什麽,批評什麽。以往可不是這樣的。校領導心裏有數,但是教工不提,他們也就隻能不知道。“不知道”,事情就好辦多了。整座學校籠罩在理性的寧靜之中。養魚的人不敢站出來禁止垂釣,釣魚的人也就沒有必要回避什麽。抬頭上課,低頭吃魚,還有什麽好說的?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學校如同水一樣寂靜,老師們全像水下的魚,叼著香煙暢遊過來又暢遊過去。香煙從他們的嘴裏冒出來,仿佛唇邊泛起了一連串的水泡泡,悠悠然呢。

但是,這天下午事情就鬧大了,全校最老實的圖書管理員參與到故事裏來了,有時候老實人一出現故事反而會往**那邊跑。

雙雌會

下午的放學鈴聲是在四點三十分正點響起來的。圖書館的圖書管理員黃溫柔在四點三十一分鎖上了圖書館的大門。黃溫柔脾氣很溫,說話的聲音又柔,老師們都叫他黃溫柔。黃溫柔遇事總要讓三分,吃虧的時候當然多。誰也不曾想到黃溫柔這一回膽大得包了天,居然弄來一隻漁網,和他的老婆一起來到溟池。黃溫柔的肩上掛著網,他的老婆手裏提著兩塑料桶。他們來到池邊,滿臉都是殺氣。

早早就有兩個老師在水裏下了魚鉤。黃溫柔誰也不看,一來到池邊就開始料理漁網,剛理完,“呼”地一下,綱舉目張,漁網在空中張開了一道漂亮的圓圈,一直罩到池的底部去。黃溫柔扶了扶眼鏡,老漁夫那樣十分沉穩地收網,第一網就有收成。黃溫柔的老婆把幾條魚撿到水桶裏去,微笑著說:“真的有魚。”黃溫柔認真地說:“真的,真的有魚。”

年輕的數學教師高老師剛剛打好魚窩。他在中午才把魚鉤和魚竿備齊,都向女兒保證了,今天晚上也吃魚。眼前這樣大的打擊高老師實在是承受不起的。高老師放下魚竿,走到黃溫柔麵前,說:“黃溫柔,動靜大了點吧?”

黃溫柔的老婆客客氣氣地說:“高老師,你釣你的,不礙事的。”

高老師說:“我是不礙事,你礙我的事呢。”

黃溫柔的老婆笑著說:“我們在這兒,你在那兒,怎麽就礙著你的事了?”

高老師說:“一起來玩玩的嘛!怎麽真的做起漁民來了,你這樣凶猛,魚哪有心思咬鉤?”

黃溫柔的老婆說:“捕魚就是捕魚,假斯文做什麽——玩玩的,這麽多年了怎麽現在才來玩玩?你能玩我們家老黃為什麽不能玩?”

高老師雙手叉著腰,深歎一口氣,說不出話。這時黃溫柔的第二網又出水了,黃溫柔抓了兩條魚,塞到高老師麵前,說:“高老師你拿著,就算你釣的。”

高老師瞪起眼,大聲說:“我要你的魚做什麽?”

黃溫柔說:“拿著吧,我有網,來得快。”

高老師說:“把溟池搬到你們家冰箱裏好了。”

這時候釣魚的大軍都來齊了。老師們扛著魚竿,像揭竿而起的農民義軍。十幾個老師一起圍在黃溫柔的身邊,斜著目光做譴責狀。黃溫柔的老婆高聲喊道:“怕什麽?有什麽好怕的?他們都有職稱,你呢?他們都上課堂,你呢?他們到了寒假都有課時費、年終獎,你呢?——不能什麽事都吃虧,撒,給我撒,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全給我撈上來!”

群男鬥不過好女。老師們怒目而視,不過,能做的好像也就是這麽多了。他們有職稱,能上課堂,年終有課時費,可不能對一個女人太過分了。

食堂白案組組長楊春妹就是在這個時候殺將出來的。楊春妹一出場便英姿颯爽。楊春妹走上來,不說一句話,提了黃溫柔老婆的魚桶就丟到池子裏去。楊春妹說:“老師們釣釣魚也是為了休息更好地工作,你怎麽能這樣?——我姓楊的眼裏揉不得沙!回家去吧你!”周圍的老師們一起鼓起掌。掌聲響完了黃溫柔的老婆才回過神來。她把雙手抱在胸前,平心靜氣地說:“把魚還給我。”

楊春妹說:“你算了,我治不了別人還治不了你?”

“你還不還?”

楊春妹抱起胳膊一聲冷笑。

楊春妹還是得意得太早了。黃溫柔的老婆可不溫柔,低下頭對準楊春妹的胸脯就衝了過去。楊春妹倒了身子,栽進了溟池,“咚”的一聲,濺起好大一塊水花。黃溫柔的老婆對準溟池“呸”了一口,拉起黃溫柔,對老師們說:“釣吧,誰釣到這條母魚就歸誰。”

當天晚上校長在電話裏聽到了事態的最新報告。校長大聲罵道:“不像話!哪裏有一點為人師表的樣子嘛!”校長當即指示,“明天”必須把溟池裏的魚“一網打盡”,絕不允許“留有後患”!

第二天是一個打魚的日子。溟池裏的魚經過這一天的劫難差不多全部滅絕。魚的故事暫此打住。溟池的故事告一段落。

承包

故事過了**就會往反處去。溟池幾經波折,終於風靜浪止了。生活中大事情總是不斷地來,一個替代另一個,也是很正常的事。老師們的注意力很快遷移到住房改革上去了。溟池隻好閑在那兒,天氣好的時候把教學樓的倒影映照出來給大夥看,那些倒影軟綿綿的,像海藻,一直垂懸到很深的地方去。

不過惦記溟池的人總還是有的。政治組的邢老師就是。邢老師不喜歡趕熱鬧。邢老師對付熱鬧的事情有一個十六字原則:“敵進我退,敵疲我擾,敵困我打,敵退我追。”現在,老師們關心房改,邢老師當機立斷:插手溟池。

從任何一個角度說,溟池終究是上等的自然資源,養魚可,種荷亦可;養蝦可,殖蚌亦可。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必須從法律上得到溟池的所有權。數學組的白老師之所以把事情弄成了一出鬧劇,說到底就是沒有掌握溟池的命脈。在所有權這個大問題上,白老師的數學精明敗給了白老師的農民心態。撈油水和討便宜是幹不成大事的。邢老師有前車之鑒,經過充分可行性論證,向校方遞交了一份書麵報告。報告稱:他願意從衛生、管理、維修等諸方麵全麵負責溟池,在此期間可以相應地成為溟池的使用者,若使用得當,偶有盈利,每年可向校方繳納紅利若幹,他人未經許可不得侵犯使用權。

這依然是撈溟池的油水占溟池的便宜,但性質就不一樣了,一舉一動合情合理又合法。說得大一點,這不就是改革麽?不就是市場經濟投向教育戰線的一抹陽光與一縷微笑麽?溟池的波濤不就是時代的心律與脈搏麽?

邢老師敲響了學校黨支部書記的大門。

這次談判邢老師是有備而來的。他從宏觀與微觀論證了承包管理的外部態勢與內部可能;他盡可能地回避“承包之後用溟池養什麽”這個要害問題,他“還沒有想好”,“沒有想那麽細”,他隻是想“承包管理”,和校領導一起把“溟池建設成精神文明,同時也是物質文明的窗口”,把溟池建設成“政治教育的第二課堂”。邢老師不急、不躁,沒有強烈的取勝欲望。邢老師娓娓而談,口齒清晰,夾敘夾議,邏輯嚴密。但是不抒情、不咋唬,不搞字字血與聲聲淚。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台階。爾後,書記點頭了。書記答應在星期三的例會上“鄭重地提出這個問題”。邢老師點到即止,不寒暄,不重複,不追憶似水年華,不憧憬光明未來,不枝不蔓,不卑不亢,起身告退。書記送到門口,關上門。書記關上門之後開始回味邢老師的話,喟然長歎:“人才,新型的管理人才。”

溟池的“承包管理”在星期三的例會上得到了全麵肯定。書記意猶未盡,又在周五的教職工大會上全麵介紹了邢老師的承包方案,書記說,不僅是溟池,行政樓、教學樓、食堂、體育館、音樂樓、美術樓都歡迎廣大教職工全方位地進行承包管理。

白老師坐在會議室的最後一排,叼著煙,很突然地大聲說:“說了那麽多,我看就是一句話,自己養魚,不讓別人釣!”

大夥便哄笑。

邢老師站起身,也笑。邢老師說:“有這個意思,但也不全是。機會均等,溟池現在歸誰還說不上呢,大家都可以投標嘛!”

白老師取下香煙,說:“你出多少?”

邢老師瞟了一眼書記,書記有些茫然,至今為止,他們並沒討論價格問題。邢老師很平靜地一口報出了價格:“兩百。”

“我兩百二。”白老師說。

“兩百四十七。”邢老師不急不慢地說,一副很在行的樣子。誰也想不到他會報出這麽一個古怪的數字來。教政治的就是比教數學的更會玩數字。

白老師往前排看了看,他的老婆正坐在第四排的偏左部位。白老師有點猶豫,說:“兩百五。”

邢老師故意不開口。他不急於報價。邢老師把臉上的微笑弄得相當勻,點起香煙漫不經心地四處觀察。姓白的他摸得透。真正的數學腦袋隻會算抽象的賬,一遇上具體的賬目,他們都不靈。白老師的額頭上出現了反光。那是汗。額頭上的汗是智力的排泄物,同樣也是沉著和鎮定的腐爛劑。溟池給姓白的帶來的驚恐太巨大了,至今沒有能夠平複。姓白的報完價就往四處看,目光裏頭有了緊張。他在找,找人買他的“二百五”,姓邢的萬一真的撒手,他把二百五十塊現金扔到臭水坑裏做什麽?這不是冤大頭又是什麽?

邢老師靜了好半天,小聲說:“二百五十一。”語氣裏頭全是四兩撥千斤。邢老師低著頭,一副奉陪到底的自得樣子。

兩百五十一。溟池。成交。

然而當天晚上老師們就算過賬來了。兩百五十一,按鯽魚價七塊錢一斤算,再往細處摳,也就是三十六斤七兩的鯽魚。這不是白送又是什麽?這個便宜他姓邢的可是討大了。溟池是人民的財產,人民拋頭顱,灑熱血,換回了這江山一片,他姓邢的憑什麽隻用三十六斤七兩的鯽魚就承包了?

人民不答應。

“人民”是誰?人民就是除去當事人之外的所有的人。

“人民”有了冤就要申冤。

“人民”當天晚上就找到了黨,具體一點說,生物組的江老師和音樂組的史老師當天晚上就給支部書記打去了電話。電話開門見山,一上來就有了火藥味,有人說對下午的拍賣,群眾有想法。書記擷其要害,問曰:“誰?”人民避實就虛,答道:“群眾。”書記嚴正相告:“會上已經產生決定了。”但“人民”不依不饒:“公證了沒有?”書記說:“法律問題,你們找校長,他是法人代表。”書記在掛斷電話之前重複了黨的辦事原則,書記厲聲說:“黨的原則是說話算數,取信於民。”

故事就陷入了僵局。僵局意味著故事既不肯往甲方發展,同樣也不肯往乙方發展。一宿無話。

傷心的插曲

年輕的女教師葉雅林是生活在溟池故事之中的客人。這位學曆史的佳人在大學一年級就匆匆戀愛了。她後來嫁給了那位中文係的才子,詩人哈桑。詩人哈桑在學生時代發表過三十七首詩,畢業之後卻不行了,一首詩都寫不出。然而哈桑走到哪裏都不說自己的真實姓名,他總是這樣介紹自己:“我是哈桑。”但是沒有人知道哈桑是誰,這是一個令人傷心的現實。哈桑對此很不滿意。他在一首詩裏寫道:

流鼻血的時代沒有人認識哈桑

哈桑流下了傷心的鼻血

哈桑說

這是哈桑的鼻血嗬

哈桑的血甚至哈桑自己都認不出來

……下麵便寫不下去了。

更要命的事情還不在詩寫不出來,而是哈桑沒有工作。哈桑大學並沒有畢業,他在實習期間把詩歌都寫到女中學生的肚子裏去了,女中學生的肚子又藏不住事,事情就大了。哈桑是在臨畢業不足一個月的時候讓校方開除的。葉雅林就是讓鬼迷了心竅,剛剛畢業便和哈桑結婚了。新婚之夜才子哈桑用天藍色簽字筆在葉佳人的胸脯上寫下了兩行詩:

年輕人的錯誤總有上帝原諒

我的錯誤因為你而越發芬芳

哈桑流淚了,葉雅林也流了淚。

結婚後哈桑依附在葉雅林的身邊生活,決心靜下心來好好寫詩。後來寫出毛病來了,寫之前總要喝酒,酒不下肚子身體就找不到感覺。然而每次哈桑總要喝到大醉,醉了之後腦子裏的詩“永遠不屬於哈桑的手”。很難辦。後來哈桑說,決定親自去幹預生活了。先炒股,忙了好幾天都沒有能夠弄到錢,罷了。後來哈桑結交了一批朋友,開始做起了生意,先是電腦,再是裝潢,最後總算開了一家小麵館。每一次都像哈桑寫詩,尚未落筆胸中的**便呼啦啦洶湧,但是兩行之後便不行了,浪峰與浪穀一平均,即刻如止水一般平整。好歹麵條店是開起來了,哈桑隻做了四十天,四十天之後哈桑十分憂傷地離開了。他忍受不了“中國人的吃相”。他撕下一張備課紙,向葉雅林交待了辭職不幹的全部原因:

中國人,你的吃相總是那麽惡!

啃包子,啃鍋貼,

尤其是吃麵條!

葉雅林望著丈夫的新作,傷心地說:“我晚幾年生孩子,供你,養你,養到你能自立的那一天!”

葉雅林流淚了。哈桑也流了淚。哈桑擦完淚水便給他的愛妻獻上了半首詩:

盡管我是你的丈夫

但女人終究是人類的母親

……

每天晚上葉雅林老師都要到校外兼課。不是上曆史,而是講童話。一個老板的七歲兒子患上了失眠症,沒有童話是睡不進去的,老板的童話講完了,老板太太的童話也講完了,講完了就得找人,葉雅林老師是老板家第七位童話敘述者,她的童話都是曆史故事改編的,孩子愛聽,大人也愛聽。孩子很快就喜歡上葉雅林老師了,賞給她一百元人民幣,葉老師不好意思要,孩子他媽就說:“孩子給你,你就拿著。”葉老師就拿著。

星期一的晚上葉老師準時去上班,哈桑一個人在家裏喝悶酒,把心情給喝壞掉了,哈桑從抽屜裏搜索了一些碎錢,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到生活裏頭找點意思。哈桑來到電子遊戲室,遠遠地看見一個女人坐在角子機前,她叼著煙,穿了一件很短的裙子,兩條腿分得很開,叉著蹺在那裏。一條大腿上放著煙缸,一條大腿上放著角子,哈桑走到她的身後去,替她觀察角子機裏的局勢。哈桑隻看了兩眼就把手伸到角子盒裏去了,替她投進去一枚。女人還沒有回過頭來,角子機便響了,咣丁咣當吐出來一串。女人取下香煙,彈掉煙灰,歪著下唇對哈桑笑起來,說:“手氣不錯嘛!”哈桑也笑了笑,說:“要看摸到什麽了。”女人一聽這話就開始認真打量哈桑,不像生意人,不是數票子的主,便開始往文人上猜。教書匠也不像,沒那膽。哈桑往四周瞟了兩眼,欠一欠身子,說:“換個地方玩玩。”女人話裏有話地說:“你賭得起吧?”哈桑沒有正麵回答,說:“賭的意思不在錢,賭的是膽子。”女人知道不是跑碼頭的老客,老客隻管價錢,不生事。這年頭隻有小文人還在學孔雀,交尾之前抖弄幾下屁股後頭的幾根騷毛。他們是不嫖的,要弄花樣,以愛的方式做嫖的事情。真是少花錢,多辦事。哈桑看了看表,十分誇張地說:“你瞧你,天都快亮了。”女人很疲憊地笑一笑,眨巴眼睛,想努力著臉紅,沒紅起來。女人和一個東北壯漢子在**“整”了一下午,卻沒有撈到什麽票子,心情正不好,想在星期一晚上好好玩玩的,放鬆一下,就遇上哈桑這麽一個“冤大頭”。女人咬住下唇,對自己說,我他媽的先消遣消遣你這個窮酸娃子再說。女人低下頭,傷心地說:“你走吧,別拿我們開心,我知道你有老婆孩子的。”哈桑盯住女人,無聲地搖頭,似乎在怪她不曉事理,好半天才說:“俗了。兩碼子事。”

“什麽兩碼子事嘛!”

“兩碼子事。俗了。”

但女人還是帶哈桑走了。女人叫了一輛出租車,把哈桑帶到了一幢樓的四樓上去。哈桑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內分泌的燠雜氣味。哈桑走到窗前,這座大樓居然就在幼兒師範學校的後身,站在四樓還能看見溟池呢,溟池的再那邊不就是詩人哈桑的家麽,這一刻的溟池真是漂亮,墨黑墨黑的像抒情詩人的瞳孔,眨都不眨一下。女人關上門,身子貼在門板上,兩隻手背在身後,不動,看他的手段。無聊的時候捕魚是一樂,做一條小銀魚讓傻瓜去捕也是一樂,的確是很好玩的,就是貼上一回生意又能有什麽,反正也虧不掉什麽的。哈桑拉上窗簾,回過頭來,走到她的麵前,兩隻手支在門上,把女人關在懷裏了。女人說:“君子動口不動手。”哈桑吻她一口,說:“君子先動口,再動手。”這麽說著竟把她抱起來,十分孟浪地丟在席夢思上,女人在席夢思上顛了幾下,生氣了,很不高興地說:“怎麽這樣?”哈桑用身子壓住她,十分熟稔地把她扒了,臉上的贅疣閃耀出白色的油光,看上去無比地**邪與下流。女人突然生出一股厭惡,就是給錢姑奶奶也不肯和他幹的,女人厲聲說:“放開,你怎麽這樣?”哈桑說:“裝淑女有什麽勁,我一眼就看出你了。”

女人推了他一把,說:“你一眼看出什麽了?你他媽的買雙鞋還得問問價!”哈桑摁住她的手,又吻了一回,說:“告訴我,你是什麽鞋?”女人的掙紮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女人正色道:“放開,你下來!”哈桑不下來,說進去就進去了,真的是說時遲、那時快。女人原想逗他解解悶的,沒料到居然栽在這種東西的手上。哈桑開始動,女人想收住身子,但收不住,隻好跟著他動,一邊動一邊罵:“下作,下作。”

哈桑弄完了,躺下來,長長地一聲歎息。女人躺在一邊大口大口地換氣。哈桑拍拍她的腿,說:“知足吧。你知道你和誰上過床了?——你和著名詩人在**共過事呢,我的名字可是上過世界名人錄的。”女人不說話,她咽不下這口氣,女人坐起身子,說:“你少廢話,給錢,一千五。”哈桑說:“又俗了。”女人說:“嫌俗你給三千,——你給錢。”哈桑拽過上衣,點上煙,平靜地說:“錢我是不能給的,——那成什麽了?我從不做那種事的。做你們這種事的女人,不和名人廝守能有什麽大出息?自古就有娼妓成了大明星的,名垂青史呢,憑什麽?馬湘蘭身後有王登,柳如是身後是錢謙益,董小宛有冒辟疆,李香君有侯方域,卞玉京有吳偉業,侯慧卿有馮夢龍,而你呢?——有我。你總不會不想成名罷?”女人踹了他一腳,有些氣急敗壞,說:“我要成名做什麽?——給錢!你他媽給不給錢?”哈桑搖搖頭,開始套衣服,憂傷地說:“俗。錢我是不能給的,再說我也沒有,要錢沒有,要詩我可以送你一首。”

詩人哈桑在回家的路上忽略了一個重要細節,那個女人跟蹤他了。戰爭年代大部分女間諜都是娼妓,而和平時期娼妓們都能成為間諜,這真是詩人哈桑的大不幸。那個女人一直跟到哈桑的樓下,一直看見哈桑進門,一直看見哈桑的窗口亮起燈光。女人從幼兒師範學校退出來,打了兩個尋呼,把哈桑家的準確地址留到朋友的漢顯尋呼機上去,隨後叫了一輛出租,到電子遊戲廳去繼續她的角子遊戲。葉雅林老師從校外歸來的時候教工樓的空地上圍了好幾圈師生,有人正在樓上大叫,伴隨著一陣打砸,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裏。接下來三四個男人真的從她的家門口出來了,他們一路走一路罵,罵得極難聽,但卻是打完了、砸過了的解氣口吻。葉雅林老師聽出了災難種種,她從那些罵人的話裏聽出來了,災難就在她的家裏,伴隨著窗口的燈光呈現出生存的癔態,呈現出夜間的駭人的局麵。葉雅林老師沒有敢露麵。她躲在暗處。葉雅林老師感謝上帝留給她一塊黑暗。這塊溫柔仁慈的黑暗挽救了她。至少,在某一個時刻黑暗幫助了這個辛苦與癡情的古典女人。

哈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十點半鍾,昨天晚上他被揍得不輕,嘴裏頭出了很多血。客廳裏躺了許多器皿的碎片。整個家像農貿市場上的生豬,被解構得麵目全非。哈桑坐起來,吸了一支煙,突然記起來葉雅林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哈桑胡亂吃了幾塊餅幹,倒下頭又睡了。這個回頭覺一直睡到下午兩點。下午兩點詩人哈桑真的餓空了,就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沒人應。哈桑下了樓,打算到門口吃一碗陽春麵。剛走了兩步聽到溟池那邊響起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尖叫說“漂上來了”。哈桑不關心溟池裏的事,那些都是小市民的混雜故事,和詩人永遠沾不上邊的。哈桑坐在小店裏頭吃了一碗麵條外加十隻鍋貼。飽了。這時候有人從校門口出來,說,葉雅林老師的屍體從溟池底下漂上來了。

無人承包

葉雅林老師的屍體被人撈了上來,平放在溟池邊的水磨石凳麵上。她的上衣口袋裏有一條小魚,活的,張大了嘴巴正在毫無意義地呼吸。葉老師的兩隻手攥成了拳頭,拳頭裏全是黑色的淤泥。哈桑走到池邊的時候所有師生全散去了,人們的目光裏頭有了許多浮動的東西,如受驚的小魚,晶晶亮亮地疾速飛竄。

最早對葉老師之死做出反應的是邢老師。邢老師趕在下班之前找到了學校的支部書記,明確表示,由於“突發的不可抗力之因素”溟池他是不想再承包了。書記正和校長一起悶著腦袋抽煙,好半天回不過神來。但書記表示“理解”。邢老師把自己的話複述過一遍,書記無力地抬起手,朝手背的方向撣了撣,沒有再說話。邢老師看見一截長長的煙灰掉落在地上,很快退著腳步出去。

溟池再一次成為熱點,但是溟池第一次不是作為事態的中心,而是作為事態的背景被人們所關注、所談論。在這次談論中“承包”這個話題被人們舍棄了,人們開始追蹤詩人哈桑與他的妻子葉雅林之間的隱秘生活,即隱私。人們傳播、創造、補充、發揮,故事的脈絡比生活自身還要清晰、完整,因果相聯、合縫合榫。死去的人是不朽的,他們的生命一定會在人們的猜測和設定中重新生活一次,乃至於重新輝煌一次。人們用氣聲、耳語以及投入的**描述和重複死者的往事,所有的人都是當局者,隻有死者自身在冥冥之中悄然旁觀。這個熱門話題被持續了兩個星期,是語文組的倪老師為這個熱門話題做了最後總結。倪老師遠遠地望著溟池,這個昔日的荷塘,深情地說:“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這是《紅樓夢》裏頭的句子,湘雲和黛玉聯出來的五言詩,又淒清又陰冷,聽得老師們心裏頭凜凜的。人們也意識到似乎說得太多了,要招惹上葉老師的靈魂的。於是緘口,不提。

池水就這麽靜臥在溟池裏,好幾個月波瀾不驚,水外麵走的是人,水下麵遊的是魚,互不幹涉。故事就這麽又完成了一個段落。

繼續承包

一九九五年的春光開始明媚了。時光就這樣,轉一圈之後又會過來的。春光可以回歸,故事當然也就有了回歸的可能。開春後不久溟池的故事就讓人續上了。

過老師承包溟池幾乎沒有花力氣,原因有二:一、葉老師事發之後溟池的水越發陰森了,一到晚上水的底部仿佛長出許多手來,稍不留神就會抓上來的。師生們避之惟恐不及,承包便沒有任何競爭者。二、承包幾經周折,幾經失敗,為後人留下甚為豐盛的戰鬥遺產。過老師膽小,近乎猥瑣,類似於鼠科動物,整天伸頭伸腦,舉手投足裏頭都有防範和撤退的後繼準備,這樣的人或動物不參與捕殺,但他(它)們有一種本能,總是在事態的末尾參與進來,正好坐收利益。

過老師用一百五十元人民幣承包了溟池。溟池到手得異常順當,像粗人的屁一樣唾手可得。過老師交了錢就到溟池的岸邊來了,背著手,款款漫步。過老師產生了首長的感覺,產生了地主的感覺。這兩種感覺都很好,感覺一好過老師就要笑,忍不住。過老師伸出頭看一眼水裏的倒影,水底下他的笑相很醜。人一得意了笑起來往往會沒有分寸,笑得撕開來了。過老師往池裏頭踢了一塊小磚頭,用波浪把自己的倒影抹掉,不笑了。

過老師通過學生的家長弄來了魚苗,放到溟池裏去。過老師發動學生砍了許多樹枝,在溟池四周圍起了一道柵欄。這樣一來就有老師向學校反映了,說像什麽?都像小富農的兩畝三分地了。書記隻好把過老師叫過來,讓他注意“影響”。過老師不說話,一雙眼就紅了,噙了兩朵淚,逼不回去,也淌不下來。書記隻好作罷,關照一句“注意影響”兀自先走人了。

過老師自製了一副魚竿,很悠然地坐到溟池邊上開始釣魚了。釣魚是假,看塘是真。過老師出門之前關照他的老婆,他“釣魚”去了。關照釣魚是假,逃避家務是真。溟池裏頭還有舊時的魚,個子已經很不小了。過老師一個傍晚釣了六條,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老婆送上晚飯,問:“釣了幾條?”

過老師說:“六條。”

老婆說:“魚呢?”

過老師說:“放到我們家魚塘裏了。”

老婆把筷子拍在餐桌上,罵道:“你多大出息!”

過老師說:“肉爛在自家鍋裏,魚養在自家塘裏,怎麽了?”

過老師的課餘時間差不多都用在溟池了。蹲在那裏閑也是閑著,就長肉。幾十天下來人胖了十多斤,肉全長在臉上,加上整天日曬,眼看著就成了黑胖子了。因為有了肉,過老師的笑容變得緩慢又持久了,好不容易笑出來,就不容易消散。過老師的臉上終日懸掛著微笑了。胖胖的、微黑的微笑。

故事懷上的故事胎

溟池的四周圍上柵欄,過老師終日廝守,故事的格局就這樣形成了。總務處的花副主任偶爾也過去看看,和過老師說幾句話,問幾句水下麵的情形,別的便再也沒有什麽了。

在故事的平穩階段花副主任的出現是饒有趣味的。這裏頭就有“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一層古意。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花副主任都沒有介入故事,現在,花副主任登場了。

過老師正式向溟池投放魚苗不久,花副主任悄悄投進了蟹苗。當然,投放是極為保密的,投放前的偵察和論證工作也是極為嚴格的。溟池的池岸直上直下,又是水泥結構,這樣一來螃蟹就比魚苗更為隱蔽。魚高興了還會打幾個水漂,但螃蟹不會,螃蟹生氣了可以欺侮欺侮魚苗,但魚苗總是不會欺侮螃蟹的。就算有人偷著垂釣,螃蟹又不會吃鉤。這樣的借雞下蛋神也不知鬼也不覺,又不吃虧,除了花副主任誰還能做得出這樣的便宜買賣?從技術上說,惟一的難處就在幹塘收獲的那一天,水落螃蟹出,事情總要公開的。不過,魔高一丈就為了應付道高一尺,辦法總是會有的。花副主任好歹也是個官,對付一個姓過的辦法總是有。

花副主任把所有的有利因素和不利因素全想過了,過老師天天替他看著塘,隻等著秋風起螃蟹肥了。花副主任就是沒能想到車隊的司機耿老二會插上一杠,當然,那是後話了。耿師傅的出現把溟池的故事推向了**。

而現在,故事懷上了故事胎。過老師正小心翼翼,像一個孕婦,腆著他的“大肚子”。花副主任則消受著過老師的悉心照料,也可以這麽說,花副主任正以局外人的閑散心態注視著過老師的十月懷胎。花副主任過一些日子就會到溟池那裏轉悠的,看望或者說監督過老師漫長的養魚生涯。

但是過老師很開心。

過老師開心花副主任自然也就很開心。

溟池裏的魚苗使溟池的故事風靜浪止了。用三年級一位學生作文中的話說:“溟池在藍的天白的雲下麵,如美人春睡,一雙渴睡的眼欲開還閉,溟池,靜靜的溟池唷!”

就是在這樣的平安無事裏,司機耿師傅卷了進來。耿師傅卷進來之後,溟池無風就是三尺浪。耿師傅大頭,大手,大眼睛,大嗓門,屬於好話也要粗聲惡氣的那種好漢。耿師傅有一句偉大的口頭禪,叫作“煩不了那麽多”。耿師傅說這句話的時候慣於先吐口唾沫,而後吊起左眼的眉梢,做出財大氣粗,或者說,做出“我是你爸爸”那樣的神氣,嘟噥一句:“煩不了那麽多。”這樣的人容易被人激將,這樣的人骨子裏也喜歡被人激將。反正是一樂,反正他做什麽也不會有什麽顧忌或後遺症。誰也奈何不得的。“煩不了那麽多”。

這一天後勤人員一起擠在會議室開會。開完了大夥便紮成一堆神聊。食堂白案組的楊春妹老是把話題往魚上引導,誰也沒有留意。後來楊春妹說,春節前白老師的學生送過來一條鯉魚,七八斤呢,用網養在池塘裏居然讓它逃了。這麽一說幾個愛釣魚的就起哄,耿師傅說:“是鯉魚啵?是鯉魚我肯定能釣得出來。”楊春妹瞟了他一眼,說:“算了吧你,鯉魚又不是桑塔納,能聽你擺弄。你要能釣上來,魚歸你,我貼你一條紅塔山。”耿師傅被這麽一激身上的汽油味全飄出來了,吊起左眉梢說:“還真有一條魚?”楊春妹便不耐煩,嘎著嗓子說:“騙你做什麽?我又不缺你做女婿。”大夥就笑。耿師傅說:“隻要有,十天之內我不給你釣上來,你拿我的屁眼做氣缸!”

這個賭打下來耿師傅就拿了釣魚當事業做了。耿師傅提上茶杯,把香煙丟在石凳上,把火機壓在煙盒上,端著魚竿,像電影裏站哨的二皇軍。這麽站了兩天,釣上來的小魚全讓他砸出水來了。過老師把這一切全看在眼裏,心裏頭上了一把鉤,拽得疼。過老師終於走上來,輕聲說:“耿師傅釣魚呢?”

耿師傅支吾了一聲。

過老師說:“我已經承包了。”

耿師傅就又支吾一聲。

過老師說:“我是說,我已經承包下來了。”

耿師傅回過頭,斜著眼睛,卻不支吾了。

耿師傅不支吾過老師心裏便沒底,伸出一隻巴掌,說:“你釣。”

這麽說著話耿師傅又釣上來一條,耿師傅卸了鉤,順手就把魚扔在地上。過老師走上去,重新把魚丟到水裏去。

耿師傅說:“你煩不煩?扔下去它又要吃鉤,煩不煩?”

“我承包了。”

“承包就承包了,我又沒弄你的池子,我是把水弄破了還是把水弄舊了?煩不煩!”

“我真的承包了。”

“你嚕蘇什麽?你他媽的嚕蘇什麽?”

“你講不講道理?”

“再嚕蘇我叫你下池子喝魚湯,——你他媽酸不酸,你是教師,我是工人,我在乎你?奶奶個,嚕蘇!煩不了那麽多!”

好的故事

過老師是不該為這點小事找書記去的,書記也就更不該為這點小事找耿師傅了。書記語重心長,但書記的語重心長恰恰是一個致命的錯誤。書記要是這樣就好了:先遞上一根煙,然後破口就罵,既口氣嚴厲,又親切熱乎,讓人覺得書記和司機是一對仗義的兄弟,罵得,打得。可是書記就是語重心長了。書記剛剛語重心長耿師傅的臉便拉了下來。語重心長是什麽鳥東西?耿師傅不吃這一套。

耿師傅的壞脾氣在這個時候已經躥出了藍色火苗。他的壞脾氣真是爐火純青。耿師傅正找不到機會了結楊春妹的那個賭,真他媽的天賜良機了。耿師傅沒有聽完書記的話,罵了一聲“姓過的小赤佬”,轉過身子就走了。耿師傅來到卡車的車庫,打開鎖,扔掉鐵鏈子,轟隆隆地拉開大鐵門,迎麵撲過來一陣濃烈的柴油味。耿師傅提起柴油桶,桶內的柴油足足的三十升。耿師傅帶上柴油,開始發動汽車。耿師傅把汽車開到溟池邊,車子“嘎吱”一聲便刹住了。耿師傅提了油桶站到溟池的岸上去,擰開螺口鐵蓋,把三十升柴油一股腦兒全倒進去了。耿師傅扔開油桶,大聲說:“我讓你吃魚,我讓你泛泡泡,吃魚屁!”

春光正融融。豔陽正當頭。三十升柴油長滿了腳,像一群蜈蚣爬滿了溟池的水平麵,一點空隙都沒有留下來。柴油覆蓋在池水的表麵,陽光的七種組合色彩在水池裏的油麵上分解了、液化了,汪了一大攤。風乍起,吹皺一池斑斕。柴油在陽光下展示出一種漂浮的豔麗和癔態的聚散,又陸離又喧囂,又詭異又妖冶;變動不居,油蕩光漾,仿佛隱匿和溶解了一個好的故事,這故事很美麗,有趣。許多美麗的人和美麗的事錯綜起來,像一天雲錦,而且萬顆奔星似的飛動著,同時又展開去,以至於無窮。故事裏的諸影諸物無不解散而且搖動,擴大,互相融和,剛一融和,卻又退縮,複近於原形。耿師傅對走過來的學生揮了揮胳膊,大聲說:“過來,好看。”

溟池裏的繽紛景象沒有能夠久長,離盛夏尚遠,溟池的水便黑掉了,發出豐富與肥沃的腐臭。溟池裏沒有一隻蚊子,沒有一隻蒼蠅,甚至沒有一隻水馬。麻雀在天上飛,它們飛過溟池的時候都要在溟池的上空繞過一道巨大的弧線。沒有人再提及溟池了。除了學校裏的官方公告。公告說:

溟池乃國家資源,在任何時候任何人均不得以個人名義占有、租賃、轉讓、使用,如有覬覦,則任何個人之權利將得不到國法及校規之保護。特此通告。

溟池的故事便終止於臭氣烘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