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

玉米

玉米

玉米

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丟給了大女兒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帶孩子。按理說施桂芳應該把小八子銜在嘴裏,整天肉肝心膽的才是。施桂芳沒有。坐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懶了,看上去鬆鬆垮垮的。這種鬆鬆垮垮裏頭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還是大功告成之後的懈怠。施桂芳喜歡站在家門口,倚住門框,十分安心地嗑著葵花子。施桂芳一隻手托著瓜子,一隻手挑挑揀揀的,然後捏住,三個指頭肉乎乎地翹在那兒,慢慢等候在下巴底下,樣子出奇地懶了。施桂芳的懶主要體現在她的站立姿勢上,施桂芳隻用一隻腳站,另一隻卻要墊到門檻上去,時間久了再把它們換過來。人們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懶,但人一懶看起來就傲慢。人們看不慣的其實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氣,她憑什麽嗑葵花子也要嗑得那樣目中無人?施桂芳過去可不這樣。村子裏的人都說,桂芳好,一點官太太的架子都沒有。施桂芳和人說話的時候總是笑著的,如果正在吃飯,笑起來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現在看起來,過去的十幾年施桂芳全是裝的,一連生了七個丫頭,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斂著,客客氣氣的。現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氣,身上就有了氣焰。雖說還是客客氣氣的,但是客氣和客氣不一樣,施桂芳現在的客氣是支部書記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書,她又不是,她憑什麽懶懶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嬸子的家在巷子的那頭,她時常提著丫杈,站在陽光底下翻草。二嬸子遠遠地打量著施桂芳,動不動就是一陣冷笑,心裏說,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個兒子,還有臉麵做出女支書的模樣來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從施家橋嫁到王家莊,一共為王連方生下了七個丫頭。這裏頭還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有時候說,說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懷胎的反應不大同,連舌頭上的淡寡也不一樣。施桂芳每次說這句話都要帶上虛設往事般的僥幸心情,就好像隻要保住其中的一個,她就能一勞永逸了。有一次到鎮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醫院,鎮上的醫生倒是同意她的說法,那位戴著眼鏡的醫生把話說得很科學,一般人是聽不出來的,好在施桂芳是個聰明的女人,聽出意思來了。簡單地說,男胎的確要嬌氣一些,不容易掛得住,就是掛住了,多少也要見點紅。施桂芳聽完醫生的話,歎了一口氣,心裏想,男孩子的金貴打肚子裏頭就這樣了。醫生的話讓施桂芳多少有些釋懷,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醫生都說了這個意思了,科學還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還是絕望,她望著碼頭上那位流著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會兒,十分悵然地轉過了身去。

王連方卻不信邪。支部書記王連方在縣裏學過辯證法,知道內因和外因、雞蛋和石頭的關係。關於生男生女,王連方有著極其隱秘的認識。女人隻是外因,隻是泥地、溫度和墒情,關鍵是男人的種子。好種子才是男孩,種子差了則是丫頭。王連方望著他的七個女兒,嘴上不說,骨子裏頭卻是傷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敗反而會特別地偏執。王連方開始和自己強。他下定了決心,決定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兒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行後年,後年不行大後年。王連方既不渴望速勝,也不擔心絕種。他預備了這場持久戰。說到底男人給女人下種也不算特別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懼了。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年,施桂芳對待**是半推半就的,這還是沒過門的時候她的嫂子告訴她的。嫂子把她嘴裏的熱氣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誡桂芳一定要夾著一些,捂著一些,要不然男人會看輕了你,看賤了你。嫂子用那種通曉世故的神秘語氣說,要記住桂芳,難啃的骨頭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實際上沒有能夠派上用場。連著生了幾個丫頭,事態反過來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確實是怕了。她隻能夾著,捂著。夾來捂去的把王連方的火氣都弄出來了。那一天晚上王連方給了她兩個嘴巴,正麵一個,反麵一個。“不肯?兒子到現在都沒叉出來,還一頓兩碗飯的!”王連方的聲音那麽大,站在窗戶的外麵也一定能聽得見。施桂芳“在**不肯”,這話傳出去就要了命了。光會生丫頭,還“不肯”,絕對是醜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連方打,就怕王連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軟了,夾也夾不緊,捂也捂不嚴。王連方像一個笨拙的赤腳醫生,板著臉,拉下施桂芳的褲子就插針頭,插進針頭就注射種子。施桂芳怕的正是這些種子,一顆一顆地數起來,哪一顆不是丫頭?

老天終於在一九七一年開眼了。陰曆年剛過,施桂芳生下了小八子。這個陰曆年不同尋常,有要求的,老百姓們必須把它過成一個“革命化”的春節。村子裏嚴禁放鞭炮,嚴禁打撲克。這些嚴禁令都是王連方在高音喇叭裏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麽叫革命化的春節,王連方自己也吃不準。吃不準不要緊,關鍵是做領導的要敢說。新政策就是做領導的脫口而出。王連方站在自家的堂屋裏,一手握著麥克風,一手玩弄著擴音器的開關。開關小小的,像一個又硬又亮的感歎號。王連方對著麥克風厲聲說:“我們的春節要過得團結、緊張、嚴肅、活潑。”說完這句話王連方就把亮鋥鋥的感歎號撳了下去。王連方自己都聽出來了,他的話如同感歎號一般,緊張了,嚴肅了,冬天的野風平添了一股浩蕩之氣、嚴厲之氣。

初二的下午王連方正在村子裏檢查春節,他披著舊大衣,手上夾了半截子飛馬牌香煙。天氣相當地陰冷,巷子裏蕭索得很,是那種喜慶的日子少有的冷清,隻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將們不容易看得到,他們一定躲到什麽地方賭自己的手氣去了。王連方走到王有慶的家門口,站住了,咳了幾聲,吐出一口痰。王有慶家的窗戶慢慢拉開一道縫隙,露出了王有慶老婆的紅棉襖。有慶家的麵對著巷口,越過天井敞著的大門衝王連方打了一個手勢。屋子裏的光線太暗,她的手勢又快,王連方沒看清楚,隻能把腦袋側過去,認真地調查研究。這時候高音喇叭突然響了,傳出了王連方母親的聲音,王連方的老母親掉了牙,主要是過於急促,嗓音裏夾雜了極其含混的氣聲,呼嚕呼嚕的。高音喇叭喊道:“連方啊連方啊,養兒子了哇!家來呀!”王連方歪著腦袋,聽到第二遍的時候聽明白了。回過頭去再看窗前的紅棉襖,有慶家的已經垂下了雙肩,臉卻靠到了窗欞口,麵無表情地望著王連方,看上去有些怨。這是一張好看的臉,紅色的立領裹著脖子,對稱地豎在下巴底下,像兩隻巴掌托著,格外地媚氣了。高音喇叭裏雜七雜八的,聽得出王連方的堂屋裏擠的都是人。後來唱機上放上了一張唱片,滿村子都響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裏的空氣雄赳赳的,昂揚著,還一挺一挺的。有慶家的說:“回去吧你,等你呢。”王連方用肩頭簸了簸身上的軍大衣,兀自笑起來,心裏說:“媽個巴子的。”

玉米在門口忙進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兩條胳膊已經凍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臉頰紅得厲害,有些明亮,發出難以掩飾的光。這樣的臉色表明了內心的振奮,卻因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說不出來路的害羞,繃在臉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過程中一直咬著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親,而是玉米她自己。母親終於生兒子了,玉米實實在在地替母親鬆了一口氣,這份喜悅是那樣地深入人心,到了貼心貼肺的程度。玉米是母親的長女,而從實際情況來看,不知不覺已經是母親的半個姐妹了。事實上,母親生六丫頭玉苗的時候,玉米就給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終究是有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經是第三次目睹母親分娩了。玉米借助於母親,親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隱秘。對於一個長女來說,這實在是一份額外的獎勵。二丫頭玉穗隻比玉米小一歲,三丫頭玉秀隻比玉米小兩歲半,然而,說起通曉世事,說起內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塊。長幼不隻是生命的次序,有時候還是生命的深度和寬度。說到底成長是需要機遇的,成長的進度隻靠光陰有時候反而難以彌補。

玉米站在天井往陰溝裏倒血水,父親王連方走進來了。今天是一個大喜的日子,王連方以為玉米會和他說話的,至少會看他一眼。玉米還是沒有。玉米沒穿棉襖,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線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兒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來了。王連方望著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發現玉米已經長大了。玉米平時和父親不說話,一句話都不說。個中的原委王連方猜得出,可能還是王連方和女人的那些事。王連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並沒有說過什麽,和那些女人一樣有說有笑的,有幾個女人還和過去一樣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同。她嘴上也不說什麽,背地裏卻有了出手。這還是那些女人在枕頭邊上告訴王連方的。好幾年前了,第一個和王連方說起這件事的是張富廣的老婆,還是個新媳婦。富廣家的說:“往後我們還是輕手輕腳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連方說:“她知道個屁,才多大。”富廣家的說:“她知道,我知道的。”富廣家的沒有嚼蛆,前兩天她和幾個女的坐在槐樹底下納鞋底,玉米過來了。玉米一過來富廣家的臉突然紅了。富廣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開了。再看玉米的時候玉米還是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就那麽盯著。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旁若無人,鎮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歲。王連方不相信。但是沒過幾個月,王大仁的老婆嚇了王連方一大跳。那一天王連方剛剛上了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兩隻胳膊把臉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說:“支書,你用勁,快弄完。”王連方還沒有進入狀態,稀裏糊塗的,草草敗了。大仁家的低著頭,極慌張地擦換,什麽也不說。王連方叉住她的下巴,再問,大仁家的跪著說:“玉米馬上來踢毽子了。”王連方眨巴著眼睛,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臉無知,王連方反而不知道從哪兒說起了。玉米從那個時候開始不再和父親說話了。王連方想,不說話也好,總不能多了一個蚊子就不睡覺。然而今天,在王連方喜得貴子的時刻,玉米不動聲色地顯示了她的存在與意義。這一顯示便是一個標誌,玉米大了。

王連方的老母垂著兩條胳膊,還在抖動她的下嘴唇。她上了歲數,下嘴唇耷拉在那兒,現在光會抖。喜從天降對年老的女人來說是一種折磨,她們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難將心裏的內容準確及時地反映到臉上。王連方的老爹則沉穩得多,他選擇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方式,慢慢地吸著煙鍋。這位當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見過一些世麵,反而知道在喜上心頭的時刻不怒自威。

“回來啦?”老爹說。

“回來了。”王連方說。

“起個名吧。”

王連方在回家的路上打過腹稿,隨即說:“是我們家的小八子,就叫王八路吧。”

老爹說:“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連方忙說:“那就叫王紅兵。”

老爹沒有再說什麽。這是老家長的風格。老家長們習慣於用沉默來表示讚許。

接生婆又在產房裏高聲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丟下水盆,小跑著進了西廂房。王連方看著玉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過程中已經知道將兩邊的胳肢窩夾緊了,而辮子在她的後背卻格外地生動。這麽多年來王連方光顧了四處蒔弄,四處播種,再也沒有留意過玉米,玉米其實也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了。玉米的事其實是拖下來的,王連方是支書,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不大有人敢攀這樣的高枝。就是媒婆們見到玉米通常也是繞了過去。皇帝的女兒不愁嫁,哪一個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這句話。玉米這樣的家境,這樣的模樣,兩條胳膊隨便一張就是兩隻鳳凰的翅膀。

農民的冬天並不清閑。用了一年的水車、槽桶、農船、丫杈、鐵鍬、釘耙、連枷、板鍁,都要關照了。該修的要修,該補的要補,該淬火的要淬火,該上桐油的要上桐油。這些都是事,沒有一件落得下來。最吃力氣、最要緊的當然還是興修水利。毛澤東主席都說了,水利是農業的命脈。主席做過農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還是個好把式。主席說得對,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方針”水為先。興修水利大多選擇在冬天,如果攤上一個大工程,農民們恐怕比農忙的時候還要勞累一些。冬天裏還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記的,那就是過年。為了給過去的一年做一道總結,也為了給下一個來年討一個吉祥,再懶散、再勞苦的人家也要把年過得像個樣子。家家戶戶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蠶豆、炒瓜子、爆米花、撣塵、泥牆、劃糕、蒸饅頭,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氣繚繞的,還霧氣騰騰的。趕上過年了當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債、世故賬,都要應酬好。所以,到了冬天,主要是臘月和正月,農活是沒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裏過年,二月裏賭錢,三月裏種田”。這句話說得很明白了。農民們真正清閑的日子其實也隻是陰曆的二月,利用這段清閑的日子走一走親戚,賭一賭自己的手氣。到了陰曆的三月,一過了清明,也就是陽曆的四月五號,農民們又要向土地討生活了。別的事再重要、再複雜,但農民的日子終究在泥底下,開了春你得把它翻過來,這樣才過得下去。城裏的人喜歡傷歎“春日苦短”,那裏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裏修飾的成分也多得多。農民們說這句話可是實打實的,說的就是這二三十天。春天裏這二三十天的好時光,實在是太短暫了,連傷歎的工夫都沒有。

整個二月玉米幾乎沒有出門,她在替她的母親照料小八子。沒有誰逼迫玉米,帶小八子完全出於玉米的自願。玉米是一個十分訥言的姑娘,心卻細得很,主要體現在顧家這一點上,最主要的一點又表現在好強上。玉米任勞,卻不任怨,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可是家裏沒有香火,到底是他們家的話把子。玉米是一個姑娘家,不好在這件事情上多說什麽,但在心裏頭還是替母親擔憂著,牽掛著。現在好了,他們家也有小八子了,當然就不會留下什麽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動把小八子攬了過來,替母親把勞累全包了,不聲不響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專心致誌。玉米在帶孩子方麵有些天賦,一上來就無師自通,沒過幾天已經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麽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禿腦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彎裏,一邊抖動,一邊哼唧。開始還有些害羞,一些動作一下子做不出來,但害羞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令人懊惱,有時候卻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別地自豪。玉米抱著小八子,專門往婦女們中間鑽,而說話的對象大多是一些年輕的母親。玉米和她們探討,交流一些心得,諸如孩子打奶嗝之後的注意事項、嬰兒大便的顏色、什麽樣的神態代表了什麽樣的需求,就這些,很瑣碎,很細枝末節,卻又十分地重大,相當地愉悅人心。抱得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勢和說話的語氣再也不像一個大姐了。她抱得那樣妥帖,又穩又讓人放心,還那麽忘我,表現出一種切膚的、扯拽著心窩子的情態。一句話,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個小母親的氣質。而“我們”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錯了,隻要喝足了,並不貪戀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總是對著玉米,毫無意義,卻又全神貫注,盯著她。玉米和“我們”小八子對視著,時間久了,平白無故地陷入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終身大事。玉米習慣於利用這樣的間隙走走神,黑燈瞎火地謀劃一下自己的將來。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沒有婆家,村子裏倒是有幾個不錯的小夥子,玉米當然不可能看上他們。但是他們和別的姑娘有說有笑,玉米一攙和進來,他們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驚嚇的魚,在眼眶子裏頭四處逃竄。這樣的情形讓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說,門檻高有門檻高的好,門檻高也有門檻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裏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經“說出去”好幾個了,她們時常背著人,拿著鞋樣子為未來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裏,並不笑話她們,習慣性地偷看幾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長寬估算一下小夥子的高矮程度。這樣的心思在玉米的這一頭實在有點情不自禁。好在她們在玉米的麵前並不驕傲,反而當了玉米的麵自卑了。她們說:“我們也就這樣了,還不知道玉米會找怎樣好的人家呢。”玉米聽了這樣的話當然高興,私下裏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終究沒有落到實處,那份高興就難免虛空,有點像水底下的竹籃子,一旦提出水麵都是洞洞眼眼的了。這樣的時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幾縷傷懷,繞過來繞過去的。好在玉米並不著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總歸是有酸有甜的。

不過母親越來越懶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傷了,心氣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給玉米也就算了,再怎麽說也不該把一個家都交給玉米。女人活著為了什麽?還不就是持家。一個女人如果連持家的權利都不要了,絕對是一隻臭雞蛋,徹底地散了黃了。玉米倒沒有抱怨母親,相反,很願意。做姑娘的時候早早學會了帶孩子、持家,將來有了對象,過了門,圓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個利索的新媳婦、好媳婦,再也不要低了頭,從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臉色了。玉米願意這樣還有另外一層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葉、玉苗、玉秧,平時雖說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說她。關鍵是老三玉秀。玉秀仗著自己聰明,又會籠絡人心,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村子上,勢力已經有一些了。還有一點相當要緊,玉秀有兩隻雙眼皮的大眼睛,皮膚也好,人漂亮,還狐狸精,屁大的委屈都要歪在父親的胸前發嗲,玉米是做不出來的,所以父親偏著她。但是現在不同,玉米帶著小八子,還持起了家,不管管她們絕對不行了。母親不撒手則罷,母親既然已經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紀最大,放到哪裏說都是這樣。

玉米的第一次掌權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並沒有持家的權利,但是,權利就這樣,你隻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來,權利會長出五根手指,一用勁就是一隻拳頭。父親到公社開會了,玉米選擇這樣的時機應當說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親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飯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聲不響的,心裏頭卻有了十分周密的謀劃。家裏人多,過去每一次吃飯母親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難收拾,也難免雞飛狗跳。玉米決定效仿母親,一切從飯桌上開始。中飯到了臨了,玉米側過臉去對母親說:“媽,你快點,葵花子我給你炒好了,放在碗櫃裏。”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著手上的碗邊,大聲說:“你們都快點,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點。”母親過去也是這樣一邊敲打碗邊一邊大聲說話的。玉米的話產生了效應,飯桌上扒飯的動靜果真緊密了。玉秀沒有呼應。咀嚼的樣子反而慢了,驕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過來,接過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兩口,玉米說:“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抬頭,話說得也相當平靜,但是,有了威脅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擱下飯碗,說:“等爸爸回來!”玉米並沒有慌張。她把玉秧的飯喂好了,開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飯碗,把玉秀剩下的飯菜倒進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廂房的房門口,無聲地望著玉米。玉秀依舊很驕傲,不過,幾個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臉上的驕傲不對稱了,絕對不如剛才好看。

玉秀在晚飯的飯桌上並沒有和玉米抗爭,隻是不和玉米說話。好在玉米從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經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態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開始了節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頭玉英的筷子打了起來。玉米沒有過問,心裏卻有了底了,一個人如果開始了節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對頭,說明她已經不行了,泄氣了,喊喊冤罷了。玉英的年歲雖然小,並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裏的碗筷,替玉秀撿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裏,用粥攪和幹淨,遞到玉秀的手上,小聲告誡的卻是玉英:“玉英,不許和三姐鬧。”玉米當著所有妹妹的麵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氣相當地鄭重,很上規矩。玉秀得到了安撫,臉上又漂亮了。這一來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別人,在兩強相爭尋找平衡的階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頭上。

玉秀第一個吃完了。玉米用餘光全看在眼裏。狐狸精的氣焰這一回徹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軟肋。狐狸精一是懶,二是喜歡欺負比她弱的人,這兩點你都順了她,她反而格外地聽話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個樣。玉米要的其實隻是聽話。聽了一次,就有兩次,有了兩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後,她也就習慣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聽話是最最要緊的。權利就是在別人聽話的時候產生的,又通過要求別人聽話而顯示出來。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識到自己開始持家了,洗碗的時候就有一點喜上心頭,當然,絕不會喜上眉梢的。心裏的事發展到了臉上,那就不好了。

陰曆的二月,也就是陽曆的三月,玉米瘦去了一圈。她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了。王紅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當著外人,玉米從來不說“小八子”,隻說“王紅兵”。村子裏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號,大號是學名,隻有到了課堂上才會被老師們使用。玉米把沒有牙齒的小弟弟說得有名有姓的,這一來特別地慎重、正規,和別人家的孩子區分開來了,有了不可相提並論的意思。玉米抱著王紅兵的時候,說話的腔調和臉上的神色已經是一個老到的母親了。其實也不是什麽無師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頭、打穀場上從小嫂子們身上學來的。玉米是一個有心的人,不論什麽事都是心裏頭先會了,然後才落實到手上。但是,玉米畢竟還是姑娘家,她的身上並沒有小嫂子們的拉掛、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的腔調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來的,有了玉米的特點,成了玉米的發明與創造。玉米帶孩子的模樣給了婦女們極為深刻的印象。她們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說來說去,還是玉米這丫頭懂事早,人好。不過村子裏的女人們馬上看出了新苗頭,玉米抱著王紅兵四處轉悠,不全是為了帶孩子,還有另外一層更要緊的意思。玉米和人說著話,毫不經意地把王紅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門口,那些人家的女人肯定是和王連方上過床的。玉米站在他們家的門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實是在替她的母親爭回臉上的光。富廣家的顯然還沒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紅兵從玉米的懷裏接過去,嘴裏還自稱“姨娘”,說:“姨娘抱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樣和別人說話,不看她,像是沒有這個人,手裏頭抱得更緊了。富廣家的拽了兩下,有數了,玉米這丫頭不會鬆手的。但是當著這麽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門口,富廣家的臉上非常下不來。富廣家的隻好拿起王紅兵的一隻手,放到嘴邊上,做出很香的樣子,很好吃的樣子。玉米把王紅兵的手搶回來,把他的小指頭含在嘴裏,一根一根地吮幹淨,轉臉吐在富廣家的家門口,回過頭去嗬斥王紅兵:“髒不髒!”王紅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廣家的臉卻嚇白了,又不能說什麽。周圍的人一肚子的數,當然也不好說什麽了。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實是一家一家地揭發,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誰也別想漏網。那些和王連方睡過的女人一看見玉米的背影就禁不住地心驚肉跳,這樣的此地無聲比用了高音喇叭還要驚心動魄。玉米不說一句話,卻一點一點揭開了她們的臉麵,活活地丟她的人,現她的眼。這在清白的女人這一邊特別地大快人心,還特別地大長誌氣。她們看在眼裏,格外地嫉妒施桂芳,這丫頭是讓施桂芳生著了!她們回到家裏,更加嚴厲地訓斥自己的孩子。她們告誡那些“不中用的東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這裏頭既有“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的意思,更有一種樹立人生典範的嚴肅性、迫切性。村子裏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更喜歡玉米了,她們在收工或上碼頭的路上時常圍在玉米的身邊,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紅兵,逗弄完了,總要這樣說:“不知道哪個婆婆有福氣,能討上玉米這樣的丫頭做兒媳。”婦女們羨慕著一個虛無的女人,拐了一個彎子,最終還是把馬屁結結實實地拍在玉米的身上。這樣的話玉米當然不好隨便接過來,並不說什麽,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發亮了。

人家玉米已經快有婆家啦!你們還蒙在鼓裏呢!玉米的婆家在哪裏呢?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在七裏遠外的彭家莊。“那個人”呢,反過來了,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這樣的事玉米絕不會隨隨便便讓外人知道的。

春節過後王連方多了一件事,一出去開會便到處托人——玉米是得有個婆家了。丫頭越來越大了,留在村子裏太不方便。急歸急,王連方告訴自己,一般的人家還是不行。女孩子要是下嫁了,委屈了孩子還在其次,丟人現眼的還是父母。依照王連方的意思,還是要按門當戶對的準則找一個做官的人家,手裏有權,這樣的人家體大力不虧。王連方在四周的鄰鄉倒是打聽到幾個了。王連方讓桂芳給玉米傳了話,玉米那頭沒有一點動靜。王連方猜得出,玉米這丫頭心氣旺得很,有他這樣的老子,她對做官人家的男人肯定不放心。後來還是彭家莊的彭支書說話了,他們村子裏的箍桶匠家有個小三子。王連方一聽到“箍桶匠”、“小三子”就再也沒有接話,不會是什麽人高馬大的人家。彭支書解釋說:“就是前年驗上飛行員的那個。全縣才四個。”王連方咬緊了下嘴唇,“嘶”了一聲。這一來不同尋常了。要是有一個飛行員做女婿,他王連方也等於上過一回天了,他王連方隨便撒一泡尿其實就是一天的雨了。王連方馬上把玉米的相片送到彭支書的手上,彭支書接過照片,說:“是個美人嘛!”王連方說:“要說最標致,還要數老三。”彭支書默無聲息地笑了,說:“老三還太小。”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書那邊去了。這封信連同他的相片經過王連方、施桂芳的手,最後壓在了玉米的枕頭底下。小夥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麵就已經勝了一籌,因為他是飛行員,所以他用“國家的棟梁”做名字,並不顯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實的一麵,頂著天,又立著地,聽上去很不一般。從照片上看,彭國梁的長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邊眼,眯眯的,眼皮還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麽本領,居然在天上還認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緊抿的,因為過於努力,反而把門牙前傾這個毛病突現出來了,盡管是正麵像,還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國梁穿著飛行服,相片又是在機場上拍攝的,畫麵上便有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英武。彭國梁的身旁有一架銀鷹,也就是飛機,襯托在那兒,相當容易激活人的想像力。玉米的心思跨過了彭國梁長相上的不足,心氣已經去了大半,自卑了,無端端地自慚形穢。說到底人家是一個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這門親事定下來。彭國梁在信封上寫了一個詳細到最小單位的地址,意思已經很明確了。玉米知道,她的終身大事現在完全取決於自己的回信了。這件事相當大,不能有半點馬虎。玉米原計劃到鎮上再拍幾張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國梁肯給彭支書回信,說明他對自己的長相已經滿意了,沒有必要節外生枝。現在的問題就是信本身了。彭國梁的信寫得相當含混,口氣雖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隻是強調自己“對家鄉很有感情”,然後強調他在飛機上“恨不得飛到家鄉,看看家鄉的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話也隻是表揚了“彭叔叔”,說“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絕對信得過”。但是,到底沒有把話挑破了,更沒有完完全全地落實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來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樣太賤。不好。一點不說更不行,彭國梁要是誤解了麻煩反而大了,挽回的餘地都沒有。彭國梁近在眼前,畢竟遠在天邊。遙遠的距離讓玉米自豪,到底也是傷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寫得相當低調。玉米想來想去決定采取低調的辦法。她簡單地介紹了自己,用筆是那種適當的讚許。然而,筆鋒一轉,玉米說:“我一點點也比(配)不上(你)。你們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沒有先(仙)女好,沒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話說得一點都不失體麵。一個人說自己沒有仙女好看,畢竟是應該的。信的最後玉米說:“我現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樣子,白天隻有太陽,夜裏隻有月亮。”信寫到這兒已經相當抒情了,關鍵是玉米的胸中憑空湧起萬般眷戀,結結實實的,卻又空無一物,很韌,很折磨人。玉米望著自己的字,竟難以掩抑,無聲地落淚了,心中充滿了委屈。玉米想說的話其實不是這些,她多想讓彭國梁知道,自己對這一門親事是多麽滿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說,把彭國梁全說明白了,讓彭國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時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莊小學的地址,“高素琴老師轉”。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卻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有了兒子,王連方的內心鬆動多了。施桂芳他是不會再碰她的了,攢下來的力氣都給了有慶家的。要是細說起來,王連方在外麵弄女人的曆史複雜而又漫長。第一次是在施桂芳懷上玉米的時候。老婆懷孕對男人來說的確是一件傷腦筋的事。施桂芳剛剛嫁過來的那幾十天,兩個人都相當地貪,滿腦子都是熄燈上床。可是問題立即來了,第二個月桂芳居然不來紅了。怎麽說好景不長久的呢。桂芳自豪得很,她平躺在**,兩隻手護著肚子,拿自己特別地當人,說:“我這是坐上喜,就是的,我知道的,我肯定是坐上喜,就是的。”自豪歸自豪,施桂芳並沒有忘記給王連方頒布戒嚴令。施桂芳說:“從今天起,我們不了。”王連方在黑暗中板起了麵孔。他還以為結了婚了就能夠甩開膀子七仰八叉的,原來不是,結婚隻是老婆懷孕。施桂芳把王連方的手拉過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去。王連方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指頭卻活動得很,在施桂芳的肚子上蠕動。蠕動了幾下,手指頭全挺起來了,忍不住往下麵去。施桂芳抓住王連方的手,用力掐,是那種建功立業之後特有的放肆。王連方很急,卻又找不到出路。這種急還不容易忍,你越忍它反而越是急,跳牆的心思都有。王連方忍了十來天。他再也沒有料到自己會有膽量做那樣的事,他在大隊部居然把女會計摁在了地上,扒開來,睡了。王連方睡她的時候肯定急紅了眼了,渾身都繃著力氣,腦子裏卻一片空。相關的細節還是事後回憶起來的。王連方拿起了《紅旗》雜誌,開始回憶,後怕了。那是中午,他怎麽突然起了這份心的?一點過渡都沒有。女會計大他十多歲,長他一個輩分,該喊她嬸子呢。女會計從地上爬起來,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褲子提上來,係好,捋了捋頭發,前前後後撣了撣,把搌布鎖進了櫃子,出去了。她的不動聲色太沒深沒淺了。王連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這個全公社最年輕的支書肯定當不成了。那天晚上王連方在村子裏轉到十一點鍾,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豎起了耳朵到處聽。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隊部去了,把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沒有屍體掛在上麵。還是不放心。大隊部陸續來了一些人,到了九點多鍾,女會計進門了,一進門客客氣氣的,眼皮並不紅腫。王連方的心到了這個時候才算放下了,發了一圈香煙,開始了說笑。後來女會計走到了他的身邊,遞過一本賬本,指頭下麵卻壓著一張紙條。小紙條說:“你出來,我有話說給你。”因為是寫在紙上的,王連方聽不出話裏話外的語氣,一點好歹都沒有,剛剛放下來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還咕咚咕咚的。王連方看著女會計出門,又隔著窗欞遠遠地看著女會計回家去了。王連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鍾,很嚴肅地從抽屜裏取出《紅旗》,攤開來,拉長了臉用指頭敲了幾下桌麵,示意人們學習,出去了。王連方一個人來到了會計家。王連方作為男人的一生其實正是從走進會計家的那一刻開始的。作為一個男人,他還嫩。女會計輔導著他,指引著他。王連方進入了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麽結了婚的男人?這裏頭緒多了。王連方和女會計開始了鬥爭,這鬥爭是漫長的,艱苦卓絕的,你死我活的,危機四伏的,最後卻又是起死回生的。王連方迅速地成長了起來,女會計後來已經不能輔導了。她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慘。王連方聽到了身體內部的坍塌聲、撕裂聲。

在鬥爭中,王連方最主要的收獲是鍛煉了膽量。他其實不需要害怕。怕什麽呢?沒有什麽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願意,說到底也不會怎麽樣。女會計在這個問題上倒是批評過王連方,女會計說:“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女會計晃動著王連方襠裏的東西,看著它,批評它說:“你呀,你是誰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麵看佛麵呢。”

長期和複雜的鬥爭不隻是讓王連方有了收獲,還讓王連方看到了意義。王連方到底不同於一般的人,是懂得意義和善於挖掘意義的。王連方不僅要做播種機,還要做宣傳隊,他要讓村裏的女人們知道,上床之後連自己都冒進,可見所有的新郎官都冒進了。他們不懂得鬥爭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鬥爭都必須進行到底。要是沒有王連方,那些婆娘們這一輩子都要蒙在鼓裏。

關於王連方的鬥爭曆史,這裏頭還有一個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幾年來,王連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懷孕,她一懷孕王連方隻能“不了”。施桂芳動不動就要站在一棵樹的下麵,一手扶著樹幹,一手捂著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幹嘔聲傳遍全村。施桂芳十幾年都這樣,王連方聽都聽煩了。施桂芳嘔得很醜,她幹嘔的聲音是那樣地空洞,沒有觀點,沒有立場,咋咋呼呼,肆無忌憚,每一次都那樣,所以有了八股腔。這是王連方極其不喜歡的。她的任務是趕緊生下一個兒子,又生不出來。光喊不幹,扯他娘的淡。王連方不喜歡聽施桂芳的幹嘔,她一嘔王連方就要批評她:“又來作報告了。”

王連方雖然在家裏“不了”,但是並沒有迷失了鬥爭的大方向。在這個問題上施桂芳倒是個明白人,其他的女人有時候反而不明白了。她們要麽太拿自己當回事,要麽太忸怩。王裕貴的老婆就是一個例子。王連方一共才睡了裕貴家的兩回,裕貴家的忸怩了,還眼淚鼻涕的一把。裕貴家的光著屁股,捂著兩隻早就被人摸過的奶子,說:“支書,你都睡過了,你就省省,給我們家裕貴留一點吧。”王連方笑了。她的理論很怪,這是能省下來的麽?再說了,你那兩隻奶子有什麽捂頭?過門前的奶子是金奶子,過了門的奶子是銀奶子,喂過奶的奶子是狗奶子。她還把她的兩隻狗奶子當做金疙瘩,緊緊地捂在胳膊彎裏。很不好。王連方虎下了臉來,說:“隨你,反正每年都有新娘嫁過來。”這個女人不行。後來連裕貴想睡她她都不肯,氣得裕貴老是揍她。深更半夜的,老是在**被裕貴揍得鬼叫。王連方不會再管她了。她還想留一點給裕貴,看起來她什麽也沒有留。

十幾年過去了,眼下的王家莊最得王連方歡心的還是有慶家的。除了把握村子裏階級方麵的問題,王連方其餘的心思全撲在有慶家的身上。十幾年了,王連方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薩了。有慶家的上床之後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王連方這一回絕對遇上真菩薩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王連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豬下崽,一個跟著一個來。先是兒子落了地,後是玉米有了婆家,現在,又有了有慶家的這麽一台發電機。

彭國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莊小學,經過高素琴,千裏迢迢轉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時候正在學校那邊的碼頭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是在自家的碼頭,現在不同,女孩子的心裏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歡舍近求遠了。玉米彎著身子,搓著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軟的,很蒼白,看上去憂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裏想的其實還是彭國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測,彭國梁到底會在信上和她說些什麽呢?玉米推測不出來。這是讓玉米分外傷懷的地方,說到底命運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遠不知道人家究竟會說什麽。

高素琴後來過來了,她來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順著碼頭的石階一級一級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頭。玉米一見到高老師便是一陣心慌,好像高老師捏著她的什麽把柄了。高素琴俯視著玉米,隻是笑。玉米看見高素琴的笑臉,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麽事。但是高老師光是笑,並不說什麽。這一來還是什麽事都沒有了,相當地惆悵人。玉米也隻能賠著笑,還能怎樣呢。要是說起來,高老師是玉米最為佩服的一個人了。高老師能說普通話,她在閱讀課文的時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個很大的收音機,她就呆在收音機裏頭,把普通話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戶外麵。她還能在黑板上進行四則混合運算。玉米曾親眼看見高老師把很長的題目寫在黑板上,中間夾雜了許多加、減、乘、除的標記,還有圓括號和方括號。高老師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一連寫了七八個等於,結果出來了,是“0”。三姑奶奶說:“高老師怎麽教這個東西,忙了半天,屁都沒有。”玉米說:“怎麽沒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說:“你倒說說,零是多少?”玉米說:“零還是有的,就是這樣一個結果。”

高老師現在就蹲在玉米的身邊,微笑著,臉上的皺紋像一個又一個圓括號和方括號。玉米吃不準高老師的心裏在怎樣地加、減、乘、除,結果會不會也是“0”呢?

高老師終於說話了。高老師說:“玉米,你怎麽這麽沉得住氣?”玉米一聽這話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裝著沒有聽懂,咽了一口,說:“沉什麽氣?”高老師微笑著從水裏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手,把大拇指和食指伸進口袋裏,捏住一樣東西,慢慢拽出來。是一封信。玉米的臉嚇得脫去了顏色。高老師說:“我們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開了——我可是一個字都沒敢看。”高素琴把信遞到玉米的麵前,信封的確是拆開了。玉米又是驚,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說什麽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兩遍手,接過來,十個指頭像長上了羽毛,不停地撲棱。這樣的驚喜實在是難以自禁的。但是,這封寶貴的信到底被人拆開了,玉米在驚喜的同時又湧上了一陣徹骨的遺憾。

玉米走上岸,背過身去,一遍又一遍地讀彭國梁的信。彭國梁稱玉米“王玉米同誌”,這個稱呼太過正規、太過高尚了,玉米其實是不敢當的。玉米第一次被人正經八百地稱做“同誌”,內心湧起了一股難言的自愛,都近乎神聖了。玉米一看到“同誌”這兩個字已經喘息了,胸脯頂著前襟,不停地往外鼓。彭國梁後來介紹了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就是保衛祖國的藍天,專門和帝修反做鬥爭。玉米讀到這兒已經站不穩了,幸福得近乎崩潰。天一直在天上,太遠了,其實和玉米沒有半點關係。現在不同了,“天”和玉米捆綁起來了,成了她的一個部分,在她的心裏,藍藍的,還越拉越長,越拉越遠。她玉米都已經和藍藍的天空合在一起了。最讓玉米感到震撼的還是“和帝修反做鬥爭”這句話,輕描淡寫的,卻又氣壯如牛。帝、修、反,這可不是一般的地主富農,它太遙遠、太厲害、太高級了,它既在明處,卻又深不見底,可以說神秘莫測,你反而不知道他們究竟在哪裏了。你聽一聽,那可是帝、修、反哪!如果沒有飛機,就算你頓頓大魚大肉你也看不見他們在哪兒。

彭國梁的信幾乎全是理想和誓言、決心與仇恨。到了結尾的部分,彭國梁突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鬥爭嗎?”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記悶棍,被這記悶棍打傻了。神聖感沒有了,一點一點滋長起來的卻是兒女情長。開始還點點滴滴的,一下子已經洶湧澎湃了。“手拉手”,這三個字真的是一根棍子,是一根擀麵杖,玉米每讀一遍都要從她鬆軟的身子上碾過一遍。玉米的身子幾乎鋪開來,十分被動卻又十分心甘情願地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玉米已經沒有一點力氣了,麵色蒼白,扶在樹幹上吃力地喘息。彭國梁終於把話挑破了。這門親事算是定下來了。玉米流出了熱淚。玉米用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隻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幹。玉米淚如泉湧。抹幹一片立即又潮濕了一片。後來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幹脆蹲下身去,把臉埋在肘彎裏頭,全心全意地往傷心裏頭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舊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後。高素琴說:“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向河邊努了努嘴,說:“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裏去了。”玉米站起來,木桶已經順水漂出去十幾丈遠了。玉米看見了,但是視而不見,隻是僵在那兒。高素琴說:“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飛機都追不上了。”玉米緩過神來了,跑到水邊,順著風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當天晚上玉米的親事在村子裏傳開了。人們在私下裏說的全是這件事。玉米“找了”一個飛行員,專門和帝修反做鬥爭的。玉米這樣的姑娘能找到一個好婆家,村子裏的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但是“那個人”是飛行員,還是大大超出了人們的預料。這天晚上,每一個姑娘和每一個小夥的腦子裏都有了一架飛機,隻有巴掌那麽大,在遙遠的高空,閃閃發亮,屁股後麵還拖了一條長長的氣尾巴。這件事太驚人了。隻有飛機才能在藍天上飛翔,你換一隻老母豬試試?要不換一頭老公牛試試?一隻老母豬或一頭老公牛無論如何也不能衝上雲霄,變得隻有巴掌那麽大的。想都沒法想。那架飛機不僅改變了玉米,肯定也改變了王連方。王連方過去很有勢力,說到底隻管著地上。現在,天上的事也歸王連方管了。王連方公社裏有人,縣裏頭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夠得上的。

玉米的“那個人”在千裏之外,這一來玉米的“戀愛”裏頭就有了千山萬水,不同尋常了。這是玉米的戀愛特別感人至深的地方。他們開始通信。信件的來往和麵對麵的接觸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細致的,同時又還是授受不親的。一來一去使他們的關係籠罩了雅致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麽說,他們的戀愛是白紙黑字,一豎一橫,一撇一捺的,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數人的眼裏,玉米的戀愛才更像戀愛,具有了示範性,卻又無從模擬。一句話,玉米的戀愛實在是不可企及。

人們錯了。沒有人知道玉米現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極了。信件現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時也成了玉米沒日沒夜的焦慮。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讀完初小的,如果村子裏有高小、初中,玉米當然也會一直讀下去。村子裏沒有。玉米將將就就隻讀了小學三年級,正經八百地識字隻有兩年。過了這麽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還行,寫起來就特別地難了。誰知道戀愛不是光“談”,還是要“寫”的呢。彭國梁一封一封地來,玉米當然要一封一封地回。這就難上加難了。玉米是一個多麽內向的姑娘,內向的姑娘實際上多長了一雙眼睛,專門是向內看的。向內看的眼睛能把自己的內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無微不至。現在的問題是,玉米不能用寫字的方式把自己表達在紙上。玉米不能。那麽多的字不會寫,玉米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詞都是詞不達意的。又不好隨便問人,這太急人了。玉米隻有哭泣。要是彭國梁能在玉米的身邊就好了,即使什麽也不說,玉米會和他對視,用眼睛告訴他,用手指尖告訴他,甚至,用背影告訴他。玉米現在不能,隻能把想象當中見麵的場麵壓回到內心。玉米壓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滿天的月光,鋪滿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會有手的影子。但是,玉米逮不住它們,抓一把,張開來還是五隻指頭。玉米不能把滿天的月光裝到信封裏去。玉米悄悄偷來了玉葉的《新華字典》,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字典就在手頭,玉米卻不會用它。那些不會寫的字全是水裏的魚,你知道它們就在水的下麵,可哪一條也不屬於你。這是怎樣地費心與傷神。玉米敲著自己的頭,字呢!字呢?——我怎麽就不會多寫幾個字的呢?寫到無能為力的地方,玉米望著紙,望著筆,絕望了,一肚子的話慢慢變成了一臉的淚。她把雙手合在胸前,說:“老天爺,可憐可憐我,你可憐可憐我吧!”

玉米抱起了王紅兵,出去轉幾圈。家裏是不能呆的。一呆在家裏她總是忍不住在心裏“寫信”,玉米恍惚得很,無力得很。“戀愛”到底是個什麽東西?玉米想不出頭緒。剩下來的隻能是在心裏頭和他說話了,可是,說得再好,又不能寫到信上去,反而堵著自己,叫人分外難過。玉米越發不知道怎樣好了。玉米就覺得愁得慌,急得慌,堵得慌,累得慌。好在玉米有不同一般的定力,並沒有在外人麵前流露過什麽,人卻是一天比一天瘦了。

玉米抱著王紅兵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如俊家的去年剛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當地談得來。如俊家的長得很不好,眼睛上頭又有毛病,做支書的父親是不會看上她的。這一點玉米有把握。一個女人和父親有沒有事,什麽時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個女人一見到玉米突然客氣起來了,就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會格外地警惕。那樣的客氣玉米見多了,既心虛,又巴結,既熱情周到,又魂不附體。一邊客氣還要一邊捋頭發,做出很熱的樣子。關鍵還是眼珠子,會一下子活絡起來,什麽都想看,什麽都不敢看,帶著母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氣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濫!再客氣你還是一個**加賤貨。對那些**加賤貨玉米絕不會給半點好臉的。說起來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給她們好臉她們越是客氣,你越客氣玉米越是不肯給你好臉。你不配。個臭婊子。長得好看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王連方要不是在她們身上傷了元氣,媽媽不可能生那麽多的丫頭。玉秀長得那麽漂亮,雖說是嫡親的姊妹,將來的褲帶子也係不緊。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樣,雖說長得差了點,可是周正,一舉一動都是女人樣,做什麽事都得體大方,眼珠子從來不躲躲藏藏的,人又不笨,玉米才和她談得來。玉米對如俊家的特別好還有另外的一層,如俊不姓王,姓張。王家莊隻有兩個姓,一個王姓,一個張姓。玉米聽爺爺說起過一次,王家和張家一直仇恨,打過好幾回,都死過人。王連方有一次在家裏和幾個村幹部喝酒,說起姓張的,王連方把桌子都拍了。王連方說:“不是兩個姓的問題,是兩個階級的問題。”當時玉米就在廚房裏燒火,聽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張的眼下並沒有什麽大的動靜,風平浪靜的,看不出什麽,但是,畢竟死過人,可見不是一般的雞毛蒜皮。死去的人總歸是仇恨,進了土,會再一次長出仇恨來。表麵上再風平浪靜,再和風細雨,再一個勁地對著姓王的喊“支書”,姓張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勁道掩藏在深處。現在看不見,不等於沒有。什麽要緊的事要是都能看見,人就不是人了,那是豬狗。所以玉米平時對姓王的隻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張的麵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媽”稱呼她們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對待。

玉米抱著王紅兵,站在張如俊的院子門口和如俊嫂子說話。如俊家的也抱著孩子,看見玉米過來了,把自己的孩子送進裏屋,拿出了板凳,卻把王紅兵抱過去了。玉米不讓,如俊家的說:“換換手,隔鍋飯香呢。”玉米坐下了,向遠處的巷頭睃了幾眼。如俊家的看在眼裏,知道玉米這些日子肯到她這邊來,其實是看中了她家的地段,好等郵遞員送信呢。如俊家的並不點破,一個勁地誇耀王紅兵。千錯萬錯,誇孩子總是不錯。扯了一會兒鹹淡,如俊家的發現玉米直起了上身,目光從自己的頭頂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過來了,低了頭仔細地聽,沒聽到自行車鏈條的滾動聲,知道不是郵遞員,放心了。身後突然響起了一陣哄笑,如俊家的回過頭,原來是幾個年輕人過來了,他們把腦袋攢在一處,一邊看著什麽東西一邊朝自己這邊來,樣子很振奮,像看見了六碗八碟。慢慢來到了張如俊的家門口,小五子建國抬起了頭,突然看見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說:“玉米,你過來,彭國梁來信了。”玉米有些將信將疑,走到他們的麵前。小五子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拿著信紙,高高興興地遞到了玉米的麵前。玉米看了一眼,上頭全是彭國梁的筆跡。是自己的信。是彭國梁的信。玉米的血衝上了頭頂,羞得不知道怎樣才好,好像自己被扒光了,被遊了好幾趟的街。玉米突然大聲說:“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臉色,連忙把信疊好了,裝進了信封,再用舌頭舔了舔,封好了遞過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撿起來,解釋說:“是你的,不騙你,是彭國梁寫給你的。”玉米搶過來,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說:“你們一家都死光!”巷子裏僵持住了。玉米平時不這樣,人們從來沒有發現玉米動過這麽大的脾氣。事態已經很嚴重了。麻子大叔一定聽到巷子裏的動靜,挺了一隻指頭,走到小五子的麵前,撿起信,對著小五子拉下了臉。麻子大叔厲聲說:“唾沫怎麽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頭上的飯粒把信重新封好,遞到玉米的麵前,說:“玉米,這下好了。”玉米說:“他們看過了!”麻子大叔笑了,說:“你興旺大哥也在部隊上,他來信了我還請人念呢。”玉米說不出話了,隻是抖。麻子大叔說:“再好的衣裳,上了身還是給人看。”麻子大叔說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滾圓的麻子全成了橢圓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老師拆過玉米的兩封信,玉米關照過彭國梁,往後別再讓高素琴轉了。這有什麽用?難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說話總是怪聲怪氣的,一些話和信裏的內容說得似是而非,玉米還以為自己多心了,看來不是。彭國梁的信總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後才輪到她玉米。別人的眼睛都長到玉米的肚臍眼上了,衣裳還有什麽用?玉米小心掖著的秘密哪裏還有一點秘密!麻子大叔寬慰了玉米幾句,回去了。玉米的臉上已經了無血色,而兩道淚光卻格外地亮,在陽光下麵像兩道長長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裏,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連忙側過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紐扣,剛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紅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有慶家的是從李明莊嫁過來的。李明莊原來叫柳河莊,一九四八年出了一個烈士,叫李明,後來國家便把柳河莊改成了李明莊。有慶家的姓柳,叫粉香,做姑娘的時候是相當有名氣的。主要是嗓子好,能唱,再高的音都爬得上去。嗓子好了,笑起來當然就具有號召力,還有感染力。而她的長相則有另外一些特點,雖說皮膚黑了一些,不算太洋氣,但是下巴那兒有一道淺淺的溝,嘴角的右下方還有一顆圓圓的黑痣,這一來她笑起來便有了幾分的媚。最關鍵的是,她的目光不像鄉下人那樣訥,那樣拙,活動得很,左盼右顧的時候帶了一股眼風,有些招惹的意思。人們私下說,這是她在宣傳隊的戲台上落下的毛病。柳粉香微笑的時候先把眼睛閉上,然後,睫毛挑了那麽一下,睜開了,側過臉去接著笑。關於柳粉香的笑,李明莊的人們有個總結,叫做聽起來浪,看上去騷,天生就是一個下作的坯子。柳粉香的名氣大,不好的名聲當然也跟著大。人們私下說:“這丫頭不能惹。”話說得並不確切,反而讓人浮想聯翩,聽上去黏糊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許還有攤上誰就是誰的味道。有些話就這樣,不說則罷,隻要說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麽說,柳粉香是帶著身子嫁到王家莊來的,這一點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個月!”屁股在那兒呢。柳粉香肚子裏的孩子到底是誰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銳的說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陣子柳粉香在各個公社四處匯演,身子都讓男人壓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卻鼓了起來。女人就這樣,她們的肚子和她們的嘴巴一樣,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聲名狼藉,賠大了。但是王家莊的王有慶卻賺了,可以用喜從天降和喜出望外來雙倍地形容。柳粉香辦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膨脹速度還要快,稱得上雷厲風行,真是說時遲,那時快。才聽說王有慶剛剛訂了婚了,一轉眼,柳河莊的柳粉香已經在王家莊變成有慶家的了。柳粉香連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沒有撈到,就算王有慶置得起,以她現在的腰身,還浪費布證做什麽。

有慶家的並沒有把孩子生下來。她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當晚見紅,當夜小產了。據說,隻能是據說了,誰也沒有親眼看見,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從橋上推了下去。那還是有慶家的過門不久的日子,有慶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過橋,兩個人在橋上說說笑笑的,像一對嫡親的母女。快到岸邊的時候,婆婆一個趔趄,衝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穩了,有慶家的卻栽了下去,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慶家的一躺就是一個月,婆婆屋裏屋外地伺候,有慶家的還吃了半斤紅糖、一隻雞。婆婆對人說:“我們家粉香把小腰閃了。”婆婆真是精明得過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個毛病,喜歡此地無銀。誰還不知道有慶家的躺在**坐小月子呢。不過有慶家的說起來也怪,帶著身孕過門的,過了門之後卻又懷不上了。轉眼都快兩年了,有慶家的越來越苗條。最先沉不住氣的還是婆婆。婆婆相當地怨。她在有慶的麵前嘟囔說:“我算是看出來了,這丫頭當著不著的,是個外勤內懶的貨。”有慶聽了這話不好交待,委屈得很,但是有慶太老實,隻能在**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東西。可是有慶他不該在老婆的麵前搬弄母親的話。有慶家的一聽到“外勤內懶”這四個字臉都氣白了,她認準了是婆婆在嚼舌頭。有慶老實巴交的樣子,放不出這樣陰損毒辣的屁。有慶家的發了脾氣,大罵有慶,一字一句卻是指桑罵槐而去。有慶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慶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沒我,有我沒她。”有慶家的把婆婆掃地出門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話。“×老了,別想夾得死人!”其實婆婆說那句話是事出有因的,有慶家的總是生不出孩子,外麵的話開始難聽了,好多話都是衝著有慶去的。做母親的怎麽說也要偏著兒子,所以才對兒媳有怨氣。外麵是這樣看待有慶的:“有慶也不像是有種的樣子。”

有慶家的心裏頭其實有一本明細賬,她是生不出孩子來了。隻不過有慶太死心眼,在**又是那樣地吃苦,不忍心告訴他罷了。她小產的那一次傷得太重,醫生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有慶家的自己當然也不肯甘心,又連著吃了三四個月的中藥,還是沒有用。說起中藥,有慶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藥的味道,而是別的。按照吃中藥的規矩,藥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踐它,讓千人踩、萬人跨,這樣藥性才能起作用。有慶家的不想讓人知道她在吃藥,不想讓人知道她有這樣的把柄,很小心地瞞著。好在有慶家的在宣傳隊上宣傳過唯物主義,並不迷信,她把藥渣子倒進了河裏。但是瞞不住,中藥的氣味太大,比煨了一隻老母雞味道還傳得遠。隻要家裏頭一熬藥,過不了多久,天井的門口肯定會伸頭伸腦的,門縫裏擠進來的目光絕對比砒霜還要毒。這一來有慶家的不像是吃藥了,而像在家做賊,吃藥的感覺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慶家的後來放棄了,啞巴苦當然是不吃的好。

有慶家的和王連方的事並不像外麵傳說的那樣。事實上,他們沒有事。王連方真正爬上有慶家的身,還是在一九七〇年的冬天。時間並不長。要是細說起來,有慶家的坐完小月子不久就和王連方在路口上認識了。王連方和藹得很,目光甚至有點慈祥。但是有慶家的隻看了他一眼,立即看出王連方的心思來了。有了一官半職的男人喜歡這樣,用親切微笑來表示他想上床。有慶家的對付這樣的男人最有心得。她衝王連方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被他睡是遲早的事,什麽也擋不住的。有慶家的心裏並不亂,反而提早有了打算。無論如何,這一次她一定要先懷上有慶的孩子,先替有慶把孩子生下來。這一條是基本原則。還有一點不能忘記,既然是遲早的事,遲一步要比早一步好。男人都是賊,進門越容易,走得越是快。有慶家的在這個問題上有教訓,曆史的經驗不能忘。

但是王連方急。有慶家的認識王連方的時間不算長,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了。他在尋找和創造與她單獨見麵的機會。不管怎麽說,當著外人的麵王連方還是不好太冒失。貓都知道等天黑,狗還知道找角落裏呢。王連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裏來了,有慶家的熱情得很,嗓門扯得像報幕,還到隔壁去討開水,高聲說:“王支書來了,看我們呢。”王連方很窩火。但是你不能對人家的熱情生氣,隻能親切,再加上微笑。有慶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處。這和謹小慎微和時刻小心的女人大不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雞那樣爬上去就摁母雞的腦袋。王連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話說破了,說:“有慶這個呆子,我哪一天才享到有慶那樣的呆福。”有慶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點心動了。但是有慶家的裝出一臉的沒心沒肺,嗓子還是那麽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吊膽了。不過有慶家的卻拿捏著分寸,決不會讓王連方對她絕望。王連方要是對你絕望了,到頭來你一定比他更絕望。有慶家的知道自己,懶。懶的人必須有靠山,沒靠山隻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產隊長已經攤派有慶家的漚肥去了。漚肥是一個又髒又累的活兒,工分又低。生產隊長這樣攤派有慶家的,顯然是給她顏色了。有慶家的扛著釘耙,夾在男人堆裏一路說說笑笑地向田裏去。迎麵卻走來了王連方,一起招呼過了,走出去十來步,有慶家的卻回過身,來到王連方的麵前。她把王連方衣領上的頭皮屑撣幹淨,隨後扯出一根線頭。有慶家的沒有用手,而是把臉俯上去,用牙齒咬住了,咬斷,在舌尖上打成結,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慶家的小聲說:“死樣子,一點不像支書,替我漚肥去!”有慶家的沒頭沒腦地丟下這句話,王連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兩眼茫茫。有慶家的當然沒有和那些男人一起漚肥,她隻是在地頭站了一會兒,把綠格子方巾從頭頂上摘下來,窩在手裏頭,說“不行”,說她得“先回去”。有慶家的當著隊長的麵扛上釘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機上的兩隻後輪。沒有人敢攔她。誰知道她什麽“不行”了呢?誰知道她“先回去”幹什麽呢?

到了一九七〇年的冬天,有慶家的對自己徹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懷上。有慶似乎也放棄了努力,他忙不出什麽頭緒來。一賭氣,有慶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連方來了。有慶家的剛剛哭過,想起自己的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兒,怎麽會落到這一步的。有慶家的當初是一個心氣多旺的姑娘,風頭正健,處處要強,現在卻處處不甘,處處難如人意了,越想越覺得沒有指望。王連方進門了,背著手,把門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兒,卻好像已經上了床了。有慶家的並沒有吃驚,立起身,心裏想,他也不容易了,又不缺女人,惦記著自己這麽久,對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難為他了。再說了,作為男人,他到底還是王家莊最順眼的,衣有衣樣,鞋有鞋樣,說出來的話一字一句都往人心裏去,牙也幹淨,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慶家的這麽一想,兩隻肩頭鬆了下去,望著王連方,淒涼得很。眼淚無聲地溢了出來。有慶家的慢慢轉過身,走進屋裏,側著身子緩緩地拿屁股找床沿,撳下頭,脖子拉得長長的,一顆一顆地解。解完了,有慶家的抬起頭,說:“上來吧。”

有慶家的到底是有慶家的,見過世麵,不懼王連方。就憑這一點在**就強出了其他女人。王連方最大的特點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歡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裏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連方有王連方的辦法,直到你真心害怕為止。但是讓人害怕的副作用在**表現出來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篩糠,要不就像死魚一樣躺著,不敢動,胳膊腿都收得緊緊的,好像王連方是殺豬匠,寡味得很。沒想到有慶家的不怕,關鍵是,有慶家的自己也喜歡**的事。有慶家的一上床便體現出她的主觀能動性,要風就是風,要雨就是雨。沒人敢做的動作她敢做,沒人敢說的話她說得出,整個過程都驚天動地。做完了,還側臥在那兒安安靜靜地流一會兒眼淚,特別地招人憐愛,特別地開人胃口。這些都是別別竅的地方。王連方一下子喜歡上這塊肉了。王連方胃口大開,好上了這一口。

這一回王連方算是累壞了,最後趴在了有慶家的身上,睡了一小覺。醒來的時候在有慶家的腮幫子上留下了一攤口水。王連方拖過上衣,掏出小瓶子來,倒出一個白色的小藥片。有慶家的看了一眼,心裏想,準備工作倒是做得細,真是不打無準備之仗呢。王連方笑笑,說:“乖,吃一個,別弄出麻煩來。”有慶家的說:“憑什麽我吃?我就是要給王家莊生一個小支書——你自己吃。”從來沒有人敢對王連方說這樣的話,王連方又笑,說:“個要死的東西。”有慶家的歪過了腦袋。不吃。無聲地命令王連方吃。王連方看了看,很無奈,吃了一顆。有慶家的也吃了一顆。王連方看了看有慶家的,把藥片吐出來了,放在了手上。接著笑。有慶家的抿了嘴,也是無聲地笑,慢慢把嘴唇咧開,兩排門牙的中間咬著一顆小白片。王連方很幸福地生氣了,是那種做了長輩的男人才有的懊惱,說:“一天到晚和我鬧。”賭氣吃下去一顆,張開嘴,給她普查。有慶家的用舌尖把小白片舔進去,喉頭滾動了一下,吐出長長的舌頭,伸到王連方的麵前,也讓他普查。她的舌頭紅紅的,尖尖的,像扒了皮的小狐狸,又頑皮又乖巧,挑逗得厲害。王連方很孟浪地摟住了有慶家的,一口咬住了。有慶家的抖了一下,小藥瓶已經給打翻在地,碎了,白花花地散了一屋子,像夏夜的星鬥。兩個人都嚇得不輕,有慶家的說:“才好。”王連方急吼吼的,卻又開始了。有慶家的吐出嘴裏的藥片,心裏想,我就不用吃它了,這輩子沒那個福分了。這個突發的念頭讓有慶家的特別地心酸。是那種既對不起自己又對不起別人的酸楚。但是有慶家的立即趕走了這個念頭,呼應了王連方。有慶家的一把勾緊了王連方的脖子,上身都懸空了,她對著王連方的耳朵,哀求說:“連方,疼疼我!”王連方說:“我在疼。”有慶家的流出了眼淚,說:“你疼疼我吧!”王連方說:“我在疼。”他們一直重複這句話,有慶家的已經泣不成聲了,直到嘴裏的字再也連不成句子。王連方快活得差一點發瘋。

王連方嚐到了甜頭,像一個死心眼的驢,一心一意圍著有慶家的這塊磨。有慶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陰一寸金,寸金難買寸光陰。可是有些事情還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慶居然回來了。有慶推開房門,他的老婆赤條條的,一條腿架在床框上,一條腿擱在馬桶的蓋子上,而王連方也是赤條條的,站在地上,身子緊貼著自己的老婆,氣焰十分地囂張。有慶立在門口,腦子轉不過來,就那麽看著,呆在那兒。王連方停止了動作,回過頭,看了一眼有慶。王連方說:“有慶哪,你在外頭歇會兒,這邊快了,就好了。”

有慶轉身就走。王連方出門的時候,房門、屋門和天井的大門都開在那兒。王連方一邊往外走一邊把門帶上。王連方對自己說:“這個有慶哪,門都不曉得帶上。”

玉米現在的主攻目標是柳粉香,也就是有慶家的。有慶家的現在成了玉米的頭號天敵。這個女人實在不像話了,把王連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胡子,一出門還梳頭。王連方在家裏幾乎都不和施桂芳說話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發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門口嗑葵花子,而從骨子裏看,施桂芳已經不是這個家的人了。在王連方的那一邊,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這個世上就沒有施桂芳這麽一個人了。王連方有時候都在有慶家的那邊過夜了。玉米替母親寒心。但是這樣的狀況玉米隻能看在眼裏,不可以隨便說。這一切都因為什麽?就因為有了那隻騷狐狸!這一切全是騷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對有慶家的已經不是一般的恨了。

關於有慶家的,玉米的感覺相當複雜。恨是恨,但還不隻是恨。這個女人的身上的確有股子不同尋常的勁道。是村子裏沒有的,是其他的女人難以具備的。你能看得出來,但是你說不出來。就連王連方在她的麵前都難免流露出賤相。這是她出眾的地方、高人一頭的地方。最氣人的其實也正是這個地方。比方說,她說話的腔調或微笑的模樣,村子裏已經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在模仿了。誰也不會點破,誰也不會提起。這裏頭無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說,每個人的心裏其實都有一個柳粉香。而男人們雖說在嘴上作賤她,心裏頭到底喜歡,一和她說話嗓子都不對,老婆罵了也沒用,不過夜的。玉米嘴上不說,心裏還是特別地嫉妒她。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緣由。玉米一直想把王紅兵抱到她的家門口去,但是有慶家的並沒有躲躲藏藏的,她和王連方的事都做在明處,還敢和王連方站在巷口說話,那樣做就沒什麽意思了。這個女人的臉皮太厚,小來來羞辱不了她。不過玉米還是去了。玉米想,你生不出孩子,總是你的短處。你哪裏疼我偏偏要往哪裏戳。玉米抱上王紅兵,慢悠悠地來到有慶家的門口。一起跟過來很多人。一些是無意的,一些是有意的。她們的神情相當緊張,又有些振奮。有慶家的看見玉米來了,並沒有把門關上,而是大大方方地出來了。她的臉上並沒有故作鎮定,因為她的確很鎮定。她馬上站到這邊和大家一起說話了。玉米不看她。她也不看玉米。甚至沒有偷偷地睃玉米一眼。還是玉米忍不住偷偷瞄她了。玉米還沒有開口,有慶家的已經和別人談論起王紅兵了。主要是王紅兵的長相。有慶家的認為,王紅兵的嘴巴主要還是像施桂芳,如果像王連方反而更好。她對王連方嘴巴的讚美是溢於言表的。不過長大了會好一點,有慶家的說,男孩子小時候像媽,到了歲數骨架子出來了,最終還是像老子。玉米都有點聽不下去了。而王紅兵的耳朵也有問題,有些招風。其實王紅兵不招風,反而是有慶家的自己有點招風。玉米側過身,看著她,毫不客氣地對著她的臉說:“也不照照!”玉米的出手很重了,換了別的女人一定會慚愧得不成樣子,笑得會比哭還難看。但是有慶家的沒聽見。話一出口玉米已經意識到上了這個女人的當了,是自己首先和她說話的。有慶家的還是不看她,和別人慢慢拉呱。這一回說的是玉米,反而像說別人。有慶家的說:“玉米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饒人。”有慶家的沒有說“漂亮的丫頭”、“漂亮的姑娘”,而是說“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聽上去玉米絕對是雞窩裏飛出的金鳳凰。她的話鋒一轉,卻幫著玉米說話了,她說:“我要是玉米我也是這個樣子。”她很認真地說了這句話。玉米沒法再說什麽了,反而覺得自己厲害得不講方寸,像個潑婦了。而她偏偏就說玉米漂亮,她這麽一說其實已經是定論了。有慶家的又和別人一起評價起玉秀的長相了,有慶家的最後說:“還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氣是一錘子定音的。玉米知道這是在拍自己的馬屁,但她的臉上沒有一點巴結玉米的神色,都沒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樣子。看來是真心話。玉米其實蠻高興的,這反而氣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還是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這個女人說起話來就好像她掌握著什麽權力,說怎樣隻能是怎樣,不可以討價。這太氣人了。她憑什麽?她是什麽破爛玩藝兒!玉米“哼”了一聲,挖苦說:“漂亮!”口氣裏頭對“漂亮”進行了無情打擊,賦予了“漂亮”無限豐富和無限肮髒的潛台詞。都是毀滅性的。玉米說完這句話走人了。這在看客的眼裏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慶家的第一次交鋒其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成績。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過玉米想,日子長呢,你反正是嫁過來的人。你有慶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遠夾在王家莊的門縫裏頭。

彭國梁原計劃在夏忙的季節回家探親,他的爺爺卻沒有等到那個時候,開春後匆匆地咽了氣。真是黃泉路上不等人。一份電報過去,彭國梁探親的日程隻好提前。彭國梁已經回到彭家莊了,玉米的這邊還沒有半點消息。彭國梁沒有能夠和爺爺見上最後一麵,他走進家門的時候爺爺做死人已經做到第三天了。爺爺入了殮,又過了四天,燒好頭七,彭國梁摘了孝,傳過話來,他要來相親。

玉米失措得很。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國梁這個時候回來,本來就是一件意外。問題是,玉米連一件合適的衣裳都沒有。玉米打算穿上過年的新衣裳,試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襖上的加褂,上身之後大了一號,掛在身上,有點瘋瘋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還要到鎮上扯料子,無論如何來不及了。玉米惆悵得很,心情相當地壓抑,老是想哭,但到底心裏頭是歡喜,一直沒哭出來。這反而更壓抑了。

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會把她攔在路口。看上去好像前幾天她們一點也沒有發生過什麽事,都好像沒有見過麵。有慶家的把玉米叫住,還沒等玉米開口,有慶家的先說話了。有慶家的說:“玉米,你恨我的吧。”玉米沒有料到有慶家的先把話題挑開來,一時嘴更笨了。玉米想,這個女人的臉皮是厚,換了別人,把褲子穿在臉上也不敢這樣說話。有慶家的說:“飛行員快來相親了,你這身衣裳怎麽穿得出去。”玉米盯著有慶家的,想一想,說:“你都有人要,我怎麽會嫁不出去。”有慶家的顯然沒想到玉米說出這樣的話。這句話打臉了。玉米自己都覺得過分了。但這個女人臉太厚,不這樣不足以平民憤。有慶家的從胳肢窩裏取下小布包,用方巾裹著,遞到玉米的手上。她一定預備了好多話的,但是玉米的話究竟讓有慶家的有些亂,一時忘了想說的東西,所以手上的動作分外地快。有慶家的說:“這件衣裳是我在宣傳隊上報幕時穿的,沒用處了。”這個舉動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麽用意,她的東西玉米怎麽可能要。玉米沒有打開,推了回去。有慶家的說:“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卻不能氣傲,天大的本事也隻有嫁人這麽一個機會,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天大的本事也隻有嫁人這麽一個機會”,這句話玉米聽進耳朵裏去了。有慶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懷裏,回頭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慶家的突然回過頭,衝著玉米笑。她的眼眶裏頭早就貯滿淚光了,閃閃爍爍的,心碎的樣子。“可別像我。”玉米沒有想到有慶家的會說這樣的話。看起來這個女人並不氣盛,沒想到她對自己的評價這樣低。玉米再也沒有料到這個女人心中盤著那樣的怨結,差一點心軟了。有慶家的這一個回頭給了玉米極其疼痛的印象。玉米這一回算是大勝了有慶家的,但是勝得有點寡味,不知道是哪裏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兒,望著手裏的衣裳,腦子裏一直翻卷的都是有慶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別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畢竟是有慶家的“報幕”時穿的,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這是一件小開領的春秋衫,收了一點腰身。雖說玉米的體形和有慶家的有點類似,可是玉米還是覺得緊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鏡子前,嚇了自己一大跳。自己什麽時候這樣洋氣、這樣漂亮過?鄉下的女孩子大多挑過重擔,壓得久了,背部會有點彎,含著胸,盆骨那兒卻又特別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體很直,又飽滿,好衣服一上身自然會格外地挺拔,身體和麵料相互依偎,一副體貼謙讓又相互幫襯的樣子。怎麽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呢。最驚心動魄的還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還顯得起伏,挺在那兒,像是給全村的社員喂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樣,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樣子。玉米無法驅散對柳粉香當年的設想,可是,設想到最後,玉米卻設想到自己的頭上去了。這個念頭極其危險了。玉米相當傷感地把衣服脫了下來,正正反反又看了幾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點恨自己了,什麽事她都狠得下心,為什麽在一件衣裳麵前她反而軟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兒,絕對不可以上身。

彭國梁被彭支書領著,來到了玉米家的大門口,施桂芳正站在門框旁邊,看見彭支書領著一個當兵的衝著自己的大門走來,心裏有數了。她把葵花子放進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預備好了。彭支書來到施桂芳的麵前,喊過“嫂子”,彭國梁跨上來一步,立正,“啪”,一個軍禮。施桂芳的胳膊一陣亂動,把客人請進了堂屋。施桂芳很歡喜,隻是毛腳女婿的軍禮讓她覺得事態過於重大了,光會賠笑,不會說話了。好在施桂芳是支書的娘子,處變不驚。她打開廣播,對著話筒說:“王連方,請你立即回到家裏來,家裏來了解放軍!請你立即回到家裏來,家裏來了解放軍!”

廣播也就是通知。隻是一會兒工夫,玉米家的大門口立即擠滿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軍”是什麽意思,不用多說了。後來王連方過來了,大步流星,一邊走一邊係下巴底下的風紀扣。人們讓開了一條道。王連方來到彭支書的麵前,握過手。彭國梁起立,立正,“啪”,再一個軍禮。王連方掏出香煙,給了彭支書一根,也給了彭國梁一根。彭國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個軍禮。彭國梁說:“報告首長,彭國梁不吸煙。”王連方笑起來,說:“好。好。”氣氛相當客氣,但是有點肅穆,甚至緊張。王連方大聲說:“你回來啦?”這句話其實是廢話。彭國梁說:“是。”門外圍觀的人們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們不說話。他們相當崇拜彭國梁的軍禮,他的軍禮很帥,行雲流水,卻又斬釘截鐵。

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隻有這一幕看到了,大夥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著,推著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梁的麵前,人們以為彭國梁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梁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隻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地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扭捏,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哄了幾聲,**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為彭國梁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為了玉米。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煙,是男人都有份兒。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裏,傻頭傻腦的。王連方把香煙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著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麵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後麵,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裏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裏,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麵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麵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墨水,一劄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征。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著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裏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裏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鮮豔了,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裏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製。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地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著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麽,隻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玉米望著彭國梁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裏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

按照舊規矩,玉米過門以前,彭國梁不能在王家莊這邊住下來。但是王連方破字當頭,主張移風易俗。王連方發話了,住。王連方實在是喜歡彭國梁在他的院子裏進進出出的,總覺得這樣一來他的院子裏就有了威武之氣,特別地無上光榮。施桂芳小聲說:“還是不妥當。”王連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極其嚴肅地指出:“形而上學。”

彭國梁在玉米的家裏住下了。不過哪裏也沒有去。除了吃飯和睡覺,幾乎都是和玉米呆在了灶台後麵。灶台的背後真是一個好地方,是鄉村愛情的聖地。玉米和彭國梁已經開始交談了,玉米有些吃力,因為彭國梁的口音裏頭已經夾雜了一些普通話了。這是玉米很喜歡的。玉米自己說不來,可是玉米喜歡普通話。夾雜了普通話的交談無端端地帶上了遠方的氣息,更適合於愛情,是另一種天上人間。爐膛裏的火苗一點一點暗淡下去。黑暗輕手輕腳地籠罩了他們。玉米開始恐懼了,這種恐懼裏頭又多了一分難言的企盼與焦慮。當愛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時,因為不知後事如何,必然會帶來萬事開頭難這樣的窘境。兩個人都相當地肅穆,就生怕哪兒碰到對方的哪兒。是那種全神貫注的擔憂。

彭國梁握住了玉米的手。玉米終於和彭國梁“手拉手”了。雖說有些害怕,玉米等待的到底還是這個。玉米的手被彭國梁“拉”著,有了大功告成的滿足。玉米在內心的最深處徹底鬆了一口氣。玉米其實也沒有拉著,隻是伸在那兒,或者說,被彭國梁拽在那兒。彭國梁的手指開始很僵,慢慢地活了,一活過來就顯得相當地強。它們一次又一次地往玉米的手指縫裏摳,而每一次似乎又是無功而返的,因為不甘,所以再重來。切膚的舉動到底不同一般,玉米的喘息相當困難了。彭國梁突然摟住玉米,把嘴唇貼在了玉米的嘴唇上。彭國梁的舉動過於突然,玉米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趕緊把嘴唇緊緊地抿上。玉米想,這一下完蛋了,嘴都讓他親了。但是玉米的身上一下子通了電,人像是浮在了水麵上,毫無道理地蕩漾起來,失去了重量,隻剩下浮力,四麵不靠,卻又四麵包圍。玉米企圖掙開,但是彭國梁的胳膊把她箍得那樣緊,玉米也隻好死心了。玉米相當害怕,卻反而特別地放心了。玉米漸漸把持不住了,抿緊的雙唇失去了力量,讓開了一道縫,冷冷的,禁不住地抖。這股抖動很快傳遍全身了,甚至傳染給了彭國梁,他們攪在一起抖動,越吻越覺得吻的不是地方,隻好悶著頭到處找。其實什麽也沒有找到。自己的嘴唇還在自己的嘴上。這個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樣長,施桂芳突然在天井裏喊:“玉米,吃晚飯了哇!”玉米慌忙答應了一聲,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會兒,調息過來了。抿著嘴,無聲地笑,就好像他們的舉動因為特別地隱蔽,已經神不知鬼不覺了。兩個人從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蓋軟了一下,差一點沒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裝著像是腿麻了,心裏想,戀愛也是個體力活兒呢。玉米和彭國梁挪到稍亮一點的地方,相互為對方撣草屑。玉米撣得格外仔細,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玉米不能答應彭國梁的軍服上有半根草屑。撣完了,玉米從彭國梁的身後把他抱住了,整個人像是貯滿了神秘的**,在體內到處流動,四處淌。人都近乎傷感了。玉米認定自己已經是這個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親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玉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經是“國梁家的”了。

第二天的下午彭國梁突然把手伸進玉米的衣襟。玉米不知道彭國梁想幹什麽,彭國梁的手已經撫住玉米的**了。雖說隔著一層襯衫,玉米還是嚇得不輕,覺得自己實在是膽大了。玉米和他僵持了一會兒,但是,彭國梁的手能把飛機開到天上去,還有什麽能擋得住?彭國梁的搓揉差點要了玉米的命,玉米摟緊了彭國梁的脖子,幾乎是吊在彭國梁的脖子上,透不過氣來。可是彭國梁的指頭又爬進玉米的襯衫,直接和玉米的**肌膚相親了。玉米立即摁住彭國梁的手,央求說:“不能,不能啊。”彭國梁停了一會兒,對著玉米的耳朵說:“好玉米,下一次見麵還不知道是哪一年呢。”這句話把玉米的心說軟了,說酸了。一股悲慟湧衝進了玉米的心窩,無聲地洶湧了。玉米失聲痛哭。順著那聲痛哭脫口喊了一聲“哥哥”。這樣的稱呼換了平時玉米不可能叫出口,而現在完全是水到渠成了。玉米鬆開手,說:“哥哥,你千萬不能不要我。”彭國梁也流下了眼淚,彭國梁說:“好妹子,你千萬不能不要我。”雖說隻是重複了玉米的一句話,但是那句話由彭國梁說出來,傷心的程度上卻完全不同了,玉米聽了都揪心。玉米直起身,安靜地貼了上來。給他。彭國梁撩起玉米的襯衫,玉米圓溜溜的**十分光潔地挺在了他的麵前。彭國梁含住了玉米的左乳。鹹鹹的。玉米突然張大了嘴巴,反弓起身子,一把揪緊了彭國梁的頭發。

最後的一個夜晚了。第二天的一早彭國梁要回到彭家莊去,而下午他就要踏上返回部隊的路。玉米和彭國梁一直吻著,全心全意地撫摸,絕望得不行了。他們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困苦地扭動。這幾天裏,彭國梁與玉米所做的事其實就是身體的進攻與防守。玉米算是明白了,戀愛不是由嘴巴來“談”的,而是兩個人的身子“做”出來的,先是手拉手,後是唇對唇,後來發展到胸脯,現在已經是無遮無掩的了。玉米步步為營,彭國梁得寸進尺,玉米再節節退讓。說到底玉米還是心甘情願的。這是怎樣的欲罷不能,欲罷不能哪。彭國梁終於提出來了,他要和玉米“那個”。玉米早已是臨近暈厥,但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玉米的清醒與堅決卻表現出來了。玉米死死按住了彭國梁的手腕。他們的手雙雙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鋸。“我難受啊。”彭國梁說。玉米說:“我也難受啊。”“好妹子,你知道嗎?”“好哥哥,我怎麽能不知道。”彭國梁快崩潰了,玉米也快崩潰了。但是玉米說什麽也不能答應。這一道關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這一道關口,玉米什麽都沒有了。她要想拴住這個男人,一定要給他留下一個想頭。玉米抱著彭國梁的腦袋,親他的頭發。玉米說:“哥,你不能恨我。”彭國梁說:“我沒有恨你。”玉米說到第二遍的時候已經哭出聲音了,玉米說:“哥你千萬不能恨我。”彭國梁抬起頭,想說什麽,最後說:“玉米。”

玉米搖了搖頭。

彭國梁最後給玉米行了一個軍禮,走了。他的背影像遠去的飛機,萬裏無雲,卻杳無蹤影。直到彭國梁的身影在土圩子的那頭徹底消失,玉米才犯過想來,彭國梁,他走了。剛剛見麵了,剛剛認識了,又走了。玉米剛才一直都傻著,現在,胸口一點一點地活動了。動靜越來越大,越鬧越凶,有了抵擋不住的執拗。但是玉米沒有流淚,眼眶裏空得很,真的是萬裏無雲。她隻是恨自己,後悔得心碎。說什麽她也應當答應國梁、給了國梁的。守著那一道關口做什麽?白白地留著身子做什麽?還能給誰?肉爛在自家的鍋裏,盛在哪一隻碗裏還不都一樣?“我怎麽就那麽傻?”玉米問自己,“國梁難受成那樣,我為什麽要對他守著?”玉米又一次回過頭,莊稼是綠的,樹是枯的,路是黃的。“我怎麽就這麽傻?”

有慶家的這兩天有點不舒服,說不出來是哪兒,隻是悶。隻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洗衣裳來打發光陰。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單,床單洗完了,再洗枕頭套。有慶家的還是想洗,連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來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慶家的懶了下來,卻又不想動了。這一來更加無聊了。王連方又不在家,彭國梁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要開會去。他要是在家或許要好一點。有慶家的以往都是這樣,再無聊,再鬱悶,隻要和王連方睡一下,總能順暢一點。有慶現在不碰她,都不願意和她在一張**睡。村裏的女人沒有一個願意和她搭訕,有慶家的現在什麽都沒有,反而隻剩下王連方了。有時候有慶家的再偷一個男人的心思都有,但是不敢。王連方的醋勁大得很。有慶家的和別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