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七章 向崇陽進兵

第七章 向崇陽進兵

逃難的百姓越來越多,到最高峰的時候,每天都有上千人經過崇陽,除了繼續挑選工匠之外,汪克凡又從敦厚的農民中挑了數百青壯,交給孟寶幫助守城。

詭異的是,一場早春的小雨後,逃難的人流突然斷了,從最高峰的每天上千人,迅速降到幾十人,幾個人,到最後,連著三天一個人影都沒見到。有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是大軍過境的跡象,該跑的百姓已經跑了,剩下的想跑也跑不了,所以一個人都沒有……

從蒲圻到崇陽的官道上,一支大順軍正在急匆匆地趕路,將旗上一個鬥大的“袁”字,旗下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漢子,臉上線條分明,眉頭緊鎖。

袁宗第,李自成麾下大將,大順朝綿候,右營製將軍。

右營是大順軍的五大主力之一,袁宗第最多時有二十幾萬人馬,劉體純、劉體統兩兄弟,以及郝搖旗、王進才等人都是他部下的將佐,不過,此時他身邊隻有數千士卒,和大部隊已經失去了聯係。

滿清入關以後,大順軍連戰連敗,損失慘重,袁宗第的右營駐紮在河南一帶,沒有參加北京之戰,相對還比較完整。但是武昌府一場大敗,袁宗第擔任後衛,阻攔阿濟格的追兵,連番苦戰之下,好容易跳出清軍的包圍圈,部隊卻被徹底打散了,和李自成也失去了聯係。

武昌府的船隻都被左良玉帶走,大順軍從荊州等地又調集了一批船,武昌失守的太快,這些船又落到清軍的手裏,李自成離開武昌之後,隻好從陸路前往江西,現在到了哪裏,袁宗第也不知道。

袁宗第對此非常擔心,大順軍全靠兩條腿行軍,清軍卻可以乘船追趕,如果李自成不離開長江沿線,肯定無法擺脫阿濟格的追兵。但是,離開長江沿線就等於放棄了便捷的水路,難以跳出清軍的重兵合圍,河南、江西、湖廣……除了清軍就是明軍,無論南下北上,四麵八方都是敵人,反而更加危險。

要解開這個死局,隻有盡快攻占九江府,在當地征集船隻,前往長江下遊明軍兵力薄弱的地區。這是李自成離開武昌府時就定下的方案,袁宗第突圍之後,也立刻繞路趕往九江府。

他不得不繞路,長江沿岸到處都是清軍,袁宗第避開他們,打算走崇陽、通山一線進入江西。

這條路相對安全一些,但一路上翻山越嶺,人煙稀少,袁宗第的部隊好容易才突圍,攜帶的糧食不多,進入通山山區之前必須要進行補充。

無奈的是,一路走來,路過的村莊十室九空,百姓們都逃了個精光,他有心離開大路,找幾個富庶的村寨打糧,清軍將領博爾輝的追兵卻緊緊跟在後麵,讓他騰不出手。袁宗第無奈之下,幹脆急行軍直奔崇陽,準備到那裏暫作休整。

袁宗第以為,崇陽的明軍應該早就跑掉了,隻希望城裏還有些百姓,還有些丟不下家產沒有逃走的縉紳大戶,可以征集足夠的糧食,但是,斥候帶回來的情報卻出乎他的意料。

崇陽,竟然還有一支明軍駐守。

……

從鹹寧到蒲圻的官道上,一支清軍正在急匆匆地趕路,追趕袁宗第的農民軍。

領兵的清軍將領是個三十多歲的滿族漢子,身材粗壯,頭大臉闊,渾身上下透出一股剽悍的氣息,身後一麵三角型的白色織金龍旗,表明他特殊的身份。

博爾輝,阿濟格麾下大將,正白旗二等甲喇章京,署巴牙喇纛章京。

章京是滿語,從漢語的“將軍”二字演變而來,甲喇也是滿語,後金實行八旗製度,三百人為一牛錄,五牛錄為一甲喇。二等甲喇章京,類似於明軍中的參將,而巴牙喇纛章京,則是大名鼎鼎的白甲兵指揮官(白甲兵就是巴牙喇兵,滿清最精銳的部隊),那麵三角型的織金龍旗,是巴牙喇營獨有的軍旗。

但是,博爾輝隻是“署”巴牙喇纛章京,換句話說,他隻是正白旗白甲兵的代理營官,更多的是一種榮譽,實際上沒有那麽大的兵權。

從後金時期到遷都北京,滿清的政治軍事製度不斷進行調整。皇太極當政時期,將八旗兵的主力紅甲改為披甲,部分精銳並入白甲兵,同時,八旗白甲兵分編為八個巴牙喇營,各設巴牙喇纛章京統領,巴牙喇纛章京直接聽命於皇太極,不受各貝勒的管轄,皇太極通過這種手段,掌握了各旗所有的精兵。

滿清入關之後,一直保留著巴牙喇營這個編製,多爾袞是正白旗旗主,正白旗巴牙喇營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博爾輝能擔任這支王牌部隊的指揮官,代表著他深得多爾袞信任,八旗之中,不知有多少武將妒忌得兩眼發紅,在暗中冷嘲熱諷,指指點點。

博爾輝對這些風言風語不屑一顧,他能有今天這個地位,都是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拿命掙來的前程。

他是正統的白甲兵出身,從最低層的披甲幹起,作戰悍不畏死,天聰三年當上巴牙喇壯達(隊長),陣斬趙率教的副將,提拔為三等甲喇章京,十幾年來積累戰功,先後授予、提拔、擔任世職牛錄章京、刑部理事官、世職二等甲喇章京,署巴牙喇纛章京……

在戰場上打滾廝殺了這麽多年,博爾輝已經變成了一個冷酷的職業軍人,在他身上,保留著更多後金時期的野蠻氣質,並不喜歡如今大清朝廷的各種變化。

比如這個巴牙喇纛章京,他當初就堅決推辭不幹,最後還是多爾袞親自責問,才勉強接受了這個職務。

在博爾輝年輕的時候,能夠加入巴牙喇營,成為一名白甲兵,是每一個八旗子弟最高的榮譽,但這幾年巴牙喇營不斷擴編,人數比原來多了一倍。滿清人口有限,征兵的標準隻能跟著降低,白甲兵新兵的素質越來越差,和早年的紅甲已經沒多大區別。

這樣的白甲兵,是對巴牙喇兵這個稱號的侮辱,更令博爾輝難以接受的是,如今的白甲兵漸漸淪為王公貝勒的護軍,成年不上戰場,卻和那些“二等蝦”、“三等蝦”混在一起。(滿清侍衛,別稱“蝦”)

在博爾輝看來,那些王公貝勒身邊有侍衛就足夠了,巴牙喇營的主力也不用總留在北京城,應該把白甲兵都派到戰場上來,像他們的先輩一樣,砍下上百敵人的首級,才能無愧於巴牙喇兵這個稱號。

但是,多爾袞卻對他的牢騷毫不理會,強逼他擔任正白旗的巴牙喇纛章京,直到他的父親指點迷津,博爾輝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因。

這裏麵牽扯到主子之間的矛盾,白甲兵直屬於順治皇帝,實際卻控製在多爾袞手中,巴牙喇營招收的八旗青壯越多,各個貝勒親王掌握的精兵就越少……,簡單一句話,如今的八旗已經不是老罕王(努*爾哈赤)時期的八旗,王公貝勒的兵權太大,無論皇太極還是多爾袞,誰當主子都不放心。

至於數千巴牙喇精兵始終留在北京,就更加意味深長,北京雖然已經是安全的大後方,但多爾袞防的不是外人,防的就是大貝勒豪格,和輔政叔王濟爾哈朗……

這裏麵的彎彎繞繞太多,讓博爾輝悚然而驚,他當天就收拾行裝,趕往阿濟格軍中效力。作為一員武將,沒必要操心主子之間的家事,服從命令,專心打仗才是正理。

跟隨阿濟格一路殺進湖廣,武昌之戰中,博爾輝和袁宗第打了一場惡仗,以數千人馬擊潰對方一萬多人,這其中,跟在他身邊的五十名白甲兵起了關鍵作用。

正白旗的白甲兵一共隻有幾百人,大部分留在北京多爾袞身邊,阿濟格那裏又留下一批,博爾輝身為巴牙喇纛章京,手邊卻隻有五十名白甲兵。但是,這五十名白甲兵卻組成了一個鋒利的箭頭,帶著數百名披甲反複衝殺,摧枯拉朽,衝垮了袁宗第的陣型。

不過那袁宗第也是善戰之將,在全軍崩潰之前,帶著大部分精銳及時撤出了戰鬥,一路向東南方向逃竄,博爾輝死死咬在後麵,從武昌府一直追到了蒲圻。

根據斥候報來的消息,袁宗第沒有在蒲圻停留,而是向崇陽方向加速行軍,有渡過雋水河,竄入江西的跡象。博爾輝當即下令,全軍輕裝向崇陽前進,一定要在袁宗第進入山區之前截住他。

……

從蘄州到通山的山路上,一支大順軍正在急匆匆地趕路,將旗上鬥大的一個“郝”字,旗下是個三十多歲的高大漢子,外表粗豪,相貌忠厚,但仔細觀察的話,就會發現他的兩隻眼睛滴溜溜轉個不停,又透出幾分狡黠和精明。

郝搖旗,大順軍右營裨將,袁宗第的部下。

作為陝西起事的老兄弟,郝搖旗追隨李自成多年,但始終不得重用,別人早就封侯封伯,他還是個裨將,離著袁宗第差了好幾級,不過此時此刻,他手下的人馬遠遠超過了袁宗第,足有兩萬多人。

這件事也是巧了,武昌大戰的時候,郝搖旗負責押運糧草,大順軍被阿濟格擊潰之後,長江兩岸到處都是斷糧的敗兵,郝搖旗手裏卻有幾百石糧食,趁機大量收編敗兵,部隊輕鬆擴充到兩萬多人。

這個時候,郝搖旗按道理應該到九江去,和李自成的主力匯合,但是清軍已經追了上來,如果繼續沿著長江向東走,免不了接連惡戰,甚至被清軍咬住無法脫身。於是,他也選擇了繞路前進,但是走到一半的時候,郝搖旗收到了一個意外的消息,震驚之餘,生出了別的心思。

牛金星,大順朝的丞相,向清軍投降了。

讓郝搖旗意外的是,牛金星並不是一般的被俘投降,而是私自脫離大順軍,帶著家人老小一起,主動找到清軍獻降,以求榮華富貴。

樹未倒,猢猻已散。

牛金星作為大順朝的文官第一人,起碼的眼光還是有幾分的,他在這個時候主動向清軍投降,說明闖王大勢已去。(郝搖旗是老資格,李自成雖然已經稱帝,還是習慣稱他為闖王)

郝搖旗開始認真考慮自己的將來。大順軍看來是不行了,闖王必敗無疑,現在去九江等於自投羅網,這麽多年出生入死的賣命,已經對得起闖王,沒必要再去送死。

他也不想投降滿清。滿清一直是大順軍的死敵,不僅入關奪了北京,摘了大順軍的桃子,還一直趕盡殺絕,害了無數老兄弟的性命。郝搖旗雖然愛打小算盤,但也是念舊之人,不願向仇人屈膝下跪……

在郝搖旗的潛意識裏,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隻是他自己也說不出來。

在這個年代裏,異族之間一向不把對方當人看,漢人視滿人為野獸,滿人視漢人如豬狗,郝搖旗沒有什麽現代意識的愛國情操,但對韃子充滿了厭惡和憎恨,就像討厭老鼠臭蟲一樣,不到危及性命的時候,絕沒有向他們投降的念頭。

實在不行,哪怕向官軍投降,也比滿清韃子好得多,更何況天大地大,隻要手裏有兵有實力,什麽地方去不得?

他在地圖上看了半天,決定轉向蒲圻、崇陽一帶,闖王去了江西,清兵也跟著向江西追去,湖廣反而變得非常空虛,郝搖旗打算占領一兩個縣城,休整部隊,收容潰兵,靜觀形勢發展。

如果闖王能挺過這一關,他再去投奔不遲,有這兩萬多人馬做本錢,李自成絕不會追究他的責任,反而會提拔重用,不封侯封伯,最少也能給個果毅將軍什麽的。

如果闖王真的垮掉了,大不了去投靠何騰蛟。

主意拿定,他傳令全軍,走小路避開清軍,向蒲圻、崇陽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