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明

第一二三章 洪承疇的陽謀

第一二三章 洪承疇的陽謀

按照最初的計劃,清軍進攻湖廣的首要任務是消滅忠貞營,消滅南明最強的一支抗清力量,攻城掠地什麽的倒在其次,但戰局的發展很快偏離了軌道,孔有德隻用了短短幾個月就基本平定湖廣,忠貞營和楚軍卻一直回避和清軍決戰,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失。

明明打了勝仗,孔有德卻沒有輕鬆愉悅的感覺,反而隱隱有些不安。

就在這個時候,從南明方麵傳來消息,隆武朝廷已經移蹕桂林,準備依托南嶺組織兩廣保衛戰……小河汊子裏竟然冒出一條大魚,這種**沒人可以抵擋,勒克德渾立刻建議進軍廣西,隻要抓住了隆武帝,南明政權肯定分崩離析,天下就此將定,而忠貞營和楚軍再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孔有德卻非常謹慎,認為進攻廣西的條件並不成熟。

南嶺地勢險要,廣西的明軍也比較完整,清軍的補給線卻越拉越長,如果貿然進攻廣西,躲在大山裏的忠貞營和楚軍再也無法壓製,到時候進攻稍微受挫,十幾萬大軍立刻就會陷入腹背受敵,糧餉斷絕的死境。

隆武帝既然移蹕桂林,一時三刻不會輕易離開,清軍應該先在湖廣站穩腳跟,用半年到一年的時間把忠貞營和楚軍困死在大山裏,然後再集中全力攻打廣西,這才是老成謀國的戰略,勒克德渾那種激進的戰法風險太大。

兩人意見相左,分歧嚴重。大吵了幾次後也沒有得出結果,隻好把矛盾上交清廷,由多爾袞做最後的裁定。

八百裏加急文書往來傳遞。清廷答複的諭旨很快送到湖廣,令勒克德渾非常失望的是,多爾袞竟然支持孔有德的計劃,還用嚴厲的口氣對他加以斥責,命其務必聽從孔有德的命令,不許節外生枝等等……

在多爾袞看來,勒克德渾的計劃並非沒有可取之處。

孔有德其人守成有餘。進取不足,不敢擔任何風險,勒克德渾的作戰計劃卻更符合正奇相輔的兵家道理。如果能夠一戰攻克桂林,會大大縮短平定南方的進程,值得冒險一試……但是,滿清內部最近動蕩不安。沒有餘力支援湖廣。多爾袞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持重為上。

他正在全力對付豪格。

荊軻是中國曆史上最有名的刺客,他的副手秦舞陽平時牛皮哄哄,一到關鍵時刻就下軟蛋,豪格也是同樣的性格。

皇太極死後,兩黃旗和正藍旗都擁立豪格繼位,掌握兩紅旗的代善父子也明確表示支持豪格,對隻有兩白旗的多爾袞形成了五比二的明顯優勢。但豪格在關鍵時刻欲言而囁嚅,欲行而趔趄。聲稱自己“德小福薄,難以承擔”大任……在他的內心深處,也許在刻意效仿其父皇太極,以為水到渠成,勝算在握,大家都支持自己,裝作謙遜推讓一番就大事可定,卻不料“畫貓不成反類犬”,多爾袞趁機發難,白白便宜了順治小皇帝。

在殘酷的宮廷鬥爭中,豪格被迫殺死了青梅竹馬的愛妻,德行有虧,不宜君臨天下,所以有“德小”之說,他的生母烏拉那拉氏出身平賤,沒有強大的後黨支持,所以有“福薄”之說,但這一切都不是關鍵問題,豪格之所以敗給多爾袞,主要在於政治能力不足和性格原因。

丟掉皇帝寶座後,代善一脈已經看出他是扶不起的阿鬥,倒向了多爾袞派係,多爾袞也趁機對兩紅旗大力拉攏,提拔重用代善的孫子勒克德渾等人,滿清入關之後,多爾袞的權勢日漸膨脹,雙方實力的平衡已經被打破,豪格卻不知臥薪嚐膽或者隱忍退讓,在不同場合大發牢騷,揚言早晚要掐斷多爾袞的脖子——“我豈不能手裂若輩之頸而殺之乎?”

滿清入關之前,實行的是貴族共和政體的八旗體製,隨著地域疆界的不斷擴大,這套製度已經不能適應時代的發展,滿清隻有和漢人士紳地主勾結起來,才能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但豪格還是後金時期的強盜思維,極度崇尚武力,以為手握兵權就能解決一切問題,所以才要帶兵征討四川,不料得勝班師之際,多爾袞卻抄了他的後路,在北京布置好了一切,隻等他自投羅網。

多爾袞的生母名叫阿巴亥,努爾哈赤死後,被皇太極為首的四大貝勒強逼著活活殉葬,所以兩人之間有殺母奪位之恨。皇太極不但虛偽而陰險,而且也有政治家的韜略,活著的時候多爾袞隻能夾著尾巴做人,但豪格這個不成器的家夥也敢向他叫板,多爾袞當然必欲除之而後快。

隆武四年,順治五年二月末,豪格率大軍班師回朝,抵達北京,順治帝親自在太和殿設宴犒勞風塵仆仆、凱旋歸來的長兄與諸將領,席間對豪格多加讚譽,風光無限。

但僅過了不到一個月,一批滿清貴族在多爾袞的授意下,突然對鄭親王濟爾哈朗發起攻擊,羅織各種罪名,把濟爾哈朗定為死罪,後從輕處置降為郡王,並罰銀五千兩……皇太極生前對濟爾哈朗多有恩寵,濟爾哈朗對豪格也多有關照,鄭親王失勢,豪格失去了最後的保護傘。

處理濟爾哈朗兩天之後,多爾袞召集諸王大臣會議,以庇護部將,提拔罪人之弟等輕微罪名,定豪格為死罪,但多爾袞在會議上作態表示不忍,諸王大臣揣摩他的心意反複上奏,最終免其一死,削去爵位,囚禁關押。

半個月後,豪格在獄中突然暴斃身亡。

……

運河靜靜流淌,運糧的漕船排成長長的一串,向著通州方向駛去,眼看就要到達北京,船上眾人都露出輕鬆愉快的神色,隻有洪承疇沉著一張臉,表情非常嚴肅。

去年夏天,洪承疇的父親去世,返回福建老家丁憂守製,三年假期才剛剛過去一年,又接到上諭命他奪情起複,回京效命。

船到通州,棄舟登岸,洪承疇入京後略作休息,換上一身簇新的官服,徑自來拜見攝政王多爾袞。

“本王這個時候召你入京,先生心裏一定在暗自腹誹,怪我把你架在火上烤吧?”多爾袞頗為灑脫,談笑間直指本心。

“微臣不敢,為國效力乃是臣子本分。”洪承疇隻說不敢,卻沒有否認。朝中風雲變幻之際,他真的不想在這個時候蹚這趟渾水,但多爾袞可不是崇禎帝,沒耐心搞什麽三請三辭的把戲,直接下了死命令,把他緊急召入北京。

“肅王(豪格)雖然多行不義,但終歸是本王的至親血脈,本想略作懲戒就從輕處置,不料他在獄中突染急病暴斃,反倒讓我擔了一身幹係。”多爾袞歎道:“唉,這幫蠢材隻愛嚼舌根,竟以婦人的惡毒心腸來揣度本王,但瓜田李下,本王偏偏有口難辯,想來先生定能明白我的苦衷。”

多爾袞的這番話裏有很多潛台詞,豪格已經失勢,就成了任他揉捏的螻蟻,哪怕真要取他的性命,又何必非在這種**時刻下手,先圈禁起來關上三五年,隨便一杯毒酒就無聲無息的把事情辦了。

“攝政王胸襟坦蕩,寬宏大量,天下人盡皆知。”事關皇家辛密,洪承疇哪敢多說話。

豪格的身份在那裏放著,隻要不死就有翻身的機會,十之**是多爾袞下令害死的,但哪怕是掩耳盜鈴,多爾袞也要撇清自己,這都是必須做出的姿態,洪承疇隻希望盡快換個話題。

“肅王之死雖然是個意外,但不管怎麽說,終歸是本王看護不力,這件事是我辦的差了!”多爾袞意興闌珊地歎了口氣,又說道:“朝廷裏現在事務繁雜,本王常感力不從心,渴望日日聆聽先生教誨,這才請你赴京。”

不動聲色之間,多爾袞輕輕拍了一記馬屁,我這裏亂七八糟的搞不定了,隻好請你出山來幫忙。

“能為王爺分憂,微臣敢不奔走效命!”洪承疇微微加重了語氣,對多爾袞表示感謝。

“好,很好!”多爾袞笑著問道:“不知先生願意主內還是主外?”

主內,入閣拜相,主外,征討南明。

“微臣願留在北京。”洪承疇回答的很幹脆。

“說說你的理由!”多爾袞眼中精光一閃,更顯得精明強幹。

“我朝雖然入主中原,但驟得萬裏之地,億兆子民,如洪水漫坡,未透表裏,若急於剿滅偽明,反有過猶不及之慮,不如內固根本,外驅強藩,不出十年天下可定也……”

洪承疇一針見血,指出了滿清存在的最大問題。清軍入關後地盤擴張太快,始終沒有徹底消化,各地抗清運動此起彼伏,而滿清內部又剛剛發生動蕩,如果繼續向南明猛攻,很可能後院失火。

當下之計,滿清應該加強和漢族士紳地主的合作,鞏固已有的占領區,由廣裘的北方提供兵源馬匹,富庶的江南提供糧餉,耐心經營之下,國力肯定會遠遠超過偏安一隅的南明,然後堂堂正正的將其剿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