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辛夷塢】

晨昏【辛夷塢】_分節閱讀_7

如此這番的輔導持續了將近一個月,最後那名老教授無奈地找到了顧維楨,開口第一句話便是:“老顧,我看這個輔導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令千金還是另請高明。”顧維楨雖有心理準備,然而還是吃了一驚,忙問緣故,原來這老教授堅持從理論教起,旨在讓她打好基礎,至少培養具有一定素養的審美意識,誰知一來二往,止安對他的那一套理論表現出極大的不屑,某次兩人觀點相左,老教授自然固執己見,她不耐之下張口便說:“你那套都是放屁!”老人家教授學生無數,何嚐見過如此狂妄的學生,所以一怒之下當即自辭西席。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顧維楨也自覺沒有顏麵再作挽留,隻得再三致歉,回去之後怒其不爭地將止安狠狠斥責了一頓,止安毫無悔改之色,隻冷笑道:“我說他那套是放屁,一句假話也沒有,他說了那麽多廢話,反倒拿不出一件讓我心服口服的作品。”

顧維楨氣得不行,直罵她小小年紀如此狷狂,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她還是不怕死地一句話頂回來,“那老家夥未必年紀跟水平成正比,滿腦迂腐,一把年紀都是白活。”

眼看顧維楨揚起的手就要落下,一直沒有說話的止怡不理會媽媽的製止,硬是將止安拉開,然後對父親說:“爸,我們不懂畫,止安說的也未必就沒有道理。”

“畫畫是一回事,做人是一回事,我隻是不希望她一個女孩子這麽狂妄。”止怡的介入讓氣頭上的顧維楨冷靜了一點,揚起的手放了下來。聽到止安猶自冷笑了一聲,他便指著小女兒的鼻子說道:“你給我滾回學校去,沒事最好少讓我見到你,也省得我生氣。”

止安返回學校的路上,止怡送她去搭公車。等車的時候,她對妹妹說:“你又何苦跟長輩硬碰硬,爸爸生氣成這樣,對你沒有好處的。”

止安望著公車將來的方向,良久,才說道:“我就是要讓他那麽生氣。”

第六章飛鳥和島嶼(1)

當我們還在高中的時候,經常會憧憬大學的生活,那時候連老師都會這樣鼓動學生:隻要咬牙挺過了高三,就算熬出了頭,大學裏麵什麽好的沒有。可紀廷覺得他的大學生涯並沒有比高中時期輕鬆多少,一半是專業的緣故——學臨床的醫科生很少會有閑暇的時間,另一半則因為下意識地好好學習已經成為他的習慣,無須揚鞭自奮蹄。他很明白,大多數的優等生並非是比普通人聰明,而是他們比普通人花了更多的時間在學習上。

他身邊的同學中也不乏戀愛的,一生之中還有什麽時間能像大學時候那樣,有足夠多的理由找個人相愛。所以劉季林也說:“不在寂寞中戀愛,就在寂寞中變態。”並且他一再強調,他屬於前者,而紀廷很顯然屬於後者。

劉季林的高考成績屬於慘不忍睹的那一種,幾乎就創了附中高考分數的最低紀錄,也不知道他那無所不能的老爸動用了多少人脈,塞了多少人情,總算在G大政治係給他謀了一席之地。選擇這個係的原因不外乎政治學科還可以臨時抱抱佛腳,實在不行在試卷論述題上胡謅一番,老師一時糊塗偶爾也會誤以為很有道理,總之被當掉的概率比理工科小得多,又不需要中文係學生的文采。劉季林性格疏朗豁達,又有幾分小聰明,兼之家底豐厚,隔三差五地糾集一班閑人,在校外的大排檔大吃大喝一頓,海吹一番,然後酒足飯飽,由他埋單走人,或者直接在他家承包的學校飯堂裏吃得胡天胡地,所以在同學中也頗有一番人氣,認識的人明裏暗裏稱他“飯堂王子”,他聽了,也一笑而過。大學的生活對於他來說,是什麽都缺,隻除了錢、時間和美女,因此他說混得如魚得水也不為過,就連幾個堪稱校花一級的女同學,也先後陣亡於他糖衣炮彈的轟炸之下。不過,感情經曆得多了,也就不上心了,用他的話說,愛情就從靈魂開始,到肉體結束。然而,他享受這樣的生活。

紀廷算是劉季林所有朋友中交情較深,但又最為奇特的一個,在劉季林看來,紀廷苦行僧一樣苦讀的生涯簡直是非正常人的狀態。劉季林去過醫學院找他幾次,回來後連稱看了醫學院的女生之後,差點以為恐龍重新統治人間,才理解了紀廷為什麽讀書讀到心如死灰。於是他時常好說歹說地拉著紀廷去“體會正常的大學生活”,無非就是約一兩個漂亮的女同學一起出來玩。

其實在紀廷的本意裏,他並非是一個刻意要過清教徒生活的人,隻是有些東西他覺得可有可無,不一定要強求,又沒自己特別渴望的,慢慢的,生活也就隻剩下學業。有時候他也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生活,也不是沒有想過改變,所以偶爾他也會跟著劉季林一起去玩,跟那些漂亮的女生見麵。大家坐在一起的時候,女生通常都對溫文爾雅的紀廷很感興趣,他不是學校裏的風雲人物,然而不時也有女生說起過在醫學院見到過一個挺有氣質的男生。他的身上有一種柔和淡漠的書香氣息,經常能在不知不覺間吸引初見的女生,幾個人一起聊天的時候他通常都是個完美的傾聽者,和大家一起玩笑著,思緒卻在抽離。在劉季林的慫恿下他也好幾次單獨跟印象比較好的女孩子一起吃飯看電影,他無懈可擊的禮貌和笑容就像一張無形的網,不動聲色地將滿懷熱切的對方隔在了外麵,等到約會結束,他將女生送回宿舍,轉過頭,往往不記得剛才那張臉的樣子。

幾次下來,劉季林大呼受不了,他總說,再這樣下去就隻能做和尚了,明明也沒見過他受到什麽刺激,怎麽就能這麽沒有追求?紀廷隻說沒有合適的就不強求。有時劉季林也開玩笑護著自己的胸部對紀廷說:“老實講,你不會是喜歡男人吧。”紀廷也總是笑,“很難說,不過像你這種姿色的不予考慮。”

他並非對女孩子沒有感覺,他自己知道。隻是他怕再多的感覺都隻是錯覺,所以寧可忽略。

在女孩子裏邊,他也有比較親近一些的,比如說止怡。止怡上高三了,十八歲的她在紀廷麵前反倒沒有了半大不小時候的別扭,雖然不會再像孩童時候那樣朝夕相處,可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是沒有別人可以替代的。

第六章飛鳥和島嶼(2)

止怡這個人,從小喜歡的東西就一直沒有改變過,比如說她的金魚。她養金魚的技巧在附近這一帶都小有名氣,許多比較珍稀嬌貴、難以存活的金魚品種在她的細心嗬護下都能生長得很好。有時甚至會有別的養魚愛好者親自登門向她請教一些竅門,汪帆經常笑她,長大了之後索性就以養魚為生,那才是樂得其所。不過,她的金魚她從來都堅持自己親自照顧,寶貝得不得了,輕易不讓人碰觸喂食,除了紀廷。高三學習緊張後,她父母怕她成績跟不上,有時便托了紀廷給她輔導一下,經常是紀廷在那裏給她講題,她卻拉著他,跟他說她的小魚寶寶,每一條都有自己的名字。

紀廷覺得,有時學習這種東西也是要順其自然的,沒有人規定一個人必須成績優異才能得到幸福,甚至很多人看得比天還重的高考也未必是一個學生唯一的出路。像止怡一樣,她成績從來就不是很好,高考也未必考上好的大學,但這都不影響她與世無爭的快樂。他喜歡看止怡專注地看著金魚時的樣子,表情安詳而溫柔,明明是受命來輔導她功課的,可他往往不忍心讓她強打精神聽那些枯燥的解題步驟,寧願跟她一起沉浸在魚的那個無聲世界裏。幾顆魚食投下去,漂在水麵,慢慢地暈開來,間或會有魚躥起,神速地張嘴吞下,然後繼續悠遊,隻餘水心微蕩的漣漪。止怡低著頭,長長的頭發垂了下來,隨著她的呼吸,也在無聲地搖曳,紀廷的心中也如同魚兒遊蕩過的水麵,緩緩漣漪。在發絲的陰影裏,她的麵容也有著柔美姣好輪廓,從他的角度,對著光線,有時還可以看到她剔透的皮膚上附著的細細的絨毛,要是這麽專注地看著她,一直那麽看著,紀廷會想,誰說她跟她一點也不像。

自從惹得顧維楨大發雷霆那一次後,止安除了暑假,沒事也很少回家,加上高三學習也比較緊張,她經常很久都不在家裏露麵一次。紀廷印象中,最長的一次是他三個月零十一天都沒有見到過她。

其實顧維楨的氣早就消得差不多,那天指著她鼻子說讓她別回來的話也是氣頭上的話而已,他隻是惱怒止安打死不認錯的態度。說來也是機緣巧合,止安跟藝術係的那個老教授剛鬧翻不久,她的一幅正被老教授打算扔進垃圾桶的塗鴉被藝術係剛聘進來的年輕碩導一眼看中,居然覺得有點意思,又聽說作者原來是經貿係顧主任的千金,更加大感興趣,於是主動找到顧維楨,要求看一下她的其他作品。

這個頗有“慧眼”的年輕碩導就是謝斯年,國內近幾年在油畫界新銳一派的領頭人物。這次G大重金將他從廈門聘請過來,無非是希望借此壯大G大藝術係的聲譽。謝靜年不過三十出頭,風華正茂,幾組作品數次在國內外獲專業大獎,頗受業內人士追捧。不過他為人跟大多數有成就的藝術家一樣**不羈,顧維楨也耳聞過他私生活的糜爛,因此雖然這樣的行家表示對止安的讚賞,但他對是否把女兒引薦給謝斯年還是心存猶豫的。最後還是汪帆說了句,“你的女兒就算不跟著謝斯年學藝,隻怕也循規蹈矩不到哪裏去,與其放任她在學校那邊為所欲為,不如看看她的意思,就算人家肯收下她,她那個脾氣也未必能好好地學下去。”

於是顧維楨在止安高二的暑假正式將她帶到了謝斯年的麵前,誰知謝斯年跟止安一見之下,竟大有相見恨晚之勢,兩個同樣狷狂的人臭味相投,越談越投機,從此止安就正式跟謝斯年學畫。顧維楨也想過要付給謝斯年課酬,誰知碰了一鼻子灰,謝斯年隻說自己從不缺那點錢,教止安也純粹是出於個人喜歡,他跟止安並不師徒相稱,人前人後都直呼姓名。

止安師從謝斯年之後,有了最好的老師的專業指導,技法自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謝斯年果然對她異常喜愛,不但將所學傾囊相授,人前人後常說他現在帶著的幾個研究生都不如止安的靈氣,還把止安稱做他的“卡蜜爾”。

大家都以為,按照止安對畫畫的情有獨鍾,她必定會選擇成為藝術生參加高考的專業考試,沒想到她並沒有這樣的打算,而是跟止怡一起參加了當年的普通高考。止怡問過她,既然喜歡,為什麽不把這個當成自己未來的職業,止安隻是半真半假地說,大多數畫家都是死後才作品大賣,她受不了生前的潦倒。

第六章飛鳥和島嶼(3)

七月初的傍晚,紀廷從劉季林的家裏走回學校,他想起之前答應過止怡,高考結束後要為她參謀一下填誌願的方向,於是在回家之前,先繞到了顧家。

這個時候止怡跟顧伯伯夫婦一般都是在家的,可是紀廷在他們家門前敲了許久的門,也不見有回音,正納悶著準備折返回家,才聽到門裏的動靜。門開後,止安帶著一身鬆節油的氣息站在門口。

她扶著門,微微側著頭打量他。

“止安?”紀廷有些意外,“哦,我找止怡,她在家嗎?”

“她出去了。”止安說道。

“那……”

她打斷他,“你問我爸媽是吧,他們跟止怡一起出去的,剛去沒有多久,一時半會也不會回來,所以你也不用等他們。”

“哦,這樣呀。”紀廷點頭,發現止安在用那種“還有什麽事就快說”的眼神看著他,不由有些尷尬。

他本來是要對她說,“那好,我明天再來。”可是說出口卻成了,“你是不是在畫畫,介意我看看嗎?”

止安的手從門上放了下來,勾了勾嘴角,“當然介意。”如願地看到他稍顯無奈的表情,她才笑了一聲,“進來吧,不過沒有什麽好看的。”

紀廷隨她進了書房,畫架上是一幅看上去完成得差不多的油畫,止安沒有過多的招呼他,專心在畫布上潤色。紀廷在她身後靜靜看了一會,畫麵的色調偏暗,看得出有廣袤的海麵和一隻在半空中盤旋的大鳥,海水相當平靜無瀾,但天空中烏雲陰沉,似乎有一種狂風暴雨將臨的壓抑感。

“是海鷗嗎?”他問。

止安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除了海鷗,還會有什麽鳥會在暴雨來臨前還在海麵盤旋?”他質疑道。

止安的手沒有停下來,“你有沒有聽過一種隻能飛不能落地的鳥?”

“嗯,是不是《阿飛正傳》裏張國榮說的,有一種沒有腳的鳥,一開始飛就會飛到死才會落地。”他問。

止安的動作頓了一下,“差不多吧,這是夜航鳥,隻生活在海上,靠捕魚為生。它比海鷗大得多,飛得更高,也更凶猛,通常出現在晚上或者暴風雨來臨之前,叫聲很淒厲,如果